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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恩赐蟒袍(一)

作者:单十六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席公公,陛下唤您!”


    “哎,这就过去。”席顾安匆匆将手擦干净,简单理了把仪容,转身往建章宫走。


    将近半个月,皇廷四司八局十二监人仰马翻脚不沾地,都在为新帝的登基大典做准备。登基来得匆忙,甚至现今将要登基的皇子也非一开始册立的储君。


    衮服冠冕重新裁绣,尚衣监紧赶慢赶才在登基前一晚呈送到御前。


    席顾安到建章宫外时,尚衣监女使带着一众宫女,捧着衣饰,已经在外静侯多时。


    将要登基的新帝,幼时在西楚为质,前年才回京,回京后行事低调,也不在宫内经常走动,内监宫女满打满算才与这位皇城的新主子相处了半个月,暂时揣测不全脾性。


    但他们没有忘记,竞王谋逆逼宫,太子因护驾意外惨死后,新帝执甲携兵入宫,几近血洗了皇廷,至今宫道两侧暂停尸体的青砖上,血迹还没有完全洗刷干净。


    一道道抄家斩首的折子递出宫外,每一次都是轩然大波。


    内监宫女即使平日侍候,也不敢轻易接近御前。


    只除了一人--席顾安。


    席顾安从新帝年幼时便伴侍左右,后又随新帝出楚为质,虽然他这半月以来一直出入内廷,还未封册职位,但所有人都不怀疑,新帝登基后席顾安跃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准确性。


    尚衣女使抬头,一抹青色的身影从廊角出现,来人的步子迈得稳健,不急切也不慌忙,但移步的速度却不慢,一眨眼便到了建章宫门外。


    穿着最低等内监的青色外袍,有些陈旧,但洗得很干净,在门口微微站定,再次低头理了理衣袍,袍子有些宽大,将他的身形显得薄瘦而颀长。


    女使下意识往前移动了一步,她们已经侯了一整个晚上,想要传请陛下试衣,这似乎是唯一的机会。


    但话语未及开口,她又紧急噤了声,这位新帝身边贴身的内侍,虽然私下打过几次交道,待人温和而礼貌,但前司礼监上下随堂、秉笔加掌印,总计四十五人,都是他亲自监刑处死。


    内心深处她警觉,这位必不会似表面那般温善。


    半刻之后,席顾安去而复返,跨出殿门向她们招手,“都拿进来吧。”


    宫女女使如蒙大赦,迅速而有序地将衣饰端进殿内,席顾安侧身让开殿门,轻声吩咐,“东西放下后便全部退下。”


    五更声响,东边天幕隐隐擦亮,再过一个时辰大臣便会进宫。


    宫女退下后,席顾安转身合上殿门。


    新帝正坐在书桌前,殿内亮着宫灯,视野并不暗,皇帝模糊的身影投在身后花团锦簇的如意屏风上,面容在灯光映照下白皙清俊,只穿着玄色里衣,衣领微敞,出神地盯着宫女刚搬进殿的东西。


    席顾安往前走两步,出声询问,“陛下,热水已经备好了,奴侍候您沐浴更衣?”


    平日里,帝王沐浴一般都在浴堂,建章宫是办公议政的地方,虽也设有浴室,但设施相对简陋。


    席顾安半跪在浴桶边,拢住新帝的一头青丝垂放在浴桶外,习以为常地擦拭着新帝肩胛上多出的青紫咬痕,痕迹暧昧,深可入肉,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是怎样忘情的情事所得。


    “萧将军刚离开?”席顾安将温热的布巾轻覆在咬痕上问。


    新帝宣衍虽在外传言温润内敛,可内里,所有人不知的是,这位素来以低调有礼闻名的新帝,与当朝勇毅将军萧鸣凤却有一段隐秘禁忌之恋。


    “嗯。”


    始料不及,皇帝突然转身,四目相对,席顾安不及低头,皇帝伸手抓住了他胸前垂下的一缕发丝,往前拽了一下,力道不重。


    但他还是顺着皇帝的力道,往浴桶前倾身。皇帝伸出手,指腹蹭过他脸颊上不知何时沾染的几滴血迹。


    皇帝问:“刚从诏狱回来?”


    席顾安缓声回答:“是,奴过去监刑,有名内侍廷杖处死的时候情绪不稳定,挣脱了施刑的公公,锦衣卫及时出手当场斩杀,当时奴站的近,许是那时血溅到了脸上没有擦干净,是奴的疏忽。”


    皇帝将蹭到手指上的血迹擦净,道:“也没有人提醒你。”


    席顾安垂下头摇了摇,“没有。”


    皇帝盯看了半响,道:“好了,侍候朕更衣。”


    玄衣,黄裳,冠冕,玉带,皇帝登基的衮冕要比想象中的还要繁富复杂,层层叠叠,席顾安一件一件地为新帝穿戴妥帖,直到等身铜镜上显出年轻帝王完整的身形,宽肩窄腰,金尊玉贵,十二旒遮住了青年温和雅俊的面容,隔着摇晃的玉珠垂影,尊贵而遥远。


    席顾安蹲地抚平皇帝下裳的袍摆,正要起身退后。


    宣衍伸手落在了他的面前,是作势要扶他的动作。


    席顾安顿了顿,垂眸将手放进了新帝的手心,顺着他的力道起身,恭敬回话,“谢陛下。”


    玉珠摇晃间,皇帝的眉目之间似乎浸着一抹笑意,声音一如往昔温和,并不责备,只是略带疑惑与失落地问:“顾安,朕总觉得自从我们搬进这建章宫,你便与我生疏了起来?怕我?还是怕帝王这个身份?”


    席顾安始终低着头,谨遵着不可直视圣颜的条规,“顾安不敢,主子永远是主子,不论是在淮王府,还是在皇宫,顾安待主子的忠心与本分都不会有一丝一毫更改。”


    帝王声音微重,“抬起头看着朕。”


    “朕许你出入皇廷,奉侍左右可不弯腰低眉,朕准你未得朕点头应允,可不向任何人屈膝行礼,朕令你随朕同进同退,朕坐在何种位置,你就要站在何种高度。”他看着席顾安的眼,一字一句地问,“你能明白吗?”


    席顾安颔首,“奴才明白。”


    似是知晓席顾安的回答,宣衍并没有等他回完话,就转身坐上了堆放奏章的软塌,随手拿起一本细细看着。


    殿内安静,席顾安走到近前,挑亮灯芯,抬眸打量皇帝笼在烛火阴影里的容颜,龙袍沉重肃穆,连投影轮廓都变得幽暗庞大。


    他十一岁起随侍六皇子宣衍,两年后陪他出楚为质,异国他乡六年,看着他从外邦受尽欺凌的质子,走上期盼已久的帝位。


    即使朝夕相处,日日随侍,他也不曾完全了解这个人,只是隐约明晓他的野心与悖逆。


    但不论六皇子曾经如何,将来又如何。从十年前内庭他被选中,六皇子说会护佑他一生开始,一切便已确定。


    六皇子将是他此生唯一侍奉的主子。


    殿外渐渐响起走动交谈声,席顾安提醒,“陛下时候不早了,再过两刻百官进宫,登基典礼就要开始,您休息会儿养养神。”


    宣衍抬眸看向席顾安,眉梢微挑,问:“朕登基后,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陛下已经赏赐奴许多,陛下给的,都是奴想要的。”


    “除了这些呢?”宣衍放下圣旨,这份在登基典礼上将要宣读的封赏圣旨,内阁前前后后已经拟定誊写了许多遍,但他总觉得还缺些什么,“就没有什么是你自己想要的?”


    皇帝侧身,注视席顾安的眸色认真期待,席顾安捏了捏衣袖,“奴想念御膳房做的什锦鸡想念的紧,不知陛下可否赐膳?”


    “好。”宣衍爽快道:“你去吩咐,让御膳房做两份,朕也想尝尝。”


    “谢陛下。”


    宣衍展袖指了一下旁侧叠放整齐的一套宦官朝服,”你也去换了吧,今日登基你陪着朕。”


    席顾安走近才看清,赤罗青缘宦官朝服贴胸的团绣上,除却云雀、麒麟,还绣着繁复精致的蟒纹,朝服崭新华贵,比起一二品大官的朝服,也不遑多让。


    席顾安掩在衣袖中的手,下意识颤了颤,看向宣衍,失声道:“陛下。”


    宣衍伸指捻着相配套的冠帽上,垂缀的珊瑚玉珠,并不抬头,但态度不容违逆,“去换。”


    听出帝王语气里隐含的不悦,席顾安迅速跪地谢恩,“谢陛下赏赐,顾安定不负陛下垂爱。”


    宣衍勾了一下手指。


    席顾安膝行到脚边,宣衍双手捧着冠帽替他戴在头顶,珊瑚缨缀垂落,摇晃在耳侧。


    席顾安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这一刻,是帝王的恩还是罚,他破天荒地竟然有些分不清楚。


    是恩吧,他想,周朝历经七帝,二百二十三年国祚,宦官内侍不计其数,真真御赐蟒纹加身的内宦只有一位,最后被凌迟处死。


    但他非先人,陛下也非先辈。


    殿外内侍轻轻叩门,“席公公,时辰到了。”


    *


    告祭天地、宗庙、社稷,奉天殿上百官列阵入殿,鸣鞭静场,新帝登基。


    席顾安站在御坐旁侧,稳稳握住拂尘,注视着新帝一步步行过丹陛,登上龙椅,百官朝贺,他展开登基诏书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朕受皇天眷命,历数有归;祖宗洪业,付托至重。仰承先帝之遗诏,俯顺中外臣民之……”


    全场安静肃穆,只有席顾安清晰的宣读声在皇城上空回荡。


    咣当!


    御座右侧一面仪仗扇轰然倒塌,宣读声戛然而止,变故来的猝不及防,所有人未反应过来时,维护典礼秩序的一位披甲将领,两步并做一步已经登上御座,一脚就将仪仗队列的一名侍卫踹翻在地。


    兵刃出鞘,只差一毫,便可血溅当场。


    席顾安捧着诏书,侧身抬眸,与披甲将领两厢视线相撞。


    未言一句,甚至任何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就在这深深又颇具威压的一眼里。将军当机立断将剑刃归鞘,提着侍卫的衣领迅速跨下了玉阶。


    另有内监匆匆赶来,换了新的仪仗扇,重新安排侍卫执扇入列。


    变故发生到解决不过一刻,席顾安捏紧了手心里的汗水,神情未有一分一毫改变,稳声吸引回所有朝臣的视线,“典礼继续!惟恪遵祖训,丕承先志;惟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其以明年为昭德元年。布告天下,咸使闻知。其大赦天下,与民更始。所有合行事宜,条列于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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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恩赐蟒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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