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木刺并没有没入伤口过深,戴仁城必须立刻用缝肠线缝合伤口,再多一时他就因为大出血身亡。
“大夫在哪里?”陆轸奔至官吏面前,见众人支吾,拎起其中一人的衣领大吼:“大夫在哪里?!”
他顾及不了大夫现在是否在为别人治病。如果今日他陆轸拦下了别人的生路,那么等来日他到十殿阎罗面前赎罪,堕入畜生道或是鬼道,要杀要剐随便。
被揪住衣领的官吏不忍心地别开头。另外一人上前掰开陆轸的手掌:“大夫不在这里。这里没有大夫。”
陆轸僵住。
对了,他来到安置厂时,除了官吏派发的药草,一波接着一波的伤员搬来此处,却没有见到有任何人前来治伤。
“那他在哪里?”
官吏深吸一口气:“在乡绅那边,崇山半山腰。”
话音未落,围观的群众发出惊呼,不可置信地i向前涌去。一位汉子拨开陆轸,怒不可遏道:“就他们的命是命?!这里伤员数以千计,连药草都不够分发。他们还有闲心跟往常一样请人上门看诊?!”
官吏咬住嘴唇,静默片刻后道:“这……话也不是这么说。乡绅那边还有一位贵妇人摔伤,危在旦夕。”
“放你大爷的狗屁,老子的媳妇还因为受惊流产了!大夫是只有一个吗?我们朔州城光是大医馆就有三个,更别提赤脚大夫……就为了治他们的病把所有大夫请走!”
局面愈发焦灼,人群的怒气要将此处再度掀翻。
那位吉祥街出身的官吏回头想要找到陆轸,却发现身旁早已空无一人。
震后的山路不好走。巨大的裂隙如同黑色的伤疤,狰狞地横亘在前,深不见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混杂着植物断裂后溢出的草木清气,
陆轸每踏出一步,都必须先用木棍试探,寻找着力的支点,身体紧贴着尚算稳固的山壁,一点点地挪移。这些人选择到高处安置,是想要困住大夫不下山吗?
陆轸掌心的血痂没有凝固,皮肤与木棍摩擦,火辣辣的痛感蔓延全身,又出现了新的伤口。他咬牙从身上撕扯下布料,将手与木棍绑在一处。
今日无论用何手段,他必须将其中一位大夫绑架下山,哪怕把其中一位乡绅打死。
日头正盛,汗水滴到眼睛,泛出一股酸痛。
陆轸敲响了崇山半山腰的寺庙门前。
他原地等待很久,寺庙内部毫无声息。陆轸皱起眉头,准备抬手扣门第二次,庙门打开了。
是那位守庙的老妇人。
她抬头看见陆轸,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正要回头高喊什么又强硬停下动作,凝视眼前人:“你也是来避难的?”
陆轸沉下脸:“我是来借人的,让庙里面的大夫出来。”
老妇人嘴唇抿紧,枯瘦的手指捏住门扉:“这里只有一个大夫,在治病。”
陆轸只想冷笑。眼下他不再顾及长幼尊卑,推开老妇人,大步流星飞进寺庙。老妇人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堪堪扶住门扉稳住身形。她满含怒气地瞪向陆轸,提起脚步强行赶上。
庙内空地,竟然全是身着布衣粗麻的女眷。知州、同知、典簿……一人不在。
见陆轸闯入,妇人花容失色。她们正欲起身回避。可穿惯了华服绣鞋,一时之间无法适应草鞋的扎脚直接跌倒在地。
陆轸收回视线,环顾四周,见到其中一件木门半开的房间,抬脚欲去。
“你给我站住。”老妇人喉咙沙哑,试图将陆轸往身后一甩:“出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何处是我,是我们该来的地方?阎王府吗!”从地震发生后一直积压的火气,像一锅被死死压在盖子下的滚水,从心底最深处炸开,烫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陆轸面目扭曲,原先白净的脸庞此刻血气上涌,满面通红。
这位老妇人面如土色,穿着简陋。陆轸走上前,黑沉的身影盖住妇人头顶的太阳:“山下有无数人等着药材、等着大夫,结果官吏告诉我所有的大夫都在山上为乡绅治病。老人家,我瞧您穿着打扮跟现在山脚躺在草席等死的老人别无二致,怎么,是因为掺和到这群贵妇人中让你忘记自己应该是谁吗?你有儿孙吗?你的儿孙会不会就是在山脚受苦?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老妇人望着步步紧逼的陆轸,嘴唇哆嗦,颤颤巍巍抬起手指指向陆轸的鼻头。手指却被陆轸一把拍开:“老人家,我现在不想跟你多说,我怕自己再晚一点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情……告诉我大夫在哪里,那天杀的王守驹和杜琊在哪里!”
那扇木门半开的房门突然走出来一位身着灰色长衫的男子,对着老妇人的方向:“蔡婆婆,劳烦您快过来一趟。”
陆轸听到声音,脸上阴霾扫了一大半。他立马转身冲到男子面前,拉住男子的双手要往外走。
“诶,你做什么!”
陆轸飞快行礼:“大夫,劳烦你快快下山一趟。安置厂还有许多百姓等着大夫救治,耽搁不起。”
大夫摆手:“不行,等我处理完屋内这位病人的伤口才行……蔡婆婆您快进去,路夫人刚刚嘴里一直喊着您的名字。”
路夫人?
彻骨冰凉的冷水倾盆而下,陆轸的脚下像是长了钉子一般,绵密的疼痛攀上小腿经络,钳住手指。大夫见自己挣脱了束缚,急忙跑进屋。陆轸如梦初醒一般跟在身后。
屋内,原先凶神恶煞的老人家半蹲床前,拉住女人的手贴在脑门。床上的女人头部裹着纱布,太阳穴的位置纱布浸血。她强行睁开眼睛,动了动手指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老妇人马上凑上前听,听清楚后面色变幻莫测,缓缓退下身子。
大夫长叹一口气:“路夫人的情况依旧十分危险。她被重物砸中脑门,外伤致瘀,瘀阻脑络。我在十宣穴和人中穴扎针放血,现在虽然短暂清醒了,但是不能保证以后。”
老妇人听完,捂住脸低声抽泣。
“娘,”女人虚虚唤了一声,“娘,杜帧呢?杜帧在哪里?”
陆轸手虚扶上门框。路双脱下帷帽后,就像一场大雨冲刷掉了墙上斑驳的彩绘,露出了底下墙体本身的沟壑与风霜,嘴唇发白,眼尾遍布细纹。
这是一种从混沌深海勉强浮出水面的短暂清明,脆弱得仿佛下一阵浪涛就能将她再次吞没。路双眼睛只能辨认出光线和虚幻的影子。她想要勾勾手指头,却发现这样的力气也如手中流沙滑落。
“在呢,他在,活得好好的。”蔡婆婆带着哭腔。她突然回头死死盯着陆轸,张口想要说什么,但是陆轸已经跑开,跑到了院内空地的角落。
他右手捂上胸口。心脏在胸膛剧烈地跳动,要从肋骨中间迸出一条血路。陆轸想伸手掏出自己的心脏扔在地上,然后痛痛快快地死去。
山腰下是戴仁城。他蜷缩在地上,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木刺,齐根没入了他的腹部。灰色的粗布短褂上,暗红的血正不可遏制地洇开,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像一朵索命的恶毒之花在急速绽放。
他右边两步远的房间里,是路双。额角一个破口,鲜血如蜿蜒的蟒蛇爬过她苍白的面颊,流进眼角,又混着泪水滑落。目光涣散,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杜琊在何处?杜昭在何处?王守驹在何处?来时盘亘脑海种种问题,此刻烟消云散。只留下一句,怎么会是你。
脑门贴在冰凉的墙壁上,丝丝凉意深入骨髓。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机,他突然有些埋怨辛昇的体弱,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醒。若是醒来了,辛昇就能与自己一同上山,他也不会孤零零站在这里,背对着张开口的鬼门关。
背后攀上一双手,陆轸浑身哆嗦,回头看过去,是那位大夫。他面露难色,牵起嘴角试图微笑:“走吧,我们下山。”
陆轸收敛神情,正色道:“为什么?那位夫人的伤口不用处理了吗?”
大夫缓慢摇头,面色凝重:“其实处理也没有多大用处。重物摔落最忌讳伤在脑门,必死无疑。我只能让人回光返照,不能续命。”
“是吗?”他机械地回答,心里面竟然泛起不清不楚的滋味。
初到吉祥街,他每日每夜最期望的是听到杜家人的死讯。
杜琊也好,闻红英甚至是路双,都没有关系,只要死去其中一个。
因为他们三个人一齐将自己淹死在河里。
陆轸面无表情,方才强烈的情绪波动于他而言好似过眼云烟,一会儿消散。他低头思索。
大夫突然转了一圈,重新站在陆轸面前:“公子我知道你是为了山下的百姓前来,十分着急。我也着急啊!我一家老小都在山脚!但是地震刚发生没多久,我就被官兵架上山,还有人在庙门前巡逻。我逃也不逃不掉。眼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官兵都消失不见,这位夫人已经是强弩之末。请你速速带我下山医治其他人!”
“公子你快说句话!我们马上要下山,再晚一些官兵要回来了!”
“……”陆轸抬头:“大夫这边。”说完,头也不回用力拽起大夫的手往外跑!
陆轸一直以为自己对路双多少怀有母子亲情,但方才细细想来,不过是他读太多圣贤书,平时不忍下手的缘故。
他姓陆,不是杜。
一道劲风从脸颊刮过,大夫和陆轸两人静立不动。刀身映入两人的下脸庞。
老妇人手握一把剪子和一把短刀架在两人脖子上:“我看今天谁敢出去。如果你不能治好双儿,我就杀了这个公子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