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昭没想到路双去而复返,上前问道:“姨娘回来做什么?是落下什么东西吗?”
路双:“不是,是想起还有一些话没有同你说。”但说完,也没有继续。
她一直站在门外,帷帽没有摘下旁人也看不清她的神色。杜昭凭直觉意识到问题,上前几步介绍道:“姨娘,这是我在州学的同窗,名唤陆轸。我此次前去阆源县偶遇不测,还是陆兄见义勇为,我才捡回一条小命。”
“这样?”路双似乎在面纱后露出少见的微笑:“看来陆公子倒是与我们有缘。”
杜昭又转向陆轸:“陆兄,这位……这位是我家姨娘。”
陆轸躬身行礼:“见过夫人。”
“嗯?”杜昭想起路双说的第一句话,视线在两人之间梭巡,不解道:“姨娘怎么会与陆兄见过面?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是清明山上发生的事情。进去说吧,三个人站在外面看着奇怪。”
杜昭连连道是,迎路双进房。他看见桌面上乱七八糟的碗碟,心中打鼓,路双原先做糕点只是为了自己,可杜昭又设下饭局企图套出陆轸的话。路双不明实情,会不会认为自己一片苦心为旁人做了嫁衣?而且适才自己乱说这点心是下人做的,万一路双问小食做得是否可口,他又该如何圆场?
他一面走一面思忖,全然没有注意到陆轸深沉不见底的视线。
路双依旧带着帷帽落座,透过薄纱看了一眼桌案,声音含笑:“这桌上摆着三双筷子,为何只有两个人?”
杜昭回答:“还有一位同窗先行离开。”
“哦,那是谁?”路双微微垂首思寻一会儿:“该不会是那日陆公子外出结伴而行的朋友吧?”
杜昭心中疑窦丛生:“朋友?什么朋友?陆兄,你与姨娘以前在何处见过?”
陆轸从进来以后一直静坐,听到问话也不立即回答,望向眼前的女子。
“清明节我上山扫墓,路遇暴雨进庙躲雨,碰巧遇到陆公子。当时便觉公子气度不凡,腹有诗书,没想到还是小昭的同窗,真是缘分。”杜昭闻言,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不由想要追问。但路双摇头,意思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可以多说了。
小昭。
陆轸搁放在膝头的手指交叠。
隔间外忽然传出咿呀作响的唱戏声,在人声鼎沸之间拔地而起,兴寻是哪位客官喝酒上头,以筷击碗作锣鼓,喊道:“好似当年为丈夫。恐日后儿把夫压倒,金刚钻大坏瓶儿瓶。我拔宝剑将他斩……箭不见放箭的人!”
随着闹声变大,路双将双手轻缓抚上胸口。杜昭见状,想起路姨娘身体孱弱最恨吵闹,刚要起身去关紧房门,却发现陆轸已经不在凳上。吱呀,木门被关严实,一丝风声都没有透进来。
路双望向杜昭:“小昭,日后选一些僻静的地方。朔州雅间多,虽然要花银子,但是当家的知道你是与同学往来,想必也会拿出银钱给你。”
“诶。”
路双转头对陆轸言道:“小昭带来的饭菜是否合你口味?”
陆轸没有即刻回答,目光投向桌上只剩残渣的小碟,在斟酌言语。
杜昭担心他说出那句“是下人做的”,忙补上:“自然合口味,您瞧我们都快吃光了。陆兄尤喜糖醋萝卜这道小菜。”
路双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指尖无意识地揉捻桌布:“……糖醋萝卜?”杜昭点头。
“真是奇怪,”路双眼尾上扬,“原先做给当家的和你吃,你们都不喜欢。结果倒是外人爱吃。”
陆轸嘴角牵扯出两份笑意,算是一种认可。路双起身走到房外,唤来小厮拿笔墨,竟是要将糖醋萝卜的做法写给他!
这下是瞒也瞒不住了,杜昭双手绞紧,期盼陆轸不要多说。陆轸像是没有多想,只是站在路双旁边,姿态恭敬地研墨,安静地注视毫下的字迹。
“你家里现在有几口人?”
“三口,我、爷爷、小弟。”
“双亲呢?”
“离世了,我是被收养的。”
“啊。”
路双习的是簪花小楷,听闻这话面无露惊讶,字迹稳当,好似寻常人家的寒暄话一样当做耳旁风路过。毛笔剐蹭砚台,她提笔问道:“平日可有认真治学读书?”
“有的,”
“那便好,”路双小声说道,搁下毛笔拿起纸,“回去跟做饭的人说,这糖和醋挑得稀一些,老人不适合吃过于浓稠的糖醋。萝卜切成小块,爽口,但是老人家的牙就不一定吃得惯了。”
陆轸眼睛没有离开纸面:“我是那做饭的人。”
毛边纸随风簌簌作响,阳光透过纸面显得字迹半亮。面纱虚虚遮掩着女子的一瞥一笑,叫人看不清神情,只能从声音判断喜怒。可偏偏她又不说话。
她见字迹墨干,便叠好交于陆轸,抬头一笑:“那也很好。”
杜昭远远望过去,见两人交谈自如,心下松了一口气。路双始终没有脱下帷帽,声音里带着浅淡的笑意,心情不错。
随着木门关上,路双强撑许久的笑容几乎掏光了心力,手掌虚虚撑着桌缘坐下。杜昭跑上来,被路双挥手拒绝。
“姨娘没事?”
路双抬头,面上恢复到平日平淡如水的模样:“这孩子的家境如何?”
“寻常人家,爷爷是吉祥街的戴老。”
“好孩子,”路双先是低低呢喃,随即抬高声音,“这是一个好孩子。当家的不是让你结交良友吗?夫人说过了,你也不要嫌姨母啰嗦,于束此人不要再来往,跟陆公子多多来往。”
杜昭眼带苦笑:“陆兄为人冷淡,不肯与除了辛昇以外的同学来往。”
路双知道是那日站在陆轸身旁的男郎。“那你就与辛昇多多来往,成人所愿,帮人所需,久而久之就能成为好友。”
杜昭别脸坐下,半张脸没于阴影,应该是不愿再就此事深谈。“姨娘之前不是有话要说吗?是什么事情?”
“回去后不要与当家的怄气。”
“这是自然,姨娘只是为了此事?”
路双摘下帷帽,抬起眼像从深水里捞起一块沉石:“你与王家的婚约再度提前,八月即刻成婚。”
*
“客官慢些走!”
陆轸脚下生风,越过送菜的跑堂,挤走喝醉的男人,猛地推开沉重的门扉,新鲜的空气游回胸腔,他弯下腰,先前挤压在胸腔里的浊气翻涌往上顶,带着糜烂的酒气、晕人的药味、沉浓的墨臭。
他不想再次见到这个女人。女人这幅温柔可亲的模样到底是如何修炼出来的。
他只记得女人曾经往自己口中塞满烟土,想要一同自尽的凶狠模样!
如果陆轸在隔间内出手摘下帷帽,他就能看见女人眉尾和自己一样也有一颗红痣。
“娘,我想要那只蝈蝈!”
“我先来的!”
不远处传来吵闹声,若细细听,会发现一个是稚嫩的童音,一个则是清脆的少年音。晨光初透,树叶筛下万千光点,如碎金,如浮尘,如游鱼,在辛昇人面上浮游。
又是在与人争吵了。
陆轸抬眼看去。
还是一个小孩。
他一面腹诽,一面走过去,瞧见辛昇竟然与人争论得额头冒汗,嘴角不由漫上笑意,连问话的声音也明亮不少:“怎么和孩子争蝈蝈?不是回州学上课吗?”
辛昇回头瞧见是陆轸,二话不说拽着人家的袖子噼里啪啦滔滔不绝。
他说他见到那书商了。人家什么也没要,指着坐在树底下的货郎说,自己要最贵最好的蝈蝈,今夜晚上巷口见。辛昇二话没说,跑上去付钱,但是一个小孩子跑出来打岔,偏偏要说自己已经跟老板预先订下了。
老板瘫坐藤椅,手里扇风,合眼休息,不消说便知道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价高者得。
辛昇还要开口突然停下,不可置信地上下扫视陆轸一圈:“……你在笑什么?你那么高兴做什么?杜昭给你什么好处了?银子?”
“啊?没有。”陆轸在辛昇的怒视下收敛神情:“我来解决吧。”
解决小孩子闹脾气不难,但是那是对于一个成人而言,辛昇是办不到的,他巴不得和小孩子打上一架。
那小孩的母亲已是羞赧万分,想不出任何法子劝孩子离开。陆轸蹲下身子,问男孩为何不瞧瞧其他蝈蝈。
“我就喜欢这只,”男孩眼珠上翻思考着下半句话,“反正就是喜欢,我就是要!”
陆轸心里明白了,这小孩并不知道何种蝈蝈为上品,只是见到有人喜欢这个东西便想要抢过来。
“可那只蝈蝈并非上品啊,而是下品”
原先躺在藤椅的老头不可思议地睁开眼睛。那只蝈蝈,其形硕大如小儿拳,通体碧透似翡翠新剖。两根长须并非今世这般纤细,倒像戏台上老生的雉尾,甩动时有金石声。
竟敢说是下品!
老头气得正要大喊,却见陆轸一手递出十枚铜钱,一手拿起另外一只笼子,眼神沉沉看向自己。老头的话竟然卡在喉头。
“这只是最好的,我送与你。”
带着孩子的女人赶忙拒绝:“官人这使不得,我们不收。”
不知何处来的一缕春风,竟钻入冰封的渊薮,陆轸勾唇微笑,冷香袭人,一时间周围的人都不动了。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将笼子再往前递了递,小孩下意识收下,牵着母亲的手离开。
“行了,挑你想要的吧。”
没有回答。
辛昇见呆了,眨眨眼睛突然扬手扇自己一巴掌。
“……你做什么?”
“没事,”辛昇深吸一口气,转头跟同样呆愣在原地的老板讲话,“我要那一只蝈蝈。”
两人走在路上。陆轸开口:“关于那个书商,你有什么新的发现?”
“他让我夜晚来这里等他。”
辛昇和陆轸两人等待着夜晚的到来。
夜风萧索,寒鸦啼鸣,他们等来的一本西夷书。
那是洋文,换一句话说,那是变形的英文,拉丁文。辛昇勉勉强强根据字形,可以看得懂前面的作者啰嗦的序言,可到了第五页皆是算式符号。最可惜的是辛昇是一个文科生,如果是理科生,说不定他还能调动自己所剩无几的物理天文知识分析。
他必须拿到那本书,辛道成留下的历法中间竟然出现了和星象书上面样的符号文字,意思是虽然辛道成贵为钦天监东局顶梁,但是在流派思考上或许还是个“叛徒”。而他推出的《龟鉴录》是否还借鉴了西方天文十二黄道宫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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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路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