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三魂归一(8)
除了盛今朝那样的人,谢无言几乎没有信任过其他人。
尤其没有信任过黎琛。
从各方面来看,他都是一个极度不可控的存在——谢无言既无法掌控他的来去,也无法安抚他的情绪。
黎琛像暴风雨的海浪上,一艘随波颠簸的小舟。
他需要一个人,一个地方,轻轻将他包裹。
谢无言不曾想过要做那样一个人,可他至少也想过——
作为黎琛的师尊,他的师傅,谢无言希望自己的徒弟,将来能够靠着强大的实力,最终得到一个更好的归宿。
然后,与他和平地告别,在那个更好的归宿里得到重生。
谢无言的脑海里,飞快闪过那些曾经想过的,思忖过的念头。
他看着贯穿自己左手掌心的尖锐剑头,不禁对从前的自己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他的视线轻轻移向黎琛,说:“这一剑下去什么代价,你应该清楚。”
黎琛的瞳孔微颤了一下,他看着谢无言的眼神夹杂着许多莫名的情绪,闭了闭眼:“抱歉了,师尊……这也是为了你好。”
他想拔出剑,却发现拔不动。
黎琛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无言。
谢无言被长剑贯穿的那只手,居然顺势握住了那柄剑。
“什么叫‘为我好’?你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黎琛沉默几秒,忽然笑了。
“师尊,你不是一直苦于魂魄无法完整吗?我只是在帮你而已。”
谢无言顿了一顿,盯着他。
黎琛却没有别的话想说了,只道:“现在的你……你还不完整。”
完整。
听到这个词,谢无言笑了。
“你在意的是我是否完整吗?你是希望我与他合二为一,拼成一个真正的‘那个人’,对吗?”
黎琛哑口无言。
他眸光闪动,思考着解释的话语时,一抹雪亮的剑光突然直直朝他脖颈处劈了过来。
“什……”黎琛发现拔不出刺入谢无言掌中的那柄剑,只好弃剑躲避。
谢无言看见黎琛脸颊旁的一道血痕,轻哼一声。
可惜了。
要不是黎琛最后一秒避开了,那一剑足以划开他的脖颈,非死即伤。
谢无言受伤的左手抓住黎琛的剑,迅速往后一退。
左手是暂时用不了了,但是黎琛也没了这最重要的一柄武器。
光凭普通的武器,他打不过谢无言。
身体里突然传来秦枭羽的声音:“左腿!小心!”
谢无言迅速扭身,匆匆避开刺向他左腿的一记冰锥
又是没见过的灵决。
谢无言从来没见黎琛使用过这些灵决招数,即使在危急的时候,黎琛也不用。
谢无言面不改色,淡淡看着他,只是右手握剑的力道越发狠力起来。
怪不得不用。
原来是藏起来,用来对付他的。
他对刚刚说话的某个人:“秦枭羽,你以为的好孩子,看来心眼不少啊。”
“……你别光说他!你自己也……算了。”秦枭羽的声音猛然太高,怒喝一声:“右边!!你想死吗你?!”
谢无言轻轻避开右边的一记暗箭,暗箭全是小箭,顶端淬了紫色的液体,一看就有毒。
谢无言的眼神猛然沉了一沉。
看来黎琛真的想杀了他。
比起黎琛此时此刻的复杂,谢无言的情绪更为简单。
他握着剑,唯有一个念头——
既然黎琛要杀他,而他又不能死在这里。
那么死在这的,只能是黎琛。
想清楚这件事以后,谢无言毫不犹豫下了杀招。
他剑招迅猛快速,撞出的朵朵剑花炸开丝丝银屑,在空中飞出烟花般的轨迹。
不带任何杂念的出剑,很快压制住了黎琛的攻势。
然而,
谢无言目光一迟,忽然猛的向后一退,吐出了一口鲜血。
不对劲。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里接住滴滴答答的赤红血珠。
再不利的情况对谢无言来说,也都有其相应的解决办法。
如果事态向好,就用向好的对策;事态糟糕,也有糟糕的对策。
可是现在。
谢无言剧痛的大脑,一瞬间无法处理眼前的信息。
——他的魂魄,开始崩坏了。
准确的说,不是崩坏,而是分离。
他的眼睛,鼻子,嘴唇,双耳……脸上的孔洞同时开始向外渗血,赤红的血珠向着下方的红衣渗去。
始作俑者的黎琛看着他,突然愣住。
他也知道,自己这一瞬间流露出的震惊,或许在谢无言眼里,除了虚伪以外什么也不是。
但是黎琛是震惊的。
震惊自己那阴损的招数居然管用,震惊谢无言这样的人居然也没能料到自己的这一步棋。
他举起剑,发现自己握剑的手势别扭的可笑。
黎琛从没料想到自己居然也会有这样矛盾的一天。
他的目的一直都很简单。
他要让那个人拥有完整的生命,完整的魂魄,让他醒来——像以前一样,对自己笑。
他好像阴沟里的一条虫,匍匐在黑暗的阴翳里,觊觎那天上的一抹月光。
他可以骗取年长者温情的怜爱,如果有利可图,他会把他们的温柔轻轻接住,捏个粉碎。
他刚刚已经驱散了宇文江雪的魂魄,在谢无言用灵力助他的时候,连接了三人的灵力。
延迟使用逆灵决,将谢无言的魂魄,一点点交换过去。
黎琛已经做了好几手准备,也做好了被发现被破解的准备。
谢无言那样一个天衣无缝的人,发现他的计谋,做出应对的方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他没有。
黎琛举着剑,瞳孔竟然一瞬间失去了焦点。
他自以为,自己的情绪也好,心境也好,并没有发生任何的改变。
可是耳边如幻听一般,恍惚间听见一个声音,喊着一句:“师尊。”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第202章 三魂归一(9)
“师尊?你在喊谁?”
这句话,从谢无言口中传出时,带着一道异样的重音。
一个声音黎琛无比熟悉,是谢无言的声音,冷硬,虚弱。
另一个声音……也是谢无言,可是语气,完全就截然不同。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变得异常古怪。
黎琛还没来得及回忆起那是谁,一道剑光已经倏地从眼前闪过,直接划开了他的右眼眼球。
剧痛袭来,黎琛下意识伸手捂住眼睛。
然而血流还未溅出一丝距离,转瞬之间,短到不足以记为时间的一瞬中——“谢无言”反手用刀背狠狠砸中了黎琛的小腹。
黎琛猛咳出一口血。
这不是他师尊的出招风格。
黎琛来不及多想,只因那人顶着谢无言的脸,剑招快且狠毒。
右眼球受伤并不足以让黎琛方寸大乱,可是那人招招都向着致命处,动作之快,甚至让黎琛无法及时催动冰灵根。
如果用不出灵根,他在修为和灵决上的优势也无从使用。
黎琛眼神一冷,决意先拉开距离,然而身体刚一后撤,就听见“谢无言”的笑声从他身后传来。
那声音的确是他师尊的,浅笑着,透着一丝邪性。
黎琛怔愣一瞬,接着,他慌了。
这片刻的怔愣足以他在这人手下死无葬身之地。
预想中的剧痛如期而至,黎琛的右肩被谢无言的长剑贯穿,连带着伤及筋脉,右手掌心直接松开——他的右手用不了了。
好在右手被制住的这十几秒,黎琛左手催动冰灵根,将那人一下子打的弹出十几秒远。
如果是谢无言,根本不会没有一丝防御就攻过来。
……
果然不是他师尊-
秦枭羽借着逆灵决摇摇晃晃的联系,喊谢无言:“喂——!你成功没?!”
他用了一会谢无言的身体,就被折腾的够呛。
要是谢无言自己没有受伤,没被黎琛偷袭,他完全不至于用的这么狼狈。
“好。”谢无言依旧答的简短:“你往西逃,薛玲回来接应你。”
“你早说,我他妈的跑反了。”秦枭羽抱怨着,又挑了挑眉:“对了,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我还以为你真的提防那小子。”
谢无言不想多提:“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他相对可信,盛师兄也知道这事,他在看着他。”
秦枭羽笑了:“你说的‘谁可信谁不可信’,我已经不信了,瞧瞧你徒弟吧。”
“你也说过,他可信。”
“……啧。”
和秦枭羽交代完附近的大致地形后,谢无言切断了联系。
他抬起头,看向眼前的一片荒芜。
永远困住秦枭羽的这片天地,藏着谢无言需要的,一些问题的答案。
第203章 因果(1)
谢无言打量四周,这里并不像他记忆里的那个世界。
空气里的灵气充裕却混沌,视野所及皆是雾气缭绕的庞大山脉,人迹罕至。
比起现在众仙门林立的仙界,这里更像是百千年前的仙界。
可他不仅不觉得陌生,甚至还分外熟悉。
一草一木,仿佛闭着眼睛,都知道它们是何种形态的。
谢无言御剑来到一处湖边,看了看湖面里映出的自己,这具身体竟也与他相貌无二差别。
“大人。”一个声音呼唤他:“要想结束一切,需斩断因果……因果……”
谢无言听出那是白骨弥勒的声音。
可他不懂,什么样的因果将他困住。
谢无言从来不让自己留下什么牵绊,黎琛是个意外,他已经付出代价,不会再错。
除非,是以前犯下的错误。
他沿着记忆里的路线,回到这个世界的红霞一线天。
这里的种种与后世的红霞一线天区别很大,此时的谢家刚刚壮大,他的门生,兄弟在这里繁育子嗣,虽然看上去还不够强大繁荣,但也已经生机勃勃。
一群孩子走在牡丹花田之中,上一秒还叽叽喳喳的,看见他,立刻恭恭敬敬地喊了声:“见过老祖。”
短暂的讶异后,谢无言淡淡垂眸,抚摸他们的头顶。
孩子们眯起眼睛,惊讶又欣喜。
忽然间,谢无言感受到一道强烈的视线,从远处传来。
他侧过头,遥遥与一个山崖间小小的身影对上了目光。
那个小小的身影是附近采药的凡界百姓的孩子,因为久久矗立在那,凝望着谢无言,他被采药的队伍落了下来。
红衣飞舞的修仙者,认出那个孩子是谁。
他在百千年后,负了他,用剑指向最不该伤害的人,害的他们恩断义绝。
谢无言不想再与黎琛有任何一点的关系了。
他抬起手,想要制造一道屏障,隐藏起自己的模样,像白骨弥勒所说的那样——“斩断因果”。
可是下一秒,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崖壁上一落而下,坠入漆黑的山林之间,一声闷响,令鸟雀惊起。
谢无言一下怔住,不可置信地探出神识——已经不再能感受到那个孩子的生命的气息。
采药的人们回头看了一眼山崖底下,摇了摇头,继续行路去了。
枉死的魂魄,被留在荒山野岭之下,留待鸟兽分食。
谢无言驻足片刻,带着孩子们离开了此地。
……
当晚,谢无言遇到了宇文江雪和盛今朝。
他似乎也是因果链中的一部分,这一世的他没有使用那个令人生厌的名字,而是一个叫做“鹿幽”的凡人。
他是谢家当时收留的一批有天赋的凡人弟子之一,由于天赋颇高,宇文江雪成了少数能接近谢无言的人。
至于盛今朝,他不再是谢无言的师兄,同样成为了谢家收留的弟子之一。
只不过,两人并未见过面。
以大部分弟子的实力和地位而言,想要和谢家老祖见上一面,实在是难事。
谢家老祖是如今仙界第一强大的人,他将会飞升成神,也会成为谢家第一位仙尊。
可是事实上,谢家老祖到死都未选择成神成仙,而是重新投入了轮回。
谢无言想不通理由。
换做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成神的机会,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牵绊而言,强大的实力是这世上最最真实的存在。
他不理解,什么样的牵绊才可以困得住他。
只是恍然间,眼前似乎一闪而过,黎琛从悬崖上坠落的那道身影。
小小的,像从断裂的蛛丝上坠落的一滴水珠,融入大地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想慢慢捡起来写这本,但是前后的时间真的拖得太长啦,所以大家还是不要抱太大期待,之前写过的大纲丢过一次,重写又重写了几遍,每次都是大几万的文本量,想来想去还是不能做到十全十美,估计后期可能会写出bug来(捂脸)总之能够完结已经很好了——————
第204章 因果(2)
谢无言不明白。
为谢家老祖的他,似乎并无灵魂残缺的苦恼,但七情六欲却仍然比普通人淡薄的多。
但他至少能意识到,自己反常的状态和黎琛有关。
意识到这一点后,谢无言便出发了。
黎琛坠崖之处,与他的距离并不远,一眼可望的地方,御剑不过须臾就可抵达。
悬崖之下,郁郁葱葱生长着茂密的植被,潮湿的空气催促着植被不断去吞噬男孩的尸身。
谢无言抬手拨开那一层层林叶,一路寻至崖底,忽然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
滴答。
有水落入泥土,滴答声浸入大地。
谢无言飞速地皱了皱眉:“谁?!”他挥剑斩开林叶,剑声极快,将发出声音的东西也吓了一跳。
他眯起眼睛看过去。
黑暗里,有一个佝偻的,怪物般的人匍匐在那里,睁着血红的眼睛瞪着他。
那人……手里还捧着一只僵硬细瘦,男孩的手臂。
手臂好似飘着香味般的,诱的这怪物口水滴答坠落不停,满眼都是嗜血的猩红色。
眼看这怪物要吃了黎琛的尸体,谢无言拔剑欲杀,却见那怪物痛苦地丢下了黎琛的手臂,抱住自己的脑袋呓语不断:“吾、吾不是……”
谢无言盯着这疯了般的人看了几秒,没想到会在此地遇到白骨弥勒。
即便未曾见过白骨弥勒的真容,谢无言也记得他的声音,浑厚沙哑,拖着痛苦般惴惴不安的声线。
“何人?”
他并非这个时空的人,自然不可在此处拆穿白骨弥勒的真身。
“……”提到身份,白骨弥勒周围的空气冷了冷。
他深深看了谢无言一眼,此刻的他还尚存血肉之躯,只不过外形可怖丑陋,血肉模糊,还不如白骨嶙峋的样貌。
:“吾乃上界废神,尹。”
“虽是废神,也不该做出食人这等下作的行径,尊上可有苦衷?”
谢无言光明磊落的模样似乎深深刺痛了尹的内心,他垂下头,望着这人血红色的衣摆忏悔道:“吾乃废神,深受诅咒,嗜血食人,从今往后,怕是只能与魔道一流为伍了。”
却听谢无言道:“若是尊上真入了魔道,怎会肯放下这孩子的尸身?莫要妄自菲薄了。”
“若是不嫌,尊上可先来红霞一线天避世,往后再想解决的方法。”
红霞一线天是什么地方,原在上界的尹也有所耳闻,他抬眸看了看眼前年轻貌美的红衣男人,心中几分了然。原来他便是传闻里那个姓谢的貌美家主。
他跪在这人艳丽鲜红的衣角边:“多谢家主荫蔽,大恩没齿难忘。”
这样就好了。
他会成为白骨弥勒的恩人,也会将他封入死之卷中,保证不会影响到这个时空的未来。
他可以掌控一个确定的未来,但如果过去改变,他又要重新改变策略,应对种种变数。
当然,他对付的了,只是觉得麻烦。
他已经不想再为了黎琛付出那么多心血了。
即便此时此刻,谢无言决定将黎琛的尸首也一并带回红霞一线天。
经过整整一个夜晚,小黎琛脏兮兮的尸体已经爬满了吸血食腐的虫蚁。
虽然是条白眼狼,但他实在看不惯黎琛这么脏兮兮的样子。
谢无言一扬手,微弱的火苗在尸身上方一闪而过,瞬间烧尽了那些烦人的虫蚁。
黎琛依旧紧闭着双眼,毫无灵力的身体,仅剩的生机正在一点点地流失,消逝。
返回红霞一线天的路上,安静的可怕。
尹跟在谢无言身后,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大人,是吾给你添麻烦了吗?”
谢无言回头,沉默了几秒,问:“方才说了什么?”
他竟然在走神?
尹松了口气,道:“无妨,只是想问问大人……以吾如今的这幅面貌,似乎不太方便出现在人前,依大人看,该如何是好?”
他虽是上界来的,但已是废神,一身功力几乎被废了个干干净净,还身受诅咒,若不是谢无言收留,注定只能流落蛮荒之地,与魔道魔族同流合污。
对待恩人,他自当摆正姿态,恭敬谦卑,丝毫没有上神的傲慢。
况且……他也的确不知道,自己如今这副丑陋的皮囊,今后该怎样生活在这里。
“你在我身边做事,无人会有异议,至于其他的,日后再提。”
尹感激点头。
来了红霞一线天,尹的脸色突然微变,谢无言看向他,他立刻如实相告:“大人,吾体内的诅咒,似乎安静了不少。”
施加在上神体内的强大诅咒,让他对人的血肉有无尽渴望,唯有靠意志力抵抗。
可是到了红霞一线天,感受到这附近源源不断的炽热灵力,那股阴邪的力量,突然就被压制了下去。
这大概也是王株的力量之一。
如此更好,也不必引来什么多余的麻烦。
返回皓血殿后,未来将以“宇文江雪”这个名字给他带来无数麻烦的鹿幽——此刻笑脸盈盈地迎了上来,热情道:“家主大人,您回来……”
话未说完,鹿幽才看见谢无言身后跟着一个人影,甚至谢无言怀里,还抱着个脏臭僵硬的小东西。
鹿幽顿了一顿,笑容顷刻间微妙了几分:“家主大人,这几位是?”
“他叫谢尹,今后在我身边做事。”谢无言余光扫了一眼鹿幽,又很快抽离:“往后你多去训练就好,不必总来我这里。”
鹿幽还想争辩,但谢无言已经拿定了主意,他这个高天赋的弟子也实在没有理由,强留在这里做杂活。
他离开时,阴恻恻的眼神兜了一圈,停在了谢无言怀里那个一动不动的东西上。
被赐了谢姓的尹有些受宠若惊,但看见鹿幽的眼神,瞬间反应过来谢无言怀里还有一具尸体。
他道:“大人,可是要为这孩子下葬?”
“……不。”谢无言眯着眼睛,静静凝视着黎琛的脸:“让人打一副棺材送到朱霜殿,红霞一线天的灵力足以供他百年不腐。”
他倒要看看,黎琛要装到什么时候。
黎琛肯定创造了某个时机,某个特殊到足以撼动他成神之心的瞬间,他倒要看看,那个瞬间究竟有何特别。
如果弄清了这一切,他或许就能恢复全部的情感,完整地修复魂魄了。
谢无言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这一次,他会明白一切的。
谢尹并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理由,但还是老实照做。
一个由特殊材质打造的棺椁很快送到了朱霜殿内。
这座仙殿平日里多数时候都在空置,此时用来摆放棺椁正好。
这里离王株的距离也近,即便黎琛真的身死,说不定也能借助王株那扭转生死的力量复生。
不过,按照他得到的情报——下一世为谢临江的自己,会与临江仙利用王株,共同创造出死生之书这样的禁忌存在。
在此之前,自己是否能够完全运用王株,还是一个未知数。
谢尹看着他一日日地来到棺椁前驻足,即便再不想冒犯也忍不住好奇:“大人……这孩子,莫非是您的血脉不成?”
“不,素不相识。”他没有任何机会去认识这么一个卑微无名的采茶小童。
“……”谢尹看了几眼棺椁里那个险些被自己吃掉血肉的孩子,迅速移开了眼神,不敢多看多问。
红霞一线天的日子比他想象的枯燥很多,日复一日的修炼生活,让很多凡界来的弟子无法忍耐。
对于谢尹这样的人来说,倒是正好。
只不过谢无言的身边,看起来愈来愈冷清,让他这个废神也有些不忍。
十年前谢无言在凡界收来的许多弟子,如今也只剩三两个人了,足以达到赐姓标准的,仅有鹿幽一人。
赐姓一事,鹿幽始终未提,谢无言也不主动开口。
谢尹这样第一天来到红霞一线天的人可以被赐姓,鹿幽却迟迟没有得到赐姓,这让其他许多弟子都有些气馁。
但因为这种事就丧失了斗志的人,谢家也不会留。
谢无言从来无所谓鹿幽修炼的如何,宇文江雪将来让谢家沦落的如何之落魄,这等大仇,谢无言不杀他已是仁慈至极。
谢尹问起,谢无言索性直言:“当我与他前世有仇吧。”
废神见多识广,并不过问前世二字,只感慨道:“吾没想到,大人竟然也是个记仇的人,倒是有几分凡界的人情味……”
说着说着,自己也知道不合适,慌忙打住:“吾冒犯了。”
谢无言道:“你从前是凡界的。”
“……是。”谢尹眼眸微垂,强迫自己眼里清明,似乎并不想陷入回忆:“那已是千年前的事了,让吾诞生的国土,如今已经泯灭,那片土地,也被魔修抢去了……”
其实,他已经将他幻化的那尊佛像,送回了故国的庙宇之中。
谢无言知道结局,平静道:“待你泯灭之前,我自会送你落叶归根。”
谢尹闻言,双手微微颤抖,霎时身子落地,深深一跪。
谢无言却没有看他。
他的视线平视着穿过谢尹刚刚站立的地方,一眼望到了朱霜殿半闭着的大门。
鹿幽正站在那里,静静凝视着屋内的两人一棺。
木系的灵力仿佛一瞬间有了实体,一点点蔓延成藤蔓的形状,缠绕着攀上仙殿冰冷的大门。
谢无言皱起眉头,很不喜欢这种被侵/犯了私人领域的反胃感。
谢尹可以站在这里,黎琛可以躺在这里。
但宇文江雪不行,鹿幽不行。
不杀他,其实并非那不存在的仁慈之心作祟,只是谢无言不想太过破坏这个时空的完整性,引发更多不可控制的反应。
但现在,谢无言重新开始考虑,是否该杀了宇文江雪,真火炙烤他的魂魄,再彻底断了他的来生。
至少在这个虚无的时空,他不该留这条余孽继续转世,继续残害谢家——
作者有话说:又又又回来复更了(对手指)
这次真真真的不会断了(很像鸽子精发言!但这次实则不然!我已洗心革面!)
有左右监督我,这次真的会写完哒!!!
第205章 因果(3)
谢无言收回锋利的视线,突兀与谢尹四目相碰。
谢尹的上下两唇犹豫地张开几秒,又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谢尹曾登神位,不可能看不出他此刻不加收敛的杀意。
“我说过,我与他前世有仇。”谢无言告诉谢尹,余光里仍是那个立在门口的阴沉少年:“他欠我许多,即便我在此地杀了他,也不为过。”
谢尹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可大人还是留他到了今天。”
“前世的因果,该在前世了断,如今这位鹿小弟并未做错什么,更何况,他如今是大人您的助力……”
“若是直接断了他的性命,恐怕会失人心啊,大人。”
谢尹一番话,倒是提醒了谢无言。
红霞一线天如今人丁不算旺,谢家百千年来难以撼动的丰厚家业在此时刚刚起步,断不可因为一个碍事的小弟子而失了人心。
他尚不知这片虚空和现实有什么联系,擅自改变过去,究竟是否会对他原本的世界造成影响。
总之,小心为妙。
明明用了噤声符,绝不可能被鹿幽所听到,可门口矗立的少年,却恰到好处地转过了身体,安心一般地离开了那里。
宇文江雪好像无论在哪里,都有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天赋。
那之后,对于修仙者而言,无比短暂的二十年过去,鹿幽已经成为了红霞一线天首席的内门弟子。
放眼整个修仙界都无人能企及的修炼速度,让许多门派对鹿幽眼红不已。
门派之间当然不敢明着和谢家抢人,但是明里暗里都暗示过鹿幽。
谢家的内门弟子,再风光也不过是个弟子,以鹿幽二十余年便可飞升炼虚的实力,去了其他门派,怎么也是个长老级别的人物。
但鹿幽从来没有理会过那些邀请。
他性格温良亲和,长相又清隽俊美,比起一脸冰冷不近人情的谢无言,鹿幽反倒更像是个天生的修仙者。
因为坚守谢家,他这样一个温柔英俊的大师兄,在谢家弟子之间的名声更好了。
谢无言倒宁愿他背叛。
情感越是完整,谢无言越是厌恶鹿幽的一举一动。
一个他本就厌恶的对象,在他面前表现得谦恭卑微,却在暗中收集着他使用过,甚至是丢弃的物件。
从修炼时废弃的断剑,到愤怒时砸碎的茶杯,鹿幽在悄然收集了这些物件后,又会故作无意地让谢无言发现。
刻意模仿的微小习惯,喝茶时轻抿唇角的方式,甚至于冷笑过后微微扬起的眼角弧度。
那张脸在以宇文江雪的方式,变得越来越像他。
又唯独只让他一个人发现。
谢无言越是无法压抑怒火和厌恶,鹿幽眼神里沉淀的欲/望越是粘稠阴沉。
要不是现在是关键时期,他不可能不管。可现在成神在即,他不想理会鹿幽的一再冒犯,一心闭关修炼。
谢无言如今的修为已至化神后期,而后扛过渡劫天雷,便是他的成神之日。
他不想对这片虚空的发展做过多干涉,唯独成神这件事,他无论如何都想尝试一遍。
谢无言尚不知该如何使用王株,但是成神过后,全新的境界会让他彻底脱离骨肉凡胎,到那时,说不定便能参透生死的奥义。
这几乎是这枯燥无味的世上,唯一能让谢无言提起一分兴趣的事情。
他偶尔会疑惑地想到,自己做这么多努力,莫非都是为了黎琛。
二十年,姓名未知,长着一张与黎琛极相似的脸,仿佛缩小版的他的孩子,像个没有生命的装饰似的,静静躺在朱霜殿空寂冰冷的大殿中心。
谢无言闭关时偶尔会想到那张小小的脸,被无限拉伸的漫长的闭关岁月里,他觉得自己对黎琛那一刺的愤怒似乎已经被鹿幽所做的一切转移了。
好在魂魄越是完整,他越是能回忆起掌心被刺穿的瞬间,自己所感受到的背叛感。
等他醒来之后,谢无言自然会让他偿还这一切。
莫非自己是为了惩罚他,所以才会费心费力地做这一切?
越想越得不到结果。
或许是由于这些纷乱的想法一直在纠缠着自己,谢无言这次闭关的收获并不大。
闭关整整半年,却仅仅只是化神后期又上升了半个小境界不到,距离渡劫的门槛仍然差那么一截。
他扶着额起身,感觉身体的感觉的确变化不多。
闭关时,身体作为气与灵力的通道,会随着境界提升,被逼出许多脏污。
这种感觉对谢无言而言很不好受,他扯下脏了的衣袍,起身拿起一旁准备好的干净衣服。
……?
谢无言猛地一皱眉,总感觉那衣物上的触感极为不对。
在他看向手里的衣物,意识到那件衣服上沾着的白色是什么东西时,谢无言脑海里的一根弦霎时断了。
澎湃汹涌的怒火和杀意几乎让他刚刚修炼上来的半个小境界全部跌回去。
他好不容易才稳住道心,沉默中抬手,一把火将衣服烧了个干净。
“来人!”
闭关的洞窟外并无一声回应,以往都会等在洞外守候的谢尹竟然不在。
感受到一股莫名的诡异感,谢无言皱起眉,用水灵符草草清理了身子,御剑返回了皓血殿。
皓血殿内几个小弟子边扫地边偷闲聊天,见谢无言突然从天而降,均是吓了一跳。
那不可一世,常年闭关连面都很少露一次的家主大人,居然突然出现在这么近的距离。他们望着谢无言锁骨窝里停留的一滴水珠,视线顿时慌忙地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谢尹人呢?”
几个小弟子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很快答道:“回家主,今日山下凡界百姓遇了洪灾,谢尹长老前去救人,这才没守在您身边。”
“……好。”谢无言紧皱的眉头稍稍松开了一点。
无从发泄的怒火和疑问虽然没有找到发泄口,但还是稍稍缓解了一点。
他正欲转身,突然听见那几个小弟子嘀咕道:“鹿幽师兄真是厉害,他怎么知道家主大人今日会出关……真是奇了……”
谢无言眼刀一斜:“鹿幽?”
“对啊,就是鹿幽师兄说,家主大人今日一定会出关的。”小弟子想起什么,赶紧说:“哦对了,家主大人!鹿幽师兄说,请您出关后,务必要去朱霜殿一趟!”
“鹿幽师兄说,他有个东西,想给家主大人看。”——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06章 因果(4)
鹿幽来到红霞一线天的第三年,才第一次看见那位传闻中严厉无情的谢家家主。
听说一向神秘,不见生人的家主大人竟然要露面,弟子们可谓沸腾,所有人都激动地等待着家主到来。
为什么会觉得兴奋呢?
鹿幽不明白他们的狂热从何而来。
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控制了这群蝼蚁般愚蠢的小家伙们,鹿幽和他们每日都会面对面相见,用眼神、言语、种种暗示,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仰慕他,奉承他。
可是谢无言,那个传闻中的谢家家主,甚至还未露面,就能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一切。
为什么?只是因为他位高权重,为他们提供了食物和住所,就理所当然成为众人仰慕的对象吗?
至少在那个成日抱着剑,叽叽喳喳兴奋着说想见“家主大人”的蠢货的世界里,这份喜爱就是这么单纯简单。
一个二个,既没有天赋也没有头脑,却这么轻而易举地背叛他。
想到这里,鹿幽对这位家主大人也失去了几分兴趣,甚至觉得厌倦。
即便他们还从未谋面。
他听见漫长枯燥烦闷的时间过后,有人叫喊了一声:“家主大人!”
鹿幽专心致志地在角落里盘腿打坐,他的灵力正连接着大地,操纵着土壤之下的一条根系,尖端汇聚着毒草的养分,一点点爬向身后。
与此同时,陌生的脚步声骤然响起。
土壤植被都是他的耳目,他能听见,那个人一点点向自己靠近,轻而易举地绕开了毒草的突袭,径直朝自己走来。
鹿幽慌了一拍。
他迅速断了自己与毒草的联系,急忙想起身,身体却已经被一片阴影所覆盖。
“鹿幽。”
一个清冷,没有丝毫起伏的声音,念了他的名字。
冰凉到几乎完全静止的目光默默投射下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鹿幽。
四目相对,鹿幽感受到男人与他对视瞬间,散发出的淡淡的不悦。
那股不悦让他浑身战栗,久久不能平息。
鹿幽像人偶般一顿一顿地站起身,仿佛被那唇舌发出的振动蛊惑到四肢都活动艰难。
想要见到谢无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自从那天惊鸿一瞥,鹿幽再也没能靠近过谢无言半步。
好在谢无言以外,都是一群好对付的货色。
只需稍稍花费一些眼神,那群人就愿意为他前赴后继,有些甚至无心修炼,幻想着能和鹿幽一起离开门派。
鹿幽手里捏着这群棋子,很轻松就站到了众内门弟子的顶端。
谢家如今并无血缘崇拜,内门弟子中凡是极优秀的,都有机会赐谢姓,与家主为亲。
可是谢无言却迟迟没有为他赐姓。
为什么?
鹿幽光是想到自己能够与他同姓,光明正大站在谢无言的身边,就兴奋到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可这一天他怎么都等不到。
谢无言似乎只对一件事感兴趣。
他总是在闭关结束以后,一个人去朱霜殿独坐,那个时候,连谢尹都不被允许靠近。
鹿幽知道,朱霜殿里放着一具棺椁。
但棺椁里装着的是谁?
耐心在一天天消磨,仿佛陷在泥塘里翻滚扭曲,逐渐不成人形。
二十余年来每一个无法注视他的日子,他都在想着他。
要是那双眼睛里能装下他,只装着他。
草木帮他看着谢无言的一举一动,倾听着他在闭关中的每一次呼吸,直到出关。
鹿幽痴迷地抚摸着棺身,口中发出不属于自己的,稚嫩的喃喃声:“真想让你知道,我为这一天费了多少心思……”
朱霜殿内。
赤红的衣摆愤怒地翻飞越过门槛,却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他用微弱的真火包裹住了自己的周围,不让草木枝叶有任何可趁之机。
棺椁里飘出孩童稚嫩却又幽森,雾一样的声音:“家主大人……你为何会知道我的能力?”
若是面对平时的鹿幽,谢无言一定会冷冷甩出一句“你没有机会知道”,而后毫不留情解决了他。
可谢无言想要抬起的剑却偏了,顿住,僵在了半空。
视线注视着棺椁里一点点坐起的少年,一时怔住。
回想起来,他的确……很久没见到过活着的,会动的黎琛了。
“家主大人,太好了。”本该属于黎琛的小脸展露出邪气的笑,“你看起来很中意这份礼物……”
早知道区区夺舍术就能够让谢无言如此注视着他,他早该这么做的。
这场夺舍,鹿幽确实是费了心思的。
这少年的尸体早已失去了生机,是靠谢家的牡丹海才堪堪维持着不腐不坏,而他为了让少年的身体重新拥有活力,在其体内埋入了无数细小细长的根系,重新塑造了他的筋脉甚至脏器骨骼。
虽然仍然不算扭转生死,但能做到这个份上,已是当今世上独一无二的。
鹿幽站起身,披在尸体上的青衫顺势扬起,他张开手,骄傲地向谢无言展示着自己的成果。
下一秒,剑风穿透耳侧。
鹿幽望着少年耳侧坠落的几缕碎发,可惜地摇了摇头:“家主大人,你知道他再也长不出新的头发了吧?”
“不过,发丝并不珍贵,用赝品替换起来,倒也方便……”
“滚出去。”
剑尖霎时抵在了少年脆弱幼小的脖颈前。
“不然连他一块杀,别以为我做不到。”
鹿幽沉默不语,嘴角的笑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收敛,仿佛胜券在握般地等待着什么。
突然,一串脚步声响起,有人奔跑着赶到了朱霜殿外。
“家主大人!不好了!谢尹长老他——”
谢无言的心里凉了半分,转身的一刹那间,剑尖抵住的皮肉已经消失不见。
鹿幽蒸发般地消失在了他面前。
但谢无言却一时无暇追赶他,压着怒气沉声问:“谢尹怎么了?”
自他出关以来,一向服侍在他左右的谢尹突然音讯全无。
外头的小弟子支支吾吾,终于是开了口:“谢尹长老,似乎是,失手杀了鹿幽师兄。”
“……”
他微闭了闭眼。
“带路。”
追捕鹿幽前,得先处理好这事才行。
谢尹所在的皓血殿,已是一地狼藉,血泊绽放出残酷而绚烂的形状,几乎覆盖了肉眼所见的每一处角落。
死状惨烈的“鹿幽”倒在皓血殿中心。
几个长老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
而被认作“凶手”的谢尹,已经被缚仙绳五花大绑地捆在一边了。
那空洞的神情太过真实,想必谢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一下子成了杀害鹿幽的凶手。
这做法实在太符合宇文江雪的一贯作风,以至于谢无言几乎想要不合时宜地冷笑出声。
——既然要舍弃过去的身体,就要让过去的身体发挥最后的余热,榨干最后一滴可利用的价值。
这个被五花大绑的谢尹,就是鹿幽这副身体的最后的价值。
资历最老的一位长老抚着胡须,缓缓开口:“家主大人,经我们查证,谢尹长老的确没有用过杀招,也并未残害这位弟子,只不过……”
“太多人看见鹿幽的死状了,谢尹当时双手执剑立于血泊中/央,他实在难逃其咎。”
“谢尹长老恐怕不便留在红霞一线天了。”
长老们脚底拖长的影子交叠着穿过谢尹,他跪坐在那里,依旧只字不语。
“你们退下吧。”谢无言走向谢尹:“我与他有话要说。”
“家主大人。”
长老还想说些什么,但面前突然吹来一阵凉风,冷冽的风刀尖般沙沙穿过耳侧,刺的人双耳生疼。
看了眼谢无言不容靠近的背影,长老欲言又止,只好离开。
皓血殿重又恢复了寂静。
面貌丑陋的男人如死囚般不堪地被缚,华服有被拉扯撕碎的痕迹,显然已经因为“杀死鹿幽”的罪名受了许多侮辱。
男人的神情却无一丝受委屈的狰狞,平静异常,甚至像是解脱一般。
见谢无言迟迟未开口,他缓缓说道:“大人,吾本废神,被打入凡世是为承受苦难,不该再有这般幸福安宁的生活……您已经帮吾颇多。”
“从今以后,吾将谢姓交还与您,望大人原谅。”
谢无言看着他,神情淡漠,只答了一个字:“好。”
谢尹的指尖微微一颤。
男人垂下眼帘,眼底的那抹艳红却没消失。
静默中,寥寥四字响起:“我有一事。”
谢尹立刻道:“请大人吩咐。”
急切又坚毅的嗓音。
谢无言的视线轻轻移开,须臾过后,才出声道。
“我说的,一时也用不上,你且记住就好。”
“百千年后,自有机会。”
第207章 因果(5)
对于还在混沌期的仙界来说,鹿幽的死只是一颗坠入平静湖面的小小石子。
短暂的涟漪结束后,深不见底的黑色湖面又恢复了平静。
谢无言在仙界安插了许多眼线,可半年过去,仍然没有鹿幽的任何消息。
鹿幽不来给他找麻烦,本该是好事才对。
当务之急,该是将这件事抛之脑后,继续提升修为,早日飞升成神才对。
可他来这里,不是为了体验或改变谢家老祖的一生的。
他只是想让原来的自己,找回情感,拼回完整的魂魄。
只有拼好完整的情感,他真正的躯体就尚存一线生机,有机会在完全崩裂前重新塑体。
谢无言想起自己还有最后一个地方没有去。
凡界。
鹿幽若是还活着,除了仙界,就只有凡界这一个藏身之处。
目标转移到凡界之后,谢无言很快得到了鹿幽的行踪消息。
过程简单的不可置信——只是稍稍让人打探了一番,就得知临近红霞一线天的凡界村庄里,一个意外死去的孤儿少年突然重归故里,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这一世的盛今朝办事还是靠谱且迅速,个子却还没拔起来,小小一个。
谢无言拍了拍他的脑袋,热闹的少年一下安静了,抽走掌心后,少年捂着脑袋“唔”了一声。
谢无言前往了黎琛曾经生活的村庄。
村民们大多出去耕地劳作了,稀稀落落的村庄建筑,四处都静悄悄的,蒙着一层灰色的阴翳。
听这一世的盛今朝说,采茶并非村民们的本意,收成也鲜少能拿到自己手里,这凡界的国家横征暴敛,压的普通百姓喘不过气来。
谢无言想起那日,黎琛从高高的悬崖上坠落下去,人们只是看着。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直到听到坠地的声音,便再次启程。
明明是该有七情六欲的人,却像茫茫江河里数量庞大的鱼群般,无法为同伴的死亡和离去感到一丝悲伤。
谢无言感到胸口微微的收紧。
又来了。
这二十年来,黎琛的尸体一直在他身边,自己的情感却停滞不前,想要弄明白却又置身迷雾般困惑。
如今离得远了,久久平静的湖面又泛起了微小的波纹。
谢无言真想随便敲开谁的脑袋看看,那些所谓的七情六欲究竟塑着什么样的形状,要是有更方便的途经,他绝对不想费这样多的心血,去将自己拼凑出一个连自己也无法预见的模样。
“你来了。”
风中飘来一个阴恻恻的少年声,沙哑的吐息一点点清晰的同时,鹿幽的身影出现在了一栋草屋的顶端。
黎琛那破碎的身体歪歪斜斜地立着,两只腿僵硬地杵在上面,仿佛被什么人随意地插了上去。
“家主大人,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谁?好奇怪啊。”
鹿幽那阴沉骇人的语气,用黎琛幼小的嗓子读出来,格外的诡异。
“所有人都说,这孩子只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奴隶的孩子,怪了,怪了……”他着了魔般地喃喃,隔着雾,语速越发的快,难以听清,“奴隶的孩子怎会认识你?可是我问了好久,怎么都问不出来……亏我杀了那么多人,好累……”
男童的身体在风中晃荡了一瞬,谢无言这才看清黎琛那只脆弱的小手已经完全折了过去,弯曲成一个极为异常的角度。
还染着血,浑身都是血。
鹿幽跳下房屋,浑身是血地走向谢无言,这具脆弱的身体已经被他使用到透支的地步,每走一步都即将支离破碎一般。
过度使用凡人的身体,自然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即便不管,现在的鹿幽也无法给谢无言造成丝毫的威胁,他恐怕要带着黎琛的身体,一起死在这里了。
这一次,黎琛怕是要彻彻底底地死了。
从前二十年,年幼完整的尸体承载的生命太过微弱,才能堪堪维持尸体不腐,然而这个时代还没有死生之书,他也尚未完全摸清王株的使用方法,想要将一具破碎不堪的尸体拼回原状,真正扭转生死……是不可能的。
只有最后一个办法。
转瞬之间,长剑已经抵在了男童的脖颈前,性命生死不过都在谢无言一念之间。
他只说了两个字:“交出身体,我留你全尸。”
“留我全尸……岂不是便宜了家主大人?”鹿幽扯了扯嘴角,像是嘲讽,眼神却又痴痴地看着他:“道侣的话,年纪太小,恐怕不对,这孩子莫非是你的子嗣不成?所以才在乎?原来家主大人也会和女修”
谢无言依旧是面无表情,冰冷的高墙不再有一丝可以动摇的缝隙。
对或不对,他都不可能等到答案了。
鹿幽忽然笑了,用黎琛那双天生漂亮,却晦暗无光的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一个明媚干净,恍若真正孩童般的笑容。
他的脖子忽然折断一般,猛地朝剑刃划了过去,谢无言急抽出剑,却发现自己的手臂不知何时被细小的藤蔓缠住,只是这一瞬间的空隙,鲜血便喷溅了出来。
他瞪着黎琛的笑容一点点恍惚,远处的云一般,渐渐淡了散了。
强烈的煞气从这具身体内传出,鹿幽竟用最后的力量加固了他的魂魄与这身体的联系。
如此一来,沈玉衡再想驱逐他的魂魄,单单留下黎琛的身体的想法,就彻底断了。
既然他如不了愿,这男孩也休想留在谢无言身边,即便他早已无法动弹,僵硬冰冷。
干脆全毁了……连看都不要看!
鹿幽想凭借最后一丝灵力摧毁这身体的五脏六腑,让这男孩的身体炸的彻底粉碎,却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灵压。
谢无言愤怒中释放出的灵压让这浓雾都扭曲了几分,周遭的空间颤抖着承受这排山倒海般的灵力。
僵持中,鹿幽感到自己的魂魄正在一点点消亡,伴随着热量从指尖逐渐流逝出去。
他自嘲想笑,却连斜起嘴角都做不到,更别提彻底毁坏这具身体了。
谢无言竟如此重视他……
鹿幽消散的魂魄没能在这一刻分清谢无言究竟保护的是什么,只是在这最后一瞬,体验到了至高的快//感。
须臾过后,断了气的喉咙在安静几秒后,飘出一句仿佛遗言般的话——
“来世吧,来世我会找到你的……”
这便是谢无言抱住残破不堪的黎琛时,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了。
即便谢无言已经不再将黎琛当做什么徒弟,也不觉得自己算是什么师尊,此刻还是感到了强烈的挫败感。
宇文江雪的狡猾还是超越了他的想象,即便是在百千年前,这样年轻的一个他,这恶劣的性格和作风竟丝毫不减。
下一次。
下一次,他会做的更好。
至少,要让黎琛活下来……
毕竟,要斩断因果。
脑海里闪过这句话时,谢无言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识海突然被掐断,黑暗一瞬间笼罩了他的整个世界,谢无言不得不立刻稳住意识,警惕地观察起四周。
突然,他听到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谢……”
“……怎……见……?”
“谢少……你……”
“谢少爷!”
谢无言猛地睁开双眼。
周围飘来一阵浓郁的药味,熏得人直皱眉,谢无言扶额想要坐起身,却发现自己从头到脚都无力的厉害。
浑浊的瞳孔看见床边模模糊糊的,似乎坐着两个人。
谢无言使出浑身力气,也没能问出一句话来。
这具身体怎会虚弱成这样?即便是原来那个魂魄分离的他,也不至于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床边的人看见他一直在发抖,慌忙出声:“临江,你还好吗?”
熟人的声音,令谢无言的指尖倏地一颤。
临江……
这一世的他,是谢临江!
第208章 因果(6)
谢临江。关于此人的一生,谢无言在谢家家书中已经知晓了几分。
病弱的天才,将王株的能力挖掘到了极致,独自完成了半本死生之书后,就撒手人寰。
他和临江仙的关系,临江仙此人的身份,谢无言的确很好奇。
不过,他很怀疑自己还能在这个空间里待多久。
修仙者的一生太漫长,要斩断的因和果,究竟藏在何处?
谢无言一向清亮的眸中难得出现了几分迷茫。
床边照看他的几人见他沉默不语,只觉得谢临江是和平时一样没精神,没什么奇怪的。
他也无暇理会那些陌生面孔,这具身体的灵脉异常沉重,连睁开眼皮都会加重那股难以抵抗的疲劳感,仿佛血液里天生注了铁水。
不仅如此,脸也有些……烫。
漫长,安静,煎熬般的死寂中,谢无言僵硬地躺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到额头覆上了一只手。
“嗯?怎么这么烫?”
那人“啧”了一声,却不是不耐烦。
“你傻啊,犯病了怎么不喊人?真是……”
有点熟悉的骂声,好像在哪里听过。
谢无言睁开一条眼缝,双眼所看到的视野好像隔着一层半透明的薄膜,过了好久才看清这骂声的主人。
那是张他没见过的脸,但碎碎念嘀咕的样子格外眼熟,回忆了片刻,他总算想了起来。
是霁花。
虽然知道霁花似乎是谢临江的好友,但真的在这一世看见他,还是有几分讶然。
毕竟后来的霁花总是戴着一副厚厚的黄金面具,只露出两个眼睛,完全无法看清他真实的相貌。
凭他的性格,还以为霁花的长相应该和脾气一样凶暴,没想到却是秀气漂亮的。
霁花扶他坐直身子,端来药碗,一勺勺地吹气,往他嘴里送药。
谢无言尝到那浓郁到发腥的苦味,皱了下眉,忍住反胃感艰难喝了下去。
他对自己正在生病这件事毫无实感。
修仙者的肉/体和凡人差距很大,生病的情况少之又少,即便病了,也都是和凡人不同的病。
但霁花说,他得的,只是凡人也会得的一种普通的发热病。
谢无言对此没什么概念,既然霁花会治,就任他去治了。
霁花也很少遇到这样顺从的谢临江,他将沾了水的冷纱布慢慢贴在他滚烫的额上,看见好友一瞬间舒适眯起的泛红眼角,胸口突然感到一阵异样的跳动。
他不知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虚,赶紧移开了眼睛。
谢无言闭眸,“上次你为我帮我师兄写的那几页阵法,他拿去用了,只是效果……”
“效果不好?”
霁花“唔”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觉得不是阵法的问题,就你那画技……怕是除了你,谁也看不懂吧!”
霁花说着拿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丢给谢无言,上面密密麻麻画着一些鸡脚印般的图画文字,难看的让人无奈。
不仅脸长得一样,连笔迹都一模一样,会阵法这一点也毫无区别。
难怪霁花当初会对他的脸那样在意。
自己的好友似乎转世了,甚至连外貌,喜好,能力都一模一样,倒不像转世,像死而复生。
……
那,黎琛呢?
这一世的黎琛是否存在?又在做什么呢?
谢无言把调查的任务委托给了霁花,虽然霁花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认识这个少年的,线索也少得可怜,但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
不局限于红霞一线天和药圣堂,整个仙界,凡界,都有可能。
无异于海底捞针,霁花简直要愁死了,谢无言也知道找到黎琛的概率少得可怜,但还是不能不去试试。
不试不行,他这一次的时间,恐怕很少。
霁花对他好到了极致,熬夜煎药,搜集方子,几乎是日夜不眠地陪伴在自己床前,快把他自己的身体都搞垮了。
谢无言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和上一世,宇文江雪的情况不一样,霁花对他好,似乎是不求什么回报的。
问了,也只是以一句“废话少说”堵住他的嘴。
如果是出于自己的本能反应的话,不理解。
还是说,霁花是个和盛今朝一样的老好人?
谢无言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武断地下结论,他的魂魄在一点点修复,他开始注意到自己过去的缺陷所在。
找到黎琛的契机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
霁花在某一天突然赶到药圣堂,说谢无言要找的人找到了。
与谢临江同一时代的这个黎琛,和前世差不多,命不太好。
他依旧是个没有姓名的人,只不过出生地从凡界到了仙界,这才很快找到了行踪。
他告诉谢无言:“那人和我们差不多,十四五六的年纪,常常来红霞一线天卖些灵兽的兽丹,你喝的药,有些还是出自他手。”
但说到一半,霁花突然又结巴起来:“不过那人,他,有些……”
“怎么了?”
霁花犹豫几秒,言简意赅地告诉他:“……他看不见。”
霁花不知道该怎么和谢无言解释,挑了个日子,说是要让谢无言亲眼确认一下他的情况。
亲眼看看那个目盲的黎琛过得如何吗?
思考的期间,谢无言在床上静静躺了几天,这副身体实在无力提升修为,好在也不需要。
谢临江年幼时天分极高,在十岁以前便已筑基,所以十岁以后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也只是耽误了区区几年的修炼而已。
在知晓谢临江是个天才的前提下,谢家许多人并不把谢临江一身的毛病当成问题,依旧将他当做是那个能够继承红霞一线天的未来少主。
他觉得可笑。
如今的他和黎琛一弱一残,被冠着弱者的头衔,恐怕随便来个什么修士都能把他们捏死。
恐怕是因为这个原因,谢无言这几天一直感到胸口闷闷的。
他起初觉得自己积了郁火而已,不必去管,但没过几天就忽地开始吐血,吓得霁花连夜给他熬夜配药。
喂药喂到一半,屋外突然传来“笃笃”两声沉闷的叩门声。
两人皆是一愣。
霁花一下子反应过来,皱起眉头:“今日是我让那小子上门的日子……啧,我和他说一声,改日再来吧。”
“来都来了,放他进来。”
“可……”霁花犹豫地看了一眼友人现在的样子,不知为何泛起了扭捏的心情。
谢临江此时双颊一片苍白,像层剔透的雪晶,没有任何温度,衣服半垂着拢住消瘦的身体,仿佛随时都会坠落到肩膀以下。
本人却毫不在意的样子,微阖上眼:“放他进来,我要见他。”
霁花只能同意。
门开后,谢无言垂眸等了几秒,才慢慢将视线移了过去。
黎琛便站在那里。
沉默的几秒中,谢无言的目光始终在他身上驻足停留。
紫衣的少年,与他印象里的那个黎琛像极了,只是两只眼睛空洞无神。
修仙者的体格虽然远高于凡人,不容易生病染疾,可若是眼睛这样脆弱精密的器官出了问题,没有医修及时处理,依然会落下目盲这样的残疾。
虽是目盲,黎琛却躬了躬身,道:“见过二位仙长。”
如今的他只是一介散修,而不是什么万众瞩目的玲珑门少爷,谢无言也不再是他的师尊,而是红霞一线天内病弱不能自理的谢临江。
谢无言不确定自己是否能通过这么一个陌生的黎琛,拼凑好自己的魂魄。
但他的确是唯一的线索了。
谢无言没和他有什么交流,只是邀黎琛留在谢家做个门生。
如今的谢家已经和老祖时代的谢家不同了,不收弟子只收门生,更接近他所认识的那个谢家。
谢临江如今虽没什么地位,但安排一个门生在自己身边,还是不需要旁人同意的。
霁花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赶忙让黎琛先回去。
目盲的少年自始至终没什么表情,颔首应声后便转身离开,一点没有惊喜的神情。
只有霁花震惊不解,问他:“临江!你疯了?你……你身边不能随便安人的……”
霁花会这么说不无道理,谢家内部并不和平,虽然这代只有谢临江一个孩子,可一旦到了继承的年纪,所有的矛盾和纷争都会爆发出来。
霁花这样的孩子都对谢家的家主之争有所耳闻,现实只会更残酷。
在这种特殊的环境里,随意在身边安插一些不知底细的外人,无异于自杀。
霁花自己其实就是这么一个外人,只不过他相信自己的忠诚,并且不相信除了自己,还有谁肯毫无保留,毫无私情地陪伴在谢临江身边。
他太特别了,一想到那些人会怀着怎样龌龊的念头接近谢临江,霁花就恶心到头皮发麻。
可是谢临江对这个陌生的目盲少年似乎抱有很特殊的兴趣,他几次三番打听都没有结果。
他们是在什么时候认识的?比自己还早吗?
没有姓名的少年第二次被叫到谢家的时候,霁花主动提出要出去转转,一走就是一下午。
走着走着,霁花突然撞见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是他的父亲,药圣堂的忘枝长老。
忘枝长老发现他时,霁花正坐在湖边发呆,忘枝长老一下子就急了:“霁花,你怎么在这里?临江呢?”
忘枝长老与谢临江的父亲谢钟是故交,两人的孩子一来一去也就熟悉起来,但药圣堂终归比谢家弱势许多,两人的父亲虽然往来平等,可那些端不平的地方,都得靠霁花去扛。
好在霁花很喜欢照顾谢临江,所以平日里表现得极好,忘枝长老也很放心。
只不过,今日这是……
霁花一下子红了脸,他怎么能让谢临江真的和那少年独处那么久!谢临江虽然修为不低,但身体病成那样,万一那少年有歹念……
想到这里,霁花瞬间弹起身子就跑。
谢家楼阁那设计精妙,曲折蜿蜒的九曲长廊第一次让他觉得无比碍事,霁花的不安在漫长的奔跑中不断膨胀,直到奔到“临江!你还好吗?”
室内一片寂静,捶门声愈发焦急。
垂着绣金红纱的床榻微微一动,抵在谢无言颈前的那柄小刀向下压了压。
一如初见那天,黎琛压在他身上,手里也是这么一柄锋利到杀人不见血的小刀。
少年低沉的吐息喷洒在颈边,低声道:“让他离远点。”
谢无言冷笑:“方便你杀我?”
少年弯了弯唇,天生漂亮又带着邪气的长相,让谢无言感到颈前的刀都凉了几分。
果然黎琛还是那个黎琛。
只要活着,他们两人就没有和平共处的一天。
第209章 因果(7)
霁花在门外慌张敲了半天的门,见始终没有动静,刚想闯进去时,屋里才传来声音:“我没事。”
声音明显带着虚弱,霁花放松的心情又一次揪了起来。
“临江,你身体怎么样?还是我进来看看吧。”
“无事。”谢无言淡道:“我还有些话要与这孩子说,你先回吧。”
“……好。”
霁花站在门外沉默一二秒,脚步却仿佛陷进木板里似的挪不开。
鬼使神差的,他突然开口问:“临江,你……确实打算留下他吗?”
明知道那少年还在屋里,霁花却实在忍不住问这问题。
脖颈前,自己却又悔恨了。
为何要现在问这问题?为何就这么等不及?为何……为何谢临江就一定要留着这少年……?
谢临江一定比他清楚得多,留个陌生少年在自己身边意味着多少危险。
他们到底是何时认识的,又是何时变得如此信任的。
……总归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
霁花自己都快闻着自己的酸味了,心里那愤愤不平的心潮翻涌上来,狠狠拍打着堤岸。
就在他快把自己酸成一缸醋时,突然听见门里传来谢临江的低语:“嗯……这事是办的急了,事后我与你细说。”
霁花猛地呛了下。
谢临江一直都是淡淡的性子,因为久卧病榻提不起精神,做什么都是冷冷的,哪有这样放软了声音和自己说话的?
少年一时如同尝了蜜般,醋味也一扫而空,忙不迭地对着大门点头答应。
“那我先走一会,临江,你有事便找人叫我来!”
屋外的气息终于一点点远去。
抵在谢无言脖颈前的刀刃却没有一丝要退让的意思,少年睁着空洞的眼睛瞪着他,说话时舔了下干燥的舌根:“你的下人,倒是殷勤的很。”
“他是我的朋友。”
黎琛轻哼一声,似乎是想说些讥讽的话,但看着谢无言清澈的眼,嘴里兜兜转转几圈的话,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他一手按着谢无言的肩,冷硬的语气:“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从哪里知道我的事的?”
少年看起来,也就才十五六岁的年纪,眼里却满是戒备和警惕。
他坚信身份尊贵的谢临江突然找到自己,还邀自己成为谢家门生,绝不可能是因为自己运气好。
仙界许多世家,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光鲜干净,以炉鼎采补者众多。
谢家这个小少爷出了名的孱弱,药圣堂的几位知名医修被请了个遍也无济于事,只能一天天用药材吊着。
这样的人,身份与他天壤之别,未曾谋面,却突然要给他这么大的殊荣,能是什么好事吗?
谢无言只是默默看了他一会,没什么被冒犯的烦躁,淡淡回答他:“没有目的。”
“说谎!”
“我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吗?”谢无言反问:“你也看到了,我日日久卧病榻,不能总麻烦霁花,只是需要一个身边帮扶一把的人。你对谢家有几分帮助,我只是随意选到了你。”
“你若是不愿,走就是了,不必如此。”
这一番话,弄得黎琛有几分茫然。
难道是他弄错了?谢临江的确……对他没有歹意?
黎琛顿了一顿,脑内审视屋内二人的姿态,孱弱无力的谢临江被他压在床边,脖颈前还抵着一柄刀子。
谢临江的体温很凉,一定也很白,他手腕那么细,苍白的皮肉一定被他压得通红。
……
这幅样子,他对谢临江有歹意还差不多。
谢无言看他总算知道是自己误会了,轻哼一声,道:“让开。”
但黎琛没让。
他手里的刀子也没让开,诡异的沉默蔓延了片刻后,黎琛那双空洞的眼睛突然望着他,询问般的语气:“我是不是必须杀了你了?”
谢无言:?
“我这样对你,事后只要你一声令,谢家势必让我一生一世都不好过。”
谢无言:……
见谢临江沉默,黎琛有些心焦急躁,抬起刀子,用凉凉的刀面碰了碰他的脸:“喂……我要杀你了,说点什么?”
“……”
“……蠢死了。”他为什么会收这么蠢的徒弟?
谢无言突然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黎琛的刀子甩了出去,反手揪住他后颈的布料一角,直接和黎琛上下对调,将狂妄愚蠢的少年压在了身下。
“身手差成这样,还想杀我?”
黎琛惊愕地挣扎了一下,但受制于巧力,一时竟没能挣脱开。
谢临江这一副躯壳实在弱,这么一番动作已经精疲力尽,也只是堪堪将黎琛压制住而已。
不过无妨,谢无言的目的不是反杀黎琛。
“只要你同意留作谢家门生,此事一笔勾销。”
黎琛的挣扎停了下来,沉默几秒,缓缓回过头。
“霁花常要回门派,我身边缺个人,你目盲,采药捕猎为生太过困难,不如在我身边随侍。”
“随侍。”黎琛轻哼:“还说不是下人。”
“他不是,你可以是。”
谢临江居高临下,目光冷漠地望着黎琛,他本想以此震慑,却想起黎琛这一世双目失明,并不能看见他的面貌。
“不论如何,这比你从前的差事好得多,你应当不是那种愚钝到为了脸面放弃这事的人。”
好不容易交涉完毕后,谢无言暂且先放黎琛离开了谢家。
若是他同意这个条件,随时都可以回来。
谢无言知道黎琛肯定会同意的,他那样多疑的性格,如果一走了之,想必会一直担心是否会受报复。
果然如他所料,黎琛当晚便来了谢家。
霁花已经先随父亲回药圣堂了,谢无言使唤了一个相对亲近的仆人,带黎琛走了趟家主那里。
等两人回来,谢无言打听了一下他父亲的反应。
听仆人说,家主见了黎琛,起初挺高兴的,但是在发现黎琛眼睛不对劲,听说他目盲之后,眉头明显皱了一下,一副不太满意的样子。
这之后,简单问了问修炼的情况,就结束了。
仆人说,今日时候太晚,负责记名簿的门生已经回洞府了,待明日白天再带这少年去一趟就行。
待小仆走后,谢无言斜了他一眼:“明日要记名簿,你可有名字?”
少年的声音轻了一截:“没有。”
“嗯,”谢无言道:“明日,你就写‘黎琛’这名字便好。”
这算什么?给他取名?他以为他是谁?
黎琛冷笑,眼神在谢无言上下转了几圈,却终究没有说出讽刺的话。
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
他也不是特别介意。
他观察着自己这位新主子——谢临江并不和他闲聊,自顾自写着什么,快到深夜时,才终于撂下纸笔,让黎琛喊人过来服侍他沐浴更衣。
黎琛并不能看到谢临江究竟在写些什么,但他的确好奇,于是趁着谢临江在屋内沐浴时,悄悄走近他桌边,伸手,用灵力去探那纸张的每一寸凹凸变化。
这办法使他一个人也能读信,然而谢临江写的这些东西,他却怎么也读不出来,似乎是……字迹太丑的关系?
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字迹为何如此混乱潦草?他自己莫非读的懂吗?
彼时,黎琛突然听到水声。
温暖的热量伴随着水汽一同飘了过来。
黎琛不知为何,一时有些僵住不敢回头,明明看不见,却觉得无比禁忌。
他突然回忆起那人与他在床上刀抵着肉,生死攸关时分,谢临江从唇齿间吐露出的一字一句冷静的话。
……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
第210章 因果(8)
翌日,他以“黎琛”之名记了谢家的名簿,正式成为谢家的门生之一。
对黎琛而言,这桩买卖也不坏,谢临江真有什么不轨,再走也不急,而且这人似乎是真的病弱,真要不轨也是他不轨。
正式搬入红霞一线天前,黎琛回到自己原来住的山中茅屋,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处理掉了那间屋子。
黎琛的行囊并不多,全身上下只有一枚生锈发红的储物戒算得上值钱。
谢家门生之间并不会刻意彼此往来或议事,相对分散,但也有性子亲和的,听说新来了个少年门生,便有意结交。
他们见那少年眼睛不大正常,就都有些沉默,但少年毕竟年轻,容貌精致俊气,总能让人心生好感。
目盲的缺陷,反倒让人心疼了。
所以黎琛刚到谢家生活的这段时间,算是过得不错,时不时有所谓的朋友找上他。
霁花也开始发现,谢临江这儿难得三天两头有人造访,却都是来找黎琛的。
尤其是一位门生家中的小女儿,天生水土双灵根,资历不错,相貌也尚可,时不时就来谢临江这儿转,想尽办法接近黎琛。
霁花每次看到那小姑娘来,眉头就皱成一团,脸色气的红扑扑的。
“……亏你能忍得了。”他小声嘟囔。
谢无言微微侧头看他,似乎并不明白霁花在说什么。
“他们两人这样成何体统,这还是在谢家,若是寻常散修不还得……”
霁花试图憋几句恶毒的句子出来咒骂黎琛,可是自己想了半天却想不出什么有攻击性的句子,只能作罢。
霁花声音压得很低,黎琛的视线却突然飘了过来,边和那小姑娘微笑说话,边看着谢临江这边。
谢无言并没有看他,帷幕里的清瘦身体倚靠在丝绒枕上,“只是说说话,也没做什么不正经的事,随他们去吧。”
霁花哼唧:“你从前脾气可不这么好,现在是怎么了?”
“都是小事。”谢无言不在意,问霁花:“上次给你的图纸怎么样了?有效果吗?”
霁花点头,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捆卷轴递给他。
这些都是谢无言新写的一批阵法的试用情况。
红霞一线天盯着他的眼睛实在太多,不方便试阵,这个任务只有交给霁花。
霁花其实也不明白这些阵法都是用来做什么的,但他心里从没怀疑过谢临江,于是也从来不过问。
虽然谢临江那些鸡爪般的字,他每次都认不清,只能提前逐字确认好阵法的布法,免得出错……
谢无言其实并没信任霁花到这种地步,只不过他确信,霁花看不懂这阵法究竟是为何存在。
毕竟这是他上一世所领悟到的催动王株的方法,王株虽看着是牡丹的形态,却与寻常牡丹有很大区别,某种程度上,比起植物,他们更接近有血有肉的人。
上一世催动王株,维持黎琛的肉身时,谢无言渐渐领悟到了一些诀窍——
若是在白昼以火灵根之力催动红牡丹,再于黑夜以木灵根之力催动白牡丹,如此三十日,王株周围的特殊灵力成倍增长,甚至能让加速红霞一线天内所有修士的修炼速度。
而将这成倍增长的灵力压缩再压缩,让其影响的范围不断缩小至一人的大小,便可阻止尸体腐败,甚至扭转生死。
但如果仅凭这些手段,想要扭转一个人的生死,至少也要花上万年的光阴。
万年……实在太长,他想无论是谁,即便是自己,也等不起那样久。
谢无言从老祖再世为谢临江后,日日抱病卧榻,虽然不便行动,却反倒悟出了一些天机。
既然催动王株的操作极其繁琐和漫长,不仅要日夜看顾,还需万年光阴,那,如果将王株的力量用阵法封印起来,再以万年份的灵力与之融合,是否能够走一条捷径呢?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谢无言便知道自己是对的。
毕竟,从他脑海中涌现出的这个想法,不正是死生之书,生之卷和死之卷的原理吗?
王株的红白牡丹两份力量各自拆开封存,将要复活谁的时候,再将生之卷与死之卷合二为一,便可达到目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几乎所有时间都花费在了这上面,夜半还在写阵布阵。
眼看生之卷的进度已经完成了四分之一,胜利在望时,他面前的书页突然被扯走了。
谢无言侧眸,毫不客气地对黎琛说:“拿来。”
黎琛同样不和他客气,二指夹着那轻飘飘的纸挥了挥:“睡觉去。”
“把东西放下。”即便谢无言用严厉的语气这么说了,黎琛依旧不走,他有些不耐烦道:“我有正事要忙,你先退下吧。”
黎琛手上还是没有动作,若是他看得见,此刻必然已经将谢无言瞪穿了。
即便无法看见谢临江的脸色有多差,长期目盲的黎琛也可凭着他的呼吸,确认他的身体情况。
……他好歹拿着谢家的月俸,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谢临江把自己熬死。
都是看在月俸的面子上。
谢无言却不接受他的好意,加重了几分语气:“拿,来。”
成为谢临江之后,谢无言有了更多思考的时间。
他开始回忆自己所经历的一点一滴,也逐渐意识到了这个空间的特殊。
谢家老祖之所以没能成神,如果就是因为在鹿幽死后,被传送到了百千年后呢?
如果他所经历的这些并不是单单体验历史,而是在创造历史本身呢?
属于谢无言的那个世界里,他自己的肉/身已经在分崩离析,一息尚存但也仅仅是此刻,一旦秦枭羽回归死之卷,而他离开这里,重返危机四伏的合欢宗密林,纵使找回感情与魂魄,他生还的可能性又有多少?
他可能会死。
谢无言的预感向来很准,这次他对自己生还的可能性并不乐观。
眼看那张纸还牢牢捏在黎琛指间,谢无言正思考着要不要用逆灵诀强抢,突然听少年说:“好了,别闹了,你得休息。”
视野突然天旋地转,谢无言还没防备就被少年拉着手臂扯到床上。
黎琛顺势将被褥一扯,将他罩在里面。
“放开!”谢无言一下子升起怒意,换做从前早就一掌将人打个半死了,此时却发现挣脱不开。
混账!
谢无言从未像现在这样憎恨过这具羸弱不堪的身体,连黎琛的一只手臂都抵挡不开。
才挣扎了小一会儿,冰凉凉的汗就已经渗了出来,身体也开始发热。
“别闹小孩子脾气。”黎琛无奈,只是稍稍使劲又将他按了回去:“病秧子,别逞强了,睡吧。”
“……………”
谢无言气到通红的脸一点点从被褥里移了出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可惜黎琛看不到,也不怕,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倔强幼稚的谢临江,怪有意思的。
黎琛越过自己微笑的嘴角,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要是可以,他真想亲眼看看谢临江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猫头][猫头][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