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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旧账新(三)

作者:仲夏目仙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温言良回到屋中沏了杯新茶,推至林谙面前,自己却摩挲着杯壁,沉吟片刻,才抬起眼,语气带着几分罕见的斟酌。


    “有个问题,盘旋心头许久,不知当不当问。”


    “温宗主但问无妨。”


    林谙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半张脸,声音透过水汽传来,平静无波。


    温言良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是……怎么死的?”


    他顿了一下,随即补充,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却又不容回避:“抱歉,我这问题或许有些唐突。只是近来蹊跷之事桩桩件件堆在一块儿,思来想去,许多线头似乎都绕不开你当年那场意外。我也只能……先从你这里下功夫了。”


    林谙端着茶杯的手稳得出奇,连晃都未曾晃动一下。他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或惊愕的波澜,反而极轻地笑了一声,目光清亮地迎上温言良探究的视线,语气轻松道:


    “就是大家传的那样啊。”


    温言良沉默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他似乎是不太相信这个答案,可是看林谙毫不动摇的表情,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十多年前南蛮的那场战乱很是奇怪,前前后后,以此为节点,林君知死了,林谙也死了。要说这场清剿邪祟的行动中,他们力战不敌,重伤不治,那么合情合理,无可指摘。


    可是林谙明明已经带领人大获全胜,为什么最后落得个孤山自刎的下场,还偏偏被人看到了死前的景象,等到真正派人去寻的时候,却连尸首都没有找到。


    当时一朝事发,许多人都曾猜测林谙是假死脱身,可是温言良细细勘察过,林谙之死不假,后来长平几位长老也道,宗祠属于林谙的灵火熄灭,证明了林谙的清白。


    难道真的如传言以及本人所言,他是自刎祈福而死的?


    林谙言尽于此,已没有更多停留的必要,转身欲走。


    庭院下,稀薄的晨光穿过枝叶,在林谙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


    可是温言良却突然在背后叫住了他:“你不去找顾清聊聊吗?”


    怎么又突然提起他?


    林谙脚步一顿,背影有瞬间的僵硬。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半侧过身,有些回避地道:“我和他没什么可聊的。”


    温言良倚在门框上,双手拢在袖中,目光像是能穿透人心:“你不每次都这么说,可是真遇上什么事情,你最放心的人只有他。”


    林谙垂眸一笑:“这种放心难道不是比较出来的吗温宗主,他是与我更亲近些,可是亲近之人的隐瞒和封闭,才是最伤人的。”


    温言良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轻轻“呵”了一声:“这么说,林公子肯定是对顾清无所不说,才能被伤到的吧。”


    林谙自然能感受到他的意有所指,只是没想到他的态度如此明显,仿佛是自己对顾清做了什么不公平的事情一样,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天上地下,没人比从前的他更护着顾清的了,可是现在的顾清却联合外人给他下套,而温言良居然直接就站在顾清那边。


    “你没有必要对我说这番话,我不同情除我之外的所有人。”林谙道,“温宗主大我几岁,可是被保护得很好,就像你理解不了你弟弟,理解不了方绪生一样,你同样理解不了我,说实话,我很羡慕温家对你的保护,这种保护对你来说或许理所当然,可是对有些人来说,却是奢侈至极。”


    林谙说完甩了甩袖子,大步地迈出了院落,青衫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带着一股决绝的意味。


    温言良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月洞门外,脸上那抹浅淡的笑意渐渐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笑着摇了摇头。


    ……


    林谙自离开温家后,便径直启程去了洛水。洛水是个风水宝地,湖面烟水朦胧,小民折柳采莲,虽还未抵达城内,但沿途都是佳丽风景。


    本该是一番惬意之情,可林谙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一方面是因为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太多太杂,而另外一方面则是,自己的身体有些异样了。不过这并不是因为重生遗留下来的病症,而是他先天的自娘胎捎带上的弱疾。


    连着咳喘了一阵,林谙稳住身子,喃喃自语道:“原本都要忘记这回事儿了,现在突然来一遭,我上哪里找药啊。”


    他抬头望天,短暂地陷入思索。


    上一世病发之时,来势汹汹,托陈慈商的福,及早发现了这个病症,还非常争气地整出来一个药方,不得不说,有些人就是天生当大夫的料,一出手就让人佩服不已。后来林谙一直很注意,平常也会把药材磨成粉末,制成丸子,带在身上,只是现下过去这么久了,他不仅身上没药,脑袋里头也记不得药方了。


    隔了半晌,林谙拿定主意,准备先找家客栈落脚,稍作休整,等熬过这几天再说。


    他进入一家还算干净整洁的客栈,客栈掌柜是个好说话的主儿,林谙只是掏出钱袋子抖一抖,掌柜就不管是什么要求,都爽利地应道:“好,好好,好好好!”


    林谙叮嘱完一应水果碟盘,最后郑重道:“我不喜喧闹,莫让任何人来打扰。”


    掌柜连忙嘿嘿应下,又见他气质不凡,虽衣着简单但想来不是庸碌之辈,亲自引他上了二楼最里间的一处厢房。


    房间果然安静,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窗外是客栈的后院,只有几株老树,甚是幽静。林谙有些恍惚,这里和他前世在戏楼的住处很相似,他回过神来,将随身的小包袱丢在桌上,连洗漱的力气都仿佛耗尽,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强撑着在榻边坐下,本想调息片刻,谁知刚沾到枕头,一股无法抗拒的沉重困意便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林谙也不去强迫自己,顺应这股困意,进入了梦乡。


    没过多久,房间外传来细微的动静,一位身着白衣劲服的男人轻轻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一碗棕褐色的药汤,还氤氲着热气。


    顾清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人,心里也有些怨言,却也只是不轻不重地将药碗先摆在床头,然后一手揽过林谙的肩,让他借着力靠在自己身上。


    很多年前,每每林谙发病之时都会昏睡成这幅模样。


    顾清熟练地将药碗抵在林谙的唇前,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力道,加上此人现下似乎有蓄意报复的嫌疑,眼前的人轻微地咳出声,微苦的药汁顺着林谙的脸颊淌下,被另一人反手轻轻地一擦而过。


    林谙喉结一动,温热的液体缓缓流入他干涩的喉咙。


    喝完一口,顾清接着喂他下一口,还是同样,药汁又从中溢出,顾清仍旧是照例一擦,只是这次林谙的唇边不依不饶地挂上几滴药珠,顾清反手碰不着,另一只手拿着药碗,怕怀里人不老实给弄洒了。


    顾清仿佛找到一个蹩脚的理由,轻轻往斜下方一靠,长发顺着他的白衣落在林谙脖颈处,林谙约莫是感到微微瘙痒,朝着顾清的方向一动,顾清就那样顺势将唇蜻蜓点水般碰了碰林谙的脸颊,然后直起身子,抿了抿唇,觉得有些苦。


    喂完药,他无所事事地坐在榻边,坐了许久才离开。


    ……


    林谙这一觉睡得极沉,等他恢复意识,猛地睁开眼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掀被下床,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让他更加清醒。


    没想到这次病发居然就好了,他不免对自己的自愈能力感到欣慰。


    林谙利落地收拾了一番,思绪清醒过来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抬手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转身下楼来到柜台前。掌柜正扒拉着算盘,见他走近,连忙堆起笑脸:“客官,这几日休息得如何?”


    “还成。”林谙看了看客栈外,迎着有些刺眼的晨光,微微蹙眉,“可有人去过我屋内,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


    “啊这怎么可能,这位客官,我替你掌着眼呢,绝对没有任何人去打扰过你。”


    掌柜的语气很是坚定,林谙寻思着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便随意甩甩手:“这样啊,那可能东西是被我搁哪儿忘拿了吧。”他从袖中取出钱袋,直接整个儿给扔了过去:“有劳掌柜费心了。”


    掌柜眼睛一亮,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几分,忙不迭地收下,嘴里连声道:“客官您太客气了!这都是分内之事,您住得舒心就好!欢迎下次再来!”


    林谙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客栈,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洛水方向的小道上。


    掌柜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子,乐得见牙不见眼,正美滋滋地准备收起来,一抬头,却惊得差点把钱袋子掉在地上。


    只见内间的门帘不知何时被掀开,一位身披白色斗篷的年轻人正倚在门框边,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那人容貌俊朗,嘴角噙着一抹温文尔雅的笑意,不是前几日悄然潜入、嘱咐他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只作不知的那位贵客又是谁?


    “放……放心,这位公子,”掌柜结结巴巴地保证,下意识地将手攥紧,“我什么都没说,绝对按您的吩咐办的!”


    顾清闻言笑了笑,目光扫过掌柜紧握的手,语气稍见一本正经:“掌柜的,你收了他的钱,却又骗了他,这心里……就真没半点过意不去?”


    掌柜的脸上的笑容一僵,有些讪讪地:“这个……嘿嘿,公子您说笑了,我也是按规矩办事……他给我打赏些银两,我总不能不收吧,不收他肯定会怀疑地吧,我这也是为了保密呀。”


    顾清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若真觉得过意不去,简单,把他刚才赏你的那份银子,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便是。毕竟这打赏实在太多了些,他没轻没重也就算了,你做事得有分寸呀。”


    掌柜心里一阵悲凉,我要是知晓分寸,就不会把你放进去了。


    “这……公子,这……这客人已经走远了,再说送出去的赏钱,哪有追上去还的道理啊……”


    顾清看着他这副模样,随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看起来更沉甸甸的钱袋,轻轻抛给掌柜。掌柜手忙脚乱地接住,入手一沉。


    “这……这……”他目瞪口呆,话都说不利索了。


    顾清淡淡道:“他的钱财,劳烦掌柜的派个伶俐的小厮,给方才离开的那位客官送回去。”


    掌柜捧着新的钱袋子,顿时心花怒放,哪里还有半分过意不去,忙不迭地躬身应道:“是是是!公子放心!我这就去办!保证办得妥妥当当!”


    掌柜立刻唤来一个机灵的小厮,仔细嘱咐了一番,将原先那个钱袋子郑重交给他,让他立刻去追那位刚离开不久的青衣客官。


    小厮领命而去。


    掌柜的搓着手,对着顾清点头哈腰,满脸的感激和谄媚。顾清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自便,目光转向客栈门外林谙离开的方向,眼底短暂的笑意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丝复杂难辨的微光。


    他拉低斗篷的帽檐,遮住面容,转身从客栈的后门悄无声息地离开,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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