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三环以内都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在郊区划了三处燃放点。
宋时予双手揣兜里斜倚着石墩看一边空地上一对情侣玩仙女棒,女孩儿两手都举着噼里啪啦的小短棍子在身前画圈,她男朋友则举着手机绕着她录视频。
许多人专门开车拉着大箱小箱款式各样的烟花过来,有的是一家三口,有的是情侣,有的是一群好朋友。
雾气火光缭绕之中欢声笑语萦绕不绝,长枪大炮似的烟花跟激光发射一样冲天空炸出火树银花,此时这处一定是海市欢乐指数最高的地方。
硝烟味儿弥漫周围,呛得宋时予不得不掏出口罩来戴上。
刚刚收到消息她毫无犹豫就换着衣服出门了,李兰茹才躺下,问她去哪,她非常顺口地编道:“我和您说过的那个同学留校一个人过年,我去探望一下。”
她那时只是突然无法承受医院充满了消毒水味和仪器嘀嘀声的浓墨似的夜,与生死有关的一切跟填土一样一点点将她覆盖埋葬,已经数不清多少个凌晨她是被尖声的哭叫吵醒过来,也有某几次她猛然醒来时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声音。
宋时予走出长长的白色走廊和肃穆的高大建筑,像淌过一片泥沼地,等缓过气来想她好像在逃跑一样。
这会儿人站在这里她才认真考虑起来:霍闻过年不应该和家人朋友一道吗?而且他还挂着一只手怎么放烟花?再说了……她上次拒绝得那么信誓旦旦的,这会儿怎么又不知不觉和霍闻亲近起来了?
一辆出租车精准地在她面前停下挡住她的视线,同时弹开了后备箱,宋时予眼瞅霍闻艰难地用单臂打开车门挪下来,她赶紧上去扶了一把。
“没事儿,我自己来。”
司机师傅也进行了一波人道主义援助,开门下了车绕到后备箱搬下两个大箱子。
“谢谢师傅。”
出租车扬长而去,宋时予蹲在地上打开纸箱,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烟花。
“这么多?我们俩就是放到明天也放不完啊。”
霍闻问她:“怎么戴个口罩?病了?”
“没,就是有点呛。”
宋时予有些好笑,自从上次发烧之后她在霍闻眼里怎么就跟个豆腐块似的脆弱了。
霍闻看向烟花道:“我让人帮我买的……也不知道他会买这么多,估计以为是我家里囤着给小孩儿玩的。”
说到此处宋时予也问:“对啊,你怎么有时间出来了呢?现在正是一家人聚一起看春晚的时候,而且听起来你家里还有小孩儿,你不需要带着弟弟妹妹们一起玩吗?”
“我妈不在,家里就我爸和我爷爷还有我大伯一家三口,他们凑了一桌打麻将,刚刚出门我堂妹倒是还缠着我带她玩来着。”
“那你就这么撇下她了?”
“没办法,毕竟还有另一个小妹妹等着我。”
宋时予手捏着一盒小蜜蜂烟花幽幽抬头看他:“不是你叫我出来的吗?”
霍闻低头看宋时予,突然有种冲动想揉揉她毛茸茸的发顶,不过也就是想想而已。
“想先放什么?挑一个。”
宋时予在一大堆烟花里刨了一会儿,一眼看见一盒加大加长版的仙女棒。
“这个吧。”
宋时予抽出了一支拿在手里,霍闻从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来,不是市面上一两块的塑料打火机,四四方方的机身设计精巧好看,黑色皮质表面上镶嵌着一些齿轮和仪表盘样式的小装饰。
宋时予举着仙女棒等霍闻点燃,火花瞬间四溅开来,把两人的脸都照得莹白。
霍闻也注意到了不远处那对小情侣,突然说:“我给你拍照吧。”
“算了吧。”宋时予把仙女棒塞他手里,又抽了一支出来凑着霍闻手上那支点着了,“你这一只手还是别进行这些高难度操作了。”
他俩的画风和周围一群欢天喜地的人都不太一样,一人手上晃着一支仙女棒,在噼里啪啦声中正经地聊天。
“我突然叫你出来阿姨和奶奶没意见吧?”
“不会,她俩都睡了,生物钟固定在这儿。”
宋时予又问:“你刚刚说你妈妈不在家?”
“嗯。”霍闻甩着仙女棒像在虚空中写字,“今年春晚有个节目请她去做指导,她从彩排就盯到现在了,我刚刚看完那个节目才出来的,这会儿应该还在后台吧。”
宋时予由衷赞叹:“你妈妈真的好厉害。”
霍闻笑笑:“从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到处飞,一年在家的时间很少,要兼顾很多的工作,生病了受伤了也坚持上台,排练的时候唱到嗓子哑也不休息,一遍一遍扣细节力争完美,她为了今天的成就付出了很多努力。”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在自己的行业中精益求精做到顶尖,她是一位很令人敬佩的女性。”宋时予感叹。
“你将来也会是的。”霍闻偏过脸看她。
宋时予被口罩遮住的嘴角微翘起,转而问:“那你是不是继承了一副好嗓音,唱歌很好听?”
“我自己说好听岂不是太自恋了?”霍闻说着就突然来了两句《难忘今宵》。
霍闻说话声音就好听,唱歌也不赖,虽然两句而已还是逗她玩儿的,也品不出好不好,但至少乍一听上去五音就很全。
宋时予笑起来:“不错。”
霍闻也笑:“有机会正经唱给你听。”
宋时予一般不会接霍闻“有机会”“下次”“以后”这类的话,但这会儿她还是轻轻“嗯”了声,不过烟花噼里啪啦的声音实在炸耳朵,她猜霍闻应该没有听见。
仙女棒燃到尾部,耀眼的火光熄灭下去,霍闻又重新拆了些新鲜玩意儿出来挨个放了一遍。
宋时予记忆中这样毫无顾虑地放烟花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大概还是小学的时候吧,孟晓竹和她都会买一大堆烟花爆竹摆在家里,两个小孩儿每天计划着你凑点我凑点,晚上吃完饭就缠着两家的爸爸带她俩去楼下放。
后来云城市区内也禁燃了,她俩也长成大孩子了,就没再放过烟花,只有传统的三封鞭炮的习俗还保留着。
他们这边火力充足吸引了许多小孩子,小朋友们围着笑闹,对他们的火药库投来羡慕的目光。
霍闻于是把那些不怎么危险的诸如小摔炮之类分给小朋友一起玩,每每点燃一种新烟花都会引出一阵“哇——”的声音。
相聚、欢笑、焰火……这一切组成了一个“年”字,弥漫的烟雾尘埃和硝烟味则是年味的具像化。
宋时予置身其中,周身燃起了光与声带来的热烈温度,这会儿她才有了些实感,原来又是一年一度辞旧迎新的时刻了。
她忽然出声征求意见:“霍闻,我可以放那个最大的吗?”
霍闻刚给排着队的小朋友挨个点燃了手上举着的小烟花,顺着宋时予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语气纵容:“这些全都是你的,想放哪个放哪个,我给你点。”
霍闻手不方便抬,挺大一盒的也不让宋时予搬,就用脚蹭着把烟花挪到了一块儿空旷的位置,小朋友们跟在霍闻后头充满期待地哇哇叫,一时吸引来了周围人的目光,不少人都围聚过来。
这种大型烟花的安全距离通常都在十米,宋时予实在担心霍闻吊着一只手去点火起身的时候重心不稳,她拉住了霍闻把打火机拿走。
“我来。”
“别,太危险了。”
“没事儿。”宋时予把外套的帽子也拉上,露着一双眼睛看他,“我爸走了以后都是我点的炮仗,我跑得可快了。”
宋时予眼里隐约盛着笑意,她一直很能干,并不需要那些过度的保护,霍闻于是不再阻拦,趁她带着帽子的时候揉了一把她的头顶:“注意安全。”
宋时予叫周围的小朋友都离远一些,走向逐渐聚集的人圈的中心,在一圈目光之中蹲下身找到引线。
这一刻她并不反感这种注视,那些目光都是善意的、期待的、喜悦的,静待着她点燃那一箱瞩目的烟花。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小时候突然拥有了学校里人人谈论的最新款玩具,在小朋友们羡慕的包围之中骄傲地说一句:“我可以借你玩。”
火机啪嗒一声响,宋时予凑近了引线点燃,然后起身快步往回跑向霍闻的方向。
霍闻抬起一只手虚虚接住她,宋时予声音带着点雀跃:“我就说我跑得很快吧!”
迎上那一双弯弯的笑眼时霍闻几乎看呆,宋时予很快又转身过去等待着烟花绽开的一刻。
安静了几秒之后前方的烟花开始突突突地往上来回扫射,喷射范围能有十米高,像一只巨大的银白孔雀张开了扇形的尾翼,在尾翼的上方又炸开一朵朵银花,近距离看好不壮观。
小朋友在外围来回跑动,有许多人掏出手机来拍照留念,烟花的时间其实非常短暂,宋时予眼中的银色光辉却好像定格一样久久不散。
她抬着头说:“好漂亮——”
小朋友哒哒哒地跑到她身边说:“姐姐!你们的烟花好厉害呀!”
宋时予心里涨得满满的,微弯腰笑说:“谢谢你。”
从霍闻的这一箱大烟花开始大家都争相斗艳,活像是要办一场“百家饭”般的烟花秀,又一个巨大的箱子被两个大叔合力抬到了中间,大叔点燃引线迈着憨态可掬的步子往回跑。
宋时予说:“他们的烟花比我们的还大诶。”
霍闻心想要不是他手伤着就开车给宋时予拉十个最贵的来一字排开,必定称霸今晚的烟花大赛……不对,他应该直接去江滩承包一场烟花秀的,就在海市最繁华的地带点燃,要整个海市都甘拜下风的那种。
他以前还真没做过这种挥金一搏美人笑的事情,曾经听闻谁追女孩儿搞一场烟花秀心想真俗套,原来放到自己身上也无法免俗。
不过宋时予应该更喜欢这样浓郁热闹的年味,霍闻暂时放下了幼稚的好胜心。
大叔的烟花果然壮观,绽开的一瞬周围都亮了几度。
宋时予转头和他说:“这个也很厉害。”
她眼瞳里的银光被照成五彩斑斓,男人真是经不起比较,霍闻莫名的好胜心又被挑起,心中也不安分地蠢蠢欲动起来。
烟花震耳的声音擂动了心跳,更热烈一点,更放肆一点,更不管不顾一点……
他不希望宋时予眼中容下除他之外的事物,无论那个证件照上的男孩还是别人燃放的烟花。
于是在宋时予转头的一瞬间他忽然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下颌,并不用力,但还是把宋时予蒙在口罩下的嘴唇捏地撅了起来。
宋时予一时没反应过来样子懵懵的,她听霍闻说:“给你看个更厉害的。”
“什……”
下一秒霍闻直直覆身而来,不是冲着额头的,嘴唇这一次隔着薄薄的口罩直接贴上了她的唇。
宋时予一泄力,手上捏着的打火机叭嗒坠地,砸出了不轻不重的声响。
又一发火光冲上天幕炸开来,滋滋啦啦坠下细密繁星。
宋时予的眼前被霍闻挡了个严实,她只能听见声音,但眼前又确实炸开了无数小小烟花。
这……这……这是吻了吧,可隔着口罩……
不对,她已经能感觉到霍闻嘴唇的触感了,好像真的很软。
宋时予眼珠子一动却没闭上,直直睁着,脑子又乱成一团浆糊。
这一次酥麻的感觉不再只限于被霍闻滚烫呼吸搔过的皮肤,而是从嘴唇为起点,猛烈地冲击了她的周身,让她有些晕晕乎乎的。
霍闻只是贴着宋时予的嘴唇,没有更多的动作。
热烈、放肆、不管不顾在一秒内偃旗息鼓,这样轻轻触碰瓷娃娃都怕她碎了,宋时予不是任由他自私发泄的对象,而是他珍而重之地置于心上的人。
他轻贴了片刻,两人的唇分开的一瞬首先道歉:“抱歉时予,我又有些冲动了……”
宋时予看了他两秒,看得霍闻心中都有些没底了,猜测她这一次会不会退避地更厉害,宋时予却突然转回脸去把帽子更往下压了压,小声控诉:“你……你影响我看烟花……下不为例!”
毫无威慑力的一句话,宋时予光顾着把自己埋起来,反而是霍闻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一片没什么地铁,回去的时候宋时予破例打了车,霍闻本来要绕一圈送她被她给拒绝了,她刚刚完全是借着周围吵吵闹闹装无事发生,但跟霍闻共处一处狭小空间她真装不下去。
她靠着车窗隔着口罩一下一下抚摸自己的嘴唇,其实口罩不厚不薄地隔着,她这样摸两下都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刚刚怎么就会觉得霍闻的嘴唇很软呢?
宋时予怀疑是自己脑补能力过旺,果然闲的时候就不能瞎想。
她有些燥地胡乱挠了一把头发,惹得前头司机默默从后视镜看她一眼。
反正是隔着口罩,宋时予想,不作数的,对,就是贴了一下而已,外国人还有贴面礼呢,就当贴歪了。
愈发远离燃放区周遭越发安静,在最后时刻出租车前头中控台的屏幕上显示时间跳过了零点,那些渐行渐远的声音更加变本加厉地喧闹起来,四面八方都是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
新一年到来了。
司机师傅操着海市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对宋时予说:“姑娘,新年快乐啊,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可能因为宋时予的目的地是医院,司机师傅于是真诚地这样祝愿。
宋时予心中暖暖的,也道:“新年快乐,祝您新年顺遂安康,财源广进。”
“你是我去年拉的最后一个客人,也是今年拉的第一个客人,叔叔这单给你免费!”
“啊……”宋时予不好意思说,“师傅,这边过去挺远呢,您这不白跑一趟?”
“嗐,我是刚刚送人过去顺便回家就接到你了,也是缘分哈,我女儿今年估计跟你一般大,在边疆当兵回不来,我们两口子在家也没意思,这不吃完晚饭就出来跑跑。”
宋时予听了很是敬佩,肃穆说:“师傅,您女儿这是在为国家做贡献,我们能热热闹闹过年都依仗像她这样的军人守护着呢,她很棒。”
师傅听这话满脸骄傲,和宋时予聊了半天自己女儿的事。
宋时予认真倾听一位父亲讲述自己的女儿,这种感觉很奇妙,如果宋方和在的话是否也会这样一脸骄傲道和别人谈论她?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宋时予本以为是李兰茹来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去,接起来一看竟是孟晓竹,她饭后才给孟晓竹去过电话问好,往年零点之后一般只会发个消息。
“喂,小竹。”
“时予!生日快乐!诸事顺遂,事事欢喜!”
“啊?”宋时予的声音拐了一个疑惑的弯,赶紧看了一眼手机,一月三十号了,她只记得算着日子到除夕,早就忘记了自己的生日。
“谢谢小竹……”
她举着电话靠回椅座上,刚刚高涨的心情沉下去一半,宋方和离去后她早就不庆祝生日了,自己和家里人都会忘记,只有孟晓竹年年记挂着问候她。
孟晓竹嘱咐她:“明早起来记得吃一碗长寿面,千万不要把面条咬断哦~”
孟晓竹并不知道今年宋时予一家人都是在海市医院里过的年,食堂不会卖长寿面,但宋时予还是答应了一声,并又猝然想起了奶奶祝福的那句长命百岁。
宋时予和孟晓竹有一茬没一茬地聊了几句,全程有些心不在焉。
她被这个电话拉回了现实,刚刚还热闹的万家灯火此时却成为了将她隔绝在外的一堵墙,之前的那场烟火也变成了在人群中偷来了片刻的欢闹,实际上那是她永远融不进去的世界。
情绪的快速切换掏空了她最后一点力气,在这种状态下她对一切都十分敏感,师傅再讲女儿的种种在宋时予听起来都是无孔不入的针刺。
如果宋方和在的话?
宋方和早就不在了啊。
在一个应该被所有美好词汇堆砌的圆满日子、在一个倦鸟都尽数归巢的日子,她的目的地却是医院,那个每天都在上演生离死别的地方。
辞去的旧和迎来的新一脉相承,顺遂和欢喜依然与她无关。
至于长命百岁……算了。
远离被烟花照亮的天空,城市街道又恢复冬季的萧瑟,因为年节人少的原因显得更空旷,宋时予在这一刻毫无来由地出现了某种第六感,她的新一年大概会和所有祝福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