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向溪收到电动车之后没发朋友圈。
这辆崭新的电动车,不像田总送的特产,可以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也可以分给其他朋友。它更像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一个属于他和陆时穆的、无法向外人解释的物证。
周六上午,他依旧雷打不动地去给袁少爷上完课,中午才绕到学校附近的车行,近乎做贼般地提走了车。他没有立刻骑回宿舍,而是在校园里兜了好几圈,熟悉着油门的轻重和刹车的距离,更重要的是,他在内心反复排演,该如何向苏鲁渝解释这个“天降豪礼”。
这车太新了,说二手便宜买的都没人信。为一辆电动车扯谎似乎不值当,但背后的真相又不好解释。
最终,在图书馆闭馆的音乐声中,他放弃了挣扎,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当他和苏鲁渝并肩走出图书馆,苏鲁渝跨上自己那辆吱嘎作响的自行车时,简向溪则沉默地走到一旁,拿出钥匙,对准了那辆崭新的小电驴。
“嘀”的一声轻响,车灯亮起。
苏鲁渝扶着车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简向溪和他的新坐骑:“可以啊小溪,啥时候鸟枪换炮了?”
“今天中午刚提的。” 简向溪摸了摸鼻子,故作镇定。
“发财了?” 苏鲁渝一脸“我信你个鬼”的表情,语气酸得不成。
“不是,” 简向溪脑中灵光一闪,找到了那个唯一合理的“替罪羊”,“袁少爷赔的。他把我那辆给弄坏了。”
苏鲁渝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他拿你自行车砸你了?” 在他的想象中,除了这种暴力场景,他想不出袁宏杨那种小少爷能和简向溪那辆破车产生什么交集。
“没,” 简向溪跨上车,双脚点地,“他非要骑车带我,然后……你知道的,那车年纪大了,不堪重负,就坏了。”
“好家伙!” 苏鲁渝瞬间来了精神,凑过来拦住了简向溪的脖子,低声说道,“他这是真要追你啊?上周才跟你表白,这周就送上新车了?糖衣炮弹攻势啊!你可不能被这种金元外交的低劣手段打动啊!”
“小孩钱多烧的。” 简向溪不想再继续这个危险的话题,丢下一句话,手上轻轻一拧。电动车安静而平稳地滑了出去,只留下苏鲁渝留在原地地“啧”了一声。
接下来两周,京城气温骤降。校园里的银杏叶彻底染成了灿烂的金色,远看是一片燃烧的油画,走近了,那股独特的、混合着腐烂与果实的气味便熏得人头脑发晕。
换上电动车后,他的活动半径大大增加,很快就面试成功了一个时薪更高、但路程稍远的新家教。每当他迎着傍晚的冷风,平稳地行驶在回校的路上时,他都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个骑着破车、摔得人仰马翻的夜晚,和陆时穆那声压抑不住的低沉笑声。
陆老爷人帅心善啊!活该他发财!简向溪想法最后的结尾都是这个。
十月中旬,一场连绵的秋雨将京城的气温打入冰点。
简向溪正缩在图书馆温暖的一角,与论文这一章的最后几段做着斗争。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专注的脸上,四周只有键盘轻微的敲击声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在桌面亮起,震动了一下。
是快一个月没联系过的陆时穆。消息简洁而礼貌:“方便语音通话吗?”
简向溪看着那个弹出的名字,愣了一下,回道:“五分钟。”
五分钟后,他抱着双臂站在图书馆屋檐下的门廊里。冰冷的雨丝被风卷着,打在他脚边。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灰色连帽卫衣,风一吹,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清瘦。他看着外面被雨幕冲刷得模糊不清的世界,拨通了陆时穆的电话。
“陆总,下午好。” 简向溪开口问好。
“下午好。” 陆时穆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是同样沉闷而持续的雨声。“打扰你了,实在不好意思。”
“你今天有时间吗?我妈刚突然来了我家,发现我的房子里没有其他人的生活痕迹,问我和你怎么回事,我就说我们吵架了,你把所有东西都拿走搬回学校去住了。她就让我给你道歉,把你哄回来。” 陆时穆迅速交代了前因后果。
简向溪愣了一下,然后问:“好的,陆总。您需要我做什么?”
电话那头的陆时穆似乎松了一口气:“我过来接你,麻烦你和我一起回趟家。”
“可以。” 简向溪的回答干脆利落,“我给您发个定位,到了告诉我。”
陆时穆说:“很快,十多分钟。”
挂掉电话,简向溪转身回到图书馆,迅速收拾好电脑和背包,跟一脸疑惑的苏鲁渝低声说了句“有急事”,便再次回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门廊下。
他回到图书馆门口的时候,雨势更大了,砸在对面宿舍楼的中式大屋顶上噼啪作响。空旷的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驶过的车辆,车轮碾过积水,溅起一道白色的水花,又迅速消失在雨幕深处。简向溪靠着冰凉的红砖墙,无意识地用指尖抠着墙砖的缝隙。冷意从墙体传来,顺着他的指尖,一点点蔓延到全身。
就在他感觉手指快要冻僵的时候,手机再次震动,是陆时穆的语音通话请求。与此同时,一束明亮的车灯刺破雨幕,黑银拼色的迈巴赫平稳地停在了不远处的路边。
简向溪没接电话,他一边把书包顶在头上,一边快步冲进雨里。几步之后,他熟练地拉开后座的车门,闪身坐了进去,将风雨隔绝在外。
车内是一个温暖、干燥、充斥着淡淡皮革与木质香气的密闭空间。车里只有陆时穆一个人。
简向溪把湿漉漉的书包放在脚边的地毯上,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几缕黑发湿软地贴在白皙的脸侧,更衬得皮肤通透。他鼻尖和嘴唇被冻得有些红,镜片上沾着水雾,一滴雨珠正顺着他的下颌线,缓缓滑向喉结。他喘息未定地抬起头,摘下眼镜想撩起衣服下摆擦擦,就在这一瞬,他毫无遮挡的、干净又略带狼狈的脸,完完整整地映入了后视镜里,与陆时穆的目光猝然相撞。
两人对视两秒,是陆时穆先移开了视线。
“擦一下。” 陆时穆清了清嗓子,从副驾上抽了一大叠纸巾,头也不回地反手递过来。
“谢谢陆总。” 简向溪接过纸巾,他低着头,先仔细地擦了眼镜,而后又擦干了背包和衣服上的水渍,仿佛那上面有什么需要极度专注处理的污渍。那些吸饱了水分、变得沉重而潮湿的纸巾,被他默默地攥在了手心。
陆时穆发动了车子,车缓缓滑入了雨中。
“最近降温,有人给我妈送了只羊,她吃不完,就送过来给我。我当时还在公司,她在我房子里转了一圈,发现看不出有其他人住过的痕迹,然后就打电话给我,问我怎么回事。我就说我们在冷战。” 陆时穆说话的时候,偶尔会从后视镜看简向溪一眼。
“她就说,那刚好,喊小溪过来吃饭吧,你们把话说开了,别天天冷战。” 陆时穆继续说道。
简向溪嗯了几声,然后问:“那您看我怎么做合适?”
陆时穆打了方向盘说道,车子平稳地转过一个弯。“等下见到我妈,你就拿出吵架的样子。你就……冷着脸,尽量别理我。我跟她解释说你还在气头上。这样才显得真实,你觉得呢?”
最后那句“你觉得呢?” 他说得很轻,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是征询的语气。
简向溪想了想,问道:“那我们为什么吵架?”
陆时穆没出声,好像在看路,又好像在想东西。
“我不知道。” 陆时穆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要吵架。”
简向溪想了想,他倒是知道两个人为什么吵架。张勇和他老婆总是吵架,一会是为了钱,一会是为了喝酒。但陆时穆大概是那种让人羡慕的不会为了钱和喝酒吵架的人。
“我就说因为您总是很忙,没时间陪我,所以我生气了。您看这个主意怎么样?” 简向溪问。
“可以。” 陆时穆的车已经开出了校园,汇入了车流当中。车厢内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几分钟,简向溪看着小区的大门,陷入了一种恍惚。这不是袁宏杨他们家那个20万一平的小区吗?
一种荒诞的恍惚感攥住了他。陆时穆也住在这里?他那句轻描淡写的“住得近”,原来是这个“近”法。世界真小,小到所有他认识的、遥不可及的富人,都住进了同一个他无法想象的天际线里。
迈巴赫平稳地滑入地下车库,光线骤然一暗,随即被一排排柔和的感应灯照亮。地面光洁如镜,空气干燥而温暖,与外界的风雨完全是两个世界。他这才恍然,难怪每次来都觉得这顶级小区里人烟稀少,原来大家都走地下车库的。有钱人生活真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
简向溪跟在沉默的陆时穆背后上了楼。
随着电子锁“嘀”的一声轻响,厚重的门被推开。简向溪深吸一口气,迅速调动起所有面部肌肉,准备好一个恰到好处的、面对长辈的乖巧笑容。
然而,玄关处空无一人,只有一排顶天立地的深色玄关柜静默地立着。
陆时穆只侧身指了指鞋柜,便径自向里走去,背影没有丝毫停留。
简向溪一边换鞋,一边在心里捏了把汗。就这么把他一个人丢在玄关,也不怕等下他一问三不知,在亲妈面前直接穿帮?这位陆总在演戏这件事上,实在不够敬业。不过他是甲方,他付钱,他说了算,乙方小简只能尽最大努力配合甲方老板了。
当简向溪绕过玄关,一个巨大得有些空旷的客厅展现在眼前。极简的现代风格,冷色调的装潢,除了几件一看就价格不菲的家具,整个空间干净得像个高级展厅,毫无生活气息。他那句吐槽几乎要脱口而出:这房子别说怀疑我没住过,就连陆时穆自己是不是常住都得打个问号。
客厅一侧连着开放式的中西双餐厅,长桌尽头是西厨区,旁边一扇虚掩的门后,隐约传来了说话声。
简向溪放下背包,循声走去。门后是一个专业级的中式厨房,上次接田胜男出院的那个中年司机,正拿着一把巨大的砍骨刀,对着案板上一整只羊手足无措,每次都用蛮力硬砍,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田胜男坐在轮椅上,正饶有兴致地指挥着,她身后还站着个护工。陆时穆则尴尬地站在一旁,一副想帮忙又不知从何下手的样子。
“阿姨,我来了。” 简向溪立刻挂上笑容,轻快地走了过去,“这是在准备大餐呢?”
“小溪来啦,快过来!” 田胜男看见他,眼睛一亮,亲热地朝他招手,“你瞧瞧,想吃哪块?跟他说,让他给你剁下来。”
简向溪的目光落在那位砍羊的大哥身上,忍不住笑了。那大哥显然是把庖丁解牛的活儿干成了劈柴。
“这个……要不我来试试?” 简向溪带着几分试探地问。
“你还会这个?” 田胜男的惊讶溢于言表,连带着旁边的陆时穆都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小时候在老家看过,会一点。” 简向溪谦虚地应着,走到水槽边仔细地洗了手,然后从那位如蒙大赦的中年男人手里接过了刀和围裙。
他手腕一沉,掂了掂分量,随即刀锋一转,没有丝毫犹豫,精准地从骨节的缝隙处切入,顺着筋膜的纹理轻轻一划,一拉。几乎没用什么力气,一大块羊腿就被完整地卸了下来。
不过片刻功夫,那只让司机束手无策的整羊,就在他手下被条理分明地分解成了羊腿、羊排、羊蝎子等几大块,码放得整整齐齐。整个厨房,一时之间只剩下刀锋划过肉块的轻微声响。
过了一会,陆时穆说了个冷笑话:“我再也不和小溪吵架了。” 田胜男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儿子的言外之意,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简向溪手上的动作一顿,也有点想笑。他转头略带威胁地看了一眼陆时穆,故作冷酷道:“知道就好。”
陆时穆被瞪了一眼,立刻就把眼神滑开了。过了一会,又回到了简向溪被围裙勾勒出的劲瘦的腰线上。
晚饭是简向溪做的,他把其余几个人推出了厨房,自己摸索着厨房里的设备,做了五六个菜。做饭的时候,简向溪想,就当陆总雇我当上门私厨了。
这顿饭简向溪吃得紧张。羊肉美味,入口即化,红酒饱满,丰富细腻。简向溪哄着田胜男聊的开心,听了不少陆时穆小时候的糗事。但陆时穆一直没说什么话,和简向溪也没什么互动,只是闷着头喝酒。田胜男大概习惯了他这幅闷葫芦的样子,也没有强迫他多说什么话。
吃完晚饭之后,简向溪陪着田胜男又喝了好久的茶。田胜男本来打算走了,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田胜男看一眼窗外,看一眼简向溪,又看一眼窗外,然后对陆时穆说:“雨这么大,我今晚不走了。” 而后她又对司机说:“老王,记得和你媳妇说一声啊。”
陆时穆也愣了一下,但稍微一想,他就知道自己亲妈打得是什么算盘。他的房子一共有四个套房,厨房后面还有个保姆间。四个套房当中的一个做了书房,只剩下三个房间可以住人。田胜男、司机和护工各住了一个房间,他就不得不和简向溪住一块了。
陆时穆转头看着简向溪,对方也在看他,茶色的眼睛里有点莫名的紧张。
陆时穆说:“嗯,行啊。”
真羡慕你啊陆总,这么快就躺一张床上了!(咬牙切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五次见面(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