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他总在妨碍我飞升》 第1章 一 解玉递交辞呈时,妆容夸张的中年女老板依依不舍地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小玉呀,我们尚爱婚介所有什么不好的?现在房价下跌,房产销售都没得赚了,你怎么想不开往火坑里跳呢……婚介才是朝阳产业呀——” 解玉极有涵养地任由她握着,推辞却很坚决:“可是我已经和那边的经理沟通好了。” “沟通好也可以推掉嘛!你长得这么俊,又会算姻缘,这五个月来从你手上牵成的红线数都数不过来,光看业绩你也不能改行啊!你要是对工资不满,可以涨!可以提条件!” “不是因为工资,李阿姨,这里我真做不下去了。”解玉漆黑的瞳仁映出女人失落的表情,对方终于松开他的手,“行,那总要有个原因吧?” 解玉轻轻抿了下唇,垂眼道:“家里人不同意。” 李老板拗不过,终于不情愿地在辞职信上签了字。解玉带着离职证明到达公寓时,货拉拉已候在楼下,卸货的人手脚麻利,半个小时内便把他为数不多的行李打包搬上了车。 新址在龙茂大道,开发区,四面都是林立的高楼,还有几个小区已经烂尾,售楼部门可罗雀,装修却都精致,贫瘠中依稀能看出曾经的富贵。 好在解玉提前找到一名合租室友,张非凡,给他略显抱歉的薪水缓解了一丝压力。搬行李时,张非凡抱着枸杞保温杯,踢着拖鞋从卧室出来,入目便是两大箱旧书,不禁惊讶道:“这么多书,用我帮你搬吗?——唉哟,你这书怎么这么重!”他放下枸杞茶,想要搭把手,没想到书箱重得要命,用尽力气竟纹丝不动,场面顿时尴尬起来。 解玉轻轻拂开他的手,“我来吧。” 他三分之二的行李都是书,方才已经搬了两箱,每箱起码有四五十斤,虽略显吃力,但也不在话下。 看上去如此瘦弱之人,力气竟这样大吗? 张非凡只好收了手,重新抱起保温杯靠在门框上,对着解玉行注目礼。箱子里的书籍很古旧,仿佛上世纪传下来的,多是周易、卜噬类,也有哲学典籍和数学物理领域的专著,别说内容,连标题都很难看懂。张非凡觉得无趣,又去打量解玉,他的短发看起来乌黑细软,发梢蓬松地围着脖颈,一点也没有因焦虑而秃顶的意思,实在令人嫉妒。身材也匀称,是个很适合穿长款风衣的衣裳架子,可惜不大会打扮自己,衣着十分普通,放在人群里都不起眼的那种。他又注意到新室友的手腕,忍不住问:“你一个大男人,戴什么镯子?” 解玉穿着白衬衣,为方便搬东西,袖子卷在手肘处,露出右腕上挂的一只深翠色玉镯。镯子细如柳梢,光泽莹润,成色近似朱自清笔下的梅雨潭,看不出是翡翠还是什么材质,挺好看的。 解玉正弯腰整理物品,头也不抬地答道:“取不下来。” 玉镯直径小,像是幼时就戴上的,随着骨骼长大,已经无法摘下。张非凡呵呵一笑:“砸碎不就行了?一个男的,戴镯子显得娘们儿叽叽的。” 换做旁人,早就觉得这哥们儿情商低了,但解玉没计较,继续低头拆他的行李,张非凡帮他摆好一些小件,二人不一会儿便收拾停当。 “多谢,我叫解玉。”解玉重新用衣袖盖住手腕,向张非凡伸出右手。 张非凡尴尬地笑了一下,和他握了下手,“我叫张非凡。你也太正经了,年轻人谁还握手啊?” 解玉收回手,目光浏览了一下新家。 张非凡方才便注意到面前的年轻人样貌十分好看,不是大众审美的帅气,而是一种带着古典韵味的俊秀,好似中国画里的白描图一般,中有无限遐想的空间。此时结束了搬家时的兵荒马乱,对方身上的烟火气便顷刻一收,恢复了恬淡沉静的容色。用现在的网络流行语叫什么,新中式风格青年。 “我05年的,你多大呀?”张非凡不仅喜欢美女,还喜欢帅哥,他爱好比较两栖,立刻生出了亲近的念头。 解玉说:“我已经32岁了。” “呃。”张非凡一下子滞住了,尬笑道:“真不像,看上去才二十出头。”难怪习惯像个中年人,还真是个大叔。 相处过程中,张非凡了解到,解玉这些年换过的工作无数——跑过外卖,干过中介,做过代驾和快递分拣,连迪厅陪酒的活儿也没拉下。看上去也是个文化人,怎么工作如此不入流?试探着问哪里毕业,解玉淡淡地说没上过学。 “……”这回答给张非凡干沉默了,他望着解玉满书架各大领域的厚重专著,怀疑人生。 解玉虽然寡言少语,但性格还算随和,有问必答,没多久二人便熟络了。解玉作息很规律,晚上九点半必睡无疑,抖音微博豆瓣是一概不刷,微信消息回复半小时起步,用得最熟练的是支付宝付款。 张非凡觉得,有这样貌美又事儿少的室友还真不错。 这年头房地产扑街,销售虽然穷,却能轻松到闲得发慌,可谓钱少事少离家近的理想职业。业务经理老陈闲的没事就坐在售楼部和解玉聊天,一聊二去的发现这小子会看风水,仿佛发现了新大陆,表功似的汇报给大老板,提出开发一套“风水与科技相结合”的新型销售模式。 于是解玉又承担了风水师的角色。 他这些年积攒了不少客户,做婚介时的情侣大部分已成了夫妻,有了购房需求,倒也猛冲了一月业绩。但他不忘本职工作,销售的同时还能顺便看个相,告诉某某客户某某日有血光之灾。老陈曾亲见解玉一顿专业术语,将一对夫妻忽悠得直呼“大师”,不禁目瞪口呆,将信将疑地问:“‘大师’,我也有个小事儿,你给看看呗?就这一个月,我家电器坏了三次,一个接一个的,修理费就花了小千把,您能算算怎么破解吗?” “你家住哪里?”解玉问。 老陈给他看了地图。 解玉又问是什么电器,具体摆放位置,问完便起了一卦,在纸上写写画画了几笔,字都认识,但连起来老陈看不懂。两分钟后,解玉把纸一丢,说:“你家东南放着件白色中空的物件,此物内部有水,水是纯净的。你回去找找,把东西扔了。” 次日,老陈兴高采烈地说找到了,还真有这么个东西在卧室里头,是个加湿器。 解玉点点头,一本正经道:“一元卦金。” 老陈面露菜色,故意揶揄:“咱俩这关系,你还收费啊?” 解玉说:“不能起空卦。” 老陈只好转账,但他不好意思真的只转一元,便付了三十元。没曾想,之后两月家中电器真就不再坏了,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这年轻人真有点东西。 一次是巧合,见得多了便不得不信。有日一对年轻夫妻拎着橘子来感谢解玉,说听从他的选房建议后家里老人病情果然好转,现在已能下床走路了。老陈揶揄说你不如去开个直播,就给人看相算命,比这破销售挣得多,现在年轻人都信这个。 解玉还挺谨慎,说,封建迷信,国家不允许公开传播。 不允许公开,不代表没有。老陈说现在网上有许多年轻人鬼迷了心窍,信奉什么天门教,说是能保顺利脱单,逢考必过,彩票中奖,躲过职场优化,功德高的,还能让看不顺眼的领导倒霉。 二人说完,一笑了之。 正说着,解玉微信叮咚了一声。他低头看了消息,说:“经理,我下午请个假。”老陈习惯了他这动不动就请假的小缺点,摆摆手:“可以可以,扣工资哦!” “嗯。”到了下班时间,解玉随手用朱砂画了几张符箓,拿起包,坐上了去往市中心的地铁。 第2章 二 委托人是个19岁的小姑娘,刚上大学,名叫陶雪,早早便在约定好的地铁口等着了。解玉脱掉销售员款式的黑色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白衬衣、黑西裤,显得肩宽腰窄、干净清爽,陶雪不停地拿眼睛往他胸肌上扫视。 “大师,就、就是这里。”现代公寓特有的犄角旮旯常年不见阳光,阴气很重,更诡异的是,面前这户人家的防盗门是漆黑色的,门上贴着封条,两侧对联不挂大红,而是发丧用的白纸黑字,颇有种中式恐怖的味道。 “我租的房子就在对面……听说这种叫做棺材房,买不起墓地,就把骨灰盒存放在空房里。最近我家接连闹鬼,一定和这个有关!”陶雪说完,便咬住了唇。 解玉波澜不惊地听完,对着黑门盯了几秒,说:“你退后。” 小姑娘连忙依言,从解玉手中接过外套抱在怀里,往后退了几步。 只见解玉取出一张符箓,二指并拢念念有词,那黄纸竟明亮起来,凭空漂浮在他面前,“去。”随着解玉的命令,符纸“刷”地一动,贴在了门框上。紧接着,封条仿佛失了依靠般,轻轻地、完好无损地自行剥落下来。 “怎么样了?”陶雪见他半晌不曾动作,探头问道。 解玉转过身,说:“此处没有恶鬼,只有一枚人为的诅咒。” 被他黑黝黝的双眸注视,陶雪莫名心中一悸,结结巴巴地问:“什、什么诅咒?” “小姑娘,你可有得罪过什么人?”解玉微微垂头,询问道。 “没、没有啊。就只是和室友关系不太好,吵过架,所以自己出来租房住。这家邻着棺材房,所以租金便宜,我是学生,也、也没收入……我很信奉唯物主义的!可是这些天异常现象太多了,就很害怕。” “你室友……”解玉斟酌了一下用词,“可有接触过什么道派?” “道派?”陶雪茫然。 “装神弄鬼的都算,比如保管分离小三、前任倒霉、仇人遭报应这种?而且要很灵验的。” 陶雪经他这么一点,立刻醒悟道:“她迷信天门教!整日在宿舍和我们洗脑天门教法王威力无边,挺讨厌的,我就是因为这个和她吵架……” “天门教?”解玉蹙眉重复了一遍。 “很流行。”陶雪点头如捣蒜,“您可能不知道,这都是年轻人小圈接触的,靠口碑,听说有不少灵验的例子,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相信。” “难怪。”解玉轻笑了一下,回头望了眼防盗门,说:“小姑娘,诅咒我帮你解了,日后瞧见天门教信徒,麻烦告诉我一声。”他说着,咬破自己的食指,蘸着鲜血在防盗门上画了样并不复杂的符咒,陶雪立刻闻到一股硝烟的味道,不多时,血痕便完全隐没了。 见他伸手拿衣服,陶雪才问:“这就成了?” “嗯。” “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没有。诅咒破除,便无碍了。” “好,我给你转账。”陶雪目睹了方才的黄符腾空、鲜血进门,本就所剩无几的唯物主义精神被摔得稀碎,此刻解玉说什么她都信。 “转过去了,您看一下。” 解玉并不看手机,随意点了下头,将外套重新搭在手臂上。陶雪望着他无意露出的右腕,好奇地问:“这镯子真好看,是翡翠吗?” “不是。” “好像真不是翡翠,翡翠没有这么清透的。但也不是水晶……”她话没说完,解玉已拉下衣袖,淡淡地说:“我走了,再见。” “好的,再见。”陶雪感觉到对方有些不悦,忙止住话题,目送他离去了。 张非凡还是头次见解玉抱着电脑认真查资料,整整一个小时。凑上前一看,关键词“天门教”,他不禁乐了,“你也对天门教感兴趣?” “嗯。” “查什么资料啊,直接问我啊!这种组织都不是百度能搜出来的,他们有内部群聊,需要暗号才能进群,进群后考核、发言灌水算绩效,不然就踢人——说了你也不懂,总之,你想知道什么?” 解玉给网页点了个叉,终于回头施舍给张非凡一个目光,“天门教总部在哪里?核心层都有谁?法王叫什么名字?目前有多少信众?都能办什么业务?” 张非凡抽了抽嘴角,“大哥,你这问得也太专业了。” 解玉重新打开百度浏览器。 “别查了,回头我拉你进内部群。你自己慢慢了解。”张非凡拍了拍他的肩。 解玉挑了下眉,“你也信这个?” “信着玩的呗!”张非凡挠头,“中国人不拜无用之神,只要有用,都可以信一下。不过话说回来,我身上灵验了好几次呢!卦金也不贵,一次二百。天门教法王的名字我倒是清楚,人称‘白术尊者’——解玉,你怎么了?” 张非凡话未说完,只见解玉突然脸色骤变,差点打翻怀里的笔记本电脑,他还是头一次这么失态。 “‘白术’,哪个白术?”解玉惊愕地重复了一遍。 张非凡被他的脸色吓到了,说:“就那个白术啊,中药名……” 从群聊中翻出法王照片,大罗金身,法光四射,裹着一身厚重的蓝色长袍,眉目倒还清秀,很符合世人对于某些教派法王的幻想。唯一的不足就是修图痕迹太明显,甚至有AI合成的嫌疑。解玉阴沉着脸挨个看完聊天记录,终于捕捉到一丝有用信息——4月26日将在市文体中心进行道系主题cos展会,承办方是天门教,估计是打着小众圈层交流的名义给信徒洗脑。 “那啥,你和天门教有仇啊?”张非凡小心翼翼地问。 “现在有仇了。”解玉咬牙切齿。 “那咱报仇,能不能温和点?”张非凡试探道,“我是说——噫,不要发生肢体冲突什么的,万一把事惹大就不好了。cos圈很多小警察的,人多嘴杂,到时候舆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再说万一打出个事儿来,被讹进医院就不好了。做人还是要冷静。”他直觉解玉甚至想杀了对方,两个月来,他还没见过解玉动怒。 “我有分寸。”解玉放下手机,示意他不必多虑。 COS展会,俗称年轻人逛的庙会。老古董解玉在这里见识到了物种的多样性,穿着道袍手执拂尘的年轻人已经算最正常的了,还有扮演僵尸的、九尾狐的、灵蛇的……五花八门,至于“保密发货”是什么,解玉无法理解。 文体中心有个宽大的展台,用以在固定时间进行节目表演和主办方讲话,所以天门教今日必定出面。就在他靠在角落耐心等待时,两个身穿洛丽塔裙的女生略显羞涩地蹭上前来,搭讪道:“小哥哥,你真好看,我们能合个影吗?” 解玉对突如其来的热情有几分不适,眉头轻蹙,正要拒绝时,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闪过一个身影。 刹那间,他的心跳都停顿了半拍,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那人身披一件锦缎织就的绛红色大摆外袍,袍领四周缀着一圈两掌宽的雪白狐毛,一头长发如乌木般漆黑,柔顺地垂过腰际直拖到近乎下摆的位置,红色发带无风自动。他手中还拿着把阖起的米黄色油纸伞,虽在人群之中,却旁若无人。 除了风流华贵,没有别的词汇可以形容他。只是一个背影,已能想象到那人绝世的姿容。 解玉右脚后退了半步,下意识想跑,但他理智战胜了本能,先是不引人注意地缓缓后退了两步,这才疾步飞逃而去。 两女生莫名其妙:“不想拍就不拍呗,跑什么啊?” 红衣男子听到了这声私语,若有所感地回头望去,果然生着一张极其华贵漂亮的脸。 展厅外,解玉喘着粗气,用手摸了摸腕上的玉镯,喃喃道:“师父怎会在此?” 第3章 三 为了躲避师父,解玉错过了等待一周的见面会。好在那人并未发现他,不然他又要重新搬家了。 就在解玉提心吊胆地度过头三天,第三天傍晚终于把心微微放回肚子里的时候,下班路上就撞见了不速之客。红衣如火、怀抱纸伞的男子靠在窄道角落,已不知等了他多久。 解玉下意识脚下一动,却生生忍住了。 ——逃跑也没用。 大半年未见过师父,他却一点也不惭愧。师父威灵仙生着一张美到令人惊心动魄的脸,可惜心肠却是个石头做的,与他的外表十二分地不般配。 “躲够了吗?”威灵仙掀起凤目,像一抹幽灵般站在暗处幽幽发问。 解玉轻轻放缓呼吸,强作镇定道:“师父来抓我回去?” “本不是来抓你的,但顺道把你捎回去也不错。”威灵仙不带感情地笑了笑,朝他一勾手指,“过来。” 解玉没动。 他感到师父为数不多的耐心即将耗尽,可回去也只是死路一条,解玉脑中快速想了一百种逃跑的方法,但强大的实力碾压面前只剩下无计可施。 威灵仙见他不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两指并拢虚虚向上一划,只是起势,解玉右腕上的镯子便跟着“噌”地清脆嗡鸣,刹那间释放出呲呲啦啦的电光,一股大力牵动手镯,将解玉硬生生向前扯去。解玉踉跄扑倒在地,又被镯子拖拽着继续向前,直到狼狈匍匐在威灵仙脚下。 刮蹭之下,白衬衣破开一道道窄长的裂口,脸颊、掌心都划出细小血痕。 威灵仙一把抓住解玉的腕骨,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我不回去!”顾不上疼痛,解玉突然猛烈挣扎起来,但这点力量对上师父无异于蚍蜉撼树,“师弟不是我逼死的!你不能关着我!你黑白不分毫不讲理枉为人师——”话未说完,威灵仙侧头斜睨了他一眼,眸光中的冷意骇得他一滞,唇角却是含笑的。威灵仙淡淡问:“骂够了吗?” 解玉顿了一下,说:“没有。” “那就憋着。”威灵仙说完,单手撑开了纸伞。纸伞米黄底色,伞面勾勒着一支虬曲的红梅,解玉小时候很喜欢这把伞,威灵仙就随意丢给他玩,任由他将伞倒挂在房梁代替燕子窝——许多年后,他才知道这把伞名唤“无执”,是师父的本命法器。 只要站在伞下,便不会被凡人注意到,即便有人能看见他二人,也会很快忘记。 解玉知道,再不抓住最后的机会,他便逃不掉了。于是在威灵仙举起伞、打算将他按在怀里的一瞬间,解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低头咬住了师父的手腕,这一口极狠,一下便咬破了皮肉,尝到血腥的味道。威灵仙猝不及防吃痛,下意识甩开了手,就是这十分之一秒,给了解玉逃脱的机会—— “白术——!”威灵仙愠怒无比,重重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解玉充耳不闻,眨眼间已消失不见,留下红衣之人伫立在原地。 威灵仙并未立刻去追,半晌,他缓缓收了伞。一只白鹤从天飞落,踱到威灵仙身侧,竟然口吐人言:“玉衡仙君找您议事,请您速速回去。” “知道了。”威灵仙淡声道。 白鹤眼珠一动,目光落上他流血不止的手腕,担忧地问:“您如今连伤口也无法自愈了吗?不如向老君再讨些丹药……” “无碍。”威灵仙抬手看了看自己的腕骨,一排清晰的牙印留在上面,鲜红的血顺着指尖蜿蜒而下。他随便用另一只手擦了,目光落在巷子尽头,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轻轻嘲讽了一句:“牙尖齿利的小东西。” 师父并未追来,解玉知晓他定是又被其他事绊住了。 自师父成仙以后,便很少回到人间,都说神仙悠游自在,解玉却深以为传说有误——他那神仙师父事务缠身,也不知都忙些什么,隔三差五便被叫回天上。 不仅如此,威灵仙的性情也随之翻覆改变。二人在山中修行时,师父就像个隐居的富贵闲人,他素来爱笑,身上带着超然物外的洒脱,耐心、平和,又让人极有安全感。不如说曾经的威灵仙反而更像神仙。等真成了仙,师父就不太笑了,七情六欲一样样从他身上枯萎,轻飘飘地剥落下来,人味儿越来越淡,目光中的漠然也越发令人无法忽视。 被师父关在归墟海的三十二年,他每日都在回想过去。 太行山上白雪皑皑,师父将他从雪窝窝里捡了回去,那时他才不到五岁,头埋在对方胸前柔软温暖的的布料里,只觉得走了很久。从那时起,解玉便断绝了尘缘。第一眼他便觉得这人好看,好看到总也忍不住把目光黏在他身上。等到年纪再大些,解玉反而不敢盯着看了,每次对上师父漂亮的面容,他都觉得嗓子发紧,连话都说不囫囵。 师父青春样貌,但谁也说不清他究竟有多大岁数。许多年后,他才得知威灵仙是阳鼎派开山祖师、赫赫有名的朱明真人,不过归隐山林,已有百年不曾收徒了。 他当解玉是小孩子,不怕他犯错,既严格又宽纵,还时常深入浅出地讲许多大道。符箓、卜噬、医术、道法……这些都是师父手把手传授的。山中一座清修道观,静谧无人打扰,解玉在这里度过了他不知不觉中最好的时光。 记得起初,他用力过猛,恨不得一口气学会所有,师父执着竹戒尺轻轻一敲他的背,叱了句“道法自然”,说完便将他赶回房休息了。再长大一些,师父又教他练剑,他在武学上悟性极高,稍一点拨就很像样子,威灵仙便将自己的贴身佩剑送给了他。那时解玉性情单纯,鲜少与外人接触,唯一相伴的便是师父。后来阳鼎派掌门听说了他这个徒弟,派来五大长老前来迎接,解玉不知所措地去望威灵仙,只见师父站在身后,轻轻推了他一下,说:“去吧。” 那是解玉第一次下山,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惶恐。充满利禄喧嚣的尘世扑面而来,阳鼎派百年滋生的盘根错节、明争暗斗,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祖师爷的亲传弟子。这响当当的名头不仅带来旁人羡艳的谄媚,也带来不少刻意的刁难——“你作为祖师爷的徒弟,连这些都不懂吗?” 五大长老要拉下老脸唤他师叔;掌门人当他是门派吉祥物,只要活着便不闻不问;同龄人嫌他性格沉闷无趣,时常捉弄,等他意识到时已经掉入陷阱……度日如年,风刀霜剑。 他想念师父了。 再次见到威灵仙时,解玉一下子便抱住了对方的腰,委屈可怜地说:“师父,我想回家。” 威灵仙什么也没问,将他带回了山上的道观。 兴许是察觉到他心思单纯,威灵仙开始冷不防地耍诈,譬如比剑时佯输然后趁其不备反攻之;譬如故意指错方向让他去走弯路;譬如刻意出一些不能两全其美的难题,让他做出选择……解玉觉察到他的用意,处处小心提防,不知不觉中便多了几分心眼子。等威灵仙觉得时机成熟,又赶他下山历练,难度逐渐升级,直到解玉可以独自降妖除魔才全然放手。 但山中还是太过清冷了。 威灵仙喜穿红衣,又能穿得贵气十足,但百年沧桑过眼,气质中总归少了一丝烟火味,置身方外,世事都如同云烟。他听解玉讲山下奇闻时很专注,但从未动容过,解玉忽然觉得自己又离师父很远。 他在山下捡了只灵狐,此后山中便多了几分生气。只是好景不长,随着师父飞升,那只黏人的赤色小狐也不知所踪了。 印象中的师父鲜少训斥或惩罚他,但并不妨碍威灵仙成为严格的老师。令解玉终生难忘的是六岁那年的雨夜,滚滚天雷落在山巅,闪电如银色长蛇般吞噬山顶金殿,白光耀目。雷声轰鸣中,解玉战战兢兢地抱着枕头敲开隔壁师父的房门,小声问:“师父,我今夜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威灵仙披着白色中衣,发丝散乱垂在肩上,他瞧了眼瑟瑟发抖的小徒弟,问:“你怕打雷?” 解玉点点头。 从前他的大多数请求师父都会满足,他以为这次也一样。但威灵仙只是踩了鞋子,从墙角顺手捞起那把红梅纸伞,一把牵起他的手,带他来到了庭院中央。 闪电雷鸣,大雨倾盆,耳膜被震得发麻,山顶金殿上的电光仿佛触手可及。 他听到威灵仙厉声说:“不做亏心事,不怕天打雷。今夜就站在这儿练胆,直到不觉得害怕为止。” 解玉懵了一下,以为师父要将他丢在雷雨中,更加慌张地死死拽住对方衣袖,一个劲儿地摇头。而威灵仙并没有走。纸伞很小,解玉却没沾上一滴雨,他看见师父的半边衣袖都被淋湿了,冷冰冰地黏在胳膊上,手心也是冰冷的。 他忽然又想要师父回去了。 一道电光闪过,解玉的瞳仁被照亮,他捂起眼睛颤抖了一下。 “为师在这里,你怕什么?”威灵仙嘲讽道,“还能让你被雷劈了不成?” 渐渐地,解玉果然不那么害怕了。他直视着金殿上滚动的雷光,想起金顶的琉璃瓦正是一次次被雷电洗砺,才能光洁如新。交织的电光在金顶形成一道奇异的景观,看得他竟然有些出神。 “害怕什么,就去直视什么。”师父的话刻进他心里,此后百年,解玉觉得,再也没有任何能够令他畏惧的东西了。 ——直到师弟自缢在他的房门前。 第4章 四 想要立刻更换住地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是找不到合适的房东,二是解玉囊中羞涩,实在承担不起几百元的押金就这样打水漂。威灵仙已然知道了他的所在,找过来是迟早的事,但此刻,解玉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与其东躲西藏,不如主动出击!师父最大的弱点就是不能被凡人看到施展法术,只要一直呆在人多的地方,他就不敢随意抓走自己,毕竟法制社会,警察说了算。 于是,连二五八万的张非凡都察觉到解玉的形影不离,误打误撞地问了句:“该不会有人追杀你吧?” 谢谢,还真是。 他从师父那儿承袭了不少术法,但比起真正修成仙身的师父,仍是天壤之别。手腕上的镯子虽然美观,作用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镣铐,不仅能够被师父近距离操纵,还能压制他的修为,使他实力仅存十之一二。好在,凡间的妖物鬼怪大不如前,哪怕只是这一两成,也足够解玉弹指令他们灰飞烟灭了。 张非凡看他表情,更坚定了解玉漫展上与天门教的人起了冲突,正在被人追杀的想法。身为室友,帮助对方义不容辞,张非凡立刻为解玉科普了不少有关天门教的知识,解玉没发现什么有用信息,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创立教派的人是他的老相识。 白术——百年来唯一活着的、阳鼎派祖师的亲传弟子,距离飞升成仙只剩半步之遥,多么吸引人的设定,不拿来做噱头简直可惜了。只是他隐姓埋名三十余载,道门那些修仙的老头早该死光了,下面的新锐又没几个听说过他,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老熟人? 张非凡没发现解玉在神游物外,自顾自地问道:“解玉,这世上真有神仙吗?” 解玉想说,有的,我师父就是。 但他张了张口,吐出一句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神仙能满足人们的愿望吗?如果我想和神仙沟通联系,要怎样烧香才正确?” 解玉面无表情地说:“就算神仙站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 张非凡立刻蔫了,摇摇头道:“那我还是继续信唯物主义吧,见不到的都是忽悠人的。对了,你得罪了这帮人,真的没事吗?” 解玉正想说不足为惧,心念一动,忽然改口道:“所以恳请你帮我一个忙。” “诶?” “这段时日,假扮我男朋友可以吗?” “诶诶诶?” 见对方一脸懵逼,解玉说:“不愿意就算了。” “愿意愿意!”张非凡简直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了,完全被美色冲昏头脑,没想到其中的危险,手舞足蹈地问,“怎么个假装?小情侣之间的事都可以做吗?” 解玉说:“我去哪儿,你陪着就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钱不多,但事后可以给你结账。一起吃饭,都算在我账上。” “不用你花钱!友情出演!”张非凡拍拍胸脯保证,还想追问点什么,被解玉打断道:“行,那我去洗澡了。” 洗澡?进展这么快吗? 张非凡鼻血狂流,目送解玉进了浴室,拿起手机刷起微博,准备搜索“第一次都应该注意什么”。微博热搜挂着一行醒目的爆火:“漫展红衣小哥哥惊为天人”,张非凡刚吃到了天鹅肉,不屑地“呿”了一声,他如今已经对男人的美貌免疫,觉得谁都比不上这位合租室友,于是本着挑衅的目的点开,却瞬间瞪大了眼睛。 是个几秒钟的视频,在一群身穿廉价劣质cos服的往来人群中,红色长袍、白狐裘领的高挑男子一闪而过,摄像头恰巧抓拍到他的侧脸,那是一张完全用贵气形容的、极漂亮的脸,眉梢锋利,凤眼含神,却带着一副禁欲系的淡漠表情,让人看一眼便忍不住心旌动摇,生出想要亲近却又畏惧的念头。 鉴男无数的张非凡将视频反复重播数次,确认这名coser甚至连妆都没化一点,纯天然的。 这是女娲的毕设作品吧!张非凡感叹之中,无意发现视频背景板中一个影子。 ——解玉正巧站在红衣男子侧后方,人群阻隔使他十分不起眼,但高清摄像头还是捕捉到他瞧见红衣男子后骤变的神情,以及后退转身的脚步。 那模样,跟兔子看到狼似的。 结合解玉的异样以及突然提出假装男友的要求,张非凡似乎领悟了什么:原来室友躲的不是追杀,而是情债! 正在洗澡的解玉对张非凡惊人的思想转变一无所知。擦头发时,他的手机忽然传来一声消息提示音,解玉点开一看,是之前那位住棺材房对面的小姑娘,发消息说天门教徒正在西郊公园。 说是公园,不如说是一片废弃的荒园。这座公园项目开始后资金不足,便搁置在了这里,除了湖心一座小亭子建得精致,四周可谓荒草丛生,满地枯枝败叶。 张非凡作为他形影不离的“男朋友”,自然也跟来了,不过解玉没让他上前,他只好老远蹲在园外的草丛里,无聊地刷手机。 湖心亭上蹲坐着几个人,高矮胖瘦各不一,领头是个鹰钩鼻,个子起码一米八,在他背后,陶雪正被几人押着,瑟瑟发抖。 原来是诱他而来的局。 “破解术画的不错。听说就是你想见我们?”领头见到来人,一只脚撑在栏杆上,大声冲解玉问道。 解玉站定脚步,“你们就是天门教的人?” “不错。”领头的还挺讲礼数,主动进行了自我介绍:“我是天门教堂主石坚。能够破我们的咒术,阁下又是何人?” 解玉并不回答,只道:“先把小姑娘放了。” 对面哈哈一笑:“那可不行!总该知道你是敌是友吧?你那咒符背后有高人指点,敢问道友是哪个门派?又为啥挡我财路,毁我名声?” “为虎作伥也要名声?”解玉挑眉冷笑了一声,“恐神咒不是你们这样用的。” “看来是敌非友了,既然道友不愿意与我们交好——”石坚敛起笑容,将翘在栏杆上的脚放了下来,冲着手下挥了挥手,“解决掉吧。” 话音未落,解玉与石坚的手下同时动了——湖心亭没有小桥,只能靠船横渡,就在对方准备上船的时候,解玉顺手抽出草丛中一根朽木,往水中猛然一掷,接着蜻蜓点水般稳稳站了上去,惯性一推,独木便向湖心亭划去! 天门教徒不料他先发夺人,眼睁睁瞧着解玉一苇渡潭,擦着几人的身子矫捷地跃上亭台,以一个刁钻的弧度捞住了陶雪,随即唤了声:“去!” 一只纸张幻化而成的白鹤从他口袋飞出,驮起陶雪便冲出了湖心亭。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打得几人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了。然而人质虽被解救出去,湖心亭却并不利于解玉施展手脚,天门教的四人很容易便形成了合抱之势,将他团团困在正中。 解玉却对自己身处的劣势不以为意,面不改色地迅速锁定了最为瘦弱的一人,出手如电,那人甚至没有看清自己是如何被放倒的,只觉肩部一痛,关节已被对方卸了下来。石坚不料对方武功了得,登时不敢轻敌大意,但辅导班三脚猫的跆拳道和健身房练出的肌肉哪里比得过解玉正儿八经的内功?才不过几分钟,又有两人被解玉放倒。 被撂在地上的胖子龇牙咧嘴的痛叫着:“老大,怎么还不动手!” 紧接着,解玉听到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冰凉的硬物顶住自己的后脑勺,石坚阴恻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许动。” 他们有枪。 解玉冒出这个念头时连自己都觉得荒谬——二十一世纪,法治社会,这些人哪来的枪?缅北抢来的吗?! “举起手,转过身来!”石坚命令。 饶是解玉再怎么身手敏捷,也不过**凡胎,岂能与热武器抗衡?只好缓缓举起了双手。胖子忍痛从地上爬了起来,仔仔细细将解玉全身上下摸了一遍,法器黄符全部没收干净。 石坚终于占据上风,十分得意地笑了一下,说:“本以为可以交个道上的朋友,但既然你不识相,就别怪我送你归西了。” “杀人犯法。”解玉平静地说。 那几个天门教徒闻言都大笑起来,石坚说:“犯法?你知道我们法王是谁吗?” 解玉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白术?” “算你识相!那可是阳鼎派祖师爷的唯一弟子,百年内有望飞升成仙!我们法王神通广大,岂是人间的法律可以约束的?” 解玉听了这一番评价,俊脸微微扭曲,忍不住纠正道:“白术不是威灵仙的唯一弟子,他还有个师弟,和许多师兄。还有,神仙也有神仙的法,不过换了个名字叫天道,你们既然修道,难道不知因果报应吗?” 石坚本想卖弄,却得到了一番毫不留情的批驳,不禁大怒:“就你也来教训我?”说着,手指抠动了扳机! 他开枪简直毫无预兆,解玉的护身符才悄悄画了一半,还没能生效。他瞳孔一缩,心道完蛋,下意识伸出右手往面前一挡—— 只见飞速而来的子弹大力撞击上了什么东西,爆发出一声清脆的爆鸣,在半空中生生减速度为零,然后啪嗒一声垂直落在了地面上。 “……” 面面相觑。 哦,他差点忘了,师父送的这只铐子,阿不,手镯,结实得很,什么玩意儿来了都砸不碎。 第5章 五 说起成仙,解玉曾以为自己是没有执念的。 威灵仙超然物外,养得他也跟着一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个性,但不知从何时起,他生出了一个小小的念头,就是希望一辈子跟在师父身边。 起初他还不懂什么是喜欢,小赤狐总爱窝在师父怀抱里,他有些吃味,也没觉得是喜欢。再后来,他在山下见到好玩的东西,第一个念头便是带回去给师父看,那时,他也没意识到是喜欢。 等他意识到时,是一次春梦,梦里他抱着师父倾诉爱意,火红的衣袍尽数散落,与被褥揉在一起,师父发丝散乱,白皙的颈项微微上扬,任由他勾着腰线,从胸前亲到了喉结。醒来后解玉出了一身冷汗,只觉自己大逆不道,竟在梦中对师父做那样亵渎的事情。 于是便开始躲着师父了。 威灵仙心思通透,这次却迟钝地没能往情爱上想,对于小徒弟种种反常行为,只是轻描淡写地与友人谈笑说:“小孩子长大了,叛逆点嘛,没关系的。” 解玉请求下山的日子越来越长,好似只要不必看见师父,心中的妄念便会失去养分,自行枯萎。然而事与愿违,每当他以为自己已经淡忘时,红衣的身影都会旋即入梦,提醒着他的自欺欺人。在山下,解玉见到了普通夫妻恩爱不疑、白头偕老的一生,可威灵仙不会恩爱,也不会白头。 解玉以为能够永远瞒下去。师父永远也不会回应他那可笑荒诞的妄想,又何必自讨无趣,平白惹人厌恶呢? 然而败露来得猝不及防,一日,他误饮了化有吐真符箓的水。 威灵仙发现时,他已经把那杯水咽了下去,好在不是什么要命的东西,过两三天自会恢复如常。威灵仙担心他身体有恙,令他解开上衣去探灵脉,温热的手指依次划过肩胛骨、胁下,最后落上他的腰窝,解玉只觉尾椎一酥,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下。 威灵仙停下手,问:“怎么了?” “不要停。”解玉听见自己说。 说完,他便意识到这是吐真符箓的效用,不禁涨红了脸,好在背对着威灵仙,师父并不能看到他的窘迫。 威灵仙并未察觉话里的异样,继续依次探过他的灵脉,这才放下心来。解玉快速穿好衣服,只想立刻躲避起来,不料师父突然从身后叫住了他:“术儿,为师恰好有话要问你。” 这一年来,白术总是躲躲藏藏,似乎有什么心事。小孩子的心事他本不该过问,但白术最近总在他面前心不在焉,符箓也频频画错,就连最引以为傲的剑术都退步了不少。 他做师父的,不能不问。 只见解玉僵硬了一下,不情愿地止住了脚步,回到他面前。 “昨日下午,你做什么去了?”威灵仙掀起漆黑的凤目,盯住徒弟的脸问。 “找梅娘去了。”解玉只能如实回答。 威灵仙蹙起眉毛,“什么梅娘?”果然不能不问。 “山下藏剑庄的梅娘。” “找梅娘做什么?” 解玉不想回答,但吐真符箓的驱使下,他只能开口道:“给师父锻一把剑。” 面对这个答案,威灵仙反而愣住了,半晌,他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有心了,师父不需要剑。” “师父把贴身佩剑给了我,自己却没有剑。”解玉说,“术儿想送师父一把剑作为心意。” 本以为会问出些坏事,没想到这孩子背着自己是要准备心意,倒是冤枉他了……威灵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师父便收下了。只是素日里修习不可因此怠慢,这才是要事。” 烛光下,威灵仙的面容十分柔和,他唇角露出一丝微笑,红衣乌发,与梦中的场景悄然有了几分相似。白术头脑一热,心中的想法不受控制地突然吐露了出来:“师父,我好喜欢你。” 威灵仙失笑,想也不想地说:“怎么突然说起这话了?” 他当自己是小孩子。 “不是小时候那种喜欢。”他听见自己不受控制地继续说,“是做夫妻的那种喜欢。” 说到前半句的时候,他已经想要拔腿逃跑了,但是双腿似有千钧重,惩罚似的令他站在原地。 威灵仙果然愣住了。 撞上那双微微惊愕的凤目,白术再次不受控制地说:“我想抱你。” 那场剖白简直像一场灾难,威灵仙如预料中一般淡去了笑容,沉思半晌,才说:“你还小,日后就不会这样想了。” 一股委屈油然而生,白术知道自己立刻要吐出辩解的话来,但他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已经够难堪了,还要继续难堪下去吗?他终于迈开双腿,逃也般地离去了。 直到吐真符箓完全失去效用,他也没脸去见师父。这三日里他甚至想挖个坑直接把自己埋了,就憋在屋里不吃不喝的,直到威灵仙叩响了他的房门。 “吃点东西吧。”威灵仙平静地望着他。 他便只好出来,同师父面对面坐在石凳上。粗茶淡饭,本没什么滋味,或许是饿得很了,此刻竟觉得十分好吃。 吃了一会儿,威灵仙开口道:“谈谈吧。” 白术浑身一僵,仿佛死缓的人被重新拖上了刑场,他垂着头,半晌答道:“好。” “什么时候的事?”威灵仙问道。 “好几年了。” “嗯。”威灵仙注视着他的发顶,“到什么程度了?” “经常会想……两天不见,就会想。”白术想,师父的逼问简直是一种酷刑。 威灵仙点点头,“试过……不想吗?” 他为什么还在问?白术几乎要掉下泪来,但他头埋得很深,师父并不能看见。“控制不住。”白术回答。 威灵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这三日我想了许多。你从小跟在为师身边,与其他人疏于接触,并不懂得什么才是情爱,所以生出这样的念头。往后我不再拘着你,你也应该多下山走走……” 后面师父说了什么,白术已经听不到了,他的眼泪顺着面颊流到下颌上,一滴滴落入米饭中。威灵仙终于发觉他在落泪,不禁放轻了声音:“好端端的,哭什么?为师并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师父,我错了,你别赶我走。”白术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求您了,别赶我走……” 那一瞬间白术觉得自己可耻又可恨,竟然妄图用眼泪留住师父。他至少应该潇洒地说一句“过往种种皆是妄念”“终有一日我能够摒弃杂念,悟道成仙”之类的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师父面前哭,太懦弱、太可笑了……然而意外地,这一招竟真的管用,师父不再提让他下山的话,反而哄了他半晌。 就在他暗自庆幸的时候,师父却下山了,回来时,还带着一个少年。 那便是他后来的师弟——苍术。 琳琅小筑中,玉衡星君将目光从遥远的天柱上收回,道:“今日天枢星君轮值,还未听到有异动。” 坐在他对面的威灵仙略一点头,正想说什么,猝然拧紧眉头,面孔霎时间褪尽血色,苍白无比,仿佛承受着强烈的痛苦。玉衡不明情况,立刻关切地询问:“朱明,你怎么了?” 威灵仙忍痛摇摇头,待痛楚过去,才开口回答:“无碍。是我那小徒弟又闯祸了,定乾镯替他挡了一击。” 威灵仙没少在他面前提他这位徒弟,玉衡立刻了然,叹了口气,说:“你对徒弟还真是上心,自己都成这样了,还替他挡什么灾?十日后换你轮值守天柱,还撑得住吗?” 威灵仙苦笑了一下,“撑得住,总不会区区几日便被耗死。” 玉衡摇摇头,“人界百年间飞升的神仙已经尽数陨落,由人修仙本就薄弱,你当惜命才是。我们这些活得久的,也就多撑一阵子罢了。也不知天劫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威灵仙不语。 “对了,你那小徒弟,不是被关在归墟海么,能有什么危险?”玉衡问。 “不听话,自个儿逃出来了。”威灵仙淡淡说着,露出右腕,“还趁我不防咬了我一口。” 玉衡望向那行牙印,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威灵仙脸上也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是挺调皮。等天劫过去,你把他带上来,我也想认识一下这位小友。”玉衡笑道。 威灵仙原本就浅淡的笑容隐去了,轻轻垂下眼睫,说:“我怕是活不到那日了。如若有日他飞升成仙,烦请你多为照看,莫让旁的刻薄仙君欺负了去……如今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也只有他了。” “何必出此丧音?”玉衡晃了下手中的折扇,“你自己的徒儿,当然是自己看管,托给旁人算什么?” 琳琅小筑外云雾翻腾,景色苍茫而壮丽。威灵仙目光落上云海,笑了笑,终于起身作了一揖:“好。时候不早,我下界去了。” 第6章 六 张非凡没想到解玉去了趟西郊公园,竟然抓住一支犯罪团伙,这帮人不知从哪搞来枪支弹药,严重危害社会安全。 两人报完警,将几人扭送公安局后,解玉被留下录口供,张非凡左等右等人还不出来,随手拉住一位漂亮的警察小姐姐,一问才知道这属于重大恶性案件,连解玉也要被拘留三天,等调查清楚才能释放。 好家伙,没有锦旗,还成了嫌疑人是吧?张非凡骂骂咧咧地从警局出来,一开门,便撞上一名十分眼熟的人——“漫展红衣小哥哥”。 “你是那个coser?”张非凡脱口而出。 威灵仙没听懂,莫名其妙地看了张非凡一眼,没搭理他。被无视得太彻底,张非凡强行挽尊:“你是来找解玉吧?你俩认识对不对?” 今日威灵仙倒是没弄那套奇怪的汉服妆造,而是穿了件宽大的米灰色长袖休闲衫,搭配蓝色牛仔裤,混在人群里除了一头长发和那张脸,一切正常。 听到对方提解玉,威灵仙才顿住了脚步,问:“你认识他?” 听听,连这嗓音都十分舒适。 “那肯定啦,我是他室友。”张非凡拍拍胸脯,正准备往下说,只见威灵仙迷惑地问:“室友是什么?”他太久不下凡,就算下凡也不曾真正融入,现代社会用词迭代太快,威灵仙更不需要合租,故而不明白什么是“室友”。 “就是男朋友啦。同住在一间房里的,对象!”张非凡有些奇怪对方的问题,但还是进行了南辕北辙般的热心解释。 这下威灵仙听懂了。 老古董还不明白什么是自由恋爱,脱口便问:“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不知?” 哦,张非凡差点忘了,面前的漂亮小哥哥和他那位合租室友有感情纠葛。他立刻想到了假装男友帮解玉挡桃花的光荣使命,挺直了腰板说:“你是谁啊?我俩谈恋爱凭什么告诉你!” 威灵仙的脸色立刻铁青下来。他丢下张非凡,打算直接去问解玉,却被对方一把拽住了,“解玉在里面录口供,有警察守着,咱们进不去。外边慢慢等吧。” 张非凡没说解玉被拘留三天的事,打算先稳住小哥哥,再进行一番感情史的大八卦。 威灵仙知道人间有规矩,即便社会更迭,规矩也大致如旧,是不能随意破坏的,便果然依言停了下来,与张非凡一起坐在了公安局大厅的等候区。 张非凡眉飞色舞地将西郊公园内的惊心动魄讲给威灵仙听,仿佛是他亲眼所见一般,对方一言不发地听完,只问了句:“他受伤了吗?” 张非凡语塞,竟然答不上来。 该死,他一直没有注意! 威灵仙看了眼他的神情,犀利地问:“你不是他爱人吗,这都不知道?” 从方才男生自称是解玉男友开始,威灵仙就生出烦闷的体会,他已许久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如今见张非凡对解玉根本不上心,这种不悦更是推向了极致。 “那也是我们的事,与你这个外人没有关系!”张非凡此刻已经全然入戏,大声反驳道:“你既然抛弃了解玉,干嘛还要回来找他!” 本是随口脑补的情节,威灵仙却瞬间滞住了,“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卧槽,竟然说中了。 张非凡心中大呼过瘾,决定走完这个剧本,颇有底气地说:“你对他又不好,还是放手让他寻找真爱吧。解玉已经不喜欢你了,他现在喜欢我,他根本就不想看到你。” “……” 对解玉的前男友进行一番精神蹂躏后,张非凡带着十分的满足回到了公寓,丢下coser小哥执着地在警局继续等候。 三日后,解玉从警局释放,一眼便瞧见了坐在等候区的威灵仙,他看上去有些疲惫,有种在此坐了很久的错觉。 小警官冲着解玉笑了笑,说:“那是你家人吧?他很担心你,始终不肯走。” 解玉却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四目相对,他落在名为师父的汪洋里。 威灵仙难得没有立刻说话。 路上解玉点了杯蜜雪冰城,给他尝尝人间的时髦饮品,威灵仙喝一口便咽不下去了,觉得太甜。解玉抱怨道:“不能浪费,很贵的啦。”说着将对方的奶茶挪到自己面前,咬着吸管喝了。 “你不愿跟为师回归墟,是因为张非凡吗?”威灵仙突然发问。 “什么?”解玉一愣。 “你朋友张非凡。听说你喜欢他?” 解玉这才知道闹了乌龙,他本可以解释张非凡只是自己拿来的挡箭肉盾,此刻却只想含糊否认:“不是因为他。” “张非凡并非良人。”威灵仙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喜欢谁,为师本不该插手。但起码……”威灵仙突然嗓子发紧,有些说不下去了。 ——起码要比师父更好。 好在解玉并未追问,只道:“师父何时开始关心这些红尘俗事了?”说完,讽刺地笑了下,“我还以为,您只对抓我回去感兴趣呢。” 二人已有数十年不曾这般平静对话,面对挑衅,威灵仙难得没有发怒,只是陈述道:“我此来的确要带你回归墟。你不是我的对手,但我不愿平白添厌,要如何你才肯跟我走?” 解玉没料到他说出这种话来,反而愣了一下,隐约察觉到师父竟然有种难过的情绪。 他突然又觉得很可笑——归墟百年囚禁,本就不该是他承受的,难道师父装一装可怜,他便要去承担逼死同门的污名吗? 解玉心中闪过无数杂念,最终停留在威灵仙方才的一句话上——你怎样才肯跟我走? 他突然淡淡一笑,放开奶茶,说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来:“师父陪我百日,事事听从我,我便去归墟禁闭百年,如何?” 此言精准戳中了封建师长的肺管子,威灵仙一下子被气笑了,方才的怜爱情绪荡然无存,拍桌怒道:“小兔崽子,跟谁学会蹬鼻子上脸的?真以为我治不了你?”奶茶店正播放着“蜜雪冰城甜蜜蜜”,年轻的情侣们听到动静,纷纷回头张望。 仗着人多眼杂师父不能动粗,解玉也不害怕,坦然道:“师父自己都不愿,又怎能说服我呢?可见无理的要求是不能令人服从的。” 他也没指望威灵仙真能答应。 原来在这儿等着。威灵仙想,小崽子愈发狡猾了—— “十日。”威灵仙说。 解玉露出淡淡的疑惑。 “我只能陪你十日。”威灵仙轻轻呼了口气,“十日后,跟为师去归墟。” 打开房门,看到眼熟的不速之客,张非凡瞬间脑补了一场狗血八点档,“你你你……你怎么来了?”张非凡手指颤抖,食指对着威灵仙。 威灵仙还是那件宽松的长袖休闲衫,很不搭调地怀抱着一把泛黄油纸伞,他比解玉还高上一点,站在身后男友力爆棚,并且略显敌意和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解玉懒洋洋地介绍了一下:“这我朋友,威灵仙,来借住几天。” 张非凡不满地抗议:“咱家哪有地方给他住?” 解玉顺手放下路上买的一袋苹果,随口道:“住我房里啊。放心,不会打扰到你。” 于是,张非凡脑中没来由冒出一个名场面:“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我是来加入你们的”。一个解玉已经很养眼,再来一个帅气的小哥哥怎么看都很划算,张非凡想通了这一层,立刻不恼了,瞬间拿出正宫的气场热烈欢迎。 解玉东躲西藏两三年,别说存钱了,试用期都没干满过,自然也不会租什么大房子,两室一厅的合租蜗居就是他的标配。床自然也只有一张,好在是双人的,够挤挤睡了,威灵仙在他房里巡视了一圈,看到书桌上一叠鬼画符,摇头点评:“大不如前。” “不好意思,被师父关了三十年,手生。”解玉端着一盘洗好的苹果进来,正巧听见,立刻顶撞回去。他对别人都文质彬彬礼貌非常,唯独对威灵仙刻薄尖酸,句句带刺,威灵仙不愉道:“你就非得和为师这么说话?” 封建大家长的口气扑面而来。 解玉冷笑道:“是啊,您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比不上师弟会讨您欢心,碍着您眼了。”说着递给他一个苹果,“自己会削吗?” 威灵仙接过,带皮咬了一口。解玉叹了口气,脱掉外套瘫在了床上。他其实没想好把师父带回来做什么,奶茶店不过随口一提,也许是试探,也许反映了自己深藏的**,但无论如何,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师父已经被他牵回家了。 这么大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离了他可怎么活?解玉生出淡淡的惆怅。 威灵仙一口一口咬完了苹果,忽然漫不经心地问:“这三年,你都是这么过的?” 合着是嫌弃他穷。解玉看透了,现代苦逼打工人,活得还不如道士——但道士门槛本科学历,现在的解玉没有文凭,不配去做道士。 “怎么过都是一样修行。这不是师父从前教我的么?”解玉掀起眼皮,忽然觉得威灵仙改换现代休闲装,少了一分威慑,多了一丝……呆萌。 威灵仙不说话了。 二人因苍术之死决裂之后,每次见面,对话不过五句必定动手,如今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反而变得无话可说了。 第7章 七 近百年未在人间生活的朱明真人收起神通,老老实实地与徒弟过起了凡间生活,顺带体会了一把民生疾苦。 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社会,原子弹可以瞬间夷平一座城市,却打不散不断滋生的妖魔鬼怪,人心风化成贫瘠的沙漠,源源不断的负能量成了滋养妖魔的土壤。挑拨对立情绪的网红博主、四散谣言的职业黑子、胡说八道的砖家叫兽……太多人为了钱把灵魂抵押,死后便成了游走人间的恶鬼。 接到委托,威灵仙会陪着解玉去处理,三次里有两次是诈骗,只有一次除了只画皮鬼,解玉拿着外快赚来的仨核桃俩枣,买了两张电影票,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够负担得起的娱乐活动。 仙侠题材电影,很火热,男女主的爱恨纠葛能讲上三生三世,包办婚姻和自由恋爱一个也不落下,就是动不动毁灭三界,解玉将爆米花嚼得嘎嘣响,造孽啊造孽。威灵仙看到一半便睡着了,在播放最后一幕男主为女主而死的惨烈镜头时又恰好醒了,画面太过冲击,他露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转头问解玉:“他们在干什么?” 解玉面无表情:“为爱牺牲。” 威灵仙显然对剧情十分不满:“三界众生何辜。” “是啊是啊,换做师父肯定是大义灭亲。前段时间很火的剧本,长留上仙爱上自己徒弟,徒弟魔神转世,师父反手就是**钉逐出师门流放一条龙服务,把徒弟给逼疯了。”解玉一把抓起还沉浸在片尾曲里的威灵仙,“走了,后面没有彩蛋。师父比他仁慈,只关徒儿百八十年而已,可真是谢谢您了。” 威灵仙被他牵住的手冰凉,似乎颤了一下,没有接话。 说完,解玉并没有出口恶气的畅快,反而心里也跟着闷闷地难受起来。他紧了紧交握的左手,回头问:“电玩感兴趣吗?四楼有VR体验馆。” 短短一个下午,解玉口袋里的小经费便所剩无几。其实解玉也是头一次玩VR,他对着器械研究了半天,奈何实在没有电子产品的使用天赋,最后还是服务员小哥过来帮忙调试。一段地铁跑酷之后,威灵仙锐评道:“幻境做得不错,但细微处不够逼真。” 解玉摘下头套:“那能和您仙术相比吗……” 这一周解玉向销售经理老陈请了假,老陈说时间太长,不好请,问他请假做什么,解玉说:“请婚假。”成功使陈经理发出尖锐的爆鸣声。当时他不过随口一诹,如今反倒真觉得,这和度蜜月有什么区别? 如今汉服遍地走,威灵仙习惯穿他那身红衣,出门在外虽不算奇装异服,却格外惹眼,一些开朗的小姑娘还会上前请求合照,师父没体验过现代社会的细节,但常见物品没有不熟知的,比如拍照时,他甚至笑了一笑。 解玉不禁酸溜溜的。 给小姑娘拍完,解玉忍不住说:“姑娘,能帮我们两人也拍一张吗?” 威灵仙却突然不愿拍了,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说:“你要那东西做什么,还嫌小时候画得不够多?” 本是无心之语,解玉却从中听出一丝嘲讽,只觉心中一刺,脸色却分毫未变,拿出了杀手锏:“你答应任何事都要听我的。” 不明真相的热心吃瓜女生磕到cp后露出一脸姨母笑,等二人站定,她将商场里的绿植景观当作背景板,找好角度咔咔拍了两张。解玉因为方才的一句话失去兴致,笑不出来,只板着一张棺材脸。小姑娘停下来,“右边的小哥哥笑一下。” 解玉勉强扯了下嘴角。 就在这时,他感到师父握住了自己的手。解玉错愕,表情变化的瞬间,小姑娘眼疾手快地抓拍了几张,对其中流露的cp感非常满意。 谢过小姑娘,威灵仙抱臂望着解玉把照片一张张添进收藏夹,挑眉道:“两百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喜欢这些东西?” 他不懂。解玉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师父参玄悟道三百年,身上不染红尘。他不仅人成了仙……心也成了不会解冻的冰雪。 回家路上,口袋里的铃铛法器忽然作响起来。此前在西郊公园,解玉给四个人都下了追踪符,只要他们与货真价实的法器碰触——市面里义乌批量生产的不算,解玉的铃铛便会响起。 那四人都不是真正的道修,想要不打草惊蛇地引出上线,这是最隐蔽的做法。威灵仙听到响动,询问道:“发生了何事?” 解玉并不想被师父知晓这些烂事,尤其那法王还顶着他的名字。取下家门钥匙递给威灵仙,让他回家等着,解玉独自循着踪迹,顺藤摸瓜,终点是一家华丽的五星级酒店。 这天门教上层,该不会在进行什么触犯法律底线的□□活动吧?! 在前台要了一瓶江小白,解玉将黄符揉成团,放在酒里化了,顺手洒在走廊的地毯上。这是踪迹显形之术,银铃的定位太模糊,还有个明显缺点——只有平面坐标,没有高度坐标。在显形术下,恶鬼的足迹显黑色,普通人是浅灰色,修为越高脚印越浅,如果师父来走上一圈,估计是金色。解玉挑了最不明显的一排脚印,一路来到403房门前,顺手落了道禁制,略一掐指,算出门内有两个人,修为都不低。 正在此刻,门突然从里面开了—— 开门的是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长相毫无记忆点,是个看一眼就忘的面相。解玉还没来得及说话,房内已传出一道声音:“看吧,我说今日有贵客,这不就来了?” 声音再熟悉不过——解玉登时浑身冰凉。 中年人已完全拉开房门,露出房内说话者的真容。那是个长着一对狐狸眼的少年,像是刚洗完澡,短发松软,光溜溜的身体裹在一张雪白浴袍里,正翘着二郎腿垂坐在床边上。 他狡黠地冲解玉一笑:“师兄,别来无恙。” 解玉终于反应过来天门教法王照片像谁了,简直就是成熟版的苍术啊! 三道紫微符从解玉指尖“刷”地飞出,苍术不料他二话不说便会动手,略显仓促地接下了这来势汹汹的一击,紫微符在他指尖闪动了几下,最终化为灰飞。苍术笑了笑:“三十年不见,师兄功力退步不少。你请的紫微讳就只有这点儿威力吗?” 当然不止,只是解玉受定乾镯压制,调用不动罢了。 一个简单的交手,实力高下立判。 解玉当机立断,掉头便走,房门外却不知何时落下另一层禁制——被困住了。 苍术却没有动手的意思,甚至挥退了那名中年男人,好整以暇地坐在床上,无视解玉戒备的目光,柔声道:“急着走做什么?三十年不见,师兄就不想叙叙旧?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有一万个为什么,不如从头说起?” 第8章 八 解玉与师弟的感情一直很微妙。 自从他误打误撞同师父表白心意后,威灵仙便从山下收了一名新弟子,虽然不曾直言,但拒绝与警示的意味昭然若揭。 小师弟天性聪慧善于揣摩,较之当年的白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招飞雪散花,白术当时花了两天,而苍术仅用半日便能学成。 很有灵性,连白术都不得不承认。 那些过去师父口中对他的称赞之辞,如今尽数在苍术身上重新听了一遍。 原来我并非最特殊的那个,他想。 威灵仙开山立派,百年前门徒无数,不过无有得道成仙者,故已尽数逝去。解玉没见过他那些传说中的师兄,活着的人里,他就是大弟子。过去几十年,师父也从不与他提起自己曾经的徒弟,仿佛那些人死了便死了,没有在他心上留下一丝痕迹。 这种特殊的惶然随着苍术入门第三年时师父的飞**到了顶峰。 解玉开始出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他加快修炼的速度,想要跟上师父的步伐,不至于被远远抛在身后。操之过急导致的疏忽使他险些走火入魔,幸好被师弟及时发觉,火急火燎地唤来师父,出手打断了他。 那日威灵仙发了极大的怒气,脸色铁青地呵斥道:“身为师兄,怎能如此不知轻重?” 苍术被师父吓坏了,抱着冷汗涔涔虚弱无比的白术,一个劲儿地求情,回去调理了半月,才将紊乱的真气梳理通顺。 欲速则不达。 白术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愈发心浮气躁,沉不下心修炼了,修为一直停滞不前,反观苍术日行千里,被师父赞赏有加。 成仙后,师父对他的斥责越来越多。 ——“差得远。” ——“不成样子。” ——“心不在焉。” ——“白术,这样下去,能有什么出息?” 师父的神情写满失望。白术最痛苦的时候,悄悄拿刀割伤过自己的手臂,到后来便渐渐麻木了,接受了师父更喜欢师弟的事实。他想要成仙的执念越来越重,只有飞升成仙,他才能永远站在师父身边,才能让师父明白,自己才是最好的徒弟。 然而威灵仙成仙后便很少回来,有时是三日,有时是三个月,一年能见上七八回已是极致。太行山的道观中,白术与师弟相依为命,他克制私心,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而苍术也愈发依赖他,总是跟在身后甜甜地叫师兄,凡有些好东西便忍不住献宝似的拿给他。 久而久之,白术也没那般讨厌他了。苍术进步虽快,但毕竟年轻,每次下山捉妖都是白术在前方保护他,苍术说自己也想保护师兄,白术就轻拍他的肩,说会有一日的。 这一日并不遥远,梦妖的幻境中白术不知看到了什么,迟迟无法苏醒,是苍术不顾危险将他从中拉了出来。 苍术确实比他讨人喜欢,无论对谁都能迅速博得好感。 每次受伤,苍术会毫不掩饰地将伤处露给师父看。有次宰了只吸食脑浆的野狗精,不过草丛中蹭破的皮外伤,因正巧赶上师父下界,苍术就厚着脸皮凑上前撸起衣袖,对着师父喊疼。 威灵仙屈指叩了下他的脑门,笑道:“不过是皮外伤,能有多疼?你师兄从未喊过疼。” 一旁的白术听到此语,只觉得衣衫下的浸血的伤处牵连得一颗心都好似被揪着痛楚起来——他不喊疼,就是不疼吗? 苍术还不肯放过师父,故意撒娇道:“师父给徒儿上药,徒儿就不疼了。” 威灵仙便真的亲自给他上药了,用手指将药膏涂在师弟细腻的皮肤上,然后轻柔地抹开,脸上带着不自知的笑意。那画面刺痛了白术的眼睛,他转身要走,却听威灵仙在身后唤道:“你也过来。” 白术麻木地走上跟前,停在他面前两步外。只见威灵仙给苍术上完了药,方才还含笑的面容对上他,便微微沉了下来,问:“伤在哪儿了?” 白术低声说:“右肩胛下面。” 诛除野狗精的过程中,白术不慎被尖锐的獠牙咬了一口,伤口远比苍术深得多,即使已自行包扎过,稍微牵动还是隐隐渗血。 剥开上衣,威灵仙简单查看过后,取出一粒丹药,白术乖顺地吃了,疼痛立刻便缓解不少。只是……相比丹药,他更想师父也为他亲手涂药。 这些琐碎的日常不胜枚举,四十年光阴转眼而过,白术如愿达到了修为巅峰,只差一步便能飞升成仙。他的名声也越来越大,人们说白术不愧是阳鼎祖师的首席,下一个飞升的除了他,再没别人。 这些话传到师父耳中,威灵仙却并未表现出任何欣慰。他甚至开始撒手不管,飞升瓶颈,白术最需要一个人指点的时候,威灵仙只字不言。白术这才惊觉,原来师父根本不想让他飞升。 ——师父讨厌他。 五十年举办一次的新锐弟子论道大会,头筹奖品乃是张道祖亲笔手札,其中讲述有关于得道飞升的参悟。白术心道其中或许有能够启发自己的内容,下定决心要参加比赛争得第一。然而,鼎阳派祖师,朱明真人威灵仙,竟然不允他参赛,反而转眼给苍术报了名。 道观内的石榴树下,白术心神俱伤,不顾师父正在打坐便冲上去质问:“为何要派苍术?您知道他根本赢不了比赛!” 威灵仙阖着目,不冷不热地说:“输就输吧,本就没想他能赢。” “阳鼎派的脸面呢?”白术觉得荒谬。 威灵仙依旧语气平静:“阳鼎派无需靠这种比赛长脸面。” “那为何我不能去!”白术拔高了声音,连双手都微微颤抖,“明明我可以赢,反正谁去都一样——” 威灵仙忽然睁开眼,望着他嘲弄地笑了一声,打断他:“你去?可以赢?”他否定似的摇了摇头,“苍术若输,倒还不算丢了脸面。你若输了,那才真是丢脸。” 那一刻白术浑身的血都凉了,只觉心脏一瓣瓣破碎在胸腔里,疼到极致只剩麻木。 半晌,才艰难开口,“师父觉得我会输?” “世间高人无数,别太自大了。”威灵仙仿佛没看见徒弟难看到极致的脸色,起身摆了摆手,“此事休要再提,你做师兄的,不差这点东西,将机会让给你师弟吧。” 很快,阳鼎派的参赛弟子并非白术,而是二弟子苍术的消息便传遍各大宗门。众人虽然遗憾无法亲见首席弟子的风采,却也难免暗喜少了这么一个强劲的对手,都一下子重新拥有了自信,跃跃欲试地想要争得第一。 威灵仙并未赴这场旷世盛会,提前数日便回了仙界,由白术带领师弟前往武夷山。然而,就在各大门派齐聚山顶,等待盛会开幕的前一晚—— 有人发现,阳鼎派本该参赛的二弟子苍术,吊死在了白术休息的卧房前。 “那便从你的死因问起吧。”解玉冷静下来,“你不是死了吗?又如何活过来的?” 苍术一对狐狸眼波光流转,虽然面孔未变,神情中却比过往多了一丝魅惑。他挑了挑眉,“你果然最好奇这个。三十年前我确实死了,死的那个也是我。” “什么意思?”解玉蹙眉。 “现在的我是苍术的心魔,我修成实体,令他杀死了自己。” 解玉不算惊讶。苍术的尸身被他和师父亲手下葬,以二人的修为不可能看不出真假,所以死去的苍术必然是真的。房门打开时,看到师弟,解玉第一反应便是冒牌货,所以不假思索地出手攻击。 “为何嫁祸与我?” “因为我讨厌你。”苍术赤足下床,背着手走到解玉面前,紧紧盯着他的双目,讽刺地笑道,“师父把最好的都给你了。我再怎么努力,也不过得几句不要钱的随口夸赞,而你,哪怕出一丁点差错,他立刻就能注意到!我在师父心里根本不是他真正的弟子,而是给你带回来的玩伴,是用来陪伴你的工具!” 解玉听完这一番话,顿觉荒谬,不禁好笑地反问:“你说师父喜欢我,不喜欢你?” “这是事实。” 解玉懒得辩驳,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不肯信。”苍术执起解玉的右手,轻轻抚摸了摸腕上套的玉镯,“就拿这定乾镯来说吧,一等一的法器,坚固无比刀枪不入,还能在主人危险时挡下伤害,是个护命的宝贝,师父就给了你。”解玉正想解释这就是个铐子,防他逃跑用的,只听苍术继续说:“但凡是你受伤,师父的仙丹不吝啬地往你嘴里喂,而我跟了他那么多年,一粒也没尝过。不然你以为自己精进得那样快?” 苍术放开解玉的手,将对方轻轻按坐在沙发上。他浴袍上的腰带松松垮垮,隐约露出其中蜜色的肌肤。解玉将目光从他腹部移开,淡淡道,“你多虑了。那丹药是否有助修为,我还能不知道?师父生怕我飞升,怎么可能助我精进。” 苍术沉思了一下,点了点头:“这确实是我疑惑的地方。师父那般器重你,照理应当助你才对,但他反而放手不管,甚至怕你真的飞升……” 解玉冷淡地打断他:“你留我便是想说这些废话吗?” 此刻二人一坐一站,又贴得极近,便形成了强烈的压迫感。苍术笑了下,仿佛一只狡猾的小狐狸,时刻等待着露出獠牙。“怎么可能,师兄——” 话音未落,二人同时出手! 一股强烈的能量从酒店房间中爆发开,将桌椅板凳都震得嘎吱嘎吱抖动起来。对解玉来说近距离更加有利,他反手一式死死擒住对方的右肩,迅速咬破左手指尖,以血为媒招引奇门阵,打算冲破房间四周设下的禁制。 然而苍术早已在房内隐蔽处设下法器,被解玉催动的血气吸引,十二只银铃齐齐作响,催命似的疼痛从他脑中炸开,苍术趁机脱身,反手从身后捞出一只金刚手铐,将解玉双手反剪死死压在了沙发上。 一切具有强攻击的法器都会被定乾镯抵挡,只有最原始的普通器物才能近他的身。 “师兄想听有用的?”苍术又恢复了笑容,“好啊,那便讲讲你不知道的过去——白术,你不会真以为,百年前那只小狐狸是你自己捡回来的吧?” 解玉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现在动弹不得,压在自己身上的少年衣衫凌乱、**着大部分身体,而且沉重到令人呼吸都困难。解玉扬起下巴喘息道:“滚下去。” 苍术眨了眨眼,“从前师兄最爱这样抱着我,怎么如今就抱不得了?” “什么?”解玉茫然。 “从前,我还是只小赤狐的时候……”苍术指尖划过解玉耳垂,伏着脑袋呵了口气,“就认识你了。” 白色衬衣扣子被一颗颗解开,苍术的指尖从皮肤划过,沿着肋骨,探向更深处的腰窝,“你见赤狐一路跟着你,便以为有缘,将我捡了回去。其实我是阳鼎派豢养百年的灵宠,你头一次独自下山,师父不放心,才派我跟着你……”解玉的腰窝最是敏感,稍微一碰便忍不住颤抖起来。“师父活了三百岁,我跟了他三百年。较真起来,应该你喊我师兄才是。” 解玉感觉到苍术一只光洁的膝盖在自己腿间顶了顶,不适地向后躲去,他胡乱地想,师兄弟又不是按年龄排辈的……可是苍术为什么这么熟练?……狐狸精…… 他甚至想到纠缠自己多年的噩梦,无意中窥见师父卧房里的一幕—— 威灵仙身披中衣,发丝凌乱,踩着木屐给他开门。烛光笼罩的卧房里,半挂的床帐下,苍术赤身**地躺在师父的被褥里,在威灵仙看不到的角度,冲自己挑衅地一笑。那场面令他心中大骇,惊慌失措地将东西往师父怀中一塞,一眼也不敢多瞧,便夺门而逃了。 此后多年,他都以为,师父残忍地拒绝自己的表白后,转身便接纳了师弟。师父并非在意世俗眼光,他只是……不喜欢自己。 但……怎么可能?深深的割裂感充斥头脑,就算师父不接受自己,也绝不会与旁的肌肤相亲同床共枕,解玉可以肯定,世上还没人能动摇师父的道心。 随着时间的模糊,他开始怀疑那只是个臆想出来的噩梦。 原来……原来。百年后解玉砉然明朗,想必不过是灵狐的捉弄,在师父背对的时候悄悄化出人形。 “你嫉妒我?”虽然是问句,解玉却用上了肯定的语气。 苍术用指腹顶了顶柔软的腰窝,满怀恶意地笑着说:“我讨厌你。但那个‘苍术’却喜欢你。白术,你把他逼出了心魔!师父没说错,‘苍术’就是你逼死的。” 第9章 九 大会前夜出了命案,死者还是备受关注的阳鼎派弟子,不得不使四座哗然。苍术的尸体是大清早被路人发现的,就挂在白术房门前,仿佛**裸的宣示,加上此次盛会首徒未能参加的传闻,师兄弟反目、首徒逼死师弟的传言说法不胫而走。 更加不利的是,前夜有人瞧见白术独自去了苍术房中,没有人知道二人说了什么,苍术是否受到威胁。白术解释他只是去安慰赛前紧张的师弟,并未发生任何冲突,但没人真的相信。 大会暂时告停,白术作为嫌疑人被关押起来。闻讯而来的威灵仙听完来龙去脉,撂下一句阳鼎派内部处置,将白术带回了太行山。此事干系过大,素来不过问的长老们纷纷传信,要求公审,白术跪在三清殿,面对一众同门,仿佛被鞭子抽在脸上。 他被迫一遍遍阐述那日的细节,不眠不休地一连审了三日,到最后跪都跪不住了,狼狈地匍匐在地上,双腿仿佛废了一般,膝盖刺骨疼痛。从未示弱过的白术望着首座的师父,忍不住开口央求道:“师父,你相信我,好不好?” 他从未如此脆弱无助过。 威灵仙眸光闪动了一下,望向两侧长老:“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 审来审去也无非这些,三日,连他们都坐累了。见长老们纷纷摇头,威灵仙才最终定了音:“当日发生何事唯有他二人知道,如今苍术已死,再怎么审也不过一面之词。不管真相如何,白术管照不利,依我看,将他发往归墟罚百年禁闭,此事便算了了。” 一条人命,百年禁闭。这惩罚不轻不重,还算合理,祖师爷开口,也没人敢说不字。 地上的白术却只听到一句话:不管真相如何。 原来师父心里,是不是自己做的已经不重要,只需他感恩戴德地接受惩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便够了。 相伴百余年,师父说他差得远、不成样子时,他没有死心;说他输了会丢脸面的时候,他也没有死心。 但此时,他突然心死如灰。 他再也……不想喜欢师父了。 白术被师父亲自带到了归墟海。这是太平洋中心的一座小岛,岛上布满黑黝黝的礁石,寸草不生。四周距离最近的岛屿也要几千公里,至今无人抵达,被现代人成为尼莫点,百年前叫做归墟。 呼啸的海风中,威灵仙捉着白术右手,自己则摊开掌心,凝出一只银盘大小的细圈子。那圈子在半空中套上白术的腕部,随口诀一寸寸缩小,成了摘不掉的玉镯。 功力被压制到仅剩一成,靠自己永远无法逃离归墟。 此地没有旁人,白术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师父,师弟真不是我逼死的——” 声音被海风吹得破碎,威灵仙飞扬的红衣如火,目光却冰冷无情。白术眼睁睁看着对方抬手落下一道牢固的禁制,语气比海水更冰冷:“在此好好思过。待百年后,禁制会自行解除。” “我没有过错!”白术大声道,“别人不信我,为什么连你也不信我!你都忘了吗?你曾说我是你最好的徒弟,你不能这样对我……” 威灵仙脸上的冰霜终于松动了一些,闻言转过身来,挥手化出一件厚厚的斗篷,落在白术肩上。那斗篷也不知是什么做成的,带有融融暖意,顷刻间便不冷了。 海风中威灵仙似乎叹了口气,半晌道:“听话。” 酒店房间中,苍术满意欣赏着解玉愕然的神情,伸出食指轻轻扣住他的下颏,认真而专注地用目光描摹他的容颜,问:“很奇怪吗?你对他那么好,他喜欢你也是正常的。你如今这副受制于人、被我压在身下的模样,就是他在脑中肖想已久的。但他是个懦夫,不敢被你察觉半分,我不忍看他继续痛苦,便唆使他自绝于你门前。” “……” 苍术放开解玉的下巴,用手摩挲了下他的侧脸,赞叹道:“的确是个美人。” 手指抚上解玉的嘴唇用力揉弄,解玉厌恶地蹙起眉毛,却无法躲避,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滚”,苍术充耳不闻,反而抵住额头,浅尝辄止地品味了一下淡色的唇。 意料中的挣扎,苍术将解玉压得更死,笑嘻嘻地说:“本想先奸后杀,但师兄太强,为防不测,还是先杀后奸吧。” 说着,双手突然扼住解玉的咽喉。 定乾镯挡得了外界来的突然冲击,却挡不住身体接触,苍术显然明白这一点。毕竟师父怎么也想不到,他那半步登仙的大徒弟,有朝一日会被人掐着脖子窒息而亡吧。 苍术兴奋地注视着解玉的面容一点点扭曲,由于窒息而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身下微小的挣扎给苍术带来更强烈的兴奋感,他激动不已地等待着对方咽气的那一刻。 就在解玉瞳孔涣散,将要断绝生机之时,酒店房门被“轰”地炸开,双层禁制被齐齐劈裂,扬起的烟尘中,站着一道鲜红的影子。 ——威灵仙。 苍术意识到时,右手已经断掉了。 失去钳制的解玉骤然获得空气,身上的重量一松,他翻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威灵仙没看他,盯着苍术脸色铁青,“你是什么东西?” 答案却不重要,威灵仙话音未落,“无执”已“哗啦”张开,红艳的梅花迅速生长,覆盖整个伞面,枝条从中抽出,闪电般将苍术紧紧锁住。 这还是解玉第一次见师父真正使用本命法器,只见捆住苍术的枝条有生命般在他身上游动了一下,忽然生长出尖锐的荆棘,长刺瞬间将他戳出了无数血洞! 苍术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解玉望着触目惊心的一幕,想要制止师父进一步动作——苍术不能死!他还没有亲口向师父交代当年的真相!然而未等他开口,一条更长的尖刺“噗嗤”一声没入血肉,从后心将苍术贯穿,痛苦与愕然永远凝固在了少年的面容上。 “无执”飘向苍术的尸体,将他罩在伞下。心魔显形,化为一团如墨的黑雾,被金光消弭无迹。 威灵仙这才垂眸瞧了一眼地上的解玉,一眼便愣怔了,解玉双手被拷在身后,白衬衫最上方的三颗纽扣敞开着,衬衣也被人从西裤中抽出一半。他满身都是汗,狼狈地侧躺在地毯上,急促地喘息着,仿佛刚刚被坏人蹂躏的失足少女。 威灵仙脑中一空,骤然转过身去。 “师父……帮我松开。”解玉见他半晌没动,只好提醒道。 威灵仙这才如梦初醒,隔着大老远用法术击碎手铐,眨眼便不见了。 第10章 十 回到出租屋,没有看到威灵仙的身影。 张非凡说他两个小时前回来过一次,正在厨房洗菜呢,突然间便没了踪影,也不知何时出门的,水龙头都不关。张非凡痛心疾首:“自来水哗哗地,也不知道流了多长时间,我这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节约意识!这种男朋友千万不能要啊!铺张浪费,日后花你的钱一点也不心疼的!” 解玉这才意识到师父并非一直跟着自己,而是真的回了家。他怎么知道自己遇到危险的?难道……解玉摸着玉镯想,这镯子不仅是个压制他的法器,还有师父的神识系在上面? “咔嚓”一声,门开了。 说曹操,曹操到。威灵仙又变回了休闲衫,站在门口与二人六目相对。解玉忽然有许多话,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道:“你回来了。” 威灵仙点点头。 回到卧室,锁上门,路上买的毛线向日葵还七零八落地躺在书桌上,解玉低着头将他们束在一起,问:“你早知道苍术是灵狐所化,是吗?” 威灵仙不答反问:“他还和你说什么了?” 多年来,师父的爱护中总是带着一丝油盐不进,他若是想隐瞒,解玉就永远撬不开他的嘴。他讨厌极了这副样子,冷笑一声:“凭什么告诉你?” 一想到定乾镯上可能系着师父的神识,他就一阵恶寒——三年逃亡简直就像个笑话,师父一直知道他在哪里,不过猫捉耗子般享受逗弄他的乐趣罢了。明明就讨厌自己,为什么不给个痛快?方才命悬一线时突然得救的感激之情瞬间消失干净。 威灵仙沉默。 解玉收好花束,转过身来,平静道:“我知道你不肯相信,但师弟不是我逼死的。早知你下手那样干脆,我就提前录个音……他亲口承认自己是心魔,师弟是被心魔所惑,才自缢而死的。” 威灵仙不置可否,甚至没有顺势说下去,只问:“明天有什么打算?” 十天,已经过去八天。言外之意是,十天结束后解玉就需要履行诺言。 他果然不肯相信。 解玉被这漫不经心的问句戳痛了心窝,被人掐住脖子的窒息感再次涌现,他感到自己一定得了某种名为师父的pstd综合征,瞬间就能产生应激反应。但这次,他做出了与逃跑完全相反的决定—— 解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口咬向威灵仙的颈窝。 二人跌倒在床上,解玉用膝盖将对方压在身下,感受口腔中弥漫的血腥气,泄愤似的将牙齿咬得更深,几乎要撕开一块肉。威灵仙习惯了他随时随地发疯,用力将人从身上掀了下去,正要训斥,解玉再次欺身过来,将他压倒在床上。 小兔崽子没完没了了。 脖颈被咬流血的地方刺痛着,仙力不继,威灵仙头一次感觉眼前发黑,一不留神恢复了红衣长袍的样子。解玉不料对方突然玩起变装,脑子里打了个结,脱口道:“怎么,师父要用美人计引诱我吗?” 威灵仙再次眼前一黑,骂了出来:“小兔崽子!” “你养的小兔崽子。”解玉蹬鼻子上脸地舔了舔流血的伤口,敏锐地察觉到师父颤抖了一下。与苍术强迫他亲吻的感觉不同,解玉没有丝毫反感,甚至想要索取更多,他自暴自弃地想:反正师父讨厌自己,不如干脆都做了,再被关在归墟千八百年,也算值了。 心一横,吻上威灵仙的嘴唇。解玉不懂章法,只会依照本能胡乱啃咬,他以为师父会再次推开他,说不定补上一发雷霆大怒——但对方似乎被亲懵了,躺在床上任由他索取。 好半晌,师父才出口阻止道:“下去。” 解玉不为所动,反而伸手去找对方的腰带。都说天衣无缝,红色的仙衣不知是什么材质织就的,他在师父腰间摸了几下也没找到系带,威灵仙捉住他的手,眸色晦暗深沉:“下去,听见没有?” 解玉骑在他身上,不动。 是一个按着师父前胸的姿势,衣领散开,露出一小片肌肤,脖颈上的咬痕还在流血不止,不一会儿将床单染红了一小片,好似凄艳的红梅,解玉看得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 二人僵持了两三秒,威灵仙突然一翻手,形势调转,解玉整个被他压在了下面。四目相对,解玉害怕地躲闪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好似师父手中的猎物,随时会被咬断脖子。威灵仙看出他的畏惧,冷笑了一下:“怎么,敢做不敢当?” 话音未落,解玉猛地扬起头,对准师父的嘴唇又亲了一下。 “……” 接着解玉便被按住了,师父的气息更深地包裹着他,给他带来轻微的窒息……此时解玉才真正害怕了,他被迫仰躺在师父怀里,而威灵仙衣衫整齐,唯一凌乱的只有隐隐敞开的袍领。 袍领上白色的狐毛扎得他有点痒,师父的手指一寸寸按过他的身体,带来略显疼痛的酥麻感,最终停在喉结。被苍术掐过的指印还留在上面,给后来人添上一丝凌虐**,威灵仙的手指顿了顿,反而将指印消除了。 威灵仙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甚至显出一种漫不经心。解玉感到一丝荒谬:师父被人夺舍了? 没有人回答他。解玉下意识便想逃离,被威灵仙一把捉住,讥讽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为师吗?看来不过是叶公好龙。” 解玉红着眼摇头,主动伸手抱着师父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唇,问: 威灵仙闻言笑了下。 红衣如花瓣般萎落,百年前的梦境一朝成了真。 遥远的时光从耳畔呼啸而过,太行山上的皑皑白雪、雨后清幽的一方道观、咸腥黑暗的归墟、人世百年变迁……掠影般地在眼前交织,每一个场景中都有师父。解玉终于明白,他以为的心死如灰不过是自欺欺人。 百年渴慕,终于在今日得到了完满的契合。 整整两日闭门不出,解玉无数次在师父怀中睡去,又无数次醒来。他彻底沾染上师父的气息,被打上名为师父的烙印。 这一觉,他仿佛从暮春一下子睡到了夏日,开门时天光眩目,恍若隔世。 十日结束了。 解玉将床单被套丢进洗衣机按下自动模式,又去卫生间冲了个澡。回来时威灵仙已用洁身术收拾好了自己,四目相对,一时无话。 “日后有什么打算?” “跟为师回去。” 二人同时开口。 解玉垂下眼,问:“师父要带我去哪?” “去归墟。”威灵仙说,“你的惩罚还没有结束。” 最后一丝侥幸破灭,解玉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方才还抱着他缠绵悱恻,转眼就能铁面无私,不愧是朱明真人,是抛下七情六欲飞升的威灵仙。 解玉无力地重复了一遍:“师弟不是我逼死的。” 威灵仙顿了一下,说:“我知道。” “……”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解玉反而愣住了。 威灵仙的面色隐约有种贫血般的冷白,他神情沉静,单手负在身后,“术儿,过来。” 解玉反而向后退了半步,张非凡不在,二人一个在房里,一个在房外。解玉站在外面,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明白了。师父当初就说过,‘不管真相如何’,你关心的从不是真相,你只是……想拘着我。你就那么讨厌我?” 威灵仙神色复杂地望着他,良久说:“我没有讨厌过你。” 解玉懒得辩驳,摇了摇头说:“我不愿意回去。” “为师已经履行诺言,难道你要反悔吗?”威灵仙蹙起眉毛。 解玉忽然觉得可笑,他也真的冷笑了一声,报复似的、一字一顿道:“没错,我就是在耍你。我讨厌你,威灵仙,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威灵仙脸色果然变得十分难看,他放弃了劝说,二指并拢竖于胸前,定乾镯顷刻间响起清脆的嗡鸣。强制,又是强制!瞬间,所有的委屈与不甘都在心中一并爆发,解玉抢在定乾镯释放电流之前,抄起手边的“无执”,反抗般地向着师父狠狠挥去—— 他并不懂如何使用这件法器,千分之一秒里,解玉意识到用本命法器攻击主人无异于“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简直是白费功夫。 电光石火间,解玉已经规划好逃跑路线,然而,预料中必然化解的一击,威灵仙竟然没能挡住,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痛苦地跌倒在地上。 解玉瞪大了眼睛,碰瓷儿? 多年来,师父将诡计多端演绎得淋漓尽致,从小没少拿这招诳他放松警惕。解玉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两步,盯住师父,一秒,两秒。威灵仙垂头试图从地上撑起身子,但失败了,解玉当机立断,立刻抛下他逃离了出租屋。 能让师父失去攻击力长达两秒的人,世上还不存在,是诈! 他走得毫不犹豫,甚至没有回头望一眼威灵仙,也就没能看到对方呕出一大口鲜血,衣襟染成深红色。 “小没良心的。”威灵仙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暗骂了一句。 夺门而出的解玉以为威灵仙定然恼羞成怒,很快便会追上来。他一头钻进楼下的商场里,哪里人多往哪里挤,还装模做样地围着展区听了十几分钟促销……师父依旧没有追来。 解玉开始隐隐不安。 离开时威灵仙痛苦的表情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他忆起师父当时似乎是抬手要挡的,但是“无执”击穿了那道未成形的薄弱防护,落在胸腹间,然后师父便踉跄了一下,摔在地上。 不对,一定是师父欲擒故纵的把戏。 解玉心不在焉地又围观了半个多小时促销,终于按捺不住,掉头回了出租屋。 屋内寂静无人,威灵仙早已没了踪影。 第11章 十一 一连数月,威灵仙再未出现。他走的时候遗落了本命法器,解玉本想把这玩意儿扔得远远的,免得自带GPS定位功能,转念一想又怕被普通人捡到弄出什么新闻或幺蛾子,只好拧巴地带在身边。 天门教死了法王,早已乱成一锅粥,解玉向国家宗教局写了匿名举报信,剩下的便交由当局处理了。 房价仍在持续下跌,算命行当风生水起,解玉做回披着销售马甲的算命大师,难得连续拿了几个月薪水,毫不吝啬地请张非凡吃了一顿大餐。 “我就说,那男人靠不住。”张非凡满嘴奶酪,声音含含糊糊的,“这不,抛下你走了几个月,连招呼都不打。” 解玉:“好歹是我请客,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张非凡想了想,“行啊。要不咱俩假戏真做,你和我谈恋爱吧,我超有安全感。”说着拍拍胸脯,“至少不爱时会通知你的。” 解玉“呵呵”一笑,“谢谢,婉拒。” 不过是玩笑话,谁也没有当真。当天晚上解玉却莫名其妙做了个噩梦,梦里他和张非凡成了情侣,被师父捉奸在床。 醒来后一阵恶寒。 说起来,师父这次回到上界的时间可真久啊。 半年过去,解玉升职加薪,从销售经理熬到了部门主管,每月都能稳居销冠,在本就萧条的经济大环境里给老板带去一丝活着的希望。老陈跟着他学会了四柱八字,没事儿也给人掐算两下,解玉说修道之人测不准,老陈非要给他也看看,看完果然笑了,说,你这是英年丧偶的八字,不准不准。 不知怎的,解玉听完这话心中却有些闷闷的。修道之人测不准,是师父说的,他修了两百多年,早该脱离四柱八字的命理范围了。 又过了几日,正吃饭时,定乾镯忽然一声细响,从解玉腕上碎成了几瓣,叮叮咚咚落在地上。 一旁的老陈瞪大眼睛,诧异道:“这镯子你戴了挺久吧?突然自个儿碎了,看来是缘分尽喽。”被解玉熏陶,老陈如今说话也变得神神叨叨。 解玉却清楚不是什么缘分,定乾镯这样的法器,子弹都打不透,又怎会自己碎开?他心里打了个突,一个念头没来由地冒上来:师父出事了。 他不是神仙,无法像师父一样来去自如,只能请香。回家对着朱明真人的小陶塑请了三柱香,没有回应。 之后的几日,连老陈都看出解玉心浮气躁,拍拍肩膀让他回家休息几日,解玉却直接递交辞呈,将自己关在卧室中开始专心修炼。三十年前他便迟迟无法突破瓶颈,三十年后仍不得要领,飞升看似唾手可得,实际却遥遥无期。 最后一步的关键究竟是什么? 师父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仿佛在天上看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还顺便嘲笑几句他的窘态。 可是……解玉握紧拳头,心慌得厉害,他从未像今日这样,急不可耐地想要一步登天——上界究竟发生了何事? 直到他无意间看到定乾镯碎片内侧的蝇头小字。 解玉心中一明,瞬间领悟了道意。 西南八十一道天雷降下,人间又有新锐飞升。 解玉终于见到传说中的仙界,仙界不在云端,不在太空,而是另一重维度,名唤太虚境。此间境界,无上下四方,无古往今来,人间大小纷繁事,皆能于一瞬间收入眼中。 解玉自飞升起便化出仙衣,只觉身轻如羽,行走万里不过弹指。四座巨大的天柱在亦实亦虚、亦远亦近处支撑四角,中间白雾蒸腾,脚下却设有白玉砖地,踩在上面拥有实感。 然而又与仙卷所绘有所不同。此地没有解玉想象中的广厦细旃、清都绛阙,入目尽是断壁残垣,像个顶配版的圆明园遗址,不知经历了什么烧杀抢掠,给了新人仙君一点小小的震撼。“遗址”内,许多人来来往往,重新搭建那些断瓦,一时竟无人来迎接他。 终于拦住一位穿着海天青服饰的年轻仙君,解玉习惯性地想打招呼,犹豫一下换成施礼状,这才问道:“请问您是否知道一位叫做朱明的仙君?” 样貌年轻的仙君并不一定真的年轻,解玉直觉他应该比师父大得多。那青衣仙人停下脚步,“你找朱明作甚?——你是新飞升的人修?” 看来认识。解玉松了口气,答道:“朱明真人是我的师父。” 青衣人诧异了一瞬,认真打量他,“你就是白术?” 这下解玉也诧异了,“您知道我?” 仙君是七宿之一的玉衡,性情温润,与师父威灵仙交好。从玉衡口中,解玉得知仙界刚刚经历一场浩劫。 西北天柱本就损毁过,经历万年的岁月后再次变得摇摇欲倾。上古神明留下的诅咒即将到来,新的天劫落下,一旦天柱坍塌将殃及三界六道。玉衡娓娓道来,过往惊心动魄,他却讲得平静自如,仿佛天池上冷冷的泉洗涤而下。“无数仙君用尽毕生的力量才将其加固,如今天劫过去,三界安然,是他们挽救了无数人间生灵。” 自始至终,只字未提师父。 解玉听得有些焦躁,终于忍不住道:“打断一下您的故事,我师父在哪里?” 玉衡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朱明将你保护得很好。我带你见他吧。” 天柱下,立着一块散发柔和白光的石碑。 石碑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与人间的纪念碑有些相似,只不过非常崭新,似乎才立在此处没多久。 上百个仙号中,解玉一眼便看到了师父的名字。 回去路上,解玉问玉衡,师父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玉衡想了想,说:“并未。不过……他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 解玉鼻尖一酸,问:“他都说我什么?” “他说,你是他最好的徒弟。即便他不在了,也要保你安然无恙。” 那日玉衡断断续续地同他讲了许多过往。他说仙界如若未能阻挡天劫,天柱断裂之时便是海水倒灌之日,所有陆地将被淹没,变成一片汪洋。唯有归墟本就是海洋中心,故而不会被吞噬。玉衡还说,新晋飞升的散仙法力太弱,用不了几日就会被天柱耗尽修为,魂飞魄散,朱明阻止他成仙,并非讨厌他,而是不想他来到此地送死。 解玉木然听着,忽然感到玉衡轻轻拍了他的肩:“你师父很喜欢你,如若他能看到你如今飞升的情形,想必亦会十分欢喜。他早预料到今日,托我对你多加照料,你也不必太过伤怀了。” 解玉垂着眼,问:“他是不是,早就仙力不济了。” 玉衡叹道:“修补天柱时修为耗费如泥牛入海,能撑多久,全看造化了。” 解玉眼前浮现出威灵仙被自己按在床上,脖颈鲜血直流的画面。早在那时,他就已经无力自愈了——可自己却全然没有注意,一味地沉浸在掳掠的快感之中。 解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无执”,法器击中师父的时候,他该有多疼啊……可自己却不闻不问,掉头便离开了…… 玉衡顺着解玉的目光看向无执,轻声说:“这是件上等的法器,你师父既给了你,便爱护使用吧。” “这是师父的法器。”解玉说,“我此来是想归还给他。” 玉衡这才明白,原来威灵仙什么也没有告诉自己的小徒弟。他神情复杂地解释道:“朱明已经将无执赠予你了——法器认主,现在你才是它的主人。” “什么?”解玉怔住,“认主明明要滴血,他从未——” 忽而顿住。 遥远的记忆呼啸而过,不是三十年前的归墟禁闭,而是更早、更早以前,他和师父、师弟还在太行山上的时候—— “差得远。”威灵仙红衣如盛放的艳梅,无执在他手中轻盈飞舞,随意而动,解玉终于招架不住,长剑脱手,败下阵来。 春日的樱花被风一吹,簌簌如雪,落了二人满身。 师父的表情却冷酷如霜,他轻轻抬起无执,锐利的伞尖刺破解玉的肌肤,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就这,还想去参加论道大会?丢人现眼。”威灵仙嘲讽地笑道。 无执留下的伤很快便愈合了,连个疤痕都没能留下,但心上的伤痕却不那么容易愈合,解玉独自黯然了许久。 当时的威灵仙,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样无情的话,又是在哪一刻决定,将无执转赠给自己呢? 百年过去,曾经所有的、留在心上的伤,都在未来某一日,真相浮出水面之时,被缓缓治愈。 难怪……无执挥向威灵仙的时候,他竟然不能招架,因为法器早已易主,解玉才是无执的主人。 过往好似一粒粒的雪。 玉衡望着茫然无措的解玉,安抚道:“我带你去琳琅小筑看看吧,朱明生前的居所。” 琳琅小筑坐落在无尽崖,举目便是云海,也是距离下界出口最近的位置。进入内室,解玉却骤然顿住了。 “怎么?”玉衡奇怪。 解玉苦笑道:“没什么。此处布置……与他在太行山上的居所一模一样。” 就好似光阴回旋,仍是百年前相伴。 “他是个恋旧的人。”玉衡说完,悄悄退了出去,不再打扰新晋的仙君。 解玉在房内看到了自己当年的画作。威灵仙调侃他小时候画得多,却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此处,原以为这些画都被师父没收撕毁了。画上有各种各样的师父和自己,许多情景已忘得一干二净,此刻却骤然回忆起来,就好像重新吹到了太行山上四季变化的风。 解玉从乾坤袋中取出几张照片,二人面对镜头,双手交握,红衣的神情温和,白衬衫的眼神惊诧。抓拍的三四张只有一张是好看的,他却全部洗了出来,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合影。 照片被贴在画作旁边。 做完这些,解玉静静坐在窗边,望着无尽崖下的云海。 八字英年丧夫,那老陈三脚猫功夫,竟然算得不差,倒是师父说修仙之人八字测不准,是诓骗自己了。 威灵仙是不是早就算出了自己的命。 不知不觉,眼睛湿润了。原来仙人也会落泪、流血,原来世上有许多连仙人也办不到的事,仙人也守不住的人。 威灵仙,这漫长的余生,我该如何度过啊? 第12章 尾声 “男人心里不是住着一座坟,就是养着一池子鱼。”单位的小女生嘀咕道,“劝你别追了,那位心里指定住着一座坟。” 道教协会空降的领导名叫解玉,长得眉清目秀,气质也冷冷清清的,神似小说中描述的“高岭之花”。他平时话很少,本领却十分高强,局里解决不了的邪魔外道,都会请他出手摆平。 解玉有把油纸伞,伞面绘着鲜艳的红梅,刚毕业入职的女同事有幸见过一次解玉撑伞,顿时迷得七荤八素,从此有了白月光。可惜这人是个油盐不进的,小姑娘便只好放弃了念头,暗戳戳代了一下清冷仙尊,并开始幻想对方哪天准备收徒,说不定就上演一番师徒虐恋,铁树开花了呢。 解玉这棵“铁树”一直没能开花,倒是送锦旗的络绎不绝,红底金字写着“有仙则灵——感谢解大师救我狗命”,如此独树一帜别具一格,解玉也能眼都不眨地收下并挂在办公室里,可见心理素质良好。 再后来,解领导被网曝曾有一个超级无敌好看的前男友,原因是有网友——已经退休还在磕cp的老太太,晒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路照——解玉与威灵仙的合影。 霎时间,“解会长是真神仙”“解会长五十年容颜不改”“解会长前男友”“仙凡虐恋”冲上热搜,不知死活的吃瓜同事点开照片举到解玉眼前,好奇地问:“会长,这真是你男朋友吗?” 接着,他们看到万年面瘫的解玉表情变了。 怎么办,会长好像要哭了,在线等,挺急的。 照片上与解玉一起买章鱼小丸子的红衣小哥哥身份不详,但多半不是分手就是不在了——毕竟是五十年前的照片,也不怪大家猜测解会长曾有一段仙凡恋。 此后,解玉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寡夫。 一次采访中,主持人八卦地问:“您知道自己被网民戏称为‘寡夫’吗?今天能否为大家辟谣一下。” 解玉沉默了许久,就在气氛无比尴尬之时,他突然开口道:“我曾经的爱人,确实不在了。” 气氛组工作人员顾不上震惊,眼疾手快地换上低沉缓慢的音乐。 “他是我最敬仰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他是为保全人间而牺牲的。”是为了保全三界,解玉没能说出口。“他是真正的神仙,是我的神明。” 主持人惊讶得合不拢嘴,赶忙追问下去:“您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呢?” 解玉攥紧了拳头,喉头滚动。 良久才开口,声音沙哑哽咽:“我想你了。能不能……来看我一眼。哪怕变成蝴蝶也好……” 所有人都被他的情绪所染,就在此刻,一只红色的蝴蝶忽然闯入直播间,绕着解玉飞舞了一圈,然后落在他的手背。 惹来一片惊呼。 那次访谈结束后,再也没人拿“寡夫”开玩笑。解玉在镜头前忍不住失声痛哭,无数观众为之动容,直到节目结束,红蝴蝶一直陪伴着他。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神仙死了,又会变成什么? 是拂过山河大地的长风,还是凿石穿壁的滴水?解玉不知道,但他知道那日的红蝴蝶一飞,便是威灵仙来看他了。 求互动,评论,如果喜欢的人多可以让师父复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