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家大业大,势力盘根错节,遍布各区的眼线便是其延伸的神经末梢。火车站区域的负责人,昨日就差人来报:就在晏宁抵达的列车上,有人亲眼瞥见沈少爷与张督查同坐一隅,品茶交谈。据描述,两人神色俱是凝重,绝非寻常寒暄。
这画面,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吴鑫荣心中荡开层层疑惑。张默言此人,他自认了解几分。
此人城府极深,行事向来步步为营,绝非无事献殷勤之辈。他与晏宁素昧平生,为何要在火车上特意接近?又谈了些什么“严谨”之事,能让双方都面色沉重?
更让吴鑫荣心生警惕的是后续发展,为何列车一到站,张默言还“恰好”地与晏宁“一道”前往吴府。而令他无法理解的是,就在今日上午,晏宁到达上城的第二日,那孩子的身影竟然出现在了这警务司之内!
种种事件,绝非巧合二字可以解释。不得不让吴鑫荣合理怀疑:定是张默言这家伙,在利用不谙世事的晏宁,甚至可能想借用他吴家表少爷的身份,查询某些不便亲自出面的线索。
将体弱多病的外甥牵扯进莫名的浑水里,这是吴鑫荣绝对无法容忍的底线。思以至此,他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直直射向对面那张不动声色的脸。
张默言自是无法得知吴鑫荣内心的翻江倒海,毕但他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审视与冷意。他重新斟了杯温茶,瓷杯边缘升起袅袅白汽。他送至唇边轻呷一口,那熟悉的轻苦涩味立刻在舌尖弥漫开来,他果然还是需要细品才能了解这茶的清香。
“吴叔”张默言放下茶杯,语气从容不迫,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我与沈少确实是在列车上偶然相识。”他刻意略去了吴旺德那晦暗不明的一环,此刻提及为时过早,“并非您想的那般复杂,只是沈少恰巧遇上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我既在场,便顺道协助处理。”他叙述简洁明了,但也确是事实。
“作为警务司的督察长,”他继续道,目光坦然迎向吴鑫荣,“职责所在,自然是维护治安,保护民众。我自然不会,也不愿将无辜的沈少爷牵扯到任何复杂事件当中。”
他话语微顿,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间隙,才缓缓补充,“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沈少爷确实始终是……局外人。” 这最后一句话,语气平淡,却暗藏机锋,将判断与责任巧妙地推回给了吴家。
吴鑫荣闻言,鼻息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张默言的官腔打得漂亮,但这更坐实了他的怀疑。“这就不劳烦张督察费心惦念了,”他声音沉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回府后,自会与他分说明白,严加管束。” 他必须立刻将晏宁从这潭浑水边拉开,绝不能让那单纯的孩子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
“那就希望吴叔能好好对沈少爷说教一番,让他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张默言从善如流地接口,面上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平静。
然而在他的心底,一丝无奈的涟漪轻轻荡开。
那小家伙,哪里还是什么局外人?从他决定救下顾彦,并将人安置在吴府安排的医院那刻起,他就已经被动地嵌入了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更何况,以那少家伙执拗?的性子,既已决定援手,插手此事,又岂会因几句告诫而轻易抽身?他大概很快就会主动来询问调查进度了吧。
今日在警务司错失照面,倒是意外,但想必过不了几日,他就会重新寻上门来。
思绪及此,张默言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窗外的暮色。墙上挂钟的指针即将划过罗马数字“IX”上,已是晚上九点。楼下远处,偶尔还能听到几声沉闷的汽笛声穿透夜色,倒是显得此刻办公室里寂静异常。
“吴叔,时候不早了,您也该回府歇息了。”他适时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送客的明显意味。
吴鑫荣冷哼一声,拂袖起身:“不用你催。记住我说的话,别让他掺和进来。”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家之主的绝对威压。
“嗯,自然。”张默言微微颔首,应得迅速,却让人品不出几分真意。他起身行至门边,为其拉开房门。
办公室外,几名手下正屏息凝神地整理着文件,见吴家家主面色不虞地出来,纷纷停下动作,恭敬地点头示意。
张默言也只是默然将他送至楼梯口,楼下庭院中,吴府那辆熟悉的黑色汽车已静候多时,车旁肃立着两名身形挺拔的随从。他立与廊下,目送那带着怒意的背影上车离去,引擎发动声混着又一声遥远的汽笛,直至车尾灯消失在警务司大门外的拐角,方才转身,不紧不慢地踱回二楼。
“老大。”早已候在一旁的陈勇见他回来,立刻紧跟几步,随他进入内侧办公室,并反手轻轻掩上门,隔绝了外间的视线。他的脸上混杂着疲倦与一丝压抑的兴奋,压低声音道:“我们盯着的点有动静了。‘茶色庄’后院,今日午后有几辆从未露过面的包车悄悄驶入,下来的人行事极为谨慎,绕了几圈才从后门进去。”
陈勇上前一步,将一份仅两三页的薄薄记录放在张默言宽大的办公桌上,便继续汇报道:“我与周延在对面阁楼观测了整个下午,看得真切。那三辆包车停下后,中间那辆车里下来的,是个身形瘦高,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色西装礼服的男人,头戴压低的黑色圆顶礼帽,完全遮住了眉眼。看那派头就绝非寻常跟班。左右随行的两人步伐出奇一致,站位又刁钻,始终将他护在中间视线最难捕捉的死角,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护卫。他们目标明确,径直穿过后院,推开了那间平日里绝少人去的僻静账房的木门。”
他喘了口气,指尖在记录本上,一个潦草画下的人物轮廓上点了点,强调道:“关键在后头。不到一刻钟,那个我们一直盯着的、吴旺德家中仆人阿德,就猫着腰,神色紧张地溜了进去,看他那副愁容脸色,想来,正是因为顾彦的父母没能按时到达约定地点,他们已心生警觉,怀疑事情有变,阿德这才急着向上头汇报情况,怕是担心引火烧身。”
张默言静默地听着,目光落在记录本那潦草的轮廓上,眼神锐利如鹰。看来这‘茶色庄’的账房先生,绝不止表面身份那么简单。但仅凭阿德与他接触,就断定他是背后老板,证据链还太过薄弱。
“光盯着不够,要让他们动起来。”张默言食指轻叩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脑中已迅速形成了一条引蛇出洞之计,“你设法让那对父母写一封措辞恳切的道歉信,寻个生面孔,交送到‘茶色庄’柜上。信里就写,家中突生变故,孩子已另做安排,此番交易作罢,深感歉意。”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带着洞察一切的寒意,“我们正好看看,断了他们这一单‘货源’之后,他们是会就此罢手,还是会为了填补空缺,更急切地另寻他人,物色其他美人少年。这种伤天害理的买卖,一旦做了,就绝不可能只此一桩。顺着这条线摸下去,或许能扯出我们尚不知晓的、更多正在被暗中交易的可怜人。”
“明白!”陈勇领命,随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轻快了些,
“说来也巧,今日在警务司遇到沈少爷了。”他并未察觉张默言骤然暗沉的脸色,兀自说道,“我看他颇为关切,便将顾彦的住址告诉他了,想必现在人已经被沈少爷安排住院了。”
看来陈勇是匆忙赶回,尚未与同僚交接,不知晓其中关节。张默言目光微敛,声音平缓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他已经派人来知会过了。”
“……”陈勇喉头一哽,顿时明白了为何方才在门外,周延会那般“好心”地将汇报的差事让给他。自己是不是又多嘴了?他额角几乎要渗出冷汗,忙不迭地躬身:“那……那我先出去办事了。”
办公室内重归寂静。张默言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夜色已深。他起身将桌上散乱的资料整理好,锁进抽屉深处的档案袋中。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熄灯,关门。
警务司大楼并未完全沉睡,几间办公室里依旧亮着灯,隐约传来打字机断断续续的敲击声和低语声,那是负责夜间值守和案卷整理的文职人员还在忙碌。他步下楼梯,皮鞋踏在水磨石台阶上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大门外,接他的黑色轿车静静停在街灯昏黄的光晕下。司机老陈正斜靠在车门边,望着街上零散驶过的黄包车和偶尔蹿过的野猫出神,手指间夹着的半截香烟在微凉的夜风中明灭不定。听到脚步声,他立刻回过神来,掐灭烟头,利落地拉开车门:“张督察。”
张默言微微颔首,俯身坐进车内。引擎发动,车辆平稳地汇入稀疏的车流,将依旧亮着几盏孤灯的警务司大楼抛在了沉沉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