第211章 因果(9)
谢无言翌日睡醒,已是正午。
他精力很浅,没法像普通修士那样,以打坐代替睡眠,偏偏又觉少,体虚是日常状态。
今日难得睡到了这个时辰,以至于醒来的时候,谢无言感觉身体从未有过的舒服。
他试着运气一番,沉寂已久的火灵根被微微催动,在脆弱的身躯内散发着热量。
黎琛来他房间送茶时,微微一挑眉,捞起他的手臂:“你今天倒是暖和多了,有点火灵根修士的样子了。”
“松开。”
“我是在探你的灵脉。”黎琛的手是乖乖松开了,但眼角斜挑起,仿佛能看见一般地看着他:“你就这么讨厌我碰你?”
“不。”谢无言冷眼甩了他一记眼刀:“我只是讨厌任何人碰我。”
“那你得慢慢习惯,如果不探灵脉,怎么能治好你的病?”
黎琛说完,又毫不怕冒犯地捞起他的手腕,指腹微微按压脉搏,的的确确是在探查他的灵脉情况。
谢无言皱着眉头想要挣开,但黎琛铁了心不放手,他也只能愤恨地瞪他一眼,扭过头不再看。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黎琛这时才放开谢无言的手,起身去开门。
大门洞开,少年闻到面前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气息,皱了下眉头:“阁下是?”
对方并不言语。黎琛感受到毫不客气的打量目光,划过自己的头顶。
谢无言远远看了一眼门口,撑着病体坐直,尽可能有力地喊了一声:“父亲。”
那身材修长的男人轻咳一声,绕过黎琛走进屋子,客套般地与谢无言搭话:“临江,近日如何?”
谢无言与他简短说了说自己近日的情况,男人沉思中微微点头,便没了话。
这样的情况谢无言倒是熟悉的很,和他与谢锦声相处的模式差不多。
当时觉得父子关系只是普通,现在想来,不管是与哪个父亲,关系都颇为疏远生分。
谢无言有几分好奇寻常父子是如何相处的,但是看了黎琛一眼,只能轻叹——问他也没用。
黎琛那边的情况,要比他还复杂的多,血缘不明,生来就被生父所厌弃的一枚弃子。
而这二世,黎琛也都形只影单,无父无母孑然一身。
……按理来说,亲情该是所有情感的基础,黎琛连亲情都不曾体验过,真的能帮他恢复情感?
谢无言不止一次怀疑过这件事的可行性,可要是因果不解,他永远走不出这个永恒的闭环。
他日复一日继续写着那本阵法书,有霁花帮忙,他省了不少时间,顺道还帮他发明了一些能用在药圣堂的小型阵法。
谢临江会布阵的名声算是小范围传出去了,和霁花熟络的几位长老都开始向他打听,谢临江如今在写的那本阵法秘籍。
“你那本阵法秘籍还未取名吧?要是取名,不如……便叫十方诡阵图吧?”说完,霁花不好意思地轻咳两声,眉眼间有年轻人掩饰幼稚的羞怯:“说来可笑,我早些时候帮你想了这个名字,只是当时你还未写几个阵法,不成书,我也就没提起……”
面对霁花期待的目光,谢无言自然没有其他想法,取名一事,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点子。
他所写的阵法秘籍,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十方诡阵图》。
和历史上谢临江留下的那本著作之名,一模一样。
谢无言并没有刻意遵循或改变谢临江的人生轨迹,可是他所经历的一切,像无穷无尽的砂砾,一点点构成了属于谢临江的一切。
谢无言很不喜欢这种踩着既定道路行走的感觉。
毕竟,按照谢临江既定的命运,他注定会在二十岁那年被临江仙取代。
除非他能够尽快恢复身体。
只是喝药还不够,有黎琛在身边,谢无言也就用他用的方便,日日把他喊过来使唤。
倒也没有什么复杂的活,只不过是在他打坐,运气入体时在旁边看护着,若是他晕过去,能够帮忙照看一下。
起初几天,谢无言几乎是次次都晕过去,根本适应不了红霞一线天高浓度的灵力在自己脆弱的灵脉中行走。
每次醒来的时候,都会被黎琛碎碎叨叨地念上一番。
虽说听着挺烦心的,但黎琛又确实做得很好,除了沐浴更衣,其他诸如煎药喂药一类的事,他都能帮着做。
霁花虽然也可以做到这些,但谢无言这个练法,他肯定不会允许。
如果谢无言强要如此,霁花只要找自己父亲一趟,立刻就会有谢家的人过来干涉。
但黎琛不同,黎琛完完全全是他自己的人,他硬要如此,黎琛也无可奈何。
练运气到第七日时,谢无言突然吐了血。
黎琛去扶他的时候,猝不及防被他呕出来的血污脏了衣摆,他皱着眉头,看混着脏器碎肉的黑血落在谢临江纯白到几乎透明的手臂上,好几次张唇欲说什么。
谢无言好不容易挣开的双眸,却闪过一丝惊喜。
吐出黑血虽让气血虚了不少,但灵脉却通畅了一些,感觉没那么阻塞难受了。
只要他能撑住,这个办法或许可行。
黎琛盯着他,深深皱起眉头,过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你……是想死吗?”
“我有分寸。”谢无言不理会他蹩脚的关心,撑起身子继续练。向来洁癖却连手臂沾了污血都无暇理睬。
但事实证明他这次的确是急躁了。
第三次呕血的时候,他终于是被黎琛按住了,意识昏昏沉沉地下陷时,他感觉到手臂被什么长而细的东西捆住。
“……放开!”
耻辱感几乎淹没头顶,他咬着牙向后瞪,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黑暗无比漫长。
无法思考也无法行动,谢无言挣扎着想要从混沌里走出,却感觉到一股舒服的,冰凉的温度。
阻塞的衰弱的火灵根,烦躁的心脏,郁火,都被那股清凉的冰给抚平。
融化的冰变成柔和的水,包裹了他的全身。
“……唔。”谢无言昏沉中醒来,吃力地想要爬起,嘴角也溢出些破碎的声音,但身体却怎么都动不了。
他气喘吁吁放弃了挣扎,抬起一截眼皮,忽然看见黎琛沉默不语,带着一脸阴沉的表情坐在床边。
那双泛着空洞的眼睛而今格外阴森,正盯着他看。
空气中竟飘着一股仿佛杀气般的诡异气场,谢无言微微皱眉,竟下意识退后。
这个动作牵连到手臂,他忽然顿住,看向身后——自己的双手竟是被细绳缚住,打了个结实的死结。
听到细微的动静,那双空洞眸子之上的眼皮微微一抬,朝他的方向“看”过来:“醒了?”
谢无言没有说话,也没有再要求他松绑。
毕竟黎琛愿意这么做的话,他早就做了,何必是现在。
绑他的还不是普通的绳,是缚仙绳,本就微弱的灵力流动因此阻断。
这种情况下,黎琛轻而易举便能杀了他。
谢无言体内的血液一瞬间亢奋起来,犹如被烈火灼烧一般,沸腾着想要强行催动火灵根。
黎琛的手却忽然按在他额头上,啪的一声,甚至拍出了声。
“怎么又热起来了?”黎琛看不见他的眼神,只是轻哼着端起桌上的粥米。
玉白的勺子在粥米里微微搅动,又送到谢无言唇边,边缘抵住微软泛白的唇,淡淡的米香很快便飘了上来。
谢临江的身子太弱,还无法辟谷,日常必须进这些凡人的吃喝。
平时这活不是霁花做,便是其他家仆去做,轮不到黎琛,他也从不主动揽活。
但今天,谢临江这副被五花大绑的模样让旁人看到可就糟了。
少年漫不经心地想喂他吃饭,但感受到勺子微微陷入唇肉时的下陷,心情忽然有点奇怪。
原来他身上也有软的地方。
但勺里乘着的粥米却迟迟没有变轻,黎琛也知道原因,轻笑一声。
以谢临江的性格,必定是恨死他了。
黎琛沉了沉眸,动作放轻了一点,声音也变得和缓,有些哄人的意思:“乖乖吃了不好吗?我又不是要害你。”
“不是要害我?”
燃烧着怒火的低沉声音简直像要钻破瞳孔的薄膜,把他给揪出来了。
“冷静点。”黎琛轻而易举压制住暴怒中的谢临江,嘴里叹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已经死了。”
就谢临江昨天那种练法,不出两个时辰,他就能活活把自己折腾死。
谢临江如果死了,他就……
黎琛微微一皱眉,这种可能性在他脑海里被瞬间掐断,他一手捏着勺子,一手锢住谢临江双颊的肌肉,迫使他张嘴。
这时如果再挣扎,必定会弄得又脏又难看,谢无言抗拒了几秒后,还是被迫安静吞下了这些食物。
黎琛的嘴角微微上扬,捏着他继续喂东西。
饥肠辘辘的腹中填入了一些东西,灼烧感的确减轻了一些,
灵脉中盘旋已久的疼痛舒缓了一些,不禁让人泛起麻痹的困倦,谢无言渐渐起了困意,眼睫扇动。
黎琛将他放回床上,因为姿势别扭,他尝试着将谢临江的缚仙绳微微松开一点。
和预想之中的反抗相反,谢临江好像真是累极了,喝完粥便轻轻合眼,呼吸也变得均匀。
黎琛看不见他的睡颜,只能伸手撩了撩他前额的发丝。
原来也是软的,和嘴唇一样。
黎琛微微侧头,一片漆黑的眼睛,慢慢看向自己手中的一截缚仙绳。
他不过是一个连自己都嫌弃的瞎子,明明素不相识,为什么谢临江会选他?
他想不明白。
但他不讨厌黎琛这个名字。
第212章 因果(10)
谢无言那天打通的灵脉确实帮了他不少,连恢复的速度都变快了,身上的伤仅仅半个月便养的差不多了。
也是因为伤的不重。
那晚他的确是冲动了,黎琛拦的并没错。
想来,这个世界的黎琛与他无冤无仇,的确没有理由故意妨碍他什么。
榻边传来轻到几乎无声的脚步声,谢无言未睁开眼,一只手就搭了过来,开始探他的灵脉。
谢无言一动不动任他检查,原本会让他不适到强烈排斥的肢体接触,此刻竟也没那么让人难受了。
束缚着双臂的缚仙绳早已经被替换成更加舒适的红绸,将苍白的手臂勒出浅色的淤痕。
谢无言恢复力气之后,黎琛就不再用红绸捆着他了。
倒是聪明。
谢无言原本还在想要不要拿那条红绸勒死他。
他觉得自己的情感,尤其是同情心,大概还是恢复了许多的,否则他怎么还没有杀了黎琛,甚至在霁花险些发现他手上淤痕的时候,下意识地藏了藏。
他还没有想好日后到底该怎么处置黎琛,谢临江的父亲却突然找了过来。
客套几句后,那尊贵却看着并不怎么会拿主意的家主小心翼翼瞥了他几眼,问:“那少年姓黎?可与玲珑门有关?”
“没什么关系。”谢无言平静道:“黎琛是我赐他的名。”
“无关就好。”男人显然是松了一口气,随意关照了几句:“他目不能视,平日照顾你定是有些麻烦的,过两天我再送一个人过来,换了这少年吧。”
“不必,我如今这副身子,再放人不妥。”
“这说的什么话?我是你父亲,我能害你吗?再说了,你总不能一直这样……”说到一半,男人突兀闭上了嘴,神情怪异地沉默下去。
“总之,那少年是我十分信任的一个孩子,你让他在你身边照顾着,没有坏处。”
他既然一定要拿这个主意,谢无言也只是听着,不屑再反驳什么。
不欢而散。
待男人走后,谢无言立刻将黎琛叫过来,开口就道:“我需要你帮我杀个人。”
黎琛猛地被口水呛住。
他咳了几声,不可置信地抬眼看了看谢无言,想说什么又打住了。
过了几秒,黎琛才缓缓开口:“……可……”他抿了抿唇:“可是听闻谢家家主已至炼虚期,我如今的修为,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谁让你杀我父亲了?”谢无言挑眉,白了他一天。
“不是?我还以为……”黎琛的眉眼瞬间松懈开了,很是轻松的语气:“杀谁?告诉我就行。”
之前谢无言就怀疑黎琛的身份,恐怕不只是个采草药的散修,现在看他对杀人这活这么熟练,不禁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黎琛也不躲,迎着他的眼光笑了一笑,当真是一副年华正好的少年面孔,干净的像是在放光。
谢无言登时愣了一下,虽然黎琛那双眼睛是空洞无光的,但他看着实在……实在与谢无言所认识的那个黎琛,长得太像了。
只不过,曾经他鲜少有机会看少年这么灿烂的笑,通常都只能看见一副虚伪假笑的皮肉。
在他的沉默快要引起黎琛的疑问之前,笃笃两声叩门声陡然响起——
而后是熟悉的停顿。门外的人是霁花。
谢无言示意黎琛开门,霁花看到开门的人又是黎琛,虽然不太满意但也没说什么,进来将药罐放到了。
两人依旧和往常一样交流,但谢无言这几天力气还未完全恢复,又不想被霁花看出什么问题,只能简单说几句应付过去。
霁花注意到他心不在焉,一时沉默,谢无言看出他似乎有话要说,让黎琛先出去等等。
关门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可即便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人,霁花也没有像平时那样热络地与他抱怨畅谈。
漫长的一炷香时间过去后,霁花手里一直攥着不松的卷轴终于被他艰难地放到了谢无言的枕边。
“临江。”霁花轻喊了一声,眉睫轻扇了扇:“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不一样。
他的确不是原本那个谢临江,可谢无言仍然困惑,他演绎的这个谢临江,难道与从前的谢临江有什么区别吗?
那些少得可怜的行为举止,不该有错才对。
头顶忽然传来少年有几分幸灾乐祸的轻笑:“你的小狗走了。”
谢无言为“狗”这个字眼皱了下眉,道:“我要杀一个人,如果不成功,恐怕影响他前程。”
黎琛略过“杀”这一字,轻啃了一下自己的唇:“你很在乎他?”
少年旋即听见一声轻笑,无尽的黑暗中,他一瞬之间看见一张苍白细长的薄唇,随着笑出来的动作微微张开。
确认霁花已经离开,谢无言才将这次暗杀计划告诉了黎琛。
说是计划,但,黎琛连自己要杀的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人和自己无冤无仇,和谢临江也无冤无仇。
愧疚感也说不上,只是黎琛挺好奇谢临江在想什么。
“你就那么不喜欢那个新来的?”
“有你就够了。”
“……”
见他背过身不再说话,谢无言不再理他,继续翻看霁花拿来的册子。
这里有黎琛一个就够折腾了,再来一个,他可受不了。
第213章 因果(11)
……
穿着华服的少年就坐在那,一动不动,任人捧着手臂洗干净全身,而后剥下原来的白衣,换上一身玉白缀红色宝玉的锦衣。
“温系木灵根,还是单灵根,天灵根……家主大人找的这孩子实在是好……”
“听说当年就是这孩子救了夫人,谢少爷如今能活下来,也是多亏了这孩子心善。”
“真的?十几年过去,仙尊居然还能找到当初那个孩子,真是用心了……”
带他来这里的那个男人听到这话,微微一笑。
“如此一来,谢少爷总算是有救了,否则真是不敢想……”
那男人没回应,只是摸了摸少年的头,问他:“望雪,去选把剑吧。”
立刻有人端着剑盒,让他来挑剑。
雪亮的剑身散发着闪烁的白光,少年的指腹轻轻按在那锋利的剑刃上,又冰又凉。
男人看着望雪漫不经心地拿起一把剑,眼睛却忽然向上抬起,忽然感到背脊略过一阵寒气。
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寒气的由来,就听望雪问:“少爷是什么样的人?”
“要叫谢少爷。”男人掩过失态,一丝不苟地答完,转身:“跟上。”
望雪被领到了谢临江门前,男人站定,却没有开门。
沉默良久后,那男人轻轻一叹,转头对望雪说:“我也不懂你们年轻孩子喜欢什么,去了反而让你们拘谨,你……进去和他说说话吧。”
“仙尊请放心。”望雪微微扬起唇角,泰然自若,不像个初来仙门乍到的十几岁少年。
男人松了口气,他为这事发愁了数日,不愿再细想其中的不对。
等男人的脚步消失后,望雪才将视线转回那道朱红的门墙。
他轻轻叩门,喊了声:“谢少爷。”
门里并无人应答,但隔着门缝也能隐隐闻到里面飘出苦涩的药味。
不知为何,望雪的心脏被拧了一下,不疼,反倒更像是被电流通过般,微弱的刺激。
按照谢家的安排,他往后余生都会跟随在谢临江身边,做这个病秧子小少爷的手足。
谢家家主似乎因为他曾经救过的那个妇人,相当信任他,还许诺给他珍宝无数,若是他留下来,赐姓也是迟早的事。
但望雪什么都没有要。
他推门走入房间,见四下无人,却没有离开,而是向屋内深处那间垂着层层纬纱的床边走去。
那床上的被褥几乎没有耸起的弧度,里面的人纤细的恍若无物。
望雪想到他初次遇到他的那日,他还不及这耸起的大小一半大,或是更小。
那时正值冬季,他才几节短竹那么矮,背着竹篓子走在河边,每次从雪地里抽出脚都要身子歪斜,更是被风雪吹的睁不开。
忽然看见身边那条日日都经过的小溪红透了。
漂亮极了,大片大片鲜艳的红,望雪这一生见过的红,只有十年后他在红霞一线天看过的那片牡丹花海可以媲美。
他跪在雪里俯下身子,将手伸进冰冷的溪水里,奇妙的触感顺着第一秒触碰到水流的指尖,顺着四肢百骸一路延伸到身体深处。
望雪微微闭上眼。
那是很舒服,很奇妙的感觉。
灵脉觉醒,为人以来,他初次感受到天地灵气包裹着自己,轻而易举便能引气入体。
他还想要更多。
沿着鲜红一路追去,他看见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正躺在雪地里,气息微弱,侍女们在旁边跪哭成一片,无能为力地围着她与她身//下的那片血泊。
那天,望雪灵脉觉醒,同时也成了红霞一线天谢家的救命恩人,得谢家庇护,他的人生彻底转变。
但是那些金银或灵石,再如何名贵,也再也无法找回那天的刺激。
他还想再看一眼,那团血肉模糊,被他轻轻捧在手里,尖叫着的小东西。
望雪一步步走向床上的人,被褥蒙的很紧,似乎是不想见他似的,但被褥外却散落着几缕乌黑的长发。
他伸手捧起那黑发,犹如把玩着一把纤细的小蛇,让它们在自己的指尖上轻舞。
就在下一秒,角落里突然闪过一道银光,望雪在注意到的瞬间侧身躲过,这才免得心脏没被一剑洞穿。
那柄长剑的主人明显没想到会失手,微微一怔后,主动走出阴影,泛白的瞳孔明明目盲,却又玩味般在笑。
“现在怎么办?”他微微侧头,眼球虽然没有移动,却让人知道是在看向床上的人。
“……”谢无言抬手掀开被褥,苍白的脸被闷出了几分不健康的血色,怒瞪着望雪。
当真是个极漂亮的少年郎,与他的父母根本无一点相像之处,美的仿佛画卷中走出来的白面郎君,惊艳的让人移不开目光。
望雪望着他,丝毫不理会刚刚那可怖的一剑,缓缓跪至少年的身前,无尽尊敬与虔诚的模样。
黎琛以为会发生的任何血腥场面都没有出现,他只听到望雪跪下来的碰撞声,和一片死寂,连叹息也无的谢临江。
一次不行还有下次,反正谢临江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肯定还会继续尝试的。
黎琛是这样以为的。
可谢临江却没再提起杀望雪的事。
好几次黎琛找机会想和谢临江聊聊这件事,都被他有意无意地略了过去,仿佛那天的杀意不曾存在过一样。
黎琛万万没想到自己没有杀死的人,就这样留了下来。
他觉得奇怪。
这和他所认识的谢临江的行事风格完全不同,难道谢临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接受了望雪的存在?从一开始的未曾见面就想杀死,到现在即便共处一室也能和平相处?
黎琛从这时发现自己从来没真正看懂过谢临江这个人,他开始重新审视起他与这个叫望雪的人的相处方式。
但不知道是否是因为看不见的缘故,他似乎感觉到……谢临江排斥这个望雪,却并不再抱有明显的杀心,甚至更像是在躲避他的存在般。
好吧。
也许谢临江是害怕了,毕竟谋害一个曾经救过自己的人,听起来实在不像是一个谢家少爷该做的事情。
望雪来谢临江身边服侍了一段时间后,谢临江的身体略有好转。
霁花好几次来探望他的时候,震惊地发现谢临江的灵脉已经恢复了三成之多,即便在红霞一线天这样高浓度的灵气之中,也可以勉强运作起来。
霁花打量着门边站着的白皙少年,皱住眉头,半天才憋出一句不太难听的话:“你……就是那个望雪?”
“嗯。”望雪走过来,一身坠着白玉珠的飘带在风里轻轻地晃,脸上带着一副谁人都不会厌恶的,春风般温和的笑:“霁花前辈居然知道我,实属望雪的荣幸。”
人好看,说话又好听,还是谢临江的救命恩人,比起黎琛那种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小子要好上太多。
但……
霁花抬眸打量着望雪,这段时间谢临江身边的改变实在太大。
他那样一个喜欢独来独往,最厌恶别人靠近的人,居然在短时间内,身边多了两个完全陌生的同龄人。
霁花对望雪说不上什么感觉,觉得他完美到有几分让人嫉妒,却又觉得他身上的感觉怪怪的。
望雪在这间属于谢临江的庭院里进进出出,那自在的身影,仿佛他才是这儿的主人一般。
霁花忍不住想,谢临江如果当初没有生病的话,大概也像他这样自在吧。
还以为自己会是那个让谢临江摆脱病痛的人,谁想到望雪出现,自己的存在反倒将他衬托的更加完美。
他一边忽略那些阴沉的情绪,一边迎上了谢临江看向他的眼神。
谢临江正被望雪握着手腕探灵脉,那只纤细的手腕被他人握在手里的样子,让他呼吸急促,作为医者的自己,作为友人的自己,这二重身份的他,不知道哪个才是更痛苦的那一个。
为什么不是我呢?
黎琛正坐在房檐上擦着剑,忽然听见开门的动静。
那人的脚步声克制着,稍显匆忙地走出屋子后,便再也按捺不住,加快了步伐,丝毫不想再靠近这屋子的样子。
他听出这是霁花的脚步声,嘲笑地轻哼道:“怂货。”
又等了片刻,黎琛听见一阵细微的动静,他微微抬眸,看向一片黑暗的前方,将擦拭的发亮的剑尖朝下。
他忽然想到,自己似乎忘记今天清晨,谢临江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了。
总之,感谢的话就不必了。
黎琛举着剑向下,刚要挥刺而下时,一道巨大的冲击力忽然自下而上破开瓦片,砸的他猝不及防摔了下去,一手急忙撑住地面,这才堪堪没有摔伤。
“哎。”头顶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似乎是十分关切地伸出手来:“你没事吧。”
黎琛理也没理,抓起剑迅速向后一退,感受到望雪身后的另一股气息。
暴戾又愤怒,仿佛在责备他一般。
望雪走后,黎琛还呆在原处,质问谢临江的背影:“你就这么不希望他死?”
沙沙声。
谢临江似乎转过身,在看着他。
“你不是想杀他的吗?怎么如今突然变得如此仁慈了?”
黎琛连谢临江为何要杀那个望雪都不在意,他只是觉得奇怪,谢临江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放下对一个人的恨吗?
他那样浓烈的人,怎么会这样平淡地释然?他要杀的人,怎么可能甘愿就轻轻放下?
谢临江竟破天荒地笑了。
“你想为我杀他,是很好。”
居然是满意的语气。
黎琛从来没听过谢临江这样对自己说话,平和的仿佛一个年长者,语气里带着对小辈的满意与欣赏。
他仰起头,仿佛能看见一般,不可思议地望着谢临江。
“只是,我有我的理由。”
谢临江不疾不徐地开口。
“我和那个恶心的东西,不想再有更多的牵扯了,如果你为我杀了他,恐怕还会招惹更多因果。”
黎琛安静了几秒,问:“所以,你是因为太过讨厌他了,才不杀他……?”
“确实如此。”
黎琛轻笑出声,肩上的沉重一瞬间消散——
作者有话说:旅游回来啦~继续更
第214章 因果(12)
世间寻常的师徒,大多也都是一个一心闯祸一个跟着收拾的关系。
谢无言虽然无法释怀黎琛曾经对自己的背叛,但也清楚,自己是师长的一方,注定有一天会承受这个不可控者带给自己的影响。
这么一个麻烦的存在,居然也会努力去尝试理解自己的想法,努力去迎合他的喜好。
也许有个徒弟也没那么坏。
只可惜他虽然想杀望雪,却不能再付诸实际。
白骨弥勒说过,魂魄一事,重要的是了却因果。
从鹿幽到望雪,再到宇文江雪,自己与他的因果同样也该清算一番了。
与其杀了他,不如远离无视更好。
想法虽然没有任何问题,但他越是想避开望雪,望雪对他的兴趣反而愈深。
“谢少爷,”在谢无言意识渐渐清醒的清晨,望雪幽幽喊了一声:“你在躲我。”
他本能睁开眼,看见望雪正站在床边,纯白的束带在发丝间鬼魅般飘荡着。
谢无言并没有回答望雪,伸出手,像往常一样让他扶自己起来,但今天望雪并没有动。
他叹了口气,命令的口气:“扶我起来。”
望雪这才抓住了他纤细的腕,目光沉沉落在他身上。
那天,谢无言一整天都未看见黎琛,他撑着身体走出去找人询问,望雪也没拦着他。
夜色下的红霞一线天,月光将牡丹映的冰冷,偌大一个谢家,竟是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找到一个家仆。
谢无言一把拽过揉着眼睛的家仆,厉声问:“黎琛呢?”
小家仆被吓了一跳,定睛看见是谢临江,眼神一时有些复杂:“谢少爷,您不该乱走动的。”
“黎琛在哪?”谢无言重复了一遍。
小家仆低着头:“谢少爷,时候不早了,我送您回去。”
说着,那小孩就要过来搀他,不过动作十分不客气,丝毫没有往日的恭敬。
谢无言皱眉,想狠狠挥开那只手,却看见另一人玉白的手背出现在眼前,“啪”的一声,将那家仆的手打开了。
那只手在夜晚的冷风中缓缓抬起,食指直指家仆的头顶。
“滚。”
那家仆瞥见谢临江身后白衣飘飘蒙着头的人影,忙不迭地跪下来:“望雪大人恕罪!”
望雪也不答话,拽着谢无言的手腕往后拖,力量悬殊完全没有抵抗的余地。
谢无言踉跄几步,趁着步伐凌乱之际甩出袖子里藏着的,从霁花那儿偷拿的银针。
不想再与宇文江雪有什么因果纠缠,可杀心又沸腾难抑。
就在谢无言粗暴摩挲着那根光滑银针时,前面拽着他的“望雪”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摘下了那厚重的白色罩袍。
谢无言已经没什么体力了,被牵扯着向后倒去,那人赶紧搂住他的腰。
少年人压低的嗓音伴随着微热的温度,轻声喷吐在耳畔:“欸、你别怕,是我。”
这一声倒是让谢无言瞬间卸下了防线,紧绷的心脏,轮廓也突然变得模糊起来,不知是怎么了,就这么放了心。
他沉下一口气:“你今日去哪儿了。”
黎琛轻笑了两声,仿佛是在嘲笑他仿佛在关心的举动一般。
在谢无言怒气涌上之前,黎琛方才开口:“还不是那望雪害的?天天在你爹那里胡言乱语,说什么他能配出救你的药。”
说到一半,不禁冷笑一声:“那药材怎就那么巧?一个二个都长在荒郊野岭里,每次去采总有三两成群的杀手阻挠,生怕我看不出来谁要杀我似的。”
望雪要杀黎琛?
谢无言皱着眉头:“他为何杀你?”
“你说为何?”黎琛突然睁大眼睛,用一种异常明亮,几乎快洞穿心脏的目光看着他。
谢无言不解其意,沉默静静在夜色中流淌,黎琛看着他,却时不时躲闪着目光,谢无言一时竟忘了他目不能视这件事。
但这时他总感觉自己隐约明白了什么。
那一晚,如果黎琛并非目盲,或许会有何改变吧。
谢无言转身想走,却发现自己气力已经耗尽了大半,步伐都稳不住。
黎琛三两步上前,架住他的身体,谢无言觉着有些别扭。
不知何时下起了夜雨,密密麻麻的雨点砸在屋檐上,连绵不断的暴雨声驱散了煎熬的沉默。
好在望雪并不在屋子里等着他。
谢无言不想再和他有任何任何的干戈,但他这次主动和黎琛连上了关系,黎琛又与望雪有了矛盾。
好像纠纠缠缠永远理不清的线与网。
五个月后,谢家家主带望雪离开红霞一线天,一同拜访剑宗。
虽然按照黎琛的说法,红霞一线天的家仆与门生们对望雪的态度复杂多面,有仰慕也有恐惧。但只要他今生的父亲,此时这位谢家家主对望雪抱有绝对的善意和接受,望雪在红霞一线天的日子就不会不好过。
命运一点点向着既定的方向推进,谢无言还是习惯不了这样无能为力的感觉,但以目前的进度来说,他的努力并不算白费。
前世的谢临江之所以会被轻易取代,是因为望雪在仙界的名声不大,平日又偏爱穿着件雪白的罩袍,偶尔不穿罩袍,也是戴着斗笠,降下面纱,让人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望雪这号人物除了红霞一线天,几乎无人知晓,在成为谢临江的替身后,他便轻而易举顶替了他的位置,夺走了他费心著述的阵法秘籍,让仙界知晓了一个全新的“临江仙”。
但这次不同了。
谢无言有了黎琛这个助力,暗中让他做了许多手脚,果不其然,不出几月的时间,谢家家主身边有个木灵根少年的传闻便在仙界传开了。
谢家门生少有这样年轻的,又是难得的木系天灵根,只要稍使手段,便能让他名气传开。
谢临江的父亲虽本意也不想让望雪的事情声张出去,但木已成舟,也无可奈何,只能接受。
黎琛却越干这活越心情复杂,从药圣堂那儿取药回来后,他嘀咕着:“你这么费心帮他出名是什么心思?”
见谢无言不答,黎琛沉默片刻,忽然道:“你不会是想端了谢家吧?”
谢无言难得思考了很长时间,才悟出他这个“端”字的含义,觉得好笑:“我灭谢家?为何?”
“因为……”黎琛又沉默片刻,这个问题的答案仿佛在漫长的时间里流淌不见。
他在顾忌什么?
往日做师徒的时候,黎琛也总这样欲言又止,谢无言想来不自觉地轻笑,自顾自开口道:“望雪想取代我,我得扒了他的皮,让他见见光。”
黎琛很快接上话:“取代谁?你?”
“是。”谢无言告诉他:“他若是一直埋着脑袋不见人,迟早有一天,等我死了,就该换他做这个谢家少爷了。”
“怎么可……”黎琛下意识地反驳,又停顿下来。
为何不可能?如今的谢家家主在还未继任家主时,是被前任家主挥着鞭子抽的任性妄为,如今虽收敛锋芒,本性却没有改变。
谢家从来无子嗣上的福分,与其捧着一个不知何时会好的病秧子,期盼他将来能有所作为,不如让明面上的谢家少爷换一个人,去为家族挣点好名声来。
谢家家主身边的人,即便不知道,恐怕多少也猜出了自家尊上的心思。
所以这段时间,才会踩低捧高,将从前他们毕恭毕敬照顾着的谢临江弃之不顾。
想清楚却又无法释然,又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无法释然,黎琛自嘲地笑了一声:“如今我让他露面太多,名声传开,他已经做不了你的替身了,不如让我当你的替身吧?”
谢无言皱起眉头。
黎琛自顾自地言语:“你我年龄相仿,我的长相……嗯,也不比你差多少吧?”
说着,少年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弯眼角,睨他一眼:“我无父无母无师无徒,了无牵挂,死又何妨?我从来没怕过你们这些世家,更别提一介鼠辈。”
……这世上,能把“孑然一身”说的这么狂妄的人,不多见。
谢无言欣赏这种狂妄。
他压抑住虚弱的尾音,冷笑道:“可以一试。”——
作者有话说:[爆哭]前几天旅游回来去拔牙了(吃排骨崩碎了,牙医说修不好了呜呜呜),一整颗前牙拔掉之后发烧虚弱的厉害[爆哭]太难受了
第215章 因果(13)
第二天起,望雪对谢临江的监视愈发紧密。
也许望雪知道他们在谋划些什么,但他又不是神界的神明,不可能算得清他们接下来的每一步。
十八岁那年,谢无言将一个可以作为谢临江替身的黎琛,引荐给了自己的父亲。
彼时的谢家家主,他的父亲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埋藏在自己心里那样长一段时间的想法,竟然会被自己的儿子先提出来。
虽然面色看着有几分犹豫,但心动之色更是明显。
黎琛不仅没有背景,还是天生异灵根里少有的冰灵根,若不是在红霞一线天埋没,而是去了玲珑门之类的大门派,恐怕早已有一番作为了。
此前谢家为了保护谢临江,尚未清楚对外公开过谢临江的灵根情况,如今自称冰灵根,也无不妥。
唯一有些让人犹豫的,便是黎琛的那双眼睛。
到这个问题上,家主却突然豁达了许多,说:“你早年病弱,便说发过一次恶疾,落下病根,治不好这双眼睛了……恐怕大家都能相信的。”
望雪那边行不通,便用黎琛,也不是不可。
谢家家主心里最好的人选,原本另有其人,可惜如今的望雪不知为何,过于引人注目,只好另辟蹊径。
此事便就这么定下。
望雪在红霞一线天的日子开始不如从前好过了,毕竟他再如何风光,也是一个外姓人,没有得到家主赐名,他也只能做回从前那个拿着赏赐,避世远居的无名少年。
这件事,谢无言做的还不够尽善尽美。
他花了不少力气,却没有让望雪彻底远离谢家,反倒让他在谢家扎了根——靠着自己的温系木系天灵根资质,成了为谢家卖命的医修。
他能留下来,靠的是谢家家主的怜悯,和自己在其他门派挣来的体面的好名声。
那些妨碍他的,又反过来留住了他。
但谢家医修的地位和谢临江替身的地位,注定是截然不同的。
谁更接近权力中心,一目了然。
唯一让谢无言有些在意的,是望雪自己。
上一次见面时,他奉命来为谢无言诊脉,望闻问切,做的无不精细,眉眼却离鹿幽更远,离宇文江雪更近。
鹿幽是溪流的话,宇文江雪便是深潭,深不见底,潭水里藏着的怪物,足以将他渴望的所有拖入水底,更加危险。
断了他的野心,却引来了新的因果,谢无言自然不愿意看到这种后果,却又不知该从何改起。
但他知道自己的魂魄已经逐渐趋于完整。
有什么东西,把他拼了起来-
黎琛对谢家少爷这个新身份适应的非常好,谢无言有几分嘲讽地想,大概这小子是天生的少爷命。
从乞丐投生为平民,又从平民投生为万里挑一的玲珑门门主之子。
距离谢无言越来越近,却好像没有一世是足够圆满的。
这一世的黎琛,原本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谢无言也意识到自己似乎对一件奇怪的事情产生了好奇心,连他自己都有些参悟不透这好奇心的由来,亦或者他已经接近答案,只是抗拒接受。
他只是觉得黎琛穿上谢家的红衣时,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滑稽发笑。
英姿翩翩的少年被家仆侍奉着换上那身印有谢家特有的牡丹纹的红衣,阳光下衬出一片鲜血似的艳红。
若是那双眼睛没有被抹额般的绑带绑住的话,定是能够更加惹眼。
家仆们躬身退出房间,黎琛却没有跟他们一起出去,而是叉着腰摆弄了一下身上厚重的衣物:“我们穿的一样?”
“对。”
黎琛横了横鼻子,嘴角上扬又收回:“哼。”
黎琛初次穿上这件衣服还算新鲜,不过凡事都不能过。
等他跟着谢家家主往外跑过四五趟过后,这事情便有些烦闷了。
黎琛每次回来还没能看到他一眼,又被他父亲叫去吩咐事情去了——显然谢临江的父亲十分满意黎琛这个新儿子的表现。
想也知道,一个英俊年轻且身体康健的谢家少爷,对他而言,想必是期盼已久了。
而谢临江的身体已经濒临决堤。
他连去药圣堂的力气都全无了,让黎琛代自己去药圣堂,在霁花的山头上,为他布置了一个特殊的阵法。
解阵之法,除了黎琛和他,并无第二人知晓。
反正百千年后,自己会帮霁花解阵。
愈加完整的魂魄和越发脆弱的身体形成了鲜明对比,谢无言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魂魄却仿佛立于身体之上,用最后的时间俯视整个世界。
因为这具破败的身体,黎琛和谢临江的父亲的摩擦越来越多,常常带着一身怨气回来,不顾病人死活般地摔门进来,一路娴熟绕过障碍坐在床边,熟稔的胜过回自己家中。
黎琛在谢无言床边常常一坐便是数日。
不再清晰的记忆里,黎琛似乎始终在陪他说话,可惜谢无言已经无力回答。
黎琛却当他是一个任性不肯开口的孩子,坐了许久等不到回答后,轻哼一声,道:“你这病再不好。”
这一世的他,也快死了。
谢临江的生命短促如夏花,作为谢无言的一世,不如谢家老祖来的威风,也不如谢无言自己那般逍遥,只能囿于屋檐之下,实在不甚完美。
但他也在最大程度上改变了谢临江原本的人生轨迹,不再被望雪取代,不再被迫承受“临江仙”的羞辱。
可是一个改变注定带来更多不可逆也不可预测的改变。
不光是对望雪,对他也一样。
谢无言早有预感,所以在黎琛再次离开红霞一线天那晚,他听见屋外传来连片的惊呼与奔逃声也并不意外。
在门扉被推开之时,有迸射的火光在地上拉长了影子。
火光在空中飞舞燃烧,过了几秒,又被轻轻闭紧的门扉挡在了门外,连带着那滚烫的温度,也被拦在了身后。
谢无言并无什么反抗,他闭着眼,也知道那个一步步走近自己的人是谁。
脸颊触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那东西曲折下来,修长的,沿着他的脸侧一路下滑,直到脖颈。
谢临江的身体此时已瘦的没有一丝丝血肉,命门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他捏在了手里。
力道并不是要杀他的意思。
谢无言缓缓抬起眼皮,轻蔑中,几分催促的眼神。
望雪深埋着头,一双冰冷到恍若死物的眼睛看着他,乌黑的长发从两侧垂落下来,将谢无言的脸密密麻麻地包围。
他掐着谢无言的脖颈,双目瞪着他:“你是谁?”
既无憎恨也无困惑。
只是无限好奇地发问,同时将那双恶心的手端着他的下颌,欣赏般地玩弄起他病瘦的面庞。
那双装着澄澈恶意的眸子,仿佛能看出谢临江的壳子里,并非原本那个孱弱无力的他。
谢无言冷笑着勾了勾唇:“你猜。”
彼时,望雪眼底突然炸开一道金光,刹那间血肉横飞,混着肉碎的粘稠液体瞬间飞溅到了屋顶,滴下暗红色的血珠。
沉默中望雪猛地后退,震惊摸着自己被法器炸烂的半张脸和胸膛,比起屋顶坠落的那几滴血珠,还是从他体内流出的血液更为可怖。
足以致死的,极近距离造成的伤口。
望雪迅速催动木灵根灵力治愈自己,但是屋外的火焰直逼而来,木灵根的灵力瞬间被削弱了大半,治愈的速度也急转直下。
谢无言扯着干涩的嘴角笑了一笑,按理来说以宇文江雪的脑子,不可能会中什么愚蠢简单的伎俩。
但现在他面前的是望雪,还是一个对谢临江完全放松了警惕的望雪。
谢无言不需要低头去看,也知道谢临江的身体也被波及,胸膛被炸开一道口子,血液稀稀疏疏地往外流,仅剩的生命力也在一点点流失。
望雪勉强止住了自己的伤口,又来医治他的伤口。
谢无言冷笑。
“我这几年来恢复的越来越差,不就是你的手笔?何必……”他猛地咳嗽了一下,眉头微蹙,嘴角流下一行细细的血流:“假惺惺的。”
闻言,胸口开着一个大洞,看着都不似人形的望雪望着他,很深很深的一眼。
谢无言来不及去理会他的眼神,意识已经逐渐远去。
他知道自己大限已至。
就在魂魄完全离开躯壳之前,沉寂的十几秒里,他感到有人在抚摸自己的脸颊,用悲伤的语气轻轻呢喃:“这次我不是谢望雪了。”
“但,你还是我的哥哥。”
“哥哥。”
“你是我的。”
“………………”
漫长的黑暗与沉默。
谢无言的魂魄不断消散又聚拢,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自己最后最后听到的这句话。
厌恶。
可除了厌恶,好像还有其他的心情。
厌恶。
厌恶,排斥,憎恨,记忆,还有……
……
黎琛回来的话,看到这一切,会作何想法?
他想知道又不想知道。
不知不觉,再次感觉到了,咬紧牙关的触感。
“大人。”
谢无言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他睁开眼——是白骨弥勒。
那张慈悲的,在剧烈白光中近乎透明的脸,对他露出一个温暖的笑意。
“因果未断,但您……不必再去下一世了,回去吧,大人,我带您……”
他伸出手,一刹那间,面前绽放出巨大的光亮。
魂魄被光源吸引,逐渐靠近过去。
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白色,像云朵一样将他的身体托起。
病痛早已消失不见,他扬起手,忽然天光乍现,他看见碧蓝天空,落叶飘下。
稀薄的灵力和萦绕在身旁,久久不散的阴气。
他的身体剧烈一颤,强烈的熟悉感和记忆猛地上涌。
这里是合欢宗,是他被黎琛一剑洞穿掌心的地方。
只是此时,他的魂魄已经变得完整,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残缺。
谢无言坐起身子,看了看干净的,只留下一道浅浅竖缝伤疤的掌心
他回来了!
第216章 回归(1)
这片阴暗潮湿的森林还是和从前一样安静,周遭一片死寂,连鸟鸣和虫鸣都少得可怜。
谢无言从一片落叶堆里站了起来,身上不仅沾染了泥灰,还有不少粘连在衣物上的污渍,贴在皮肤上十分不舒服。
怎么会这么脏?他到底在这里躺了多久了?
谢无言掏出储物戒里的灵符,迅速清理了一下自己,总算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浑身上下的骨骼都有种很久没使用过的钝感,谢无言摸了摸腰侧,赤链剑还在。
正准备御剑离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谁?!”
这里竟然有人?
谢无言瞬间收敛了灵力,俯身躲藏。落叶堆位于一处凹地,周围杂草丛生,倒是很便于隐藏。
两个年轻的紫衣修士环视一圈,见四下无人,便也没有细查。
“好了好了,快走吧,这里的灵兽可不好对付。”
一人抱怨:“这差事真是烦人……要我说,那个谢无言有没有全尸都不好说,何必让我们日复一日来搜山。”
“你才搜了多久?宗主自己每日还会来搜,九百年了,无一日停歇!”
“宗主怕不是为那人失心疯了,才会一直找一个死人。”
另一人长叹一声,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语,显然是赞同这观点的。
宗主说的固然是合欢宗宗主,不过,合欢宗宗主在找他?
听起来,从他失踪起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九百年。
九百余年都在寻找他,他们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谢无言皱起眉头,用阵法彻底掩盖了自己的气息和足迹,动身寻找离开密林的道路。
九百年过去,这片当时迷失了他们许久,险些让谢无言一行有去无回,阴气重重的森林,如今植被茂盛,虽然仍是阴气旺盛人烟少,但也比之前好了许多。
当时与他同行的黎琛他们,现在是否还活着都不确定。
九百年。
他在前世幻境中度过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还要长,九百年是多少凡人的一生,即便是修仙者,也不可随意挥霍这样长的一段时间。
仙界恐怕有许多变数,不可小觑。
果不其然,他踩着飞来枫,即将离开合欢宗的地界时,突然感受到强大的灵力气场。
谢无言及时刹住,隐藏起气息,在角落观察了一番。
密林之外的天地辽阔无垠,却遍布阵法,一旦踩上,阵眼就会发出耀眼的红光,将入侵或出逃的消息告知守阵者。
为什么谢无言能一眼看出这么多信息?
因为这就是他造的阵法,是他亲笔写在十方诡阵图里的。
居然有人学会了十方诡阵图里的阵法,谢无言弯了弯唇角,竟是有几分欣赏起布阵的修士。
不过每个阵法,他既然是亲手布置,便也知道解法。
不出半个时辰,谢无言就从合欢宗的地界全身而退,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他这张脸是个麻烦。
失踪了九百年,虽然如今仙界大多数年轻修士恐怕不认识他,但只要有一个认识他的修士看见了这张脸,就不可能认不出他。
谢无言绕了远路,特意走了趟人界的村庄,用山上的灵草与欣喜若狂的村民们换了一顶带垂纱的斗笠。
罩上斗笠后,谢无言看了看天空,夹着飞来枫的双指却始终没有松开。
他方向感素来很好,知道哪个方向能去红霞一线天,哪个方向能去玲珑门,镇海山庄……
但是现在的他,去哪里都不合适。
他假死后,苟延残喘的谢家只可能落入宇文江雪手里。
接连三世,他终于做到了,从路边草芥到将谢家彻底摧毁,恐怕他生来便是个灾星。
谢无言冷笑一声,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他在这处人界村庄的一个破庙内住了一晚
这一晚其实过的很不平静,因为秦枭羽发现他苏醒了。
因为逆灵诀,与谢无言一身两魂的这个男人同样也等待了谢无言九百余年,在短暂安静了一阵子过后,又开始絮絮叨叨地骂起脏话,向谢无言抱怨起这些年来他有多闷多无聊。
虽然满口抱怨,但是现在的谢无言已经清楚——独自一人,还是凡人,在这样隐秘的空间待上一个又一个百年,却还没有发疯,秦枭羽不愧是凡人里万年难遇的强者。
两人一句骂一句人话地聊了一会,秦枭羽突然沉默片刻,说:“你好像变了挺多。”
“是吗。”
秦枭羽叫出声音:“你看!像发神经似的,居然还会接我的话了?你到底是谁?那个刻薄冷漠没有一点人情味的谢无言被你藏哪里去了?”
谢无言懒得理会他,夜间阴气重,又是气息繁杂的人界,他不好引气或修炼,只能暂且稳住阳//元,顺便检查了一下自己如今的境界。
这么一检查,谢无言也被吓了一跳。
他竟然已经到炼虚后期了?
要知道,九百余年前昏迷前的那个自己,只有元婴后期左右的境界。即便那样,在当时的修仙界,年轻修士能达到元婴期境界,也是相当了不起的成就。
没想到三魂归一后,魂魄彻底稳固,竟然直接帮他飞升到了元婴后期!
难怪灵力如此充盈,丝毫不被破庙里的阴气所侵扰。
谢无言放下心来,待到日出时,和那些日出而作的百姓一样,踏出门扉,重新开始旅程。
秦枭羽闲着也是闲着,和他搭话,问:“你打算投奔哪里?镇海山庄?”
镇海山庄可能已经换了几任庄主,温灼他们是否还活着也不确定,但只要是谢无言,镇海山庄的现任庄主多半还是愿意接纳他的。
谢无言也曾考虑过这条路。
但他实在不能这样做,合欢宗的现任宗主正在追捕他,便意味着玲珑门恐怕也对他持类似的态度。
眼下时局如何尚不明确,他不能贸然行动,给过去的友人招来杀身之祸。
谢无言告诉他:“玲珑门附近有一颗神树,散修,还有一些想要赚灵石的修士都会去那里碰碰运气。”
秦枭羽觉得这事情发生在谢无言身上简直不可思议:“你也想过去碰碰运气?”
“算是。”谢无言并不过多解释。
神树之下的白玉石碑上有四个等级的任务,难度从高到低排列,分别是:龙鳞金,玄晶紫,碧水蓝,以及尘埃灰。
尘埃灰的任务最多,通常是要求接任务的修士提供一批功能简单的灵符,或是帮忙采摘一批亮大管饱的灵草,任务通常都简单异常,奖励自然也少得可怜。
到了碧水蓝,任务的难度就开始渐渐提升了,采摘之类的任务虽然还有,但是位置更加偏僻难找,或是存在着一些负责看守宝物灵草的巨大灵兽。
而玄晶紫,是许多修士都想挑战却又不敢挑战的任务等级,时不时还会出现杀人复仇一类的悬赏,颇为受到关注。
谢无言懒得靠那些小任务攒灵石,要做任务,就直接接龙鳞金等级的就可以。
任务等级到了龙鳞金,就不再是做灵符摘灵草那样小打小闹的任务了,动辄就是拿到一个千年秘境的至宝,杀死一个极高修为却与人结仇的强大修士。
有飞来枫,谢无言花了不到半天时间,便抵达了神树的所在。
虽然放火球出来会更方便,但是火球体型太大,又实在稀有,放出来反而会惹来许多是非。
到了神树之下,谢无言环顾四周,这里比他想象的要热闹一些。
看来如今修仙界的散修比从前更多了。
这是明智之举。如果擅自把自己牵扯进门派之间的纷争对立,可不是好事。
谢无言走上前,几个年纪不一的散修正围堵在白玉石碑前,叽叽喳喳在碧水蓝等级的诸多任务中挑个不停。
他压下一截斗笠,绕开他们,径直走向白玉石碑。
“欸!你等等!”一只手拍出谢无言的肩膀,力道大的几乎可以把他斗笠周围的垂纱给扯下来。
谢无言停住脚步,斜睨了他们一眼,仅仅是这么一个小动作,几人便感受到了一种难以承受的灵压。即便谢无言已经藏起了真实灵压,仅仅只是暴露一点,都让人难以承受。
知晓这人大概境界不一般,几人也不敢太造次,改口礼貌道:“这位仙友,莫非不懂先来后到吗?待我们选完了你再来选,可好?”
谢无言正要开口,突然听见这几人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笑。
“白玉石碑就这么一块,你们一直挡着路,再怎么礼让也等不了这么久吧?再说,你们挑的是碧水蓝,想必这位仙友也和你们抢不到一块去吧!”
那人一副玩笑的口气,却句句在理,挡路的这几个散修也自知理亏,悻悻让道。
谢无言却一时没有挪步。
那高高大大,束着长发,穿着粗糙模样刚毅的男修朝他笑了一笑,大方地摆摆手:“不用谢,你先去接任务吧,我捡剩的就行。”
毫无自尊的说法。
谢无言从前不太喜欢盛今朝这样说自己,毕竟他再怎么看轻自己,他也是无可挑剔的锻剑天才,是足以竞争镇海山庄庄主之位的少年,前途无量。
同时,也是保护了他那么久的,天下最好的他师兄——
作者有话说:好想喝奶茶,老式香精勾兑的奶茶……想喝草莓味的……(躺倒)
第217章 回归(2)
三魂归一,恢复情感后,谢无言最不理解的人不是黎琛,而是盛今朝。
他不明白盛今朝为何要对他这样一个非亲非故的人付出如此之多,即便是父母之托,也太过沉重。
从前不作多想,心平气和地接受,现在却反而会胡思乱想了。
这三魂归一带来的坏处,看来也有不少。
谢无言默默看了盛今朝一眼,旋即转过身去。
盛今朝像是有感应一般,本来已经转过去的身子,又回旋到原处,去追寻那无名散修的视线。
但那人已经背过身子,径直走向白玉石碑了。
盛今朝一时若有所思,微微眨眼,望着那笔直修长的背影,从胸腔处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谢无言并不知道此时的盛今朝仅凭一眼就对他起了疑心。
他直接取走了唯一的龙鳞金任务,白玉石碑瞬间闪出龙鳞般金灿灿的光芒,惊得周围响起一片惊呼。
“那人接了金色任务?什么来头?”
“生面孔啊……难道刚来接任务就接了龙鳞金?够有胆的!”
“疯了!那个金级任务挂了多久了!那么不好做的任务,他真以为自己能行?”
谢无言扫了人群一眼,又看了眼自己手背上浮现的金色龙鳞纹,御剑离开。
不能在盛今朝面前用飞来枫,谢无言又不常御剑,难免动作生疏了些,更引得身后阵阵讥讽声。
等到远离神树之后,飞来枫瞬间飞出掌心,轻盈的枫叶替代了脚底的赤链剑,载着他径直向任务要求的地点飞去。
这个龙鳞金级别的任务,还好不是杀人复仇类的任务,这次回来,与人结仇不是他的目的。
不过毕竟是龙鳞金级别的任务,也不会太过轻松。
任务要求他猎杀合欢宗外围徘徊的一头暴躁的狮虎妖兽,这任务原本只是碧水蓝级别的任务,然而接取任务的修士却一个个死在了那头妖兽的爪牙之下,这才让发布任务的修士,不得不提高了悬赏等级和奖励。
据任务上提供的信息,迄今为止,已经有二十余个修士死在那妖兽爪下,从金丹期到比谢无言修为更高的大乘期,一律是有去无回。
谢无言倒是不打算有去无回。
他很快在合欢宗外围找到了那头妖兽,这妖兽实在显眼,虎头狮背,体型十分巨大,面目狰狞,嘴里滴落的浓稠液体散发着厚重的腥臭味和铁锈味。
不过要说最容易令人觉得恐怖的,还是他那满嘴满脸的鲜血。
妖兽就已经足够骇人了,更何况食人的妖兽。
谢无言遇到这妖兽时,它正吃饱喝足,懒洋洋地睡在一片弥漫着恶臭的人骨上,闻到有食物靠近,顿时睁开了眼,用两个浑圆贪婪的眼球注视着
谢无言扬起袖子,喊了声:“火球。”
一道火光瞬间飞出他的衣袖,沉寂九百余年的灵兽一路向上,猛地飞冲至高空,翅膀掀起的烈焰巨浪将那妖兽烧的胡子都皱了,愤怒地低吼咆哮。
重获自由的玄凤仰天长鸣,发出痛快的嘶吼声,它低头瞧见那相貌丑陋又可怖的妖兽,当即俯冲下去,与之缠斗起来。
谢无言站在暗处,静静看着火球将那妖兽的脖颈撕烂,用尖锐的鸟喙叼出一颗血粼粼的妖丹。
火球嘴里叼着妖丹,可爱地“唧唧”叫了两声,歪头将妖丹送了过去。
只要将妖丹送回白玉石碑,任务就算完成了。
谢无言正要伸手去取妖丹,火球嘴里的妖丹却“唰”的一声不见了。
半空中忽然传来一阵清脆悠长的铃音。
火球吓得抖了抖翅膀,忙挡在谢无言身前,做出防御的姿态。
谢无言轻轻挑起指尖,抵着斗笠边缘,顺势抬高的视线让他看清了眼前不远处的一道人影。
那人影就坐在死去的妖兽尸首之上,着一身艳丽异常,不似寻常男子该穿的华美紫衣,风一吹来,他身上那些透明漂亮的首饰便开始叮咚作响。
不过那清脆的铃音并非是首饰发出的声响,而来自他手里那枚兀自悬空摇晃的铃铛法器。
天罡迷香铃。
薛玲居然还活着?
谢无言深深皱起眉,他想他已经知道当今的合欢宗宗主是谁了。
他在妖丹和暴露身份之间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走为上策。
谁想到谢无言刚准备走,薛玲却突然催动天罡迷香铃,刹那间竟挡在了谢无言身前。
“谢师兄,何必急着走?”他隔着斗笠垂下的轻纱,朝里面的人微笑道:“我又不像黎琛那混小子一样只会害你,连我你都不信吗?”
谢无言压下斗笠,用心法改变了嗓音,沉声道:“你认错了。”
薛玲却依旧在笑:“你骗的了别人,骗不过我。合欢宗的心法能够助我一眼洞穿你五脏六腑的灵脉走向,九百年前我早看过你金丹与灵脉的走向,怎会看错?”
十分笃定的语气,连一丝怀疑也无。
“……”谢无言的确听说过,合欢宗确实有这样的秘法存在,只不过,这原本是为了最快找出合适炉鼎的心法,现在却能看穿他。
不过这样一来也好,至少薛玲看出他身份只是一个巧合。
大多数人只会想盛今朝那样,以为他是一个默默无名的散修,与之擦肩而过罢了。
谢无言轻叹一声,索性也不藏着,用自己的嗓音问薛玲:“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薛玲深吸一口气:“真的是你。”
谢无言懒得与他多话,伸出手招了招,薛玲立刻双手奉上妖丹,看着是诚意十足地来交给他的。
两人的手指快要触碰到一起时,已经变回小鸟团子的火球突然冲过来,用爪子一把抓紧妖丹,唧唧叫着丢到了谢无言手里。
谢无言手背的龙鳞金纹检测到任务完成,当今发出耀眼的光芒,将那妖丹吞噬进去,纹路也随之消失。
与此同时,一枚储物戒凭空出现,谢无言伸手探了探,的确有海量的灵石和法器在其中——这就是他的任务奖励了。
谢无言摸摸小鸟头:“火球,做的不错。”
火球骄傲挺起小鸟头:“唧唧!”
“真是不解风情。”薛玲只好摸了摸自己的手指,不满地哼唧:“……的鸟。”
事情已经了结,谢无言本该走的,但看见薛玲可怜巴巴看着他,满脸写着“你忍心吗忍心吗”的样子……
他无奈叹了口气:“你还有什么话,一起说了吧,我很忙。”
薛玲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神情却变得微妙。
“谢师兄,你是何时……活过来的?”
谢无言挑眉:“我何时死了?”
薛玲轻笑:“黎琛说他杀了你,但这九百年来他一直在找你,我们不信你真的死了。”
“蠢货!”谢无言竟气到骂出了声。
黎琛说他杀了他?他知不知道自己这句毫无责任的话说出去,会引发多少事端?
薛玲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愤怒,愣了一下,旋即又爽快地笑起来。
当年的事,他在这里并未多问,只道:“谢师兄,今日时候也不早了,你可有栖身之所?方便的话,可否与我同回合欢宗一聚?”
谢无言本不想再和薛玲牵扯,但仔细一想,合欢宗确实是个好去处。
地广人稀,与世隔绝,几乎不与任何其他门派联络,很适合做他的藏身之处。
薛玲是个聪明人,两人很快敲定了谢无言住在合欢宗的条件,便一同动身前往。
一路上,薛玲将这九百年来的变化,一一告诉了他。
谢无言“死”在黎琛手下后,整个修仙界为之震荡,在他们眼里,谢家的最后一个子嗣也走了,谢家的脉断了,红霞一线天终于可以要落入宇文江雪之手了。
盛今朝他们不肯相信谢无言已死,一边在镇海山庄组织人手,强行在合欢宗搜山了百日之久,死伤无数却都没有找出谢无言的半点踪迹。
当他们意识到自己恐怕暂时无法找到谢无言后,盛今朝他们又转移目标,想去保护红霞一线天,阻止宇文江雪独占红霞一线天的阴谋。
然而,黎琛却比他们更快一步。
不过百日时间,玲珑门前门主黎琎暴毙,宇文江雪失踪,黎琛毫无征兆地上位,一夜之间将这个仙界第一门派搅了个翻天覆地。
薛玲边回忆边感慨:“那个时候,我才真的发现,那小子确实是你的徒弟没错。”
谢无言死后,黎琛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嗜血,暴虐,压得整个玲珑门风雨大作,雷霆不断。
在他控制住玲珑门后,立刻就将红霞一线天封锁起来,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和接近。
和盛今朝,温灼他们一样,黎琛也在发了疯般地寻找谢无言。
“老实说,我得谢谢他。要不是你徒弟疯了一样地找你……我真的会以为你死了。”
九百多年,近乎一千年的光阴,要他们相信一个音讯全无的人还活着,尤其是谢无言那样锋芒毕露的人……恐怕所有人都会绝望。
好在他自始至终没有放弃,每当听说当年谢无言失踪的那片密林有什么异样,总是第一个过去检查现场。
他能在这里守株待兔捉到谢无言,也是因为昨日密林周围的看守小修,都说在密林周围捕捉到了异常强大且神秘的灵气气息。
薛玲默默想着,转过头,忽然问:“谢师兄,他们是不是……没有人知道你回来了?”
听到一声不轻不响的“嗯”,薛玲灿烂地笑了。
这九百年来寻找他的辛苦,与这一刻比起来,一切都值了。
第218章 回归(3)
薛玲占着谢无言在合欢宗失踪这一地理优势,可谓胜券在握。
可当他真的知道,自己是第一个知晓谢无言“死而复生”的人,还是无法抑制地感到阵阵狂喜。
这九百年并没有浪费。他真的把他找了回来,比其他所有人都快。
薛玲带着谢无言一路直奔合欢宗金铃湖畔。
这里便是谢无言他们在合欢宗里经历的那场惨剧开始的地方。
如今金铃湖畔已经丝毫没了从前阴气沉沉的模样,走近湖边,也看得见自己的倒影。
薛玲的倒影慢慢走到谢无言的倒影身边。
薛玲告诉他,当年那场可怕的惨剧无数正道门派前途无量的弟子死于此难,众仙门愤怒至极,想要灭了合欢宗,就连黎琛都对合欢宗虎视眈眈。
好在薛玲和几个关系亲近的兄弟及时稳住局势,借着几次声势浩大的送葬和对前宗主,也就是他父亲的无情鞭尸,稳住了仙界几大宗门的情绪,也给合欢宗争取到了如今这般地位。
“不必担心住在我们这儿有什么不妥,玲珑门都不敢擅自动我们的地盘,何况是其他人?”
谢无言想,薛玲的确是有手段的。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在机关谷隐瞒真实身份,嬉皮笑脸满嘴玩笑话的小弟子,会是如今风光一时的合欢宗宗主?
九百年,当初差点害他死在大漠的霍遥,恐怕也熬不过这么长的时光吧?
“谢师兄在想什么?”薛玲端着酒杯,低头靠过来,那双女子般漂亮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谢无言打量。
“想起过去在机关谷的事罢了。”
薛玲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弯了弯唇,顺势接过下人手里的酒壶,为谢无言斟上一杯。
谢无言也没推辞,接过酒闻了闻,便喝了。
薛玲已经快控制不住抽搐的唇角了。
……谢无言!喝他的酒!居然没!试!毒!
谢无言终于也注意到薛玲奇奇怪怪的表情了,眉头微蹙,却没有出言讽刺或立刻转身离开。
“谢师兄,总感觉……你好像有点变了。”薛玲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变得更有人味了。”
“……”算是夸奖吧。
谢无言听到某个角落的秦枭羽极为嘲讽地笑了一声。
无所谓薛玲怎么说,谢无言只是淡淡的,偶尔答上几句,不算生分也不算热情。
修仙者喝酒很多只是效仿古人祭祀或行大礼的流程,两人简单喝完便放下杯盏。
几个下人随即走入了房间,毕恭毕敬地领着谢无言去了合欢宗宗主楼内的其中一层。
下人们退身后,谢无言抱着剑站在窗边,默默思考起刚刚和薛玲分别前,他对自己说过的话——
“谢师兄,如今的修仙界虽然没多少人见过你,但拜黎琛那疯子所赐,所有人多少都听过你的名字,知晓你的样貌。若你要出合欢宗,千万不能将这顶斗笠摘下。”
不用薛玲说,他也不会以真面目示人。
只是他很好奇,黎琛又是封锁红霞一线天,又是苦苦寻一个已死之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个目盲却自由的少年,和如今这个孤坐玲珑门门主之位的修仙者,又有几分相似与不同?
反正都与他无关。
谢无言默默压低帽檐-
宗主楼里,一个紫衣蓝衫女子大步闯进屋内,薛玲回过头,喊了声:“姐。”
薛蓝皱起眉头,上下扫了一眼薛玲:“你怎么还在这?”
薛玲讪笑两声,薛蓝大概知道了什么情况,冷笑道:“怎么怂了?让你找了九百年的人不是终于到手了吗?还愣着干嘛?”
合欢宗的男女在情爱之事上从来就是百无禁忌,薛玲早就耳濡目染见怪不怪,师姐师兄当着他的面用炉鼎采补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可是这回听他姐一句话说完,薛玲脸色却有微妙地红了半边。
薛蓝看的也乐了,哟哟哟地过来调戏他。
薛玲避开他姐的爪子,边退边说:“谢师兄这方面不开窍,不可操之过急。”
薛蓝觉得他邪了门了,嗤笑着边出门边嘀咕:“小畜生,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好使的药那么多,哪个不能用……”
声音越来越远。
薛玲在自己的寝殿内转了又转,第一次觉得这偌大的空间竟是如此压抑,闷的人透不过气。
片刻过后,他终于还是出现在了谢无言的那间寝屋前。
徘徊半天,仿佛鼓足勇气般终于抬起手,敲了敲门。
一次,两次……过了很久,屋内依旧无人应答。
薛玲意识到什么,推开门,果然空无一人。
他叹了口气,笑意苦涩。
谢无言果然还是那个谢无言,他怎会幻想自己为他提供了一个栖身之所,就能多留他一秒?-
是夜,月明星稀。
薛玲想的没错,谢无言在合欢宗短暂休憩了一会,便动身离开,向神树前进。
快要抵达神树附近时,怀里藏着的火球却突然“唧唧唧”地大叫起来,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
火球怎么说也算是个小神兽,谢无言相信它不是平白无故尖叫的,于是迅速找了一个树顶,施了障眼法做掩饰,用最短时间将自己藏了起来。
几乎也就是下一个瞬间,地面轰隆隆震动起来,强大的灵压伴随着几道飞驰而来的金色剑风同时出现,宛如几匹抓不住的电光,在
秦枭羽突然像是突然被砸醒一样,高声喊出他憎恨的字眼:“玲珑门!”
谢无言果真在那几个影子都几乎看不见的修士衣袍上,窥见了玲珑门特有的玉纹。
他问秦枭羽:“你是如何知道的?”
秦枭羽这次难得没有藏私,告诉谢无言:“玲珑门的人素来都是这样,明明可以乘些移动用的法器,却一定要御剑飞行,谁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
一个连御剑都不会的凡人,却对仙界门派内部的小习惯了解的面面俱到。
谢无言不再过问更深的,待到玲珑门的人远到察觉不到他的气息后,迅速解开障眼法,重新朝神树赶去。
和上一次一样,神树周围散修并不少,但零零散散站的很远,一边等待着适合自己的任务出现,一边观察着每一个来造访白玉石碑的新面孔。
那些观察打量的目光并不友善——散修之间,杀人越货之事常有,正如散修之名,自由自在无任何约束,仙门正道多数也不愿与这些散修有什么来往。
当谢无言出现在白玉石碑前时,立刻有人认出了他。
“那个戴斗笠的回来了!”
“他手背上的金纹没了?他真的完成了那个任务?!”
“这么说,他身上有龙鳞金级别的任务奖励……?”
嘈杂的窃窃私语中,谢无言感到周围的气氛渐渐变得不对劲了,那些看向他的目光变得贪婪而虎视眈眈。
不怀好意的人群盯着谢无言看了很久,虽然看不穿他藏在垂纱后的真实样貌,却清晰看到他的手背上——居然再次出现了龙鳞金任务的纹路!
他居然又接了一个龙鳞金级别的任务?!
虽然谢无言离开的很快,依然有几个散修迅速跟了上来,自作聪明跟踪着谢无言。
他无所谓,要跟就跟吧。
反正他接下来要去的地方,若这些人有命跟过来,尽管跟着好了。
谢无言新接的任务是前往百年一度才开启的啸眼秘境,夺取秘境主宝。
啸眼秘境便是镇海山庄旁,藏匿于海底的那个庞大秘境,每当啸眼秘境开启,仙界众仙门为了得到秘境主宝,都会派出门派内最最出色的弟子前去争夺。
不仅是仙门弟子,散修们也都觊觎主宝和秘境内的众多珍稀法器灵宝。
而在这些想要争夺秘境资源的修仙者之外,还有一些作恶多端者,进入秘境不是为了拿到秘境资源,而是冲着其他修仙者的储物戒去的。
因此秘境内的凶险程度,远非许多仙门良善弟子可以想象的。
如此危险的任务,奖励自然也是极为丰厚的。
谢无言自己的灵石已经数不胜数,还在不断接任务,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说时迟那时快,谢无言的储物戒闪过一道光芒。
他刚刚不止接了任务,还发布了一个任务,同样也是龙鳞金级别的任务。
储物戒亮光,证明有人接了他的任务。
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谢无言以整整三万灵石发布的任务,需要接任务的修士帮他打听一个人的消息。
这人正是九百年前,跟在他父亲身边的应淮——也就是赐姓后的谢淮的下落。
知道了谢淮的下落,也就可以知道他父亲谢锦声的行踪,谢家最后的这二人是生是死,至少有个说法。
谢无言此前问过薛玲,可惜他也并不知晓他们二人的情况。
但愿这个接取任务的修士,能够为他找出谢淮的下落。
因啸眼秘境开启,谢无言这一路遇到了不少同样目的的门派弟子,不过都是仙门,在秘境之外,还是待人客客气气的。
得知偶遇的谢无言不过一介散修,很多人都兴趣不大,很快与他分别了。
啸眼秘境并非刚刚开启的,这个还有区区几天就要关闭的庞大秘境,至今仍然没有人带着主宝离开秘境。
这意味着,他们所有人都还有机会!
修仙者们前赴后继地到来,镇海山庄也做了万全准备,请了药圣堂众长老坐阵,最大限度减少伤亡出现。
秘境内如何凶残,并非仙门能够控制的,可出了秘境,他们就绝不会见死不救。
啸眼秘境入口处,波涛汹涌,无数赶来的仙门弟子与散修们带上药圣堂赠予的丹药,急不可耐地奔向秘境。
温灼穿着一身鹅黄淡衫,替下了气喘吁吁的妹妹温小落,为散修们派发丹药。
这活看似简单,却是药圣堂那边的人不愿意敢干的,毕竟时不时便能遇到些品行败坏的散修,言语之粗鲁,常常将仙门出身的弟子们气的青筋直冒。
即便如此……温小落眨眨眼,很是无奈地看着温灼忙碌的背影。
这种活,再怎么也不该是他哥这个庄主该干的吧?
彼时,突然一个人影闪过温灼面前。
那人戴着斗笠垂纱,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温灼赶忙拦人:“这位仙友,且慢。”
和预想中的粗鲁反应不同,那人居然停住脚步,轻轻旋身,将脸转了过来
施过术法的斗笠垂纱,让他看不清斗笠下的人究竟是谁。
但温灼清楚,自己此刻呆愣僵硬的反应,已经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即便不看见脸,这样的转身,这样的……他心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不可能的人。
温灼浑身僵硬。
那人明明看见他,却像没注意到他的痴态一般,斗笠微微下垂,垂纱被伸出的手抬起一截——取走了温灼想要送却还没送出手的一袋丹药。
“多谢。”
那人说了句话。
陌生的音色,却掺杂着一股莫名的诡异,那……并不是那人本来的声音。
躺在后面的温小落正要睡着,手里突然被猛地塞进一个储物戒。
她那个从来稳重,比水还淡的哥哥,竟急躁地将剩下的丹药塞回给了她。
温小落没见过她哥这样,吓了一跳:“哥,你怎么了?”
“小落,我要去啸眼秘境一趟。”
“这里由你来主持大局,有什么不懂的,让霁花堂主帮衬一下,还有……”
温灼头也不回地走向海面之上的秘境入口,狂乱的海风将他两鬓整齐的发丝吹的潦草模。
“把今朝叫回来,快。”
第219章 回归(4)
啸眼秘境的入口被涛涛海浪包围,谢无言以灵力包围身体,只身闯入毫不犹豫。
炼虚后期的修为成功抵御住了巨浪打在身体上的疼痛,仅仅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围绕在他周围的水汽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转而出现的,是一片沙沙作响,雾气弥漫的潮湿密林。
谢无言站稳在小小一片飞来枫上,放出神识迅速感受了一遍周围的灵力分布,就确认了主宝的方向。
他对秘境里的其他法器宝物,亦或是带着千万年兽丹妖丹的妖兽没有兴趣。
他来这里,仅仅只是为了夺取主宝而已。
来秘境寻宝夺宝的修仙者实在太多,一路上,谢无言虽已经尽可能避开修仙者最为集中的几个区域,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撞上了几波人马。
若仅是撞上还好。
最早进入啸眼秘境的修仙者,如今已经在秘境里熬了二十多日了,从前再如何纯善温良,此时也该见惯了鲜血了。
与谢无言相遇的四批人里,有三批修士都主动朝他发起了攻势。
他们已经杀红了眼,连谢无言是否戴着储物戒都不经确认,就先一步杀上来。
谢无言也帮他们省点事,不管来多少人都控制在五剑之内了事。
他将这些企图杀人越货的夺宝者五花大绑丢在路边显眼处,顺便还收了他们每个人的储物戒,省的他们成为别人杀人越货的对象。
才跨越了不到四分之一个秘境,谢无言手里的储物戒就已经收集了大大小小三十几枚之多。
谢无言也在这些储物戒里搜了一圈,将灵石和零零散散一些法器拿出来后,剩下的丹药全喂了火球,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秘境内部鲜少能感受到时间的流动,尤其是海底秘境。
秘境内并没有任何光源,但主宝所带来的庞大灵力,催动着这片虚幻光明的天空。
谢无言进入秘境已经很久,这片天空依旧没有熄灭,不禁让人觉得安心。
主宝仍然在,没有被任何人夺走。
很好。
他还有机会。
又不知过了多久,谢无言周围能遇上的人越来越少,天空也逐渐从一开始的碧蓝色,变成了鲜血般漫山遍野连绵不断的赤红色彩。
那片位于秘境中心,隐藏在红色雾气之中的庞然大物,也逐渐展露出了它的真实样貌。
那是一片鲜红的海浪旋涡,每一个瞬间都随着自身的旋转,在周围制造出阵阵可怕的飓风。
虽然看不清那巨浪中隐藏着什么,但这个位于秘境正中心,散发着强大灵力的存在,除了主宝以外,还能隐藏着什么?
谢无言直奔巨浪所在,但这一路,终究是意料之内地遇到了一群同样来争夺主宝的修士。
距离越来越近,踩在飞来枫上的谢无言正准备拔剑相挡,却发现那群修士已然自己与自己杀的刀光剑影,纷繁缭乱。
竟是内斗。
谢无言眼前闪过一丝不屑,正打算离开,却发觉被那群修士围攻的对象的身影……他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他隔绝自己的气息,静静靠近了他们一些,终于看清了那男子的长相。
与此同时,那男子所承受的攻势也愈来愈强烈,几乎有排山倒海之势。
几个回合之后,几人以多对少却并未讨到什么好处,只好狼狈后撤几步,暂且休息一二。
穿着玲珑门标志性制服的翩翩仙者,此刻却飞扬跋扈的模样,怒气冲冲地朝男子喊话:“成长老!劝你还是赶紧交出神愈丹!否则休怪我们同门相残!”
另一人附和:“门主有令,我们此行必须将神愈丹带回玲珑门!”
“神愈丹不在我手里。”被称作“成长老”的男子沉默片刻,道:“你们不过找个理由杀我而已,何必这么绕弯子?”
“还敢狡辩!”
对方显然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也没有任何相信他的可能性。
谢无言看见成小麟的脸上竟然闪过一丝鄙夷与凶狠的色彩,只不过他并没有太多力气手刃这些昔日同门,看样子,右手似乎是受了重伤,才一直在用不擅长的左手拿剑。
不得不说,成小麟如今的功夫相当不错。
当年在机关谷默默无闻的一个小娃娃,如今过去九百年,居然挑的一手漂亮的剑花,用左手握剑也能同时招架住这几人步步紧逼的攻势。
那几人眼看着成小麟的体力逐渐消耗,逐渐占了下风,不禁得意起来:“看你还能撑多久!”
成小麟握紧长剑堪堪抵挡住每一招剑招,突然间,手中的长剑在接二连三的进攻中轰然炸裂,已然经受不住这样猛烈的摧残。
糟了!
成小麟猛地一退,却看见眼前飞舞,宛如翻飞琉璃般的长剑碎片之间,忽然飞来一个人影。
刹那间,追杀他的那几人发出一片整齐却又混乱的惨叫声,几人握着被砍断手筋的手堪堪翻滚着稳住身形:“什么人?!”
谢无言懒得与他们多言,拎起成小麟冲入了近在咫尺的海浪旋涡之中。
强大的巨浪连灵力屏障都扛不住,两人被浇的湿透,双双摔进了陌生的黑暗空间里。
成小麟有鲛人血统,遇了水反倒补足了几分灵力,他站稳身体,立刻伸手去扶起一旁的救命恩人。
只可惜他恩人并不领情,稍稍向后一撤,便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仔细一看才发觉,原来刚刚救下他的那男子,竟是将自己的面容遮了个严严实实,一点不让人看见。
成小麟倒也不觉得太奇怪,毕竟像这样刻意隐瞒身份的修仙者也不少,不是曾经犯过事,被人追杀的恶徒,就是一些名声响亮,不愿轻易以真面目示人的大人物。
比起前者,眼前这人更像是后者那种情况。
成小麟微微躬身,自报身份道:“方才多谢仙友相助!在下玲珑门剑门长老成小麟,待我回玲珑门后……待我们离开秘境后,定会重谢!”
不知这人是被“玲珑门”还是被“剑门长老”的名号吸引,成小麟看到那人微微转头,无法与之相对的目光,轻轻落在他身上。
不过,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下一秒,那人又收回了那宝贵的可怜的视线,只一转身的刹那间隙,成小麟眯起眼,竟莫名觉得眼熟。
眼熟到了可怕的地步。
“不必。”
那人淡淡道,声音听起来模糊又缥缈,显然刻意掩饰过音色。
“我只问一句话,成长老是否要夺主宝,给我个准话。”
成小麟愣了一下,微笑道:“我本非为了主宝而来,仙友大可以放心。”
“你也听到了,秘境内有一法宝,名神愈丹,虽不是主宝,却能治愈一切伤病,甚至传说能令人起死回生。”
“玲珑门门主黎琛得知此事,命我来夺神愈丹,只可惜神愈丹到手以后,他派来的几人却想对我下杀手……”
成小麟故作不满地抱怨了几句,一边又在悄悄观察着这人的反应。
只可惜隔着面纱,实在是一点看不出来他有何表情。
看他这样淡定,想必即便有反应,也是比水还淡的。
成小麟眼看这人道了声“有缘再会”,便转身向旋洞穴更深处走去,赶紧也追过去:“且慢!仙友是一人去夺主宝?”
见这人不说话,成小麟欣然一笑,毛遂自荐道:“我虽断了剑,但储物戒内还有备用的刀剑,修为也有炼虚中期,可否让我与仙友一道同行?”
空气中沉默片刻,成小麟怕这人担心自己是来抢主宝的,刚要开口解释,却听那人惜字如金地说了声:“好。”
好!
成小麟努力抑制着上扬的唇角,跟在这人身后,感觉自己又跟从前一样,活像个小弟的样子。
不过这人……
成小麟不敢乱猜,又不敢全然不信地转身离开。
这九百年来,他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如此像谢无言的人。
第220章 回归(5)
啸眼秘境的构成并不像其他秘境那样,藏有诸多陷阱与解密,穿越海浪屏障过后,内部就是一处连通至主宝中心区域的洞穴。
顺着洞穴朝里走,周围的血腥气味越来越重,不少死去多时的修仙者躺倒在这里,尸体被翻弄的非常狼狈,令人不忍直视。
成小麟看到这一幕直皱眉头。
一些极低劣的修仙者并不求自己能够夺得主宝,他们的目光,实则放在那些夺宝失败的修仙者身上。
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多少夺宝失败的修仙者在逃亡路上,被他们所杀,身上的储物戒,各类法器灵石,被抢了个干干净净。
谢无言扬手用了一张灵符,驱散了他们周围的尸臭味,却并没能让紧张的氛围得以缓解。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尖锐却又模糊的声响,不似怪物,更像人声。
成小麟立刻抬手挡在前面,暂且观察情况。
那声音并不大,也没有演变成厮杀搏斗的意思,听着只是普通争吵,叫人心里稍稍安稳了一些。
成小麟回头:“前辈,你且在这等下,我去前面探探。”
说罢,也不等谢无言同意,成小麟便御剑上前,只身一人去前路探情况了。
若他真是个偶然路过的普通修士,能够遇到这样的同行者,也算是幸运了。
对比起从前那个支支吾吾唯唯诺诺的小孩子,成小麟真是成长了不少。
过了一会,前路突然传来成小麟激动的声音:“前辈!”少年一般朝气的男人踩着修长的长剑,飞回来寻他:“前面无事!是我几位旧识,一位还是镇海山庄庄主,前辈若是愿意信任……”
婆婆妈妈这一点还是没变。
谢无言没理他,默默招来长剑,与他御剑同去。
只不过,镇海山庄的庄主……
谢无言心里自有一丝顾虑,到了地方,他的担忧成了真,镇海山庄当年定下的庄主,果然是那人。
鹅黄色长衫的翩翩公子,笑容与长相同样温润,即便是站在这黑漆漆暗无天日的洞窟里,依然有着一股让人如沐春风的气质。
而他身边的女修,正是刚刚与他一起在秘境外主持现场的妹妹温小落。
温灼看见谢无言,露出一副微微惊讶的表情:“竟是这位仙友。”
温小落斜了温灼一眼,扭捻了下嘴唇,没吭声。
成小麟如今长得高大,比温灼还高一截,摸着头不好意思地和谢无言介绍:“前辈,这位是镇海山庄的温庄主,从前对我颇多照顾,他们这次来,是为了救治主宝附近受伤的修士的。”
谢无言扫了眼温灼他们脚边,的确有几个昏迷不醒,受到简单医治的修士。
在如此危险的地方,堂堂一个庄主,竟来亲自解救一群善恶生死皆不明的陌生修士,甚至还冒着被守护主宝的妖兽袭击的风险……实在是热心的让人啧啧称奇。
“温庄主仁心。”谢无言淡道:“此行只为主宝,告辞。”
说着,谢无言便要绕道而行,温灼却拦下他:“仙友且慢,可否让我等同行?”
斗笠微微一顿,缓慢转了过来,垂纱内望不见的眼神默默盯着温灼。
一旁的温小落吓得一哆嗦,忙躲在温灼身后,警惕地盯着谢无言。
温灼伸手护了护自家丫头,对谢无言道:“仙友或许有所不知,这次啸眼秘境的主宝,乃是一枚千年难遇的玄凤蛋,想要获得此宝,必须击杀护宝者——也就是那枚玄凤蛋的母亲,一只万年玄凤。”
“万年玄凤的危险度,根本不是普通修士可以想象的,即便在过去几次啸眼秘境打开的经历中,也从未见过如此困难的主宝护宝者。”
“而且,这一次啸眼秘境打开后,有数千修士纷至沓来,如今活着离开秘境的,却还不到百人。”
“主宝并非我的目的。”温灼礼貌客气地微微拱手:“所以,还望前辈允许我们与你同行,一同斩杀那只万年玄凤。”
为了少死一些人,亲自来杀妖兽。
倒的确是温灼的作风。
谢无言看着他,目光比刚刚和缓一些:“倘若杀不成呢?”
温灼微笑:“杀不成,便将这里彻底封闭,也好断了后来人的念想。”
“好。”谢无言不与他多说,只道:“跟上吧。”
他走在前面,与身后的温灼三人保持着一定距离,周围慢慢安静下来,只剩脚步声。
半晌,才听到小落那丫头小声嘀咕着抱怨:“哥,你好歹也是个庄主了,说话这么客气干嘛……哎哟!你敲我干嘛!”
谢无言发觉自己也不讨厌这样轻松的氛围。
他们聚在一起玩玩闹闹,自己只是听着,也很好。
脑海里忽然想起,一个也曾在自己面前蹦跶的小个子。
谢无言的脚步顿了顿,赶在温灼他们发觉不对前,立刻又迈步向前。
这一路有温小落与温灼兄妹两人时不时说说话,也不算太过无聊。
不过很快,他们也没心思聊天了。
周围的洞穴变得越来越压抑狭窄,潮湿阴森的气息萦绕在越来越黑暗的空间,几乎快让人喘不过气来。
谢无言的那顶斗笠,开始变得有些碍事。
磕磕碰碰了几次,谢无言的心情也逐渐微妙起来,而始终沉默的成小麟和温灼,更让他感到不悦。
还是温小落第一个开口:“前辈你……你都这样了,就摘了这斗笠呗?都是正道人士,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对……吧?”
说着说着,温小落真就还犹豫了。
自家大哥对这人如此感兴趣,还让盛大哥赶紧赶回来,这人要不是正道人士……恐怕就是个十足可怕的邪修了吧?
温小落立刻唇一抿,不敢吭声了。
谢无言扫了眼小姑娘胆怯,另两人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禁轻哼一声。
他抬手摘了斗笠,垂纱落下,那两人瞬间如打了鸡血般猛地抬头,却又一副不敢太大动作的小心谨慎模样。
只见那垂纱被扯掉后,男人的脸上……俨然是一副遮住五官面貌,只露出嘴唇的面具。
温灼和成小麟反倒各自松了口气的样子。
成小麟还打趣道:“前辈莫非也是玲珑门人士,怕与我牵扯,才如此小心?”
谢无言并不理睬他,埋首继续赶路。
洞穴前方终于出现一道亮光。
不止谢无言,成小麟和温灼也瞬间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温灼护着温小落,让她向后退些,千万莫要再靠近里面。
暴躁护子的玄凤一旦暴怒发狂,绝不是炼虚期以下的修士能够承受的。
然而一脚踏入洞穴内部,所感受到的,却不是源源不断充满压迫力的灵压。
相反,洞穴内部一片死寂,只能偶尔听到些滴答的水声,诡异的可怕。
四周昏暗无光,谢无言抬手燃起一缕火光,想要照亮前路,火光却刹那间照亮出一副庞大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妖兽尸骨。
“啊!!!”温小落捂住嘴,还是没能抑制住嘴边的那一声惨叫。
那玄凤已然死去多时,浑身宛如浸泡在血水中似的,脖子被生生扭断,两只眼睛也被冰锥似的两枚尖锐物体贯穿,可见生前曾经历过无比凄惨的厮杀。
这头玄凤比谢无言的火球大了整整三倍有余,想要杀死这样一只异常庞大,甚至能撑满整个洞穴的巨物,该是炼虚期后期……不,恐怕至少要大乘期以上的修士!
成小麟顺着这尸骨的形状一点点向上看去,忽然浑身僵住,拉住谢无言的手臂:“走!快走!!”
不等谢无言反应,寒气已然袭来。
一圈冰锥自脚边的地面猛然伸出,毫无怜悯地刺穿坚实的大地,又以破竹之势向上无限生长,牢笼般插在了洞穴的顶部,形成了一圈整洁到反光,寒气逼人的寒冰牢笼。
谢无言看见冰面上映出自己戴着面具的脸。
还有身后,不远处,默默坐在尸骨高山之上,依然如九百年前一样英俊精致,让人难以忘怀的一张脸。
“……走?”
那少年笑起来,带着股谢无言不熟悉的张狂与邪气。
“让我看看,谁敢走?”——
作者有话说:[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