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的喧嚣如同退潮般平息,珠光宝气与宾客的喧嚷被尽数敛去,天宫重归于那片静谧之中,缭绕的云气,日复一日地流淌。
秦凝月,如今是名正言顺的仙尊首徒。
这日凌晨,天际仅透出一线鱼肚白,寝殿的门便被轻轻叩响。天权立于门外,声音带着晨露般的清润:“秦凝月,该起身了,仙尊已在主殿等候。”
秦凝月睡意未消,便被引着穿过寂静的廊庑。晨霭中的天宫,泛着冰冷的微光,半明半昧。
行至主殿那扇巍峨的巨门前,天权停下,屈指叩响。三声之后,门内传来一道声音:“进。”
仙尊端坐于上首的玉案,并未穿着昨日那身庄重得令人窒息的玄色衣裳,只一袭素净的常服,墨发随意披散,天枢静立其侧。
殿内无数神兵利器成列在两侧。它们形态各异,属性分明。它们共同散发出的磅礴灵压,几乎搅动了殿内凝固的空气。
“凝月,”仙尊抬眸,目光落在她身上,唇角牵起一抹温和的弧度,“从今日起,你便正式入我门下修行。大道艰辛,万不可有丝毫懈怠,为师自当尽心引导,望你莫负期许。”
秦凝月垂下眼睫,依着礼数拱手回应:“弟子明白。能得师尊垂青,亲授大道,是弟子几世修来的福分,定当勤勉修习,不负师恩。”
“今日唤你前来,是为择一柄契合你的兵刃。”仙尊的指尖掠过玉案光滑的表面,声音平稳,“修行之路,岂能无护道之器?这殿内诸兵,你可尽情挑选,总有与你缘分相通者。”说着,她信手拿起近旁一柄长剑。那剑甫一出鞘,凛冽寒气便扑面而来,剑身周遭的空气都凝结出细碎的冰晶。
天枢适时接口,声音沉稳:“殿内所陈,皆是仙尊历时万载,遍寻诸天所得之珍品。即便是我等,亦未尝有过此番机缘,可于宝库中任意择选。”
仙尊闻言,唇边笑意微深,她目光扫向大殿一角那几件黯淡无光灵性全失的兵刃,“神兵通灵,自会择主。天枢,那边几件,不正是你昔日试图驯服,却宁碎不屈,终至灵性泯灭之物么?”
天枢轻叹一声,那叹息里听不出多少惋惜,有种理所当然的淡漠:“神兵自有傲骨,刚烈太过,非我能强求。”她转而看向秦凝月,语气带着劝告,“有些缘分,强求不得。若无法令其认主,及时放手方是明智,莫要学我,徒耗心力。”
秦凝月的目光掠过满殿华光,那些五光十色的神兵,在她眼中却激不起半分涟漪,心下莫名生出几分抵触。
仙尊已起身,步履无声地行至她面前,将那柄名为冰魄的长剑递来。剑柄入手,一片刺骨的冰凉,唯有仙尊指尖残留的一丝微弱体温,透过剑柄传来,转瞬即逝。
“凝月,此剑名冰魄,乃寒渊玄铁所铸,看此剑身。”仙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秦凝月打量着这把长剑,这柄剑长约三尺有余,剑身经过千锤百炼,显露出如瀑的银白寒光。在灯光下微微转动,光线便如水银般在剑脊两侧开出的血槽上流动。剑刃薄如蝉翼,可吹毛断发,刃口上凝结的一点冷光,是向外溢出的寒气。靠近剑格的部位,镌刻着繁复古老的云纹,一路蔓延至剑尖。
确是好剑。即便是不谙此道的外行,亦能感受到其内蕴的剑意。
思绪飘忽间,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了她握剑的手背。仙尊自身后靠近,带着她的手腕,缓缓舞动起来。一套基础剑诀,在仙尊的引导下,如行云流水般展开。
温度。
背后是仙尊身躯传来的与剑身截然不同的,属于活物的温热的触感。鼻尖萦绕着那缕清冷的木质香气,比往日更为清晰。秦凝月只觉得脑中嗡鸣一片,所有思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搅得粉碎,只剩下大片空茫的白。
直至仙尊松开手,退开一步,那萦绕的温热与冷香骤然远离,她才仿佛从一场短暂的迷梦中惊醒。
“凝月,觉得这冰魄如何?”仙尊问道,眼中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秦凝月敛住心神,垂首道:“回师尊,此剑甚好。”她选的,总会是好的。
仙尊微微颔首,似有满意之色,“那试着和它缔结契约吧,神兵总得认主。”
秦凝月依言盘膝坐下,将冰魄剑横于膝上,凝神静气,尝试将自身一缕意识探入剑中。
下一刻,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原。狂风卷着暴雪,天地间唯余一片死寂的白。她顶着风雪,艰难地攀上一座雪峰的顶端。峰顶之上,唯有一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内里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女人,周身散发着与这冰雪世界融为一体的寒意。
“你又来了。”女人眼皮未抬,声音冰冷,“我所等之人,并非是你。回去吧。”
话音未落,天穹之上飘落的雪花骤然化作无数燃烧的陨石,轰然砸落。整个世界开始剧烈地崩塌,秦凝月的那缕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猛地推出了那片空间。
她倏然睁眼,对上仙尊探寻的目光。
“师尊,抱歉。”她有些艰难地开口,将冰魄剑奉还,“它拒绝了我。剑灵说你又来了,它等的人,不是我。”
“又来了?”仙尊眼中掠过一丝疑虑,旋即消散,“无妨,神兵认主,讲究缘法。此处宝器众多,你自行再去挑选便是。”
秦凝月默然点头,走向那一片灵光闪耀的兵器之林。
它们各有各的不同,天雷地火,风花雪月什么属性都有,什么形态都有。
它们或狂暴,或炽热,或清冷,或灵动,属性各异,形态万千,却无一例外地,对她闭合了门户。
直到将所有尚存灵光的神兵都尝试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她站在原地,望着那片依旧璀璨,却与她无关的兵刃之海,轻轻叹了口气,终是认命般地,走向大殿角落那堆早已失去光彩如同凡铁的废器。
天枢见状,转向仙尊,低声道:“仙尊,看来这些神兵,皆与秦凝月无缘。如今只剩那几件灵性已失之物,您看?”
仙尊从堆积的玉简中抬首,目光掠过秦凝月和她身前那堆破铜烂铁,语气平淡:“天地有道,万物有缘。强求不得,便随它去吧。”
破旧,衰败,看起来已经死亡的剑灵。这是秦凝月对眼前这堆物事最直观的感受。
很是可惜啊,它们本身也曾是和其他神兵一样熠熠生辉的武器,如今只能在角落被遗忘。
秦凝月抚摸向一把已然破败的长枪,长枪通体黝黑,毫不起眼,像一段被遗弃的烧火棍。枪身没有一丝反光,似乎将所有光芒都吸入了沉沉的暗色之中。枪杆上布满了细微的划痕与虫蛀的小孔,枪头经历过数次战斗,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辉,留下来的是剩下的被折断的碎铁。
纵使这样破败不堪,还是能看出,有人曾竭力补救这一把已然残废的长枪,长枪的红缨是替换过的暗红,只是被时光冲刷过失去了最开始的鲜红,那残存的枪头上,也能看到几处与断裂痕迹迥异精心填补的金属疤痕。
鬼使神差地,她握住了这柄破败长枪,试图将它提起。
就在她指尖用力,试图感受其重量的刹那,一股远比冰魄剑更不容抗拒的吸力猛地传来。她的意识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一股力量狠狠拽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
这里与冰魄剑的契约空间很不一样,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荒芜大地。天空是浑浊的灰黄色,地面干裂,草木不生。远处,依稀可见一座宫殿的废墟,由断裂的汉白玉石柱和倾颓的宫墙构成,破败不堪,在昏黄的天光下如同巨兽的骸骨。
她被那股力量牵引着,来到废墟中央。推开一扇摇摇欲坠布满孔洞的殿门。
一个身影背对着她,倚坐在残破的王座之上。那人一身衣袍早已褴褛不堪,被暗沉的血迹浸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只剩下大片大片的暗红。高高束起的马尾也已散乱,发丝沾染着干涸的血污与尘土。
似是察觉到她的到来,那身影缓缓转过头。一张苍白面容映入眼帘,那双眼睛里,没有冰魄剑灵的冰冷孤高,只有一片近乎沉郁的痛楚与一种让秦凝月心脏骤缩的熟悉而又陌生的灼热。
“你”秦凝月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因这强制被拉入而心生不悦,“为何强行拉我进来?我尚未决定是否与你缔结契约。”
那枪灵看着她,脸上先是浮现出巨大的震惊与难以置信,随即化为一种尖锐的带着血丝的讽刺笑容。
“你忘了我”她的声音沙哑,如同砂石摩擦,“你竟然忘了我!”
“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将我变成这般模样,又将我遗忘。”她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周身散发出不稳的灵压波动。
秦凝月不明所以,“我从未见过你,又何曾将你变成这样。”
枪灵死死盯着她,“你会知道的,秦凝月,你会想起来的。”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更令人心头发冷。“我是你的长枪,从一开始就是。不要再忘记我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不等秦凝月有任何回应,一股灼热的力量猛地自枪灵体内爆发,强行裹挟着她的意识,与这片荒芜的空间建立了牢不可破的联系。
这算什么,我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秦凝月只觉神魂一阵剧烈的震荡,再睁眼时,已回到了大殿。手中那柄破败的长枪,枪身微微震颤了一下,随即恢复死寂。
事已至此,反抗亦是徒劳。
她握着这柄破枪,走向玉案后的仙尊,躬身行礼。“师尊,弟子已经缔结契约了。”
仙尊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柄毫不起眼的长枪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此枪是?我竟不记得,天宫库藏中,尚有此等。”她的话语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一旁的天枢,适时地轻声提醒,“是断月,仙尊忘了吗?”
想不起来。
仙尊眸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归于平静,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罢了。”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案上玉简,声音恢复了惯常的语气,“那就这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