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默言并未推辞。他面色沉静如水,心中对事情的脉络已有了大致的掌握。虽说他昨日才风尘仆仆地回到上城,但其手下得力之人早已展开暗中调查,摸出了一些关键线索。现已查明,那桩闹得满城风雨的“外流货物造假”风波,其源头并非什么正规渠道的指控,而是最初由几家流通于码头茶肆之间、不起眼的小报煽风点火传播开来。
然而,一个无可争议、令所有商家都真切感到切肤之痛的事实是:他们最终结算到的货款金额,确实凭空短了些。谣言或许起于虚妄,但造成的损失,却是实打实的。
“众位。”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沉稳地扫过在场每一张焦虑的面孔,声音清晰而肯定:“据初步调查,那批外流的货物本身品质上乘,符合标注,也确未曾掺假。此次风波,实属有心之人恶意散布谣言,故意造谣生事。”
他道出的仅是调查所得的冰冷事实,然而那心中的猜测,尚未得到实证。
此番动作,精准狠辣,其真正目的,恐怕绝非表面那么简单。大抵是想借这把凭空燃起的虚火,一举打压上城吴家累世积攒的声望,搅乱维系多年的市场秩序,唯有水浑了,某些人或是家族才能趁机摸鱼,从中谋取暴利?但这终究是推测,证据链尚未圆满,结论有待深入考察,此刻万万不可多言,以免打草惊蛇或引发更大的恐慌。
谨言慎行,一字一句皆需权衡。
此言一出,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低哗与交头接耳的窸窣声。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疑虑更甚,非但没有释然,反而更添困惑。
既然督察长亲口证实货物并无瑕疵,那为何他们收回的货款竟凭空缩水了整整两成?这实在说不通的。
那些外贸物品的交易,历来是通过福利洋行的谢买办、仁记洋行的陆买办等几家固定的“中间人”进行,多年来已成为惯例。以往纵使外贸市场价格有所浮动,买办方也必会提前来函说明再附上洋行的电报底稿,流程清晰透明。可此次非但没有任何正式通知,价格还被毫无缘由地强行压低,如此反常,着实令人费解。
一位坐在前排、靠主位最近的老当家:药材商的顾老爷子,语气恭敬却难掩焦灼:“张督察长明鉴。您的话,我等自然是信的。货品既无问题,便是万幸,保住了我等商家的脸面。可这凭空少去的两成款金,究竟流向何处?我已亲自去问过谢买办,他却只是推脱,说是洋行那边此番压价极其强硬,其余便三缄其口,再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损失的可是真金白银,关乎一大家子人的嚼谷和伙计们的工钱呢。”
顾老爷子话音未落,旁边茶叶商苏老板已是按耐不住。他“唰”地一声合上折扇,用折扇重重一敲掌心,急声附和:“顾老所言,实为我等肺腑之痛,骨鲠在喉,不吐实难心安。”他声音徒然拔高,带着茶商特有的文雅克制腔调,却依旧难掩其下的焦灼,“那还劳请张督察长,再费心深查一番?这不单单是为了追回那笔看不见、摸不着的款子,更是要揪出这背后小人!”
他挥舞着折扇,仿佛在空气中勾勒出那无形的敌人:“至少得让我们这些吃亏的人明白,这亏空究竟坏在了哪一环节,日后是防着那洋行,还是那买卖,心里也好有个章程,死也死个明白不是?”
厅内顿时响起一片低沉而急切的附和声,“是啊!”“请督察长做主!”所有焦虑、期盼、乃至最后一丝希望的目光,再次死死聚焦在张默言沉静的脸上,仿佛只要他微微颔首,便能瞬间拨开这重重迷雾,让事情的真相水落石出。
在满堂灼灼注视下,他并未立即给出回应,反而先是目光微垂,敛去了眸中所有思绪,仿佛将周身纷扰隔绝在外。随即,他抬起修长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富韵律地轻点着光润的黄花梨木扶手。
那“笃、笃、笃”的轻响,像一枚无形的定海神针,悄无声息地压下了场内心浮气躁的波澜。这规律的叩击声仿佛带有某种魔力,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牢牢锁在他看似随意实则深邃的动作上。
熟悉他作风的人都知道,这正是他一贯的思考方式:越是风急浪高,他越是沉静如渊。每一个轻叩的间隔,都仿佛是他思绪在深海之中精准落子的声音。
“诸位的意思,我已明白。”
他指尖的动作蓦然一断,悬停半空,随即抬起眼帘。那双眸子此刻清亮如雪,再无半分遮掩,直直迎上所有焦灼的视线。
“货款不会凭空消失,账目总有来去。此事,我既已插手,”他语气平稳,却字字如钉,楔入人心,“便会一管到底,给诸位一个交代。”
他目光扫过全场,做出了不容置疑的承诺:“大家莫急,且宽心等我回去细细查证。洋行的账目、买办的关节、银钱的流向,我都会逐一厘清、彻查到底。”
这番话,并非热血沸腾的保证,而是冷静清晰的行动纲领。同时也让所有人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一丝,得以喘息,继而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眼前这个语气平淡却一言千钧的长官身上。
*
待张默言回到警所时,已是近午。深秋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带着几分慵懒的暖意,空气里弥漫着凉爽干燥的气息。
他刚踏上警所二楼时,一名带着圆框眼镜、模样文弱的青年警官便快步迎上,低声禀报:“督察,您回来了。今早你出去后不久,沈少爷来过,之后便去见了顾彦先生,说是……要送顾先生去医院。”
张默言脚步未停,只朝着自己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听着汇报,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这时辰,这消息自然不是来自仍在“茶色庄”潜伏的陈勇或周延。想必是沈晏宁行事只有章法,要带走案件相关人员,便按规矩遣了个人来警所通报一声,留个痕迹。
“可还说清,手术具体定在什么时辰?”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只推开办公室门时,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悦,如鹰隼掠过云层的影。
那青年警官被他目光一扫,下意识推了推眼镜,仔细回想了一遍半晌午时那少年传来的每一个字句,谨慎地回答:“回督察,那边......只确切说明了要送往“嘉城医院”,至于手术的具体时间,并未多言。”他窥见张默言脸色微微一沉,周遭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急忙补充道:“要不,我现下就去医院跑一趟,问问具体情况?”
“不必了。”张默言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惯常的沉静。却干脆地截断了对方的话头,“你去忙你的吧。”
他走向办公桌,将那份因错过某人而产生的、细微而莫名的失落感,干脆地压回心底。现在确实不是去琢磨那小家伙行踪的时候。原本或许能借着顾彦的事由,能在警所遇上对方,没承想,竟是如此不巧地这般错过了。
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像指间流风,抓不住,也只能暂且放下,另寻它法。
他收敛心神,目光瞬间恢复了惯有的锐利与冷静,转而起身向门外办公区的下属林洛安吩咐道,语气果断,指令清晰:
“林警官,眼下正要紧的还是假货的风波,你立刻带两人,去把码头甲仓最近二周的出入库记录,尤其是那批标注“南洋上城”的货,全部调出来核查。任何经手人的背景、货物流转的凭证,一件都不能疏漏。我要明天这个时候,看到初步的报告放在我桌上。”
“是,长官!保证完成任务!”林洛安霍然起身,没有丝毫迟疑,当即点了身旁两位得力同事的名字,三人步履生风地下了楼,直奔城东码头而去。
而张默言也未在警所多作停留。他略一思忖,取过搭在椅背上的那件深灰色长呢料外套,利索穿上,对着一旁待命的赵青打了个简单的手势:“赵青,跟我再出去一趟。”
片刻后,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黑色的汽车早已在门口等候,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赵青快走几步,为张默言拉开后座车门,自己则坐进了副驾驶。车子并未转向城东码头与林洛安等人汇合,而是径直朝着上城区的方向驶去,目的地明确——福利洋行分行。
这日,注定是奔波忙碌的一日,于警所众人如是,于沈晏宁亦如是。
另一边,沈晏宁几经打听,方在城南一片略显安静的名宅区里寻到了正被警官安排于此地的顾彦。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及手术的安排。见对方应答,却也知行动不便的顾彦,乘坐颠簸的黄包车并非良策。便独自一人快步出了巷口,叫了辆黄包车径直往吴府去了。
到了吴府,他径直寻了主事的吴管家,言简意赅地说明了需借用一辆车送顾彦去医院的缘由。他言语间保持着世家子弟的客气,语调平稳,却自然带着一份不容置疑、难以推拒的意味:“烦请吴管家即刻安排一辆车,再派一位稳妥的司机师傅同行。”
于他而言,亲自开车接送也不是难事,但此举终究与他的身份不合,有失沈家少爷的体统。由吴家出车并配备司机,这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
吴管家办事极为利落,当即应承下来。不多时,一辆外观黑得十分“随大流”的轿车便稳稳驶至府门等候。沈晏宁微微颔首,坐进了宽敞的后座。
车辆平稳地驶出吴府大门,融入街道的车流之中。沈晏宁靠在后座,目光掠过前座那位神情专注、手握方向盘的司机师傅。
说来也巧,昨日他初抵上城,前来接应他的正是这位被派出的管家?或许是因着连续两日的见面,又或许是因为这位管家听言这沈家少爷虽出生富贵却性子温和、并无架子,这一路上,竟好似打开了话匣子,从街巷见闻到府内琐事,聊了不少家长里短。
沈晏宁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才温和地应和一两声,显得极有耐心。这倒让司机师傅更加放松,只觉得这位少爷果然如传言般温和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