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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一

作者:马怀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连数月,威灵仙再未出现。他走的时候遗落了本命法器,解玉本想把这玩意儿扔得远远的,免得自带GPS定位功能,转念一想又怕被普通人捡到弄出什么新闻或幺蛾子,只好拧巴地带在身边。


    天门教死了法王,早已乱成一锅粥,解玉向国家宗教局写了匿名举报信,剩下的便交由当局处理了。


    房价仍在持续下跌,算命行当风生水起,解玉做回披着销售马甲的算命大师,难得连续拿了几个月薪水,毫不吝啬地请张非凡吃了一顿大餐。


    “我就说,那男人靠不住。”张非凡满嘴奶酪,声音含含糊糊的,“这不,抛下你走了几个月,连招呼都不打。”


    解玉:“好歹是我请客,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张非凡想了想,“行啊。要不咱俩假戏真做,你和我谈恋爱吧,我超有安全感。”说着拍拍胸脯,“至少不爱时会通知你的。”


    解玉“呵呵”一笑,“谢谢,婉拒。”


    不过是玩笑话,谁也没有当真。当天晚上解玉却莫名其妙做了个噩梦,梦里他和张非凡成了情侣,被师父捉奸在床。


    醒来后一阵恶寒。


    说起来,师父这次回到上界的时间可真久啊。


    半年过去,解玉升职加薪,从销售经理熬到了部门主管,每月都能稳居销冠,在本就萧条的经济大环境里给老板带去一丝活着的希望。老陈跟着他学会了四柱八字,没事儿也给人掐算两下,解玉说修道之人测不准,老陈非要给他也看看,看完果然笑了,说,你这是英年丧偶的八字,不准不准。


    不知怎的,解玉听完这话心中却有些闷闷的。修道之人测不准,是师父说的,他修了两百多年,早该脱离四柱八字的命理范围了。


    又过了几日,正吃饭时,定乾镯忽然一声细响,从解玉腕上碎成了几瓣,叮叮咚咚落在地上。


    一旁的老陈瞪大眼睛,诧异道:“这镯子你戴了挺久吧?突然自个儿碎了,看来是缘分尽喽。”被解玉熏陶,老陈如今说话也变得神神叨叨。


    解玉却清楚不是什么缘分,定乾镯这样的法器,子弹都打不透,又怎会自己碎开?他心里打了个突,一个念头没来由地冒上来:师父出事了。


    他不是神仙,无法像师父一样来去自如,只能请香。回家对着朱明真人的小陶塑请了三柱香,没有回应。


    之后的几日,连老陈都看出解玉心浮气躁,拍拍肩膀让他回家休息几日,解玉却直接递交辞呈,将自己关在卧室中开始专心修炼。三十年前他便迟迟无法突破瓶颈,三十年后仍不得要领,飞升看似唾手可得,实际却遥遥无期。


    最后一步的关键究竟是什么?


    师父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仿佛在天上看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还顺便嘲笑几句他的窘态。


    可是……解玉握紧拳头,心慌得厉害,他从未像今日这样,急不可耐地想要一步登天——上界究竟发生了何事?


    直到他无意间看到定乾镯碎片内侧的蝇头小字。


    解玉心中一明,瞬间领悟了道意。


    西南八十一道天雷降下,人间又有新锐飞升。


    解玉终于见到传说中的仙界,仙界不在云端,不在太空,而是另一重维度,名唤太虚境。此间境界,无上下四方,无古往今来,人间大小纷繁事,皆能于一瞬间收入眼中。


    解玉自飞升起便化出仙衣,只觉身轻如羽,行走万里不过弹指。四座巨大的天柱在亦实亦虚、亦远亦近处支撑四角,中间白雾蒸腾,脚下却设有白玉砖地,踩在上面拥有实感。


    然而又与仙卷所绘有所不同。此地没有解玉想象中的广厦细旃、清都绛阙,入目尽是断壁残垣,像个顶配版的圆明园遗址,不知经历了什么烧杀抢掠,给了新人仙君一点小小的震撼。“遗址”内,许多人来来往往,重新搭建那些断瓦,一时竟无人来迎接他。


    终于拦住一位穿着海天青服饰的年轻仙君,解玉习惯性地想打招呼,犹豫一下换成施礼状,这才问道:“请问您是否知道一位叫做朱明的仙君?”


    样貌年轻的仙君并不一定真的年轻,解玉直觉他应该比师父大得多。那青衣仙人停下脚步,“你找朱明作甚?——你是新飞升的人修?”


    看来认识。解玉松了口气,答道:“朱明真人是我的师父。”


    青衣人诧异了一瞬,认真打量他,“你就是白术?”


    这下解玉也诧异了,“您知道我?”


    仙君是七宿之一的玉衡,性情温润,与师父威灵仙交好。从玉衡口中,解玉得知仙界刚刚经历一场浩劫。


    西北天柱本就损毁过,经历万年的岁月后再次变得摇摇欲倾。上古神明留下的诅咒即将到来,新的天劫落下,一旦天柱坍塌将殃及三界六道。玉衡娓娓道来,过往惊心动魄,他却讲得平静自如,仿佛天池上冷冷的泉洗涤而下。“无数仙君用尽毕生的力量才将其加固,如今天劫过去,三界安然,是他们挽救了无数人间生灵。”


    自始至终,只字未提师父。


    解玉听得有些焦躁,终于忍不住道:“打断一下您的故事,我师父在哪里?”


    玉衡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朱明将你保护得很好。我带你见他吧。”


    天柱下,立着一块散发柔和白光的石碑。


    石碑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与人间的纪念碑有些相似,只不过非常崭新,似乎才立在此处没多久。


    上百个仙号中,解玉一眼便看到了师父的名字。


    回去路上,解玉问玉衡,师父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玉衡想了想,说:“并未。不过……他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


    解玉鼻尖一酸,问:“他都说我什么?”


    “他说,你是他最好的徒弟。即便他不在了,也要保你安然无恙。”


    那日玉衡断断续续地同他讲了许多过往。他说仙界如若未能阻挡天劫,天柱断裂之时便是海水倒灌之日,所有陆地将被淹没,变成一片汪洋。唯有归墟本就是海洋中心,故而不会被吞噬。玉衡还说,新晋飞升的散仙法力太弱,用不了几日就会被天柱耗尽修为,魂飞魄散,朱明阻止他成仙,并非讨厌他,而是不想他来到此地送死。


    解玉木然听着,忽然感到玉衡轻轻拍了他的肩:“你师父很喜欢你,如若他能看到你如今飞升的情形,想必亦会十分欢喜。他早预料到今日,托我对你多加照料,你也不必太过伤怀了。”


    解玉垂着眼,问:“他是不是,早就仙力不济了。”


    玉衡叹道:“修补天柱时修为耗费如泥牛入海,能撑多久,全看造化了。”


    解玉眼前浮现出威灵仙被自己按在床上,脖颈鲜血直流的画面。早在那时,他就已经无力自愈了——可自己却全然没有注意,一味地沉浸在掳掠的快感之中。


    解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无执”,法器击中师父的时候,他该有多疼啊……可自己却不闻不问,掉头便离开了……


    玉衡顺着解玉的目光看向无执,轻声说:“这是件上等的法器,你师父既给了你,便爱护使用吧。”


    “这是师父的法器。”解玉说,“我此来是想归还给他。”


    玉衡这才明白,原来威灵仙什么也没有告诉自己的小徒弟。他神情复杂地解释道:“朱明已经将无执赠予你了——法器认主,现在你才是它的主人。”


    “什么?”解玉怔住,“认主明明要滴血,他从未——”


    忽而顿住。


    遥远的记忆呼啸而过,不是三十年前的归墟禁闭,而是更早、更早以前,他和师父、师弟还在太行山上的时候——


    “差得远。”威灵仙红衣如盛放的艳梅,无执在他手中轻盈飞舞,随意而动,解玉终于招架不住,长剑脱手,败下阵来。


    春日的樱花被风一吹,簌簌如雪,落了二人满身。


    师父的表情却冷酷如霜,他轻轻抬起无执,锐利的伞尖刺破解玉的肌肤,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就这,还想去参加论道大会?丢人现眼。”威灵仙嘲讽地笑道。


    无执留下的伤很快便愈合了,连个疤痕都没能留下,但心上的伤痕却不那么容易愈合,解玉独自黯然了许久。


    当时的威灵仙,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样无情的话,又是在哪一刻决定,将无执转赠给自己呢?


    百年过去,曾经所有的、留在心上的伤,都在未来某一日,真相浮出水面之时,被缓缓治愈。


    难怪……无执挥向威灵仙的时候,他竟然不能招架,因为法器早已易主,解玉才是无执的主人。


    过往好似一粒粒的雪。


    玉衡望着茫然无措的解玉,安抚道:“我带你去琳琅小筑看看吧,朱明生前的居所。”


    琳琅小筑坐落在无尽崖,举目便是云海,也是距离下界出口最近的位置。进入内室,解玉却骤然顿住了。


    “怎么?”玉衡奇怪。


    解玉苦笑道:“没什么。此处布置……与他在太行山上的居所一模一样。”


    就好似光阴回旋,仍是百年前相伴。


    “他是个恋旧的人。”玉衡说完,悄悄退了出去,不再打扰新晋的仙君。


    解玉在房内看到了自己当年的画作。威灵仙调侃他小时候画得多,却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此处,原以为这些画都被师父没收撕毁了。画上有各种各样的师父和自己,许多情景已忘得一干二净,此刻却骤然回忆起来,就好像重新吹到了太行山上四季变化的风。


    解玉从乾坤袋中取出几张照片,二人面对镜头,双手交握,红衣的神情温和,白衬衫的眼神惊诧。抓拍的三四张只有一张是好看的,他却全部洗了出来,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合影。


    照片被贴在画作旁边。


    做完这些,解玉静静坐在窗边,望着无尽崖下的云海。


    八字英年丧夫,那老陈三脚猫功夫,竟然算得不差,倒是师父说修仙之人八字测不准,是诓骗自己了。


    威灵仙是不是早就算出了自己的命。


    不知不觉,眼睛湿润了。原来仙人也会落泪、流血,原来世上有许多连仙人也办不到的事,仙人也守不住的人。


    威灵仙,这漫长的余生,我该如何度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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