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逸雅致的卧房内,一年轻公子和一老朽大夫面面相觑。
林谙看了昏迷未醒的顾清一眼,甚是疑惑地将老大夫请出卧房,转至门廊口与之交谈。他斟酌了一番措辞,道:“这又不是严冬腊月,他好端端地怎么会得这种病呢?”
老大夫微微俯下身子,解释道:“这大概是,之前大病未愈,再加之日积月累,所以现下发病,来势汹汹。”
林谙道:“那好生休养可否痊愈?”
老大夫摇摇头,道:“难说,不过好生休养总有诸多好处,他这段时间体质虚弱,勿要再度操劳受凉了。”
见林谙沉默不语,老大夫自觉不应多留,正准备告辞,林谙却突然道:“老大夫可知人为何会失忆?”
老大夫莫名瞧了面前公子一眼,道:“重物撞击头部,又或者是大悲大怒气急攻心之后,出现短暂的精神错乱。”
林谙问道:“那……有没有可能忘记固定一整段时间的记忆,而不是单纯短暂的精神错乱?”
老大夫摇摇头,道:“这……老夫闻所未闻。”
林谙送别了老大夫,轻声轻脚来到卧房内,顾清这会儿却已经醒来,林谙犹豫片刻,拉来一木凳,放于床边帘纱处,欣然落座,一边手支着下巴,唤了声:“顾兰玉?”
“嗯。”顾清没起身,扭过头来,轻轻地应下。
林谙道:“听那老大夫说,你这寒疾不是一般的风冷所致,而是于雪谷当中伤了心脉,所以久久未能痊愈,这次从永安赶来泠水,便又再度发作了。只是自战乱后雪谷便为禁地,你好端端地跑那边去干嘛?”
顾清将一只手枕在脑后,完全不设防地躺在榻上,似是回忆道:“平乱,救人。”
“……”林谙伸手抿了一口茶。他是没伺候过人的,所以也没有亲自照料顾清的打算,只是闲来无事,还不如在此打发一下时间。
顾清又道:“师尊为何相信我?”
“啥?”林谙反应过来,琢磨了一会儿,道,“哦……猜的。”
这话不假,的确带着一点赌的成分在,对于当下的林谙来说,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算不上值得庆祝的事情,毕竟他对前世十七岁后的事情几乎没有印象。
只是这却很奇怪……为什么会独独忘记这段记忆,是下手那人忌惮这段记忆吗?
“师尊若是无事,可否在此多待上一会儿,我小憩片刻。”
顾清似乎很是疲惫,林谙有时候有种错觉,总感觉在他们之间发生过很重要的事情,可是林谙却想不起来任何事情。
他没出声答应顾清的请求,却真的老老实实地在他卧房待了好几个时辰,期间没什么可打发时间的事情,林谙便观察起来顾清的样貌。
样貌……那真真是极好极出众的,林谙鬼迷心窍地想,他不是他师尊吗,那也算得上半个长辈,日后他若是要成亲,自己也当是要在场的吧。
也不知会求娶一位怎样的姑娘。
林谙突然想起来夫妻相一说,有缘相伴之人总是会有些相似之处的,他甚是好奇,不自觉地凑近了些,顾清的眉眼生得很好,舒长自然,只是嘴唇偏薄,有着微微起伏的幅度,不知是否薄情寡义。
距离太近了些,林谙反应过来,摆正身子继续看着他,低声喃喃了几句:“我总觉得吧,别人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了什么……你待我很好,我当知恩图报,只是我若恢复前世记忆,你我还能像这般相安无事吗?”
林谙说着便自嘲般笑笑,甩着袖子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走后,顾清缓缓睁开眼眸,窗外日头已风轻云淡,可他的心里却依旧波涛汹涌,十年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拼命救下了林谙,明明将他安全送出雪谷,为何他还是死了?
死得蹊跷,死得凄凉。
……
泠水山庄内,一群修士围坐在凉泉附近,嘻嘻哈哈拉着家常,突然有人提到一句“横音仙君”,众人愣了愣,便都不说话了,连出言不慎的那人也默声呸呸,面色凝重。
好一阵,才有人缓过劲来,但既然有人开口了,便又不甘心就此止住,随口嘟囔了一句:“好端端的,怎么提起他来了呢。”
围坐中间的那人往前蹭了蹭,低声招呼:“人仙君都来咱们泠水了,不提不行啊,没准过几天咱们还要打照面呢。”
“这就是冤家路窄吧,我听说他们可不对付,怎么还聚一块儿了呢。”
“哎,你和我听说的不一样哈,我听说的版本是,师徒情义仍在,只是事易时移,没那般热络罢了。”
“你这又是什么小道消息,闻所未闻,还是我说的更可信些。”
那人推搡了旁边的修士一下,解释道:“我说的怎么不可信,你们不知道吧,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不然你们说说,顾公子为何将仙君请来泠水,给自己找不痛快吗?明明这么直接的道理,你们怎么就听信了那些风言风语?”
“你这话就不妥了哈,世上哪有那么多空穴来风的事情,既然外边都是那样传的,肯定就有那样传的道理。”
众人意见纷纷,竟愈演愈烈,忽而,坐在角落的一位青衣修士轻轻抬手,款款起袖,示意大家听他一言。虽说这人看来面生,但行为从容,语调镇静,不自觉就被他的话音带着走。
“我来总结一下诸位仁兄的发言,咱们今日所论,无非就是那林谙与顾公子的关系如何——”
众人点点头。
“只是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家所言,不过是一家之言,并无事实依据,大多只是空穴来风的猜测,孰是孰非倒是不好判断呀。”言罢,林谙将折扇“唰”地拍下。
这时,却有人不服了:“什么叫做并无事实依据,这么多年关于他们关系恶化的猜测,起因不都是那件事情吗——顾清把南蛮巫家巫从训杀了!”
“啧啧啧,这话说得对,我也站你这边,杀谁不好,偏偏把巫从训杀了,不仅杀了,还把他扔到城外让南蛮自行收尸……虽然我内心是偏袒顾公子的,但这件事实在是过于莽撞了。泠水和南蛮接壤,这么多年,两边却都是你不待见我,我不待见你。”
青衣修士乍闻其言,先是一愣,而后嘿嘿一笑,满脸写着愿闻其详。
“你居然不知道?行吧,我说说也无妨——”
“据说啊,十三年前,林家那位公子初掌大事,成了长平宗主,只是这南蛮一家对其甚是刁难,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其姐是为了南蛮安宁而死,他们却一点也不给林谙面子,有一次更是直接回绝了林家的宴请,说林家不识好歹目无礼矩,他们是什么人,林家又是什么人……”
“后来啊,巫从训又不知为何,不请自来,许是和林家发生争执,临玉公子直接一剑把他捅死了,这可就给林家带来大麻烦了!巫从训是谁啊,南蛮家正儿八经的继承人,虽说为人古怪轻浮了些,但是也不至于死得如此草率啊。”
众人摇摇头,言语中是可惜,但从他们的神情来看,却是有着对“为民除害”的赞许。
“林谙为了平息南蛮众怒,一方面断绝了和顾清的师徒关系,另一方面,还得知了顾清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别家暗子,这就不得了了,林家里外不是人,自己还被坑了——”
“哎!你说这么多,不会是对咱们临玉公子心生不满了吧,你要是有不满早点说,我就离你远点,他对我家的恩情,可不是你这个狐朋狗友能比的。”
“你在说什么,我也就这么说说而已,就事论事嘛,只是顾公子这样的人,如果没有那些事情该多好。”
众人唏嘘间,无人注意到那位青衣修士已经走了,一直到夕阳西下金乌西沉,也没争论出来个准音儿。
一边人认为,那两人是在彼此最为单纯艰难的年岁相遇,修行习礼,彼此扶持,那必定是情谊深厚。
另一边人认为,为师者一言不合就放弃了自己的徒弟,为徒者从始至终受命于他人,两厢算计,算是孽缘罢了!
就此并无盖棺定论,是是非非恐怕只有当局之人知晓……
林谙推开门,门外星星点点缀在黑墨当中,晚风吹拂过耳尖细发,便像浓墨溢出。
“顾兰玉,喝点药,喝完就早点歇息。”他拿着药碗,本是不打算过来的,但偶然经过庖厨之地,见那几个小厮居然还在打着小牌,药罐不知放了多久,连熄火了都不知道。
细细考量之下,还是放不下心……
这会儿见他房内灯光未灭,可是顾盼左右,未见人影,唤其姓名,无人相应。
难不成出门了?
林谙继续捧着药碗,走进内间挑帘一看,一个半人大的白面棉制胖娃娃,笑嘻嘻地躺在顾清的床上,底下污血横流!他没顾得上打翻的药碗,立即使剑掀开床褥,只见那胖娃娃的两只手压着一张黄纸:以命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