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1章 苏黎世疗养院(二)

作者:加利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这件事孟晓竹谁也没告诉,只给家里人说自己要去旅行,然后就迅速搭上了飞往瑞士的飞机。


    Charles说宋时予是他在湖边散步时遇到的,遇到时感觉她状态不太对,Charles于是把她带回了自己工作的疗养院。


    确诊重度抑郁,宋时予这段时间一直不太好,对陌生环境的不习惯让她没办法放松接受治疗。


    两个周下来连抵抗力也直线下降,发了场烧,烧了三天。


    最令人着急的是严重精神衰弱的情况,这让她几乎没法入睡,只能靠着安定针浅眠一下,这一切几乎把她身体拖垮了。


    孟晓竹的心越听越沉,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宋时予在一年之内患上这么严重的心理疾病?


    难道是和李兰茹的那场争吵?


    孟晓竹一路都在想这件事,一分钟都没睡着,到达瑞士时她已经累的头晕眼花,但是一想到宋时予的情况就急得上火,一下飞机就直冲疗养院。


    当她真正站在病房门口见到宋时予时才发现她比照片上更瘦更虚弱,但好像知晓她的到来,强撑着身体倚在床头等待她,努力想装出一副平时无所谓的样子,但苍白的病容和牵强的笑还是出卖了她。


    孟晓竹颤颤巍巍地握住宋时予的手时才惊觉她整个人都是凉的,快要没有温度了,于是这一刻她忍不住哭了。


    她趴着宋时予腿上哇哇大哭,宋时予反而十分平静,轻抚着她的背安慰她。


    等她哭够了,抽噎着问宋时予怎么回事时,宋时予只说就和家里闹了些不愉快而已。


    要什么程度的不愉快才能让她整个人垮成这样?


    孟晓竹不敢细问,怕刺激宋时予,她只是紧紧地搂着宋时予把她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哄小孩儿那样。


    “没事了,没事了时予……我来了,别怕……”


    宋时予靠着她肩头,声音轻飘飘的:“麻烦你了……实在是Charles医生强烈要求……我……”


    “你这说的什么话!”孟晓竹出声打断她,生气道,“病得这么严重还想瞒我瞒到什么时候?你个小没良心的!”


    宋时予不说话了,短促地笑了一声。


    抱着怀里瘦到硌手的人,孟晓竹无比后悔自责,那次两人通电话时就早该发现宋时予的不对劲,不顾一切地去找她,明明自己都强烈怀疑过,却还是疏忽大意了,这样想着她又一抽一抽呜咽起来。


    孟晓竹不争气地想明明病的是宋时予,她全程没流一滴眼泪,反倒是自己一来就没出息地哇哇哭了两场,真够丢人。


    她故作责怪:“你真是冷血,就冷眼看着我一个人哭,指不定心里还笑我哭得丑,你想让我加速变老!”


    宋时予终于忍不住笑开了。


    Charles说这是宋时予来疗养院两周里第一次笑,很欣慰地给了她一颗巧克力糖果作为奖励。


    宋时予有气无力向孟晓竹吐槽:“把我当幼儿园小孩似的。”


    Charles看她的样子放心了不少:“都会开玩笑了,好事。”


    当天晚上孟晓竹破例被准许在病房里陪伴宋时予,宋时予要做很多检查,吃很多药片,还要做很多次心理诊疗,整个人疲惫不堪。


    她看在眼里难受在心里,不过Charles表示孟晓竹的到来确实让治疗效果得到了很好的提升。


    这一晚宋时予也破天荒地睡得很早,孟晓竹等她睡着后才轻手轻脚在旁边的小床躺下。


    她在黑暗里不经意摸到了一把毛茸茸,抓起来一看,是一把掉落的头发,宋时予的。


    在她印象中宋时予从小就是个非常坚强的人,虽谈不上多积极乐观,但她面对生活总是充满了一种超越同龄人的成熟,能够很理智地调控自己的情绪,无论什么情况都能将一切事情完成得很好。


    她父亲去世那年她妈妈状态跌入谷底,她能一边学习一边照顾好年幼的弟弟,因为变故在中考前夕耽误很多进度,又搬了家换了学校,在生活节奏被打乱的情况下还是有条不紊地走到了现在。


    从不抱怨,从不哭诉,从不停滞,这是宋时予。


    可就是这样的宋时予,有一天也会崩塌得这么彻底。


    孟晓竹很迟地意识到,或许从前种种不抱怨早就在她心中留下了累累伤痕,她不是轰然倒地,一切早有预兆。


    孟晓竹想着,又不争气地又哭了一场,不过这次是悄悄的,没有被看见。


    她翻来覆去想着宋时予的事,直到凌晨三点才有些迷迷糊糊,将睡未睡时又突然被宋时予的惊喘吓醒,但她没动,装作自己睡着了,在黑暗里静静听着宋时予的声音。


    一阵被褥的摩擦声后她听见宋时予坐起身来,她可能怕吵醒孟晓竹,极尽克制着缓慢而深地喘息着,和那天跟孟晓竹通电话时一模一样。


    宋时予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呼吸声时轻时重,偶尔会发出极细微的低泣。


    孟晓竹在这里陪了宋时予十天,每天想着花样逗她开心,督促她多吃东西,多休息,适当运动。


    治疗之余在Charles的应允下带着她去外面游玩,并且给其取名为自然疗法。


    宋时予来了瑞士这么久,确实还没能好好感受一番这里的自然气息,出来两天人看着气色都好不少。


    她们很默契地把这次的病当成感冒一样的小事,不再为它担心流泪也不再聊更深的原因,就当做休了个假,顺便治疗。


    只在离开前宋时予才对她提了两个请求,第一是希望她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她在瑞士以及她生病的事,包括她妈妈和弟弟。


    第二是无论在哪里不要再提起宋时予这个人,让一切随时间淡去。


    孟晓竹虽然不理解为什么,但还是答应下来。


    后来她回国读研、实习、进律所,一切生活照旧,只是这次不会再和宋时予失联了,她每天都不厌其烦地给宋时予分享着工作生活上的趣事,宋时予也一条不落地认真回复着。


    宋时予在孟晓竹走后又接受了一段时间的治疗,听说出院后Charles看她一个人异国他乡生活不便,非常热心真诚地提供了许多帮助。


    宋时予给他做新论文的研究对象,他给宋时予提供私人心理诊疗,久而久之Charles和宋时予就变成了关系非常好的朋友。


    因为来往密切,Charles和他的妈妈Ida渐渐都把宋时予当成了家里的一份子,因此孟晓竹还曾经撮合他俩,宋时予无奈之下才告诉她Charles不喜欢女孩的事。


    再后来宋时予申请上了日内瓦设计学院的研究生,进修服装设计,因毕业大秀而声名鹊起,得到导师的青睐进入知名的设计工作室工作,拿到了很多奖项。


    她慢慢地走上了新生活的正轨,逐渐恢复了和曾经亲人以及亲密好友的联系。


    两年之后她被圈内好友邀请共同创建了现在的工作室,事业蒸蒸日上。


    …………


    这个逆境中崛起的故事似乎有个很好的结局,如果写成一本书大概还会被美其名曰历练。


    宋时予历经苦难走出了这段阴霾的过往,即使今天的她看上去活得潇洒自由,可六年过去,宋时予也从没有提过一次当时她经历过的那些事,无论是明面上说的“和家里的矛盾”还是今天被孟晓竹无意发现的隐情。


    “轻舟已过万重山”的信号迟迟没有到来,所以孟晓竹知道,这事没有过去。


    沉默无法消化,孟晓竹想也许不开口的宋时予某一刻也会需要一个宣泄口,只是她连“需要宣泄口”本身都开不了口而已。


    孟晓竹干脆主动开了这个口:“要不这样,我们来玩yes or no的游戏,就五个问题,我来问,你只能回答是或者不是,并且不能撒谎,我只想知道我想要的答案,其他的你不愿意说我也没有深挖的意思,除非有一天你愿意主动讲。”


    宋时予抬眼看向对面,孟晓竹语气非常认真,显然是生气了,气她撒谎了或者什么,也许她早就猜到了某些事情。


    无论如何孟晓竹的出发点一定是关心她,宋时予不想骗她,认命地答应了。


    “你问。”


    孟晓竹果断提出第一个问题:“第一个问题,老板说的那个人,到底是男朋友吗?”


    宋时予回答得同样果断:“不是。”


    孟晓竹皱了皱眉,她原以为宋时予说没谈过恋爱是骗她的,但宋时予现在依然非常绝对地否定了,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第二个问题,你当时失联的那段时间,是和他在一起吗?”


    宋时予抿了抿唇:“是。”


    孟晓竹心跳变快了,她忽然觉得脑海里的那些“证据”变得越来越盘根错节,迷雾重重。


    “第三个问题。”孟晓竹莫名顿了一下,半天才问出来,语气变得很小心,“你的病……和他有关吗?”


    “是……”


    “第四个问题,那个人……是今天的霍先生吗?”


    宋时予心下苦笑:“是。”


    孟晓竹靠向椅背,直视宋时予的眼睛,她感觉好像在接近一个什么真相,导致她有点紧张。


    “最后一个问题。”孟晓竹又倾身上前,双手环绕在胸前杵在桌子上,有点严肃,“你们俩之间,是感情上的纠葛吗?我的意思是……即使你们没有确定关系,但是那种……”


    孟晓竹想了想自己看过的小说,开始列举:“什么强取豪夺、恨海情天、爱而不得……或者什么的?”


    宋时予听了这几个词,表情十分微妙,但沉默了。


    孟晓竹以为宋时予是难以开口,但就算是感情纠葛也没什么,当今社会这种事情难道还少吗?她非常有耐心,静静等待宋时予的答案。


    差不多一分钟过去了,宋时予期间动都没动一下,只是眼神一直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在思考什么。


    最后她叹了声,眼神直直看过来:“小竹,这件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复杂,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该从哪里说起……我现在也不想说。”


    宣泄口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孟晓竹于是不再问了,如果是和宋时予的病有关,那这件事肯定不止她想的这么简单。


    宋时予这个人是不会因为一点小情小爱被摧毁,她一直过分自立过分坚强,当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孟晓竹蹙眉道:“我不是要逼你和我讲这些,我只是担心,你经历了那么多,生了那么严重的病,我却一无所知、无能为力,你懂这种感觉吗?时予,如果你一个人撑不过去,你得记得还有我,如今不一样了,我能帮你了。”


    宋时予听孟晓竹这么说,白天那阵无法琢磨清晰的难过又猛得翻涌到喉头,让她感受到一阵迟滞又久远的孤独。


    宋时予平息片刻,柔声说:“我明白,当我某一天不再对这件事介怀,我会告诉你的。”


    当晚宋时予就做了一个梦,一开始她梦见在海边小屋画画,海浪声静谧温和,拍打着礁石,屋子里挂着很多画,大大小小的都是蝴蝶,色彩斑斓、密密麻麻,都是她画的。


    她细细描摹面前画板上的那一只,但怎么都画不好,于是她变得非常焦躁崩溃,发疯似地用手掌把颜料往画板上抹,视线里只有自己沾满颜料的双手,色彩越抹越凌乱越抹越疯狂。


    后来满手的彩色颜料都化为鲜血,滴滴答答地流淌,另一只手握住了她,同样在滴血。


    宋时予愣住了,刚想要抬眼,忽得周围一阵嘈杂的风声和万千扑翅声混着响起,所有的画连同面前的人都变成一只真正的蝴蝶扇着翅膀飞走了。


    她迅速跑出木屋顺着海岸线一边奔跑一边哭喊:“我的蝴蝶!我的蝴蝶!”


    直到她跑不动了也没追上一只,它们随着风飞远了,没有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宋时予愣愣盯着蝴蝶远离的方向,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着颤,海岸线不知不觉之间就以极速向她推进而来,直到将她浸湿、包围、吞没……


    可怖的压强剥夺她的五感,朦朦胧胧中宋时予能听到一句含糊不清的话语。


    她甚至都分辨不了话语之中的字字句句,可她却能真实感受到从身体深处里开始往上扭曲生长的胀痛,如古木粗壮的根脉,撑破她的皮囊、穿透她的心脏,让她痛不欲生。


    宋时予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在漆黑的房间里大口大口喘息,脸颊上满是泪痕,后背汗湿了一片。


    静谧黑夜没有一点鲜活的声音,死气沉沉,凄清又孤寂,像无形的牢笼将人囚禁起来,用名为“往事”的刑具鞭笞牢笼中奄奄一息的人。


    这是对情绪最不友好的时候,宋时予靠在床头坐了很久来调整自己,手指同梦中一样,依然在不自觉地发颤。


    虽然最激烈的那一阵过去了,但余韵的无底黑洞依然死死拽住她的脚把她往下拖,心底里总有一道声音像勾人心魄的塞壬海妖,欺骗她踏上逃脱牢笼的路途,那里有荆棘丛生的陷阱,随时等着把她吞噬进深渊。


    宋时予疲惫透了,连同脑袋也炸裂一样疼,但她没办法睡着了,只要在这样寂静的黑夜里她就会控制不住自己试图走向毁灭。


    她的理智拖着自己的身体把房间里所有的灯光通通都拍亮了,把电视机打开调到一个最热闹的频道,最后点开外卖软件在一个24小时营业的店里买了个蛋糕。


    完成这一系列事情以后宋时予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去泡了个热水澡。


    凌晨三点半宋时予吃完了药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剧吃着甜食,时不时和国外的朋友聊聊天,她试图用这样刻意营造出来的热闹吓退深渊的魔鬼。


    电视台胡乱切换,她也看不进内容去,从动画片、偶像剧一路切换到海市电视台。


    “霍氏集团董事长霍平骁独子、凌越公司首席执行官霍闻与曲康医疗董事长曲浩泽千金曲佳婧的订婚仪式将在明日进行……”


    海市电视台在轮播昨天的新闻,宋时予捏着遥控的手顿在半空,跟生了锈一样,下意识动动指节摁了两下调台按键都打了滑,毫无反应,直到播放到下一则新闻。


    一段相似的记忆浮出脑海,在充斥着纸页和油墨气息的灯光有些昏暗的旧书店里,宋时予仰着头看到电视机里播放的画面。


    放在收银台上的唱片机里还播放着莫文蔚的《忽然之间》,乐声盖过了做摆设的电视机的声音,宋时予却能透过乐声听见里面的一字一句。


    “近日,据知情人士披露,海市知名企业霍氏集团与曲康医疗流传已久的联姻传闻已被证实,该知情者称霍氏集团长公子霍闻与曲康医疗千金曲佳婧不日或将完婚……”


    目光顺着彩色画面垂到地板,宋时予盯着一圈一圈的木纹看了许久,重重合上眼。


    直到早晨七点,外面天色已然大亮,上班上学的人群赶着早出门,街道上渐渐吵闹起来,充满市井烟火气。


    这像是一种提醒她还活着的信号,仿佛新鲜血液注入干枯的躯体,游离的孤魂重回世间,宋时予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熬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