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藏放案卷的阁楼,里面肃穆整洁,一排排书架上排列着各类卷宗,一张靠门的方桌上坐着一个人,听到脚步声,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书册,起身行礼,“见过诸位大人。”
“乐主薄。”侍郎简单介绍,“这是宫里来的掌印席公公,奉陛下命令调取关于素澧案全部案卷、供词,你现在将这些文字资料全部找到。”
主薄二十出头模样,虽身型消瘦,衣着简朴,但眉目之间暗藏着一股难以忽视的风骨气节,凛然如松竹,青年拱手向席顾安行礼,“小人见过公公,案卷这就整理,请公公稍作等候。”
席顾安轻轻颔了一下首,注视着青年在书架间穿行的背影。
侍郎察觉到席顾安的兴趣,试探着介绍,“乐主薄全名乐清平,闽江天府人,前年中举,本被朝廷分配至西北一座偏远郡县当县丞,但心系甲科并未赴任,自请留在刑部暂做个文房先生,继续参加明年会试。”
席顾安没发表任何看法,平静收回目光。
乐清平将案卷资料整理齐全,双手呈递给席顾安,低首道:“有关素大人案件的所有文书资料都在这里,请公公过目。”
侍郎似没预料,乐清平会直接越过他呈给了席顾安,微微愣了一下,但再想要回检查已不可能,只能尴尬地陪笑,“公公你仔细瞧瞧,可有缺什么?”
席顾安大致翻阅了一下,乐清平交给他的案件资料,原比他一开始索要的详尽,他抬头对侍郎微笑道:“不缺了,麻烦大人休沐日还陪咱家忙这一趟。”
侍郎笑的牵强,“公公严重,都是下官职责之内,应该做的。”眼见席顾安将案卷全部藏进衣袖,抬步就要跨出阁楼,侍郎匆匆追上,懊恼般询问:“公公这就要回宫吗?也怪下官疏忽,未见公公来时可乘了马车,可需我寻辆马车派人送您。”
席顾安客气疏离,“不用,宫里遣了马车随行护送。”
“公公若不着急,下官在天香楼订一桌酒菜,您吃饱喝足再回宫复命。”
“咱家来时已经用过膳。”
“大人止步,不必送了。”
虽然席顾安再三拒绝,侍郎还是与一众僚属将席顾安送到了衙门外。
马车停在衙门正对面,楚天阔环臂背靠在马车厢上,微低着头,夕阳的余晖给他镀了一身。
席顾安摈弃掉身后的声音,疾步走到近前。
楚天阔抬头,视线穿过席顾安,对着站立在刑部牌匾下的侍郎轻轻笑了一下。
侍郎挂在脸上半永久的笑容缓慢凝固。
楚天阔转身揽住席顾安的肩膀,以一个完全保护的姿态,将人护送进马车。
席顾安手心涔出了细微的薄汗,虽然他清晰此行代表着陛下的意志,他又拿着令牌,在刑部衙门内,万不可能有什么危险,但还是难免紧张。
手指抚过衣袖内的卷宗,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唇角也牵出了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
“认识你这么久了,第一次见你笑。”楚天阔坐在席顾安正对面,幽幽开口。
席顾安压下唇角,他自认为作为奴才,时刻维持身份内的笑容是必备修养,“我何时没有笑?”
“你如果说跟永久面具一样的笑面,也算笑的话,那就当你一直在笑了。”楚天阔话语一顿,突然凑近到席顾安面前,“帮陛下办成事,真的这么值得高兴吗?”
席顾安轻声呵斥,“莫要胡言。”
“我可没有说什么。”楚天阔并不争辩,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盒递给席顾安,“我刚在外面等你,见旁边有家医馆,顺道给你买了消肿的膏药,你试试效果。”
如果楚天阔不提,席顾安都快忘了额头的撞伤,如今已经没有什么感觉,马车里也没有铜镜,他并不清楚红肿有多严重,小心接过瓷盒,道:“多谢。”
马车距离宫门还有很远一段距离,席顾安掀帘看到了魏勋挎刀巡逻的背影。
楚天阔顺着席顾安的视线望过去,语气难明道:“他倒是尽职尽责,休沐日也在当值。”
席顾安放下帘子,“到宫门口了,我下马车后,让车夫送你回府。”
楚天阔姿态随意地耸了耸肩,“不用送,等分开后,我还得去找人。”
“嗯?”
“也不知道那小子回府没有,总不至于真带丢了,回去得挨老头揍。”
楚天阔说的苦恼,席顾安抿唇笑了笑,并没有再坚持,“既然如此,那便就此别过。”
晚霞绚丽,映红了西边天幕,楚天阔跳下马车,影子被夕阳拉的细长,背对着席顾安挥了挥手。
席顾安静立半刻,转身走向威严庄重的皇廷。
*
皇帝不在建章宫,被请去了钟粹宫用膳。
席顾安暂将案件卷宗放在御案上,从建章宫出来,看见迎红抱着一盆菊花,正在仔细检查替换廊檐下的盆栽。
“今儿怎么是你?”席顾安走路悄无声息,出声时已经站在了迎红背后。
迎红被吓了一大跳,猛然转身,抱在怀里的花盆都差点扔到地上。
席顾安急忙伸手接住,“慢些。”
迎红又惊又喜,“你何时来的?一天都没有见你,听柳耳说你不是出宫了?”
席顾安自然将花盆接过,“是出宫了,刚回来。”他转身询问:“这盆放在哪里?”
“那里,那盆快开败了的黄色菊花,与它替换一下。”
“这盆吗?”席顾安按照迎红的指示,准确将花盆替换完成,花盆虽然看着不大,但因为里面盛着大量泥土,并不轻,略微犹豫了一下,席顾安便道:“我帮你送回花房。”
“不用麻烦的,我自己可以。”迎红伸手接席顾安怀里的花盆,眨了眨眼,开玩笑道:“哪里能劳驾席大公公帮我这么一个小宫女搬花,陛下应该快回来了,你是不是有事找陛下。”
“晚些无碍。”
瞧出席顾安的异样,迎红思考了下,试探地问:“我刚来时听说陛下去了钟粹宫,今夜是不是不回建章宫了?”
心思被戳穿,席顾安一时无措。
迎红兀自宽慰,“你再等等,说不定就回来了,如果事情要紧,你可以去钟粹宫找一下,别耽误了事。”
“算不得要紧。”
廊檐下一桃红一苍青,两道身影站立交谈,隔得远并不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地面上几近依偎在一起。
青年无措而拘束,女子开朗而明丽。
宣衍驻步,立在游廊拐角,穿过金黄树影,刚好能将廊檐下的一幕尽收眼底。
内侍噤若寒蝉跟在身后。
盯看了半响,廊檐下的二人丝毫没有说完话的打算,宣衍终于再次迈动了步子。
迎红最先看到皇帝的仪仗,匆匆拽了一下席顾安的衣袖提醒,“陛……下,陛下回来了。”说完,迅速下跪行礼。
席顾安站着,手只抬了一半,“陛……”
“进来。”宣衍经过时,不冷不热地唤了一声。
直到皇帝完全进入建章宫,迎红茫然起身,“陛下生气了吗?”
“没有。”席顾安回答的笃定,“我让人帮你把花搬回花房。”
“哦。”迎红半信半疑,边走边回头,看着席顾安提起袍摆迈进了建章宫。
内侍备了温水,宣衍正在净手,席顾安走至身后行礼,“奴才参见陛下。”
宣衍在擦手的间隔,抬头看了席顾安一眼,“免礼,刚回来?”
席顾安姿态恭顺,“是陛下,奴才刚回来。”
“此行可还顺利?”
“顺利。”
一问一答,宣衍情绪缓和,殿内气氛和谐,刚刚廊下那句难掩威严的命令,像是席顾安的错觉。
宣衍不说,席顾安更不会主动再提,他抬步扶宣衍坐上御座,“从刑部取回来的案宗都在这里,请陛下过目。”
宣衍从进殿就看见了御案上多出的文书,他摆了一下手,让殿内其他内侍退下,才翻开卷宗,细细查阅。
席顾安倒了杯热茶,放到宣衍手边,静侍身侧,案卷的内容席顾安虽说看的不详尽,但大致的内容基本清楚。
不论刑部有没有问题,能放进案卷楼的文书资料,肯定经过了多层核查,直白点说,就是可以让人看见的。
宣衍想从这些已经经过,多次梳理筛查的官方资料中找到格外线索,基本等于无中生有。
宣衍在翻看完两张供词后,感叹道:“素澧的嘴倒是紧,这是什么也不说。”
席顾安斟酌回话:“竞王已逝,逼宫造反无可转圜,说与不说,都是死罪难逃,素大人定深知此理。”
“这么说来,朕这是拿一个一心求死之人没办法了?”宣衍点着案卷,“卖官贩爵说得,训养私兵说得,勾结谋逆说得,就这银钱去向、来处倒是说不得了。”
宣衍眉目森寒,“朕瞧着倒不像是素澧不想说,是有人不想让他说。”
“陛下的意思是?
“找人仔仔细细地将他名下,亲属、子女、学生名下所有资产清理一遍,朕要拿到一张清晰的单子,看看到底有多少银钱来的不明不白,去的不清不楚。”
席顾安接住案卷及所有文书资料,“是,奴才这就命人去办。”
“顾安。”宣衍突然指了一下席顾安怀里的案卷道:“这里面有一张呈词,用及其充分的线索理由,证明素澧贪污国款,且数额巨大,只是到底贪了哪一款,却是没说。”
席顾安下意识低头,他当时检查案卷粗略,竟没有看见哪里有这么一张呈词,是何时、何人掺了进去。
眼见席顾安惊愕。
宣衍心下了然,“你也不知?”他转念就问,“刑部你可遇到了什么特殊的人?”
乐清平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席顾安审慎回话,“奴才未曾注意。”
“行。”宣衍道:“按这张呈词写的,着重查,另外,你亲自再去一趟刑部,帮朕探望一下素大人。”
席顾安躬身,“奴才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