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让她心里惦记的沈晏宁,正在城西的“甲号医院”,为顾彦少年安排住院与手术的各项事宜。
医院走廊里弥漫着特有的、刺鼻性的消毒水气味,与窗外投入的正午阳光交织,形成一种冰冷与温暖奇异共存的气息。沈晏宁一袭青绿色长衫,静立于甲-叁病房门前,与护工低声交谈,声音平稳而清晰,“今后,劳烦您多多关照!”他眉目低垂,眉宇间尽是认真专注,那深情仿佛病房内是他至亲之人,将最重要的托付郑重交予。
护工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面容和善,穿着略显宽大的白色工作服。她手里紧握一本半旧的记事本,笔尖快速而仔细地记录着这位“病人家属”的嘱托。
她心下暗自留意到,这位先生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也像个学堂里的书生,可交代起事情来却是异常的老成周全,条理分明,丝毫不见年轻人的毛躁。说到关键要紧之处还会自然放缓语速,甚至稍作停顿,确保她能听清记下,才继续往下说。
“等明日手术后前,我会来一趟,”沈晏宁继续说道,他的目光落在护工的眼眸上,给予一种被重视的诚恳感,“后续他的疗养期间,我也会安排家仆前来探望,若有什么需求或是情况,您也可随时让他们转达于我。”
他的语调始终温和,让护工觉得他这套无意间的体贴动作,配上他那张天生显得乖巧无害的脸,非但不觉多事,反倒让她觉得这青年真是细心又可靠。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到底是哪商户家养出了这样懂事少爷”的赞叹。
她轻点着头,“放心吧,这些我都懂,”语气也笃定的很“我们医院规矩严,但也最是尽心,顾少年是我们病人,我们自然会负责到底。”
沈晏宁静静听完,眼中那抹笑意更浓了些。他微微躬身,姿态优雅自然,“有您这句话,我便彻底安心了。告辞。”
他的声音明显比先前多了几分轻快,仿佛护工笃定的承诺真正卸下了他肩头的一副重担。
护工脸上也露出了更真切的笑容,连连点头:“沈先生,慢走不送。”她目送沈晏宁转身,见对方身影渐行渐远,终是喃喃自语:“头次见个有钱又礼貌的少爷,还是个会办事....会说话的主。”继而转身回到了病房,照顾那新来的顾彦少年。
沈晏宁转身后,沿着来时的路向医院前厅走去。本想着时间也不早了,是该回吴府。
然而,就在经过一条交叉走廊的转角时,他的余光不经意地瞥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是林小曼。
沈晏宁保持着她那侧方向行进的姿态,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
那件浅杏色呢绒洋装,质地细腻,一看就是价格不菲,但裁剪却可以宽松,与他记忆中林小曼穿着勾勒腰线的旗袍大相径庭。这种过于宽大的裁切,像一层柔软的盔甲,巧妙地遮掩了她身形原有的窈窕曲线,反而透出一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她的眉眼间染上小许的疲倦,脸色却已不像在江城时见得那般气色红润。此时竟有些苍白无力之感。
沈晏宁的视线下移,落在她紧握的手上:一份西式医院专用的硬纸文件,由于角度问题,也只是看了个封面上隐约可见的“体检记录”字样。她的手指紧紧攥着那硬纸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同时她的目光一直投向转角另一侧,正与一个看不见的人急促地说着什么,侧脸线条绷紧,语速快而激烈,白皙的面皮渐渐涨红,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或激愤。
忽然,转角那头似乎有人离去,脚步声渐远。林小曼猛地收声,胸脯微微起伏,深吸了一口气才转过身。
就在这一瞬,她的目光撞上了沈晏宁。
那双描画精致的媚眼里猝然闪过惊愕、慌乱?像是被人窥破了什么**。她像是显然没料到会在上城这家德国开的医院里遇见他,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那份硬纸报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喀嚓”声。
沈晏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不是应该在江城吗?
这么快就料理完那边留下的残局?
不对。他旋即想起,林家根基本就在上城。她既已同王安义一解除婚约,自然该回来,另寻门路支撑那个摇摇欲坠的家业。
但此刻,她出现在这所价格不菲的医院......想来是身体出了什么不便声张的症候?才特地寻了这洋人医院求诊?这其中的缘由耐人寻味。
思绪流转间,林小曼却已稳住神色,唇角牵起一个算不上自然的笑,挪前两步,声音刻意放得轻软:“沈少爷,没承想还能在这遇上,当真是有缘。”
若不是因为王安义那层关系,他沈晏宁断不会与这位林小姐有任何交集。但既已迎面撞上,场面上的功夫总要做些。
他略一颔首,神色疏淡,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嗯,好久不见,林小姐。”
话音落下,他并未多加停留,也不再看她一眼,便径直与她错身而过。长衫的下摆随着他的动作荡开一个利落的弧度,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风,轻轻掠过她宽松的洋装下摆。
沈晏宁步速未变,皮革短靴踏在石砖地面的声音清晰而规律,一步步远离了她周身那股混合着栀子花头油香气和医院消毒水味的、复杂而微妙的气息,仿佛方才那短暂的照面不过是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拂过便了无痕迹。
林小曼脸上那抹强撑的笑意骤然凝固,如同戏台上伶人瞬间变换了脸谱,所有外露的情绪顷刻间收敛,转而换上一脸近乎漠然的平静。
那转变极快,极自然,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慌乱与强笑从未存在过。
她微微侧身,将手中的那份硬挺的体检报告从容地纳入手袋中。随后挺直了背脊,步伐平稳地转向与沈晏宁离去的相反方向走去,浅杏色的身影融入走廊另一端明明暗暗的光线里,看不出半分失意,只余下一片拒人千里的冷淡。
*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行驶在上城街道上,窗外是掠过的黄包车的影子和熙熙攘攘的人流。沈晏宁靠在后座,指尖规律性地轻敲着膝头,脑中思绪流转。
方才医院走廊的一幕,如同默片般在他脑中清晰回放。再加上之前在江城收集到的信息。
指尖的轻叩停顿了一瞬。
是了,孕事。
时间、地址、她那身刻意宽松的洋装、以及强装镇定却难掩慌乱的神态,所有线索都严丝合缝地指向同一个结论。这完美解释了她为何突然返城,又为何偏偏出现在那家保密严谨的德国医院。
想到此处,沈晏宁沈晏宁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那副故作淡然的表情,假的很,终究是没能完全掩饰住下意识想要遮掩什么的窘迫。这更印证了他的猜测。
林家的处境,怕真是到了穷途末路了。
这个判断在他脑中清晰成型,不带丝毫怜悯,只是一种冰冷的洞察。若非被逼到绝境,何至于让一个女儿家,连这等事也要拿来当做谈判筹码?这不仅是商业上的孤注一掷,更是一场对亲情与人性的考验:那位刚才与她交谈的林家大少爷,面对这份“厚礼”,是会念及血脉亲情伸手拉一把,还是会权衡利弊,甚至落井下石?
可惜,上城的众多商户虽表面风光,内里怕是在做着亏空的生意。他虽只来了两日,但今早摊开报纸,那醒目的标题“货物造假,吴家受利”已如一根楔子,直指核心。文章措辞看似客观,字里行间却处处透着精心编织的暗示与莫大的阴谋意味。
这是商户之间常见的争斗法子背后搅动风云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主要目的只是要吴家失了名声?到底为何?若这层层迷雾无法拨开,上城商界,恐怕难免一场波及甚广、你死我活的腥风血雨。
轿车微微颠簸了一下,驶过一处转角区域。车轮碾过路面衔接处的缝隙,发出沉闷的声响,将沈晏宁从沉思中轻轻晃醒。
他下意识地抬眸望向车窗外的景象,也该快到吴府了。
不过,这种层面的争斗,水深又如何,他沈晏宁自有章程,目的明确,无意也无暇卷入。只要那吴府自身行得正坐得端,心中无鬼,这些报纸上的攻讦、商场上的流言,终究是虚张声势,动摇不了根本。想来,这上城总归有明眼人,有时局之力,会去查清真相,还个公道。这并非他需要操心的事。
且于他而言,方才医院里的偶遇,连同对林家命运的揣测,不过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看清了局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便已足够。他并无搅动风云的大才,也无运筹帷幄的野心,所求的,不过是认真做好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事,守好自己该守的本分。至于这上城商界的风云变幻,谁起谁落,都与他这过客无关。
沈晏宁平静地望向窗外,看着街道景物变迁,心中一片澄明,再无波澜。
林家的是非,吴家的得失,乃至这上城商界暗涌的浑水,都已被他切蒂从脑中拂去,如同拭去窗玻璃上的一粒微尘。
现在,他最该思考的,是如何与那事务所未来“同事”打好关系,才是重中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