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阑珊,它最后的尾巴,到底是被一场盛大的拜师典礼给抓住了。
时值谷雨,天气总是不好的。缠绵不绝的雨丝自灰蒙蒙的天幕洒下,不疾不徐,却带着浸入骨髓的湿意,将整个天宫也笼罩在一片沉甸甸的铅灰色里。琉璃瓦失了光彩,汉白玉阶淌着水痕,空气又湿又冷,黏腻地附着在肌肤上,透不进一丝光明,只余下令人心烦意乱的潮气。
不满意。
仙尊静立于大殿廊下,望着这无边雨幕,不悦地蹙起了眉。这样重要的日子,合该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让璀璨的阳光为她加冕,而非这般晦暗阴沉,淋得人连心绪都变得低落。
未有片刻迟疑,她转身步入殿内,素手一翻,数道金边符纸凭空出现。她以指代笔,灵力凝聚于指尖,在光洁的地面上飞速刻画。复杂的纹路随着她的指尖蔓延,构成一个复杂的祈天阵法。
最后一笔落下,她将磅礴灵力轰然注入,阵法瞬间被点亮,爆发出夺目的金色光柱,直冲云霄,悍然撕裂了厚重的雨云。
刹那间,云开雨歇。
阻碍光线的阴霾被无形的力量强行驱散,灼热的烈日光辉取而代之,洒遍天宫的每一个角落。仙尊仰头,望着那轮重新露面的太阳,感受着阳光熨帖在皮肤上的暖意,终于满意地舒展开了紧蹙的眉头。
来观礼的人极多,三界之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似乎都到了场。贺礼如流水般涌入,堆满了整整三个偏殿库房,琳琅满目,早已分不清哪件出自何人之手。
秦凝月躲在帷幕之后,望着外面黑压压的人群,那些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隐秘探究的目光,让她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露怯。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那份拜师贴,指尖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纸张的纹理。这薄薄一张纸,此刻却重若千钧。
真的合适吗?
用这样的笔墨,写下这样的语句,真的不会在天下人面前,让她丢尽颜面吗?
自我怀疑如同藤蔓,悄悄缠绕上她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一道沉稳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不必紧张。我看过你的拜师贴,确实写得与众不同,挺好的。”
秦凝月蓦然转身。
映入眼帘的,是一身她从未见过的极具威仪的装束。她身着一袭苍青色云纹锦袍。袍服以玄色宽边严谨镶滚,其上以同色暗线绣着繁复的山河地理纹,行走间,隐约可见疆域脉络于衣袂间流转。
外罩一件鸦青色素面鹤氅,材质非丝非帛,光滑如镜,却奇异地不反射丝毫浮光,沉淀着一种内敛的的威仪。
腰间束着一条二指宽的墨玉腰带,带扣是一整块玄色虎睛石雕琢而成的螭首,虎睛石天然的纹路如同凝视的眼眸。腰侧并未佩剑,而是悬着一枚青玉螭虎纽印与一枚玄铁符节。
墨发并未完全散披,而是以一枚简单的青玉螭纹冠严谨地束起半数,冠的形制古朴大气,绝非寻常装饰,似人间权贵。
不认识,没见过。秦凝月心想,但这身打扮,倒像是人间的王公贵族,怎会出现在此?
“多谢赞誉,”她按捺下心中的疑惑,轻声问道,“只是不知阁下是?人间王族,也能来参加仙尊的典礼吗?”
对方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仿佛被她这直白的疑问逗乐了。“倒是我的疏忽,忘了我们还未曾正式见过。”她微微颔首,姿态优雅,“我是天枢,今日负责典礼一应流程的主持。”
原来她就是天枢。秦凝月立刻从善如流地奉承了一句:“久闻大名,今日得见,果真气度非凡。”
天枢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看不透的光,“莫要奉承我了。为仙尊操办这等大事,总要做到极致体面,不能有半分差池。”她的目光转向大殿中央那抹玄色的身影,语气微沉,“今日,你才是真正的主角。”
吉时已到,宾客纷纷落座。
天枢整理了一下衣冠,步履沉稳地走向大殿中央,声音清越,传遍每个角落:
“感谢诸位同道,于百忙之中拨冗,莅临我天宫,共鉴仙尊蓁渎尘收徒之盛典。愿仙尊道泽绵长,照拂三界;亦祝新徒升卿,纳吉呈祥。更愿在座诸位,修道终日无忧,早登天界无极!”
话音落下,满堂响起热烈的掌声与道贺之声。
天枢侧身,扬声道:“礼启,请弟子,奉拜师茶!”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帷幕之处。
秦凝月深吸一口气,端起那盏早已准备好的的茶,一步步走向高台之上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步伐却异常稳定。
仙尊今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庄重,也更加遥不可及。她褪去了平素清冷的白衣,换上的是玄色衣裳。这并非人间帝王的黑红,而是属于星夜的色彩,上衣是极致纯粹的玄色,深如子夜;下裳是沉静的纁黄,宛若一抹霞光。
她坐在那里,温柔的看着秦凝月。
秦凝月走到她面前,依着古籍上的礼仪,恭谨地弯下腰,将手中的茶盏高高举过头顶,声音清晰:
“师尊,请用茶。”
仙尊垂眸,目光落在茶盏上。
雨前龙井。
仙尊一眼便看透这是什么茶水。
一盏素瓷杯被送至面前,茶汤并非浓绿,而是一种清浅的近乎透明的嫩绿,澄澈透亮,毫无浑浊。
热气袅袅升起,带出一股极其清雅的豆蔻花香,其间又隐约交织着被阳光焙过的嫩栗甜香。这香气穿透力,仿佛能洗涤肺腑,一瞬间便将周遭的烦闷与尘埃都拂去了。
待茶汤温度稍降,小口啜饮。茶汤触唇,第一感并非是烫,而是一种极其细滑的包裹感,像是最上等的丝绸拂过舌尖。
真正的滋味在下一刻悄然绽放。一股鲜灵灵的带着植物根茎般清甜的气息立刻充满口腔,这便是茶人常说的鲜爽。这滋味清纯如山泉,却比山泉多了数层婉转的底蕴。细品之下,那缕标志性的豆香变得清晰,它不似花香那般浮于表面,而是沉在茶汤里,与那份鲜爽融为一体。
咽下之后,才是这场品饮的**。一股清甜润泽的回甘,从舌根与喉头深处,如同泉水般汩汩涌出,绵长不绝。先前饮下的那口茶,仿佛在体内化作了一口移动的清泉,所到之处,只留下纯净的甘甜与无限的舒爽,口中全无半分苦涩与黏腻,只有一片雨后天晴般的朗润与开阔。
她喜欢的味道。这认知让秦凝月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分。
紧接着,便是三叩首。
声音一道比一道沉闷,态度也一下比一下强硬。
当她三叩首完毕,重新抬起头时,仙尊手中那一小盏茶,也刚好见了底。她放下茶杯,亲手将秦凝月扶起。
秦凝月起身,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了那份她反复斟酌的拜师贴。帖子用的是天权寻来的上好的澄心堂宣纸,光洁坚韧。而内里的字迹,所使用的墨水,是她瞒着所有人,用陈年松木灰,混合了自身指尖血,精心调和而成,墨水色泽沉郁乌黑,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哑光,将她的执念,也一同碾磨了进去。
她将拜师帖恭恭敬敬地双手呈给仙尊。
仙尊展开,目光扫过其上每一个字。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无人能窥探她此刻的心绪。只是看完后,她并未收起,而是将帖子重新递还给秦凝月。
秦凝月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转身,面向台下济济一堂的宾客,展开了那份拜师贴。阳光透过大殿的穹顶,恰好落在她身上,也照亮了她手中那卷承载着她意志的宣纸。朗声诵读,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师道大矣传道授业
精诚之本今有秦凝月愿拜师于蓁渎尘师尊门下为徒弟
自此本人尊师重道勤勉求学
谨遵师训传承弘扬
情出本心绝无反悔
谨立此字上昭笃诚
上启苍天下告黄泉
常伴师尊左右白首不离分
弟子秦凝月拜上。”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满场寂静。
她再次转身,向着仙尊,又是三叩首。这一次,是礼成的最后仪式。
起身后,仙尊拿起早已备在身边的一柄小刀,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食指指腹上一划。殷红的血珠立刻沁出。她抬手,将指尖的血,稳稳地按在了秦凝月手中那份拜师贴的落款之处,留下一个清晰的血印。
随即,她将小刀递向秦凝月。
秦凝月接过小刀,学着她的样子,在自己相同的指腹位置,用力一划。刺痛传来,鲜红的血珠涌出。她也将自己的血指印,紧紧按在了仙尊那个血印之旁。
两个血指印,并列在一起,缔结下了一道不可言说的,血脉相连的契约。
仙尊终于站起身,走向高台边缘,走到了所有宾客都能清晰看见她的地方。炽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为那身玄色冕服镀上了一层耀眼夺目的金边。
她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位宾客的耳中:
“感谢诸位同道见证。”
“今,我蓁渎尘,与徒儿秦凝月,于此缔结师徒之契。”
“自此,引她入大道,授她以玄机。”
“天地共鉴,若有违背,误入歧途我当有诛灭之责。”
“此契既成,便无退路。若违此誓,”仙尊转头看向秦凝月,
“业火焚心,大道崩殂,你我,皆然。”
自此,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