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闻的大床宽阔舒适,软硬适中,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生病的缘故,宋时予觉得连他的枕头都让人好入梦许多。
本该是一个舒舒服服的夜,但宋时予每每闭眼就忍不住想:这是霍闻的房间,这是霍闻的床,这是霍闻的被子,这是霍闻的枕头……
周围的一切都是霍闻的,鼻塞缓解后宋时予甚至能闻见那股专属霍闻的、干燥而温和的淡香萦绕周身,被自己的体温蒸腾出了别样的后调。
宋时予连动都不敢乱动,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缩在大床四分之一的一隅。
感觉脸烧得慌,宋时予伸手摸摸又碰碰额头,一时无法判断是否是发烧的缘故。
李兰茹的话语在此刻突然且非常适时地出现在脑海。
“时予,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要堂堂正正做人。”
宋时予的动作停住了,在黑夜里沉默地睁着眼睛。
她自认言行坦荡,可霍闻一直以来对她好得她都快要承受不住了,但他永远都是那样一句“没事儿”。
李兰茹何出此言,宋时予一清二楚。
正因为太过清楚,所以面对霍闻不索取回报的好时才更惶恐不安。
她想问霍闻你到底要什么,又怕真的听到他说要什么……
一夜没怎么睡好,早晨宋时予迷迷糊糊了好一阵,被楼下一阵呲呲啦啦彻底唤醒。
昨天半夜里她又烧了起来,自己知道,但没管,就这么昏昏沉沉睡了,这会儿摸一下额头凉沁沁的,果然退了。
之前几次发烧都是这样,吃点药自己撑着该干嘛干嘛,连李兰茹都没看出来,睡一觉第二天自然就好了,已经许多年没有体验过这种生病时被人妥帖照顾的感觉。
宋时予起床把床单被子理得整整齐齐,昨天发烧出了一场汗,怎么着都得拆下来重新洗了。
霍闻头天晚上就拿了一套新的洗漱用品到主卧卫生间来,宋时予站在洗手台前洗漱,偶一低头瞥见洗手台旁边陈列着的霍闻的洗漱用品里摆着一瓶熟悉的琥珀色液体。
宋时予漱口的动作一顿,认出了这是之前送给霍闻的须后水。
瓶子里的液体齐平瓶身的三分之二处,宋时予之前本以为自己不起眼的礼物会被他随手往哪里一放,原来是真的在用吗?
宋时予拿着牙杯和牙刷下楼正好撞见霍闻系着卡通围裙端着两个瓷盘往餐桌上放。
宋时予神情怔怔看他。
霍闻见着站在一边的人语气很是平常地唤她:“起来了?来吃早餐,吃完早餐把药吃了。”
宋时予恍惚有种他俩错位了的感觉。
“呃……你……你不去上班吗?”
宋时予踱步前去看见每个瓷盘上都盛着一枚油亮的煎蛋、切成小段的甜玉米、几只小笼包和一小碟咸菜,挺朴素的,一眼望过去就是病人康复期的标配。
霍闻又转进厨房里去端了两碗白粥出来。
他随口说:“你忘了大少爷的特权?”
宋时予了然点点头,好像深信不疑。
霍闻看她还真信了,挺无奈的,他可是正儿八经给领导递了请假条的,虽然领导能二话不说就批了也确实仰仗这项特权。
霍闻瞧见她手上端着的洗漱用品,明知故问:“这是?”
宋时予眨眨眼,当然是送回客房摆着去,主卧的卫生间里只有专属于霍闻的东西,宋时予要是把她的东西往那一摆,实在是怎么看都不合适。
“我放到下面的卫生间。”
霍闻即刻出声制止:“晚上不是还要用吗,就放房间里吧。”
“啊?”昨晚的仓惶和尴尬都累积到了现在,宋时予弱弱说,“晚上不用了吧……我待会儿就回学校了。”
“你确定?”
宋时予听霍闻这样说有些不解,霍闻接着道:“昨天医生说不排除流感的可能性。”
“真是流感!?”
霍闻淡定地又重复一遍:“不排除。”
宋时予后知后觉往后撤了两步,徒劳地捂住口鼻,就剩一双亮晶晶的的眼睛露在外面,无辜地看他。
霍闻被逗笑:“该传染早传了,我身体底子好,就这三四天,过了周末我再送你回去考试好吧?安安心心养病。”
这都流感了宋时予能怎么办,也不好四处传染他人,她只好又把牙杯牙刷送上楼去,趿着拖鞋下来坐到餐桌前。
两人对坐吃早餐,霍闻煎蛋挺有水平,两面煎八分熟,一咬开带着微微溏心。
白粥也煮得不错,晶莹剔透还结了一层米皮。
霍闻照顾得太过周到,宋时予受之有愧,到处揽力所能及的事做,结果都被霍闻给巧妙地揽走了。
霍闻说病人要多休息,让她回房间去躺着,这宋时予哪敢安心睡,只能跟着霍闻附近转悠,递递这个拿拿那个,很多都是霍闻转个身的事。
霍闻最后无可奈何,说:“要不你去复习吧。”
在霍闻的房子里,书房和卧室一样是宋时予绝对不会擅自涉足的地方。
这两个地方的私人性在她心里不相上下,不过短短一天之内她不但睡进了霍闻的卧室,此刻还坐在霍闻书房的皮质转椅里学习……
宋时予窝在办公椅里,霍闻甚至给她拿来一床小毯子盖着。
早餐霍闻能做,午餐就不是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了,一整天吃粥也不是回事儿,霍闻打了个电话,大约半小时就有人专程送了一份包装精致的餐饭,陶瓷小煲里盛着热乎的羊肚菌鹧鸪汤,泛着橙黄油亮的光泽,是霍闻专门吩咐人放了阿胶一起熬的。
宋时予在书房里看了几个小时的书,被霍闻喊到楼下吃午餐,午餐完后被霍闻勒令适当休息,又拉着她看了会儿电视放松脑子兼消消食,过了会儿又赶着她回房间午睡,时间规划非常严谨有条理。
下午起来宋时予又抱着小毯子到书房里复习,这大半天霍闻按韩绍禹的医嘱定时督促她吃了药,又时刻监测着体温波动,见温度没有反复的趋势总算彻底放了心。
冬日的阳光没有温度,宋时予透过窗子见着并不那么热烈的太阳已经逐渐偏朝西面,楼下是家政的人来装清洗干净的床垫,霍闻刚刚来送了一份新鲜的车厘子,顺道把书房的门轻轻拉上。
安静的世界里,宋时予知晓霍闻和她在同一个屋檐下,在她生病或是安静学习的时候为她准备营养的餐食、新鲜的水果,自然地嘱咐他人小声一些,别打扰了楼上的人。
很荒谬地宋时予脑海里出现了“家”这个字眼。
她有自己的家,但如此这般家的氛围,却是好久没有体会过。
寒夜北风呼啸,屋子里却是暖烘烘的,宋时予沉浸式复习,时不时发出一阵书页翻动和小声背诵的声音。
“时予,休息一下眼睛。”
霍闻的声音在楼下响起,不响亮,但很有份量。
宋时予从浩瀚书海回归现实,揉了揉眼睛高举双手大大伸了个懒腰,神清气爽。
月亮被云层重重遮蔽,像小说里写的月黑风高夜,天选的不吉之时,宋时予反倒觉得今夜让人心情很不错。
她把书本和笔记本合上,侧边对其垒成一摞,往右手边放了放,余光不小心瞥见了一沓打印纸。
宋时予不好拿起来看,只是大致瞥了一眼最上面的一张,笔触像是什么人的手稿,画的是一栋螺旋式建筑,远看像一个风铃,宋时予大致判断了一下这应该是一张建筑设计稿。
宋时予认真欣赏完这幅曲线流畅美观的设计稿,目光下移终于注意到了右下角的署名,一个笔锋苍劲有力的“闻”字。
“时予?”
半天等不到宋时予,霍闻只好上来寻人,见宋时予站在桌前盯着什么东西看,他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眉目霎时染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
宋时予见着他,问:“这是你画的吗?”
霍闻走到桌前把打印纸全部抽出来在桌前一字铺开,方便宋时予看。
下面密密麻麻还垒着许多,霍闻对待这些作品倒也没藏着掖着,只是随手消遣而已,既然不是正经事,自然也找不到一个适合分享的人。
“嗯,闲来无事。”
宋时予俯身认真观摩,眼里神采奕奕:“好漂亮啊!”
“业余爱好而已,上不了大雅之堂,也不专业,除了摆在这里看着好看之外也没什么用,你就当看个乐子。”
宋时予没想到霍闻还有这种业余爱好,建筑设计不比她随便的涂涂画画,那是一种更严谨精确的艺术,宋时予无法站在专业角度评判他的这些设计是否具有实用性,但在她主观的见解中,这些设计稿都极富美学价值。
宋时予诚恳说:“不,真的很厉害,你居然是学建筑设计的吗?”
霍闻说:“我倒是挺想学,很可惜没有。”
他说这话时带着一丝遗憾的笑容,看自己作品时眼里也满含怜惜。
宋时予看他,在那怜惜之下还有更深层的东西,流转的光彩是他的意气风发的骄傲,只不过他历来沉着,连骄傲的神色都掩藏得很好。
宋时予问:“为什么,是……家里人不同意?”
霍闻眸光暗了些许,但声音还是很轻柔,像娓娓道来一样,讲述一个遗憾的故事:“有时候比起强硬的反对,也许迂回压在身上的东西才更难撼动,我从来没有表达过我想学建筑设计的愿望。”
原来衣食无忧的大少爷也不是事事如意的。
宋时予看霍闻失意的表情心里也不好受,这种感觉她太理解不过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投稿,或者参加什么比赛?这么好的手稿,应该被更多人看见。”
宋时予想到她之所以会去参加学校的社团logo设计大赛就是受到了霍闻的鼓励,霍闻也曾告诉她:“你有这么好的天赋,应该被更多人看见。”
“没想过,也不想,这些算是我一个人小秘密吧。”霍闻顿了一顿,又说,“两个人的。”
霍闻拒绝得果断,宋时予似乎有点能懂。
有些你知晓注定无法达成的愿望,它比尘埃更卑微,又比宝石更珍贵,比起大肆宣扬展示,私藏才是最珍重的保管。
究其根本还是因为无法释怀。
两份相似的缺憾碰撞出的余音久久回旋,当天夜里宋时予翻来覆去一直在想什么,第二天趁着霍闻没醒早早点了份特殊的外卖,还让外卖小哥摆在门口自己冒着寒气去拿回来。
得亏霍闻昨天搬到了客房睡,否则宋时予还无法进行这一番高危操作。
今天的宋时予用功得夸张,除了吃饭其余时间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连午休都被她擅自取消。
霍闻实在劝不住,猜她是否是临近考试紧张情绪攀升。
那也不应该啊,据他所知宋时予专业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难道他们这些学霸一骑绝尘的秘诀就是这种近乎疯狂的闭关式学习?
今天工作挺多的,有个重要的会面不能缺席,霍闻下午出门前嘱咐宋时予劳逸结合才能提高效率,宋时予隔着木门对他说:“知道啦!”
听起来还挺有活力的,霍闻觉着奇怪,这怎么还越学越兴奋了?这种状态要她休息,够呛。
于是霍闻又转而嘱咐她餐桌上放着洗好的车厘子,妄图把劳逸结合的“逸”转嫁到上下楼一个来回的微薄运动量上。
霍闻是在夜幕初垂时回来的,身形颀长、品貌非凡的男人身穿价值近三万的宝缇嘉大衣,手上拎着两份总价不到三十块钱的盒饭,从车库走出到正门输入密码开门,画面有种异样的和谐。
上次宋时予说喜欢吃酱香茄子盖饭,他记下了。
他开车到宋时予的学校,可惜外来人员不得入内,他只好在大门外等了半晌,终于逮着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不太会拒绝人的男孩子,以请了他的晚饭为报酬,让人专门去第一食堂带的。
小洋房如常安静地伫立在黑夜之中,整栋房子寂静黯淡,唯独三楼一扇小窗盛满光亮。
解锁成功的声音响起,霍闻身披寒风推门走入,客厅的感应灯一瞬亮起,满屋暖气迎接他回家。
因为宋时予在家,走的时候他没有把暖气关掉,此刻迎面而来的,是一种生气盎然的温度。
霍闻提着饭盒走到厨房去加热,路过餐桌看见殷红的车厘子小山连一个尖尖都没被消耗掉。
宋时予认真地趴在桌子上绘制、剪裁、粘贴。
胶棒、胶水、双面胶摆了一排,被她依次拿起又放下,桌上的手工作品终于进入了收尾阶段,比宋时予预设的时间快了不少。
最后一块儿部件粘贴上去,宋时予忍不住自顾自拍了下掌,入神检阅这个自己亲手完成的“模型”。
模型比起霍闻的原手稿要简略不少,上一次做手工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宋时予只能尽量还原大体的形态,整个成品看上去不免有些单调粗糙。
书房门咚咚响了两声,而后是霍闻的声音:“时予,我进来了?”
宋时予急匆匆说了一句:“等一下!”,然后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桌面五花八门的工具和纸屑。
搞什么小秘密呢?
霍闻驻足在门口耐心等待,过了一会儿门从里面开了,宋时予背着手站在他面前,抿嘴笑着,眼里的光闪烁跳动。
“回来啦?”
霍闻手上端着一小盘车厘子,料定宋时予不会主动下楼去吃,干脆给她端上来。
“嗯。”霍闻应了声,往里看了眼,“在做什么呢?”
宋时予被这么一问,笑得更开了些,眼里有种腼腆又克制的骄傲神色。
直觉告诉他宋时予确实有小秘密,他也没说什么,站在原地微笑静待。
宋时予踌躇片刻,像是还打了一篇腹稿,说:“霍闻,我明白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走上梦想的道路,我们总被各种各样的现实因素绊住手脚,可梦想之所以称为梦想而不是梦,不正是因为我们都曾期待过它的成真,所以我希望——”
宋时予从身后端出了一个纸模小心捧到他眼前,霍闻一眼就认出来是自己画的那个螺旋建筑。
“我希望能用这种方式,让你看到梦想成真的样子。”
霍闻心里有过许多猜测,但在对上了纸模的时候这些猜测全都变得暗淡无光。
他先是愣住了,眼神中的吃惊渐渐难以掩饰,亲眼看到纸张上的平面作品变为立体模型,此刻的心情是无法形容的撼动。
霍家的孩子什么都可以谈,唯独没谈过梦想。
梦想是什么,怎么抵得过他们身在霍家而理所应当承担的责任和发挥的价值。
他眼看霍馨腹有诗书、文采斐然,曾经一人走遍祖国大地,写过数不清的报道,最终为着还恩也只能放弃她喜爱的报社工作,做人人称赞的贴心孝顺的霍小姐、贤惠持家的程太太。
霍家继承人的大山压在他背上,霍闻甚至连短暂尝试的机会都没有过,现在只能借着工作打擦边球,每次和侯峥打电话的时候沉默地羡慕片刻。
不过霍闻也从未提及,他已经享受着太多优待,确实理应履行他的职责,世界上很多事都是等价交换,没什么好抱怨的,区区梦想并不足为提。
而今天,有个人对他说我想让你看到梦想成真的样子。
明明那个人也同样被现实囿于原地,还是拼尽全力用自身的余热为他点了一把火,让他能有至少那么片刻去感受那把火的温度。
“不足为提”到“弥足珍贵”的区别就来自于这短暂却热忱的温度之中。
宋时予在霍闻久久无言的反应中继续解释道:“建筑设计涵盖工科和艺术,既有工科严谨的测绘计算,又有艺术浪漫的造型美感,我只能尽力做到后者,还挺难的,不过好在是用硬卡纸和胶水糊的,也不必考虑什么承重什么受力的,你也看个乐子。”
她微笑着,一如既往真诚,是寒冬中突兀的一抹煦色韶光。
那双手上捧着的也并不是什么纸糊的玩意,而是几可媲美亚历山大灯塔的、匠心独运的光辉之作。
宋时予亲手点燃的梦想之火以燎原之势掠过原野,滔天火光比灯塔更醒目,半边火红的天炽热燃烧,沸腾了迷航之人的孤寂长夜。
连续几夜被云层遮蔽的月也探出了头,把光洒向玉尘飘飞的大地。
海市迎来了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