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之濑葵在店内没有坐太久。
她看起来有些兴致缺缺,把饭吃完之后就决定离开。
见对方一副缺乏休息的疲惫模样,日本号也识趣地没再挽留,径直送她出了门。
他目送女性的身影转过街角,消失在商店街尽头的雨幕中,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放下了门口的遮帘。
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他转过身,果不其然地对上长谷部面色铁青的一张脸。
博多敏锐地察觉到大人们之间的气氛不对,已经贴着墙根偷偷溜上楼了。男孩子轻巧的脚步声一溜烟地远去,一楼的大厅里很快就再次恢复了一片寂静。
只有黑田家的叔侄二人沉默地对视着。
“你现在……怎么说?”
日本号最先受不了这种沉重的气氛,双手环抱,搓了搓上臂,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看小葵主要也是为你着想,短时间里似乎也没什么想恋爱的意思。依我之见,不如先按兵不动,平时多创造见面机会多刷脸,温水煮青蛙,放长线钓大鱼,然后徐徐图之……”
“笔记本。”
长谷部径直打断日本号的话:“之前葵丢在你店里的笔记本,在哪里。”
“诶——哎呀!”
日本号也猛然想起这茬,懊恼地拍了拍脑袋。“我怎么把这件事忘了,刚刚应该还给小葵的……在收银柜的第二层第三个格子里。”
“我去送给她。”
“诶?现在吗?!”
没有理会对方语调惊诧的话语,长谷部动作飞快地穿好外套,从收银柜里翻出那本灰色的笔记本,塞进风衣内侧的夹层口袋里。
顶着日本号错愕又迷惑的目光,他掀开门帘,匆匆地跑进风雨飘摇的夜幕之中,难辨身影。
***
平心而论,一之濑葵还是挺喜欢下雨的。
每当落雨之时,坠落的水幕就会无边无际地盈满天地。于是每一柄伞都成了全世界最小的屋檐,在天与水所连缀起的空气中吝啬地分划出一小片空白。那是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尚未被雨水侵染的小小王国。
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葵举着伞,步履轻盈地绕过路边的水洼,停下脚步,等待前方十字路口的红灯转绿。
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猝然顿住,变成有些踌躇的节奏,一步步地走过来。
她警惕地回过头。
路灯昏黄的光线穿过细密雨丝,虚虚地笼罩着那个人熟悉的身影。
额前煤灰色的发丝被水打湿成绺,凌乱不堪。其下那双眼眸在交错穿行的车灯中闪烁着美丽的薄藤色光彩,正直直望向自己。
“……长谷部?”
葵有些怔怔地喊他的名字。
余光留意到他的风衣肩头已经被淋得半潮,洇出深色的水痕。
他没有打伞。
可是本人却似乎毫不在意似的,只是自顾自地走上前,从濡湿的风衣里侧取出什么东西,向她递送过来。
——灰色封皮的笔记本,边角还微微打着卷。因为被人仔细地贴身放着,所以仍然保持干燥完好的模样。
长谷部看起来稍稍松了口气。
“老师,我来帮忙送还您之前遗落的东西。”
葵仍然保持着举伞的姿势。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对方手中的遗失物,目光掠过那本灰色的本子,缓缓地向上移。
女性的眼瞳色泽偏浅,是几近玻璃质地的冷棕色,在灯光的映照下仿若两泓微小而幽静的深潭,倒映着长谷部被雨水打湿的狼狈面容。
然后微微踮起脚尖,有些笨拙地伸手把伞往上送了送,举在对面之人的头顶。
于是沙沙作响的雨声如潮水一般,从长谷部的耳畔向外退远、淡去。
在这片伞所笼住的阴影之下,他终于再次听见葵的声音。是沉静而和缓的,几近要令他的心脏感到痛楚的平和语调:
“你还好吗,长谷部?”
她没头没尾地说道。“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长谷部定定地回望着她,沉默良久。
“……您总是这样。”
泄气一般,他终于垂下紧握着笔记本的那只手,挺拔的脊背也微微佝偻下去。
身体的距离得愈发近了,葵能清晰地望见他微微泛红的眼角,简直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
心口在这一刻蓦地泛起酸楚。
仿佛心脏的深处有一根极长的、极遥远的、不知道散落在何处的线,被不知是谁的手轻轻扯动,将原本明晰笃定的意志也拉扯得摇摇欲坠。
长谷部望着她表情细微的面孔,有些苦涩地微笑起来。
“您明明已经看出来了,不是吗?”
他突然伸出手臂,紧紧攫住了葵握着伞柄的手腕。
——力道有些重。葵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的话语。
“您明明就是知道的,不论是遗失物还是归还东西什么的,只不过是为了能够正当地和您见面说话而寻找的拙劣借口——您分明已经完全看透了我那苍白又可笑的掩饰,可是却什么都不问,也什么都不说……”
“有时候,真是分不清您到底是过于温柔,还是过于残忍。”
他几乎语无伦次地喃喃着。
“比起我的心意,总是最先看到那些自认为重要的,但是在我心中最无关紧要的事情。自顾自地做下决定、自顾自地把我推进世俗所谓的正确人生里……可是我明明不需要那些的,葵。”
什么加薪升职也好、前程远大也罢,如果能够用这些无聊的东西换来属于葵的身旁的那个位置,他都会心甘情愿地双手奉上,毫不犹豫。
“……金钱、名望、成功事业什么的,那种事情、那种东西,对我来说根本就一点也不重要啊!比起那些,我只是想留在您身边而已、仅此而已!”
颤抖的尾音在雨声中消散。
不远处的信号灯闪烁了几下,由红转绿。雨夜的街口一片冷清,通行道前仅有的两个行人也一动未动,站在原地。
一之濑葵缓慢地眨了眨眼。
意识终于从一片怔然里回过神来。从长谷部支离破碎的言语中,她捕捉到一点熟悉的端倪。
黑田屋的后厨传来的奇怪动静。遗留在隔壁位置的男士手提包。日本号略显古怪的神色。在居酒屋丢失的笔记本。恰巧的相遇时机。
一切都在此时此刻严丝合缝地串接了起来。
“……那个时候,在我和黑田先生聊天的时候,长谷部也听到了,是么?”
虽然是疑问句,但是她的语气却更像是陈述:“长谷部当时就在后厨,对吗?坐在我旁边座位的那个所谓的长崎客人,应该也是你吧。”
“没错。”
长谷部承认道。“您和日本号的谈话,我全都听见了。那些话语……那就是你在留给我的信里说想要等回国之后告诉我的事情吗,葵?这就是你突然离开的原因吗?”
他听见葵轻轻地叹气。
不同于以往单纯的苦恼或是迷惑的情绪,仿佛有些无奈又释然的声气。
“很抱歉让你听到那些话,长谷部。”她说。“没错,这就是我欠你的解释——真是对不起,因为当着你的面时总是不知道该怎样说出口才好,所以一直拖延到了现在。如果让你觉得伤心的话,都是我的错。就算你恨我、讨厌我、诅咒我或者向我索要赔偿什么的,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我不需要道歉,也不需要什么诅咒和赔偿。”
长谷部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我只希望您能让我留在您身边。”
哪怕现实再也回不到那段甜蜜的、虚假的、梦幻般的时光,哪怕只能以助理的身份客气地称呼她为“一之濑老师”,哪怕再度回到那间熟悉的公寓的时候,心脏因为对过去的自己嫉妒得几乎发疯而剧烈地灼痛。
就算如此,能让他回到那里,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看着她也好。
葵又在叹气。
她伸出手,用指尖替他拂去落在眼睑上的那颗雨珠。
“成为无拘无束的人吧,长谷部。”她温和地说,“你是自由的。”
“自由……”
长谷部迷茫地望着神色平静的女性。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为什么会这样?所谓地“自由”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脑海中突兀地回起尖锐的嗡鸣声。属于那根理智的弦简直快要彻底绷坏、断裂。
“……那我想要自由地选择留在您的身边。”
他几近哽咽地从颤抖的声带中挤出话语来。
“那个时候,在你生病的那个时候,你问过我的,你问我这一年我过得好不好——不好、完全不好,没有葵存在的人生一点也不好——我很想你,葵。在你离开的每一天,都非常、非常地想念你。”
他怔怔地松开手,任由紧握在掌心的笔记本跌落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几乎颤抖着捉住葵的另一只手腕,牵起,贴在自己被雨水濡湿的冰冷脸颊上。
“……我爱你,葵。”
身材高大的男性微微俯下身,竭尽温驯的姿态。
“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已经深陷于无可救药的爱恋之中了。”
葵依然沉默着,一眼不错地与他对视。
从那双冷色调的眼眸中,长谷部终于捕捉到一点怅惘的波澜。
“这就是为什么,你决定搬家做我的邻居吗?”
她终于出声询问道。“对不起,长谷部,对于我的不告而别。让你独自承受了这么多,并非我的本意。但是我……”
“您到底在逃避什么呢?”
长谷部语调急促地打断了她话中未尽的转折。
就像是有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胸膛,将自己的肺部与心脏一同挤压成模糊的血肉。一瞬间,仿佛连呼吸都困难了许多。
“请您看着我吧——专注地看着我、或者只看着我就好。是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他迫切地追问。“是还有什么地方让您觉得不满意吗?难道您是在讨厌我吗?还是在憎恨我吗?”
“……我从未这样想过。”
“所以您爱我吗?”
“……”
“那么,您不爱我吗?”
长谷部俯下身去,又将身体压低了一些,几乎与葵贴着额头的距离。
被雨水打湿的灰色发尾渗出水珠,顺着他的额际缓缓滑落,缀在嫣红湿润的眼尾边,仿佛一颗摇摇欲坠的泪水。
“……别哭了,长谷部。”
一之濑葵忍耐般地闭起眼,微微偏头。
于是长谷部无声地微笑起来。
“您明明是喜爱着我的,不是吗?”
一拍漫长的沉默。
葵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
良久,她终于再次睁开他,回望着他:
“……啊,是啊,长谷部,没错,我喜欢你。”
被长谷部紧紧握在掌心的手腕,正在极轻微极克制地颤抖着。
“我喜欢你,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要离开你——喜爱、眷恋、想要亲近,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冒出这样的念头,但是这又能怎样呢?如果只是因为这点多巴胺分泌带来的浅薄愉悦感,就要不计后果地冲进爱情剧的片场里,盲目地缔结这世界上最亲近又最软弱的关系,那么我、那么我们这样的所作所为,和凭借本能生存的野兽又有什么区别呢?!”
简直已经是无计可施了,她不得不在此时、在此地,如此狼狈地被迫坦白:
“在我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恋心的时刻,我也就看见了那个如同狂兽一般濒临失控的自己,看见遥远处那即将如同山崩地裂一样脱了线的、无法预测的未来。那种几乎像毁灭、像灾难一样的事情……我绝不、绝不准许它发生。”
长谷部的眼眸中倒映葵的面孔,那双摇曳着冷焰一般的,怒气冲冲的双眸。
他突兀地轻笑起来。
仿佛在阅读完某篇荒诞派戏剧玩闹般的结局时所流露出的,掺杂着轻慢的不屑与隐晦刺痛的笑容。
“你在看轻我的爱,葵。”
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谁也不信,不论是一期一振、鹤丸国永,还是我,不是么?因为不打算把信任交付给任何人,所以决意独自一人坐在故事的幕后,所以随时准备着更换到下一幕的开场,等待着某个注定好的、可以干脆地抽身离开的时机……”
够了、真的够了、别再说了。葵想要厉声打断长谷部的话语,却在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时,被那双紧锁着自己的眼眸所震慑。
藤紫色的眼瞳中灼烧着煌煌的火光。
一时无话。
“……既然如此,那就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拿走吧。”
她听见长谷部继续说道。“如果还不足以让您信任的话,那就把我的人生全部拿走好了——我的不动产、我的储蓄金、我的信用额度,我的银行卡密码是您的生日,我的保险单受益人也填了您的名字,婚姻届上需要我填的那一半也已经写完了……如果要重新拟定助理合同的话,您看是写五十年还是六十年比较好呢?直接写上到死为止的期限也可以——啊,倒不如说,那样最好不过了。”
“让我留下来吧。葵。”
长谷部的嗓音放轻了些,几乎是央求的语气。“请允许我爱您。如果您愿意接受我的爱,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不知道,长谷部。”
葵微微摇头。深呼吸。再吐气。“我从来没有设想过……”
“可是您没有拒绝。”
他错身低头,强硬又轻柔地亲吻葵泛着些微凉意的唇角。
“只要您不拒绝我就好……请不要拒绝我。求您了。”
覆于那双藤紫色双眸之上的眼睫微微眨动着。于是缀在眼尾的水珠簌簌摇动,顺着颊侧滑落下来,残留的水迹宛若一道蜿蜒的泪痕。
“你……你才是那个明明知道的人,长谷部。”
葵终于无可奈何地开口。
她的指尖仍在无力地微微颤抖,任由对方的手掌从自己腕间滑落,力道克制又坚定地将手指插入自己的指缝。
掌心交叠,紧紧相握。
“……你分明清楚,我不忍心看你哭的。”她几乎是在叹息了。
***
最后还是葵把长谷部送回了公寓。
用“送”这个词或许还是有些不够妥帖。更准确地说,是长谷部一路跟着葵走回了家。
他积极主动地接过了撑伞的任务,一路都亦步亦趋地举着伞跟在葵的身后,一直走到两人居住的公寓楼下。
“我说……”
葵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手中拎着门钥匙,有些无奈地望向仍然站在自己身后的沉默身影。
“……长谷部,你还不回家吗?”
她指了指对门的方向。“你身上都快被雨淋湿透了。按照正常的医学经验知识来说,不快些回去洗热水澡的话,应该很容易生病的吧?”
长谷部沉默不语,只是愣愣地望着她。
活生生是一块入了定的望夫石。
“喂……”
一之濑葵把手伸到他面前挥了挥。
好在这家伙还没彻底石化。他伸手捉住葵的指尖,又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掌心。
“葵……”长谷部轻声呢喃。“我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诶?”
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这家伙,脑子没有被雨淋坏吧?
葵有些担忧地抬起头,仔细检查着对方的神色。
简直就是像发梦一样的脸色。
仿佛在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一片甘美又易碎的梦境,盛满近乎不可置信的惶恐、又克制地想要放纵自己沉迷的恍惚神色。藤紫色的眼眸放空一样地穿过层层叠叠的迷雾,那样怔怔地望着自己。
于是她的心脏突然酸软下去。
“……恋人。”她也用轻轻的声气回答。“我们是恋人关系。”
长谷部的脸上又浮起像是在做美梦一样的微笑。
“是恋人啊……”
他张开双臂,将眼前之人拥在怀中,俯下身,眷恋地将头颅埋进对方的锁骨。
——温热的、属于人类身体的触感。
是真的,真的不是梦。
他下意识地用头蹭了蹭对方的脸颊。
被雨水浸透的发梢还在滴水,顺着方才的动作滚落,一路蜿蜒着滑入女性的衣领。
——又湿又冷的。一之濑葵被长谷部紧紧抱在怀里,动弹不得,只能无奈地胡思乱想着。长谷部的身体现在应该也很冷吧。
“所以说,先回去洗热水澡吧,长谷部。”
她轻轻推了推长谷部的肩膀,却反而被对方拥抱得更紧了。
“既然现在是情侣关系,那么我不要一个人回去。”
葵已经分不清他的语气到底是在恳求还是撒娇了。
“想去葵那边……可以吗?”
……说实话,一之濑葵想,她现在有一点后悔。
也不知道是应该后悔为什么今晚突发奇想要去黑田屋吃饭,还是后悔自己莫名其妙地坦白了心迹、承认了恋人关系,还是后悔自己一时心软,把长谷部放进自己的公寓,又被恳求着陪他一起去洗热水澡。
——这个人是突然退化成小孩子了吗?为什么连洗澡都要有人陪啊?
仔细想来,好像每个环节都顺理成章,但是……所以说啊、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大腿从根部被人紧紧抵住,动弹不得。
脊背的肌肤被热水浸透,又被迫贴在浴室冰凉湿滑的瓷砖壁面上。潮热的身体被冰冷又坚硬的瓷砖硌着很难受,体内几乎满溢的酸涨感很难受,交感神经向大脑疯狂递送的欢愉官能也过剩得令人难受。
可是抗议无效——且不说就算表达了抗议,面前这个仿佛还在做梦一样自顾自的家伙也不会听。
实际上就连表达抗议的渠道也已经完全被堵住。
她的手指还插在长谷部湿漉漉的灰发中。弓起的脊骨勉强支撑起身体,不得不被迫仰着头,承受对方近乎啃噬一般缠绵而贪婪的吻。
别说是想要说话了,就算是想要保持呼吸,从现在的状况来看都有些困难。
……当时就不应该太心软的。
在混乱不堪的思绪中,一之濑葵心中的后悔愈发浓重了起来。
如果有老师在阅读中注意到长谷部的发言里有一些敬语平语的错乱,不用怀疑,这家伙是故意的。情绪激动的时候会用更熟悉、仿佛回到模拟恋人时期的口吻说话,但是想要用尽手段说服对方的时候就会用敬语——这何尝不是一种勾引呢(
以及葵在告白时的发言,灵感来自于邱妙津的《鳄鱼手记》:
“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明白我会爱你,像狂兽像烈焰的爱,但不准,这事不能发生,会山崩地裂,我会血肉模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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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