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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按察使

作者:纸间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胥吏念在他是秀才,动作并不粗鲁,只是将他的双手拷住,扶上马背一甩鞭子,晃悠悠地走了。


    陆轸一路无话,垂首闭眼,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你可知道你犯下什么过错?”胥吏脸上露出异样的兴奋:“贿赂吏员,偷抄户册!你说你一介秀才,本就不用受劳役赋税之苦,为何要铤而走险?这样的罪名,轻则革除功名,重则流放杖刑!”


    陆轸规矩坐上马上,嘴巴一开一合:“与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


    “哎哟贵人,人家户房小吏都已经全部招来。您瞧,这画像上面的特征都是他亲口说出,眉尾的红痣,一点不错。”


    这不对。


    陆轸在户房与吏员交谈时,从未透露过关于自己和辛昇一丝一毫的姓名、身份、讯息。可是来人不仅知道他的姓名,甚至知道他是秀才、所在何处。这难道不诡异吗?


    他是不是算漏何处?


    马驹停下,胥吏清嗓子扬声道:“官犯陆轸到……下马吧,贵人。”他重重咬住“贵人”两字,幸灾乐祸。


    官衙内。消失多日的辛昇同样跪在堂厅。纪涛侧立一旁,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得意。


    富人贿赂书手算手,修改户册信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不时会从吏员手上讨一些保护费。但是从辛佩兰死后,他一直密切监督着户房的动静,守株待兔,等着辛昇自投罗网。


    小吏拿到三两银子,在户房吹嘘。纪涛把他带进仓库逼问,让他画下长相,道明查的户册是谁、在何处、什么时间。可是这些信息都无法对应,纪涛刚要放手,小吏颤巍巍指着眉尾:“我记得其中一人眉尾还有一颗红痣,长得特别斯文。”


    纪涛想起送葬那日咄咄逼人的书生


    “啪——”


    知县钱登达将惊堂木拍在桌案。“证人已经送上口供,证物齐全。辛昇,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辛昇面上毫无波澜:“晚生还是那句话,纪涛户册造假,将姑母的田产转移至死人名下,不仅逃避赋税,而且抢夺嫁妆。”


    “错漏百出,”纪涛嗤笑,“先不说贿赂吏员获得的证据不合义理、不合律法,如何能呈堂上供?再者,抢夺嫁妆此言差矣!辛佩兰嫁入纪家后,娘家人丁凋落,最亲近的弟弟也数十年没有踪影,她的嫁妆不入纪家入谁家?辛昇能够身入仕途、承恩官府,只因年少时期又多得纪家帮助,这份恩情此时不还何时还?”


    衙门外的百姓越聚越多,指指点点,嘈杂声渐起。


    “白眼狼啊……”


    “我以前见过这个孩子,被纪家养大以后就跑走,几年都不回来看看。”


    “没成想辛佩兰这么不守妇德,未经夫家同意就将土地私下转让了。我瞧着她病重时,纪涛可是贴身照料,跑前跑后。”


    “据说地契担保人还是个来路不明的汉子。啧啧。”


    辛昇没有反抗,垂下脑袋,任由快班重摁肩膀。


    陆轸被快班压在地上,大脑飞速推断眼下的情况。


    纪涛如何发现二人行事已不重要。辛昇和他心里都明白此事他们都在下风,地契未过户甚至铤而走险偷进户房。他必须将转移呈词重点转移甚至歪曲,拖延时间。


    陆轸跪着上前:“请老爷明断,”


    “陆轸,”辛昇开口,“不要说话。”


    陆轸这时才看清辛昇。眉还是那眉,眼还是那眼,那双眼睛,形状依旧完美,长睫投下的阴影依旧动人。眼角长出几道细纹,玄黑瞳仁只余下灰白的死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一种对万物都失了兴趣的漠然。


    “啪——”惊堂木拍在桌案。


    “案情明了,罪人辛昇、陆轸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不要说话。”辛昇附在耳边低声说。


    为何?


    你经历了什么?


    赢不了吗?


    你要被先革功名再治罪!


    “晚生辛昇认罪,”辛昇叩首,“但陆轸为我所迷惑,并不明事情真相,还请老爷留情。”


    辛昇肩伤未愈,想要抬头反被快班重重压低身子,一个趔趄整个人扑上前。地面尘土飞扬,他痛得呲牙咧嘴。


    陆轸强迫着想要开口,但声音堵梗喉间。


    眼前的景象模糊,一股极酸楚之感如同钝锤,重重撞在他的心口,震得那方寸之地又麻又涩,几乎蜷缩起来。某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重合模糊,在眼前一闪而过,指尖微微发颤,他悄然握紧了拳,指尖掐入掌心以图清醒。


    钱登达的心里跟个明镜一般清楚。他坐在这堂厅上,每个人头上都长了一杆称,每一句话都会往秤盘上累加砝码,孰轻孰重一眼看穿。但今日不同,钱登达拿起火签,今日纪涛头上顶着一个金元宝——户房。


    “拖下去,二十……”


    “唉哟你这个人挤什么!”


    衙门外的人突然如流水遇磐石被冲开。开路之人两侧垂赤色丝绦,缀九枚厌胜钱,戴桐木彩绘面具,青面獠牙,额嵌镜片作第三目。他的身后跟着一顶软轿,轿上人身着绯色云纹绸缎袍,腰间系着牙牌——提刑按察使司长孙广。


    “按察使司到!闲杂人等退下!”


    辛昇的嘴角勾出笑容。他从地面抬头起身,转身向来人拱手作揖。陆轸依旧双膝跪下,目不转睛地看向朝他走来的巫师。突然手上感到一把力道,他整个人被拎了起来。


    巫师一手拉住陆轸,一手挽起辛昇,声音从面具后透出,低沉却又熟悉:“方才钱登达说了什么?”


    “杖责二十大板,还要革走我秀才的名号。”


    “呵,等会儿就该他杖刑伺候了。”


    堂厅突然发出沉闷的落地声。一口棺材落在地面,下人上前推开棺盖,里面赫然躺着被五花大绑的县丞梁建屏!


    身后,原先在书院的张觉出现,扶着三舅走入官衙。邝方海眼睛红肿,一瘸一拐地跨过门槛,还未走到众人面前,便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钱登达双手停在半空,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棺身:“大……大人,下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长孙广不言,扬袖走过坐上主椅。纪涛不明所以,将求助的视线投向钱登达。钱登达原先红润的面色刹那灰白,颤抖抬起手指,指着跌撞前行的邝方海:“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我派出……你不是畏罪自杀,留下绝笔信吗!”


    长孙广扬声斥责:“青天白日之下,钱老爷不要说这些装神弄鬼的话。活人在此,何来死人呢?”说完,他转头向巫师示意。


    巫师突然摘下面具,掏出令牌,在阳光下折射出夺人的光彩。


    “在下乃钦天监东局灵台郎甘之武,专主解决民间神鬼一事。此次外遣本是身负钦天监重任,途径阆源县,偶遇辛昇三人。直觉此地阴气沉重,民生浑浊,看似安稳平定,实则背后暗潮汹涌,便多行停留。”


    “先说辛昇与纪家此事,”甘之武微笑,“在下原先只想在此地探查一二,并不愿意深入探究。不过没想到我与辛兄有缘,便想为他排忧解难。”


    甘之武从袖口掏出一张白纸:“辛夫人坐有十亩田产为嫁妆,在临死前决定转交于辛昇。可那是一份没有过户的白契,的确不能成立。但是于理,纪涛,不仅是户册上的死寄,还有辛夫人的死,你真的一点头绪都没有吗?”


    纪涛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一错不错钉在甘之武身上。他刚迈出左腿,脱力一般险些跌倒:“是你……是你!你与辛佩兰有私情!”


    “啪!”惊堂木再次响起。长孙广缓缓收起左手:“污蔑京官同样治罪……甘大人,请继续。”


    甘之武点头致意,抖开手上的白纸。那张白纸题头赫然写道“辉记药行”,下面是药方。“这两日,辛昇四处寻找,拿到了辛夫人曾经的药方。他也找到辛夫人的贴身侍女喜儿,将还没有煮完的药包拿出比对,发现一件事情。”


    辛佩兰身患咳血症,服用的是百合固金汤。他将药包送于药行的伙计检查,却发现多出了两味药物——麻黄、桂枝。巫医巫医,命理算卦与医术并不分开,正如先前为沈榆治病那样,辛昇翻遍了书库中的书籍再结合药行给的信息,最终找到了相关记载。


    肺痨本质是阴虚,最怕温燥药物。可药包里面偷偷加入等温燥药物,看似提振阳气,实则如同火上浇油,慢慢将人体阴液烧干。患者服用后,初期可能感觉咳嗽稍有缓解,但很快会口干舌燥、咯血加重。但其他人偏偏找不出任何毛病,只会认为是病入膏肓、难于回天。


    甘之武望向纪涛:“你的侄儿说对了吗?”纪涛面如土色,一声不吭。


    “只是就一件事情无法断定你是凶手,可偏偏喜儿说,每一次煮药都必须经过你手,不能有外人,也由此传出你爱妻的名声。你在户册上标明,杜佩兰身死怕不是巧合,而是你知道她不出多时一定会离世。”


    辛昇面无波澜,方才挂在眉梢眼角的情绪不见踪影。


    陆轸偏头看过去,张了张嘴。


    “没事,没事。”


    辛昇有意扬起嘴角安慰。但陆轸眼神一暗,抬头看向挡在两人身前的甘之武,脚跟微动退后半步。


    长孙光突然开口道:“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这竟然事件的开端……张觉!”


    张觉上前一步拱手:“晚生在。”


    “由你向诸位揭开泓易书院一事。”


    张觉点头:“我原本在州学求学,正欲起身前往书院听学,便遇到三舅。三舅向我哭诉,儿子死于房梁坍塌,工头更是克扣工钱。我先入为主,以为邝方海是罪魁祸首。后经书院刺杀一事,更是坚定这个念头。”


    “某日,甘大人突然前来书院,要我领着三舅同他一块儿去他落脚之处。我们见到了邝方海。但是与想象的不同,邝方海神思恍惚、穿着简陋,全然不似三舅口中所言。他嘴里只会说两个名字,钱登达、梁建屏。”


    张觉深吸一口气,全盘倒出:“我不知道甘大人手握的关于邝方海田产丁口的户册从何而来,但他断然不会骗人。此事过于蹊跷,而且牵连人命,我立刻下笔攥写诉状呈至按察使司。”


    “结果今日按察使刚至,我们便撞见甘大人闯进梁大人家中,一进门便是身死多日的新娘,邝绣娘。我虽然在书院,却也听闻梁大人迎婚一事,不曾想,这迎婚迎得竟然是阴婚!”


    “什么!”


    “不可能!阴婚!我记得大兴府十年前便下公文严禁阴婚一事!”


    府门外人声鼎沸,百姓如油锅上的蚂蚁一般扭曲身形企图挤进县衙,却被快班用水火棍驱赶。原先指责辛昇忘恩负义的百姓调转话头,朝着棺材的方向扔瓜干菜叶。


    “这棺材,是梁大人以防万一备的另外一口。我一时不快,干脆把他塞进去了。”甘之武走上前,拎起梁建屏就是往地上一扔:“说吧,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钱登达看着跪在地上浑身筛糠的梁建屏,绝望地闭上眼睛。县丞、户房主事连犯大错,他身为流官,考察结果想都不用想,眼下最好的方法就是如何浑水摸鱼、推卸责任。


    钱登达正要开口将梁建屏所作所为全盘托出,留下一个举报有功的名头。长孙广却在这时出声:“邝方海被户房设计,不堪田税重负,受县丞胁迫送爱女出嫁,谁知道竟然结的冥婚。眼下土地纠纷、强抢民女已经水落石出,但还有一件事情,建筑坍塌。”


    长孙广起身踱步,在众人面前站定,眉毛压低眼神锐利如刀:“在收到张生诉状之前,我早已收到其他人的举报。钱大人,你不妨猜猜是谁?”


    钱登达调动嘴角的肌肉,维持着假笑:“下官不知。”


    “是知州王守驹。”长孙广加快语速:“他派了府上的师爷杜琊前来检查书院学子听学,结果杜琊之子杜昭也被书院刺杀牵连。他单独提审罪犯韩铁凤,你看见他将韩铁凤拖下牢狱,以为他认定了韩铁凤罪无可恕,便掉以轻心。谁知韩铁凤竟然说出阆源县纵容吏员榨取匠户银钱,甚至调用官库木材进入黑市倒卖!”


    “他马上回州上告王大人。王守驹速速调查此事,在信中他除了禀报此事,还将你以银钱贿赂知州,企图在岁举中多拿秀才入监名额的事情一并告发!”


    除此之外,韩铁凤说邝方海也与库房同流合污实则为误。他们以邝锦娘性命相威胁,让邝方海与库房多次交涉,万一真的查案下来,便将邝方海当作替罪羊献祭。


    邝方海心知女儿已然去世,深受打击神思恍惚,但一听按察使巡防,即刻清醒一点细节不漏道明真相。


    长孙广看着面色煞白的钱登达冷笑一声,走回案前,甩下一根黑色火签:“钱登达、梁建屏、纪涛,按照律法,你们可都是要砍头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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