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身负重任,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赶上了那位青衣客官。双手匆忙拭去额前的汗,诚恳地道:“这位客官,我们掌柜说了,这钱不应当收,做的都是本分事,哪能让客官操多余的心。”
说罢,他双手奉上林谙的钱袋,因为在烈日下赶路,此刻汗珠顺着他俯身的动作而落下。
林谙眨眨眼,说不惊讶是假的,没想到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了,居然在这儿碰上了仗义之辈。
他素来大手大脚惯了,其实身上总共也没有多少银两,奈何脾性使然,一出手就不知天高地厚过于阔绰了,阔绰完就未免后悔,但毕竟面子在先,只好又将这份后悔生生地咽下去。
接过钱袋的同时,林谙问小厮:“近些年,洛水应当是最为太平的吧。”
毕竟长平,南蛮,永安各有不一样的乱法,洛水倒是还没听说过发生了什么大事,若是有,恐怕早就被编排成戏文一路传扬了,只是林谙这一路竖起耳朵体贴民情,可是关于洛水一耳朵的新鲜事都没有听到。
小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老实道:“这位客官,我想,你还是别去洛水了吧。”
“为何这样说?”
林谙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但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果然,小厮挣扎一会儿,叹了口气:“掌柜让我们别耽误他做生意,所以有些事情我们便不会和客官讲,但……但你既然问了,我若还瞒着你,那真是问心有愧。”
林谙见他突然吞吐踌躇,心中警觉起来,他轻轻抬起手,拍了拍小厮的肩膀,安慰道:“你无须为我将来的安危而感到自责,只是洛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居然从未听说。”
说罢,林谙安静地看着小厮,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小厮深吸一口气,道:“这位客官应当是外乡人吧,外乡人不了解洛水的事,也是情理之中。其实四大世家当中,洛水姚家才是最乱的,其余三家的乱是乱在表面,不知详情的人闻风就跑,四处相传,说破了天,也不过是本家的人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
林谙尴尬地拂起袖子,觉得自己荣幸地被概括进了“死的死”行列中,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道:“那这洛水姚家有何特殊之处?”
小厮耐心地解释起来:“在洛水地界,那就不只是死这么简单了,而是让人生不如死。”他看面前客官的表情愈发复杂起来,似乎是不太相信自己的话,却不心急,继续道:“许多在洛水的人,都患上了怪病,备受折磨,这种折磨更多是精神上的,他们总会认为镜子中有人在看着自己,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一开始他们还会对着镜子傻笑,后来就慢慢变得恐惧起来。”
林谙问:“这种怪事,姚家无人来管吗?”
小厮道:“他们哪管这些呀,当家姚老夫人,不肯去查镜子的事情,她不发话,其他人也没辙。”
林谙摇摇头:“这不合常理,姚家并不是姚老夫人的一言堂,她虽然强势,但不是不明事理,肯定还有人从中作梗,却把脏水往出头的妇人身上泼。”
小厮没跟上林谙的思路,傻愣愣看着,林谙又道:“你刚才提及到的怪事,都满足了两点,一点是在洛水地界,一点是得有一面镜子。”
小厮点点头:“不错,所以客官还是先想清楚要不要去为好,你看不远处就是洛水的界碑了,虽说进入洛水也不一定出事,但还是小心为妙,毕竟命只有一条,谁都经不起折磨来折磨去。”
林谙郑重点点头,心里已经拿定主意,他看惴惴不安的小厮一眼,再次慷慨地将钱袋子从腰间解下来:“你拿着罢,感谢你和我说实话。”
“这是专门来还给你的,我怎么能收呢。”
“一码归一码,况且刚才你和我说那么多,我大概能猜出来你是洛水的本乡人,现在却背井离乡,外头都不怎么太平了,你手中有银子,也不愁没有安身之处。”
小厮似有所感,林谙将钱袋子塞他手中,转身就走,一只手往后招招:“后会有期。”
他看着前方数米处的洛水界碑,明白了这怪事应该是牵扯到了自身利益,所以无人去查,就像温言悯的事情没有出来之前,各方施压制衡,没人对幻术当中囚禁灵魂的事情有着什么概念,只想着不耽误自己沉溺享乐就好。
姚家的亲缘关系十分简单,林谙边走边琢磨,最后在一只脚踏入界碑后停下了脚步,能够在洛水说上话的姚家人不过三位,姚老夫人,姚老宗主,还有他们唯一的儿子姚骆。
这三位性格脾性大相径庭。姚老夫人钢铁手腕说一不二,姚老宗主飞黄腾达之前不过一穷苦书生,所以比起他的妻子好说话许多,也更能感同身受民间疾苦,至于姚骆就是一个大大的怪胎了,他出生时姚家已经在仙门百家中站稳脚跟,往后数十年荣光不断,按理说这样一位公子,在他母亲的教导下也应该是个闻鸡起舞的用功儿,可他偏偏深居简出传闻甚少,既不像林谙等人年少成名惊才绝艳,也不像巫从训等人花天酒地寻欢作乐。
唯一确定的是,姚老宗主年纪已经上去了,却迟迟没有让姚骆接管姚家的意思。
林谙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他是的确没有想到,洛水姚家居然也怪事频发,看来平静都是留给死人的,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波澜,看每个人如何应对罢了。
他略显烦躁地踢了踢脚边,正准备就此启程,脚尖好像踢到一块尖状物,林谙一开始不以为意,后来脑海中浮现出和小厮的那段对话,连忙低头一看,居然是一块碎镜子!
林谙心中百感交集,他想了想,又觉得他是从鬼门关闯荡一遭回来的人,区区一面镜子能奈他何,索性弯下身子,将那块碎镜子捡起来仔细察看。
这块碎镜子仅半边手掌的大小,看起来平平无奇,实际上也平平无奇,林谙若无其事地对着镜子整理了一番仪容,除了自己的脸啥都没有看到,林谙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居然真的将小厮的话信得这样真。
传闻十有**都是假的,就算不假也难免有人添油加醋。
林谙想着关于洛水之镜的传闻,恐怕被那小厮省去了一些关键处,又或者是他压根就没注意到那些关键处,比如这些镜子有没有相似点,又或者是凶手不过只是洛水之人,所以在洛水挑人下手比较方便而已。
当然也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将幻术附在这些镜子之上,所以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但这种情况需要精密策划,毕竟洛水不是普通仙家管辖,若真是幻术,姚家人不至于察觉不到,甚至在自己的辖域放任自流,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行径林谙暂且理解不了。
所以他得亲自去姚家拜访一圈。
林谙思索出来一些线头,将那片碎镜子随手放回原处,掸了掸一路的尘灰,继续上路。
可惜他没有意识到,在他走后不久,那块碎镜子中果然出现了一个人影,虽然不可思议,但的的确确出现了。那个人影看起来和郑一柱很是相像,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的,脸上也是一脸污垢,像是刚和人殊死搏斗了一番。
这人影背后隐隐传来几道撕心裂肺的咆哮:“郑一弦,你有病是吧!别耽误我好事!”
那个叫郑一弦的人影晃了晃,淡淡道:“就算我不拦着你,你也伤不到他的,林公子是何等人物,你又是什么货色。”
地上趴着的那人啐了一口血:“呵呵,真是好忠心的一条狗啊,郑家兄弟二人,一人活着当狗,一人死了也当狗——”
郑一弦没等他说完,猛地将那人一踹:“巫从训,林家对我一族皆有恩情,像你这种不知恩义为何物的东西当然理解不了,说了也是浪费我的口水。”
“恩情,人家随便赏一根毛在你们眼中都算恩情了吧,真是不知道你用自己的阳寿为他改命意义何在,噢差点忘了,反正你也是自己死前才给他改的命,虽说不得超生,但也肯定是藏了私心——”
话依旧是没被说完,当胸就是猛地一踹,郑一弦道:“你觉得你落井下石又有什么用处呢,我是报恩不假,我暗藏私心也不假,他林谙活着,就能保我弟弟一生太平,我也对得起他当年救下我与我弟两条性命。”
郑一弦顿了顿,继续道:“林公子如今来到洛水,当年的事真相大白只是早晚的事情,你与其在这里寻思些歪门邪道的勾当,不如好好珍惜这最后残留人间的日子。同样是南蛮出身,你还算得上是正统血脉,怎么比巫栾差了十万八千里,巫家生出你这么个玩意儿,南蛮百年的佳绩都像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