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都不发一言?”
便是连平素最好事的柳泽风都不敢轻易沾染,这了如今这个地步,聪明人心里也大都有了盘算,他虽不知具体内情,但是此刻凑上去未免太过痴傻,绝不能趟这混水。
不同于他的聪明避讳,一片死寂中,姚雨婷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将她所见所闻的“兄弟阋墙”版本清晰冷静地复述了一遍,刻意忽略了一切可能与“仙君”相关的细节。
陈观雪听罢,面露“震怒”,他并未提高声调,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在青石板上,清晰而寒冷:“太不像话!竟是如此心胸狭隘、手段狠毒之辈!掌门,此子刚因结党营私被罚,转眼又犯下如此重罪,若不严惩,宗门法度何在?人心何在?”
廖冰狸听着姚雨婷的陈述,脸色越来越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当听到“兄弟阋墙”、“手段狠毒”等字眼时,他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父尊!不是这样的!您听我解释!”他猛地膝行扑到廖肃云脚边,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语无伦次地将真相和盘托出,“是兄长他先……是解厄丹……陈观雪他其实……”
“啪——!”
一记极其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力道之大,直接将廖冰狸掀翻在地,几颗混着血的牙齿飞溅出来,落在焦黑的地面上。廖肃云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他面色铁青,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廖冰狸,警告他闭嘴。
一旁的羽仲天早已面无人色,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彻底消失。
廖冰狸被打懵了,半边脸迅速肿起,嘴角淌血,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廖肃云看着爱子这般惨状,心中一痛,那点可怜的父爱终究占了上风,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声音干涩地开口:“仙君明鉴……此事……此事或许另有隐情,也不能全怪冰狸,他年纪尚轻,许是受人……”
“哦?”陈观雪淡淡打断了他,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廖肃云后面的话生生噎了回去。陈观雪的目光转向一旁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谷扬天,“既然掌门认为另有隐情,那便请谷长老说说吧。当时谷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主导了这一切?”
他的目光冰冷地落在谷扬天身上:“谷长老,事已至此,再隐瞒已无意义。若你再不如实禀报,休怪本君……动用搜魂之术,亲自来看个分明了。”
“搜魂”二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谷扬天心头!他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搜魂之下,神魂俱损,不死也成废人!他扑通一声瘫软在地,涕泪横流,眼看就要崩溃尖叫:“我说!我全都说!是二公子他逼我……还有苏陵游那个孽障!他们……”
“不可!”廖肃云猛地厉声喝断,声音尖利得破了音。他不能让他说出来!一旦坐实谋害仙君的罪名,就全完了!他艰难地移开视线,不再看廖冰狸那充满哀求和绝望的目光,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疲惫而苍老地挥了挥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仙君……所言极是。宗门法度……不可废。一切……便依仙君之意处置吧。”
至此,他彻底明白了。他这两个儿子,从起心动念开始,就早已成了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他们那点自以为隐秘的算计,在陈观雪眼中恐怕如同儿戏,甚至被对方将计就计,反手利用,做成了这个请君入瓮的死局!
蠢货!两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他早已警告过他们陈观雪的可怕!更该徐徐图之!
然事已至此,为了廖氏家族不至于万劫不复,他只能弃车保帅。
陈观雪得到首肯,不再看廖肃云那瞬间灰败的脸,转而面向始终沉默如冰的戒律堂主:“方堂主,依宗门戒律,残害同门,构陷兄长,该当何罪?”
方若水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声音中的颤抖,垂眸沉重道:“数罪并罚,当处……一百烙骨鞭,废尽修为,逐出下界。”
“即刻执行。”陈观雪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
立刻有戒律堂弟子上前,如同拖死狗一般将面如死灰、彻底失语的廖冰狸拖了下去。经过廖肃云身边时,廖冰狸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充满哀求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阴毒和疯狂,死死地盯着他的父亲,令人不寒而栗。
陈观雪仿佛才想起什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且慢。此子心术不正,屡教不改,恐其日后心怀怨怼,再生事端。行刑后,剜去其双目,悬于戒律堂前示众三日,以儆效尤。让所有弟子都看看,背离宗门、兄弟相残的下场。”
令下,全场悚然。这已不仅是惩罚,更是最残酷的公开羞辱和彻底的毁灭。
廖肃云闭上眼,身躯晃了晃,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本就寿元将尽,经此打击,如今更是瞬间苍老百岁,鬓边霜发横生,如同凡间老叟。
陈观雪却依旧那副悲天悯人、关切宗门未来的模样,但廖肃云却觉得,自己能穿透那层完美的伪装,看到其下冰冷无情的、如同深渊漩涡般的蚀骨浓黑,正贪婪地伺机着,欲将眼前所有猎物都吞噬殆尽!
他不得不低下头颅,放弃所有尊严,试图做最后的挽回,声音嘶哑卑微:“仙君……仙君开恩啊!如此重刑……冰狸他……我廖氏颜面何存?宗门声誉何存啊?此事若传扬出去,外界该如何看待我上仙宗?求仙君……看在老夫……看在宗门体面上,从轻发落,内部处置吧……”
柳泽风等人见状,也纷纷上前躬身附和:“是啊,仙君,掌门言之有理。此事关乎宗门清誉,实在不宜大肆声张……”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陈观雪面色没有丝毫和缓,声音反而更冷了几分,“若不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何以震慑宵小?何以肃清门风?今日有人兄弟阋墙至此,宗门若还一味遮掩,日后岂非人人效仿?”
廖肃云仿佛被彻底抽空了精气神,身躯佝偻下去,剧烈地颤抖着。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些或躲闪、或冷漠、或隐含期待的目光,终于绝望地意识到,大势已去。
他面向众人,深深地、近乎卑微地揖了下去,老泪纵横,声音破碎不堪:“今日……今日之祸,皆因老夫教子无方……老夫……老夫愧对宗门先烈……”
他猛地直起身,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扫过各位长老,声音苍老而疲惫,却带着最后的指令:“今日之事……便对外宣称,是有魔族余孽自禁地逃出,潜入回春谷作乱!吾儿冰语……为护宗门,率众阻击,不幸……身负重伤!诸位长老……皆是助我宗门平定祸乱的功臣!老夫……老夫在此,拜谢诸位!”
他深深一揖到底,花白的头发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也恳请诸位……念在宗门声誉,念在老夫一点私心……将此节,就此揭过吧!”
李登封和姚雨婷对视一眼,眼中闪过复杂之色,率先上前虚扶道:“掌门节哀……事发突然,谁能预料。好在谷外弟子并未目睹详情。我等深知轻重,定当守口如瓶。”
柳泽风也叹了口气,附和道:“掌门放心,宗门声誉重于一切。”
方若水的眼神绝不敢往自己的“暗主”廖冰语那多看,死死咬住嘴唇,埋首权当默认。
然而这丝微光,却让廖肃云误以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转向陈观雪,姿态放得极低,声音里刻意带上了几分谄媚、惊惶与不安,仿佛他现在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对方刻意为之,“仙君……您看……如此处置,可还妥当?老夫……老夫年事已高,经此打击,神思倦怠,恐再无心力处理宗门事务了……从今日起,宗门上下大小事宜,便……便仰仗仙君决断了。”
“掌门!”众人急切,又复看向陈观雪。
廖肃云或许在赌,以退为进赌陈观雪多少会给他几分薄面。不然即便陈观雪上位,名声也不会好听,肯定有人议论他趁人之危、逼宫篡位,如此自会损毁他仙君的荣光。
陈观雪静静地看着他表演,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掌门有此觉悟,实乃宗门之福。”
他竟就这般接了?!
廖肃云惊愕,其余人等也暂时没有想到。
还不及任何人指责,陈观雪话锋陡然一转:“然,掌门之位,关乎宗门传承,不可轻忽。本君醉心修行,无意俗务,更不敢僭越。”
他目光扫过在场神色各异的众长老,声音清晰而平稳:“依本君之见,掌门既需静养,可暂由天机峰主柳泽风长老,代行掌门之职,遇大事与诸位核心长□□议。若仍有不决,可再来询本君之意。待掌门身体康健,或日后选出众望所归的新掌门,再行交接不迟。”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廖肃云彻底愣住了,他完全没料到陈观雪会来这一手!不仅轻飘飘地拒绝了他“禅让”的陷阱,反而把柳泽风推了出来,这一下子就赢得了柳泽风及其附属势力的支持,同时又牢牢将最终决策权抓在自己手中!他自己则超然物外,保持了清名!
柳泽风更是又惊又喜,忙出列躬身:“仙君!这……柳某才疏学浅,恐难当此大任啊!”
“柳长老过谦了。天机峰掌管星辰学宫,办理的有声有色,您又素来公允,正是合适人选。”陈观雪语气不容置疑,“此事便如此定了。”
廖肃云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腥气涌上。
而其他长老,如李登封、姚雨婷等人,眼神闪烁,心中瞬间活络起来——柳泽风只是“暂代”,这意味着他们每个人都有机会!如此一来,谁还会去帮早已失势的廖肃云说话?
陈观雪三言两语,便将廖肃云最后的挣扎化为无形,并将宗门权力巧妙地重新分配,自己稳坐钓鱼台——这蠢货自己送上门来,他自当给老东西一个痛快。
至此,斜阳初升,第一缕金红色的光芒刺破云层,洒落在回春谷满目焦黑、一片狼藉的土地上。昨夜那场滔天大火,仿佛已将万千罪恶与阴谋都焚烧殆尽,只余下表面上的悲壮与疮痍。
晨光彻底驱散黑暗,却照不亮廖肃云眼中的绝望。
弟子与长老们怀着各种复杂的心思渐渐散去,各自处理善后,封闭消息。
对于廖冰语和莫清心,陈观雪大发慈悲的命人小心翼翼地抬起廖冰语那惨不忍睹的躯体下去尽力医治,尽管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谷扬天由戒律堂带走,涉及宗门复杂内务,他这下不死也脱层皮。
如此大戏落幕。
陈观雪作为背后的推手,此刻却光明正大地欣赏着眼前这一幕由他亲手导演、也终于落定的“杰作”。天光落在他玉白的侧脸上,唇角那抹弧度并未上扬,甚至线条依旧冷冽,唯有一侧唇角极细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下压紧了一瞬,牵动出一丝近乎残忍的满意纹路。仿佛有冰层碎裂,泄露出其下翻涌的、足以将万物冻结的深寒快意。
吩咐完毕,他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迎着一片或敬畏、或复杂、或狂热的目光,转身欲走。
途径僵立如木偶的廖肃云身边时,他脚步微顿,侧头看去,声音清冷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晚辈对长辈的关切:
“祸乱已平,师尊今后,也可安心颐养天年了。”
语毕,不再多看一眼,拂袖转身,迎着晨冬曦光,飘然离去。素白衣袂在风中轻扬,背影孤高清绝,不染尘埃。
众长老纷纷躬身行礼,恭敬目送。
只留下廖肃云独自站在原地,宽大袍袖下的双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出鲜血而浑然不觉。那句“颐养天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耳边反复回荡,冰寒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