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乱舞/现代paro]关于新来的邻居》 第1章 慷慨善良的邻居先生 一年的国外旅居生涯,对于一之濑葵而言似乎说长也不能算长,说短却也不算太短。 再次踏上故国的土地,回到自己从成年后开始长期定居的住处,街巷上车来人往的景象仿佛都与旧时里的记忆没什么两样。只是时间流逝仍然免不了些细微的变化,仿佛无意间从储物箱底翻出来的某件旧衣,上了身才恍然意识到布料陈旧,款式也早已过了时。 公寓旁边又开了一家新的连锁便利店——她曾经一度痴迷于这家店的特色莓果奶昔,坚持每天晚上走到两个街口外的店铺去买。如今店内的菜单彻底翻新了一轮,新的奶昔口味也早已与记忆里的大不相同。 楼下的健身房倒是还挂着老招牌,可惜已经蒙上一层薄灰,门窗紧闭,似乎是倒闭了。与户主对接的物业管理员也换成了年轻的新面孔,大约是近期刚刚上岗,不甚熟练地翻了两遍电话黄页,才找到管道维修工的联系方式,来帮她清理空置过久的下水管。 “非常抱歉,让您久等了,还有最后一件事情需要和您商量。” 在物业休息室等待维修工赶来的期间,年轻的新晋管理员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又匆匆折回办公室,拿来了一叠文件。 “您瞧,我差点忘了这件事——去年年中的时候,公寓的墙面外饰经历了意外损坏,所以我们进行了一次全面的修补。业主委员会协商决定,这部分的维修费用由各户业主共同承担。” “欸——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没错,您当时人在外地,大约是没有收到通知的。通常来说,这种情况下我们会帮您预留一年的无息缴费权限,所以您今年需要补缴的物业费里应当会多出一笔额外的维修费,您看这里……咦?” 管理员一面笑容和善地同业主解释,一面翻阅着手中的合同。不知是突然间看见了什么,她的语气突然有些诧异地微微上扬,指尖点在了费用缴纳清单上的某一处位置。 一之濑顺势看了过去,在“外墙立面大型维修费用”的旁边看到了“1109室已代缴”的字样。 “哦?” 她挑了挑眉。“也就是说,这笔费用由我的邻居1109室代为缴清了?” “应该是没错,一之濑小姐,1108室的维修费是由1109,也就是您的邻居,主动申请代缴的。根据文件上的记录,他还帮忙代您预缴了今年一整年的物业管理费。” 管理员又核对了一遍清单上的内容,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语气客气地评价道: “您的邻居真是位慷慨善良的好人呢。” “慷慨善良的好人?” 电话的对面传来鹤丸国永的轻哂。 “你是说,在首都中央圈这种连喝一口凉水都要收费500円的地方,你竟然能恰好碰见一位无私善良的好心人,他恰好是你素未谋面的邻居,又恰好知道你不在这里住没办法缴费,并且恰好主动愿意帮你先垫上五万円的维修费,以及七万円的全年管理费?” “万一呢?” 一之濑葵正懒洋洋地瘫在刚刚收拾好的柔软被窝里。她歪着头用肩膀抵住手机,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巧克力吃。 “小说里不都是这么展开的嘛——说不定对方是什么充满无聊拯救欲的慷慨富豪,顺手解决了隔壁某位可爱的邻居小姐的经济烦恼,接着就是一些有来有往的报恩桥段和心理开导,最后迎来罗曼蒂克式的美好结尾呢?”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响亮的倒吸凉气声: “小葵,你出国旅居的这一年里,就一直在看这种土味小说吗?” “只要是故事,不管什么类型我都会看一些罢了。” 一之濑葵把巧克力咽下,义正严辞地反驳:“而且这怎么能算土味小说呢?这明明叫大众通俗文学。鹤丸国永,作为一名畅销轻小说作家,我严正抗议你对通俗文学的歧视发言。” “哈?你?轻小说作家?……好吧好吧,你要是坚持这个身份我也没话说。” 电话那头的鹤丸国永讨饶地叫道:“不和你聊那些会让我打瞌睡的文学话题了,我今晚打电话主要是来确认你有没有活蹦乱跳地回家,还是说回刚刚那件事吧——无缘无故地被人主动垫付了一大笔钱款这种事情,未免有些太奇怪了吧?总觉得你还是抱持一些警惕心比较好。” “我明白你的意思。” 一之濑葵说:“我当时也想尽快把这笔钱直接还给1109室。但是物业管理员告诉我,那间房子在去年我出国的期间被卖掉了,新户主的联系方式还没来得及更新进物业的数据库——简单来说,就是他们暂时联系不上。” “也就是说,在你出国这段时间,那位不知名的慷慨富豪买下了你隔壁的房子,还顺带付掉了素不相识的邻居家的管理费?” 鹤丸的语调都高了一个八度:“这听起来更可疑了吧!天上可没有白掉下来的馅饼,谁知道对方是不是什么诈骗犯、偷窥狂还是高利贷商人……” “可疑不可疑的,我倒是不怎么在意。这周六我会去他门上当面拜访,直接把钱还回去。” 一之濑葵打了个呵欠。大约是因为收拾了一天的行李有些疲惫,她的声音也懒懒散散的: “1109室不论想做什么都是他的自由,与我没有关系,我也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如果他真的做了什么损伤我利益的事情,我会让一期一振去请律师。我只是不想无缘无故欠着别人的钱不还,仅此而已。” “‘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这样吗?” 手机听筒后有片刻的沉默,随后传来鹤丸国永低低的轻笑: “‘嘛,还真是小葵会有的思路——虽然看起来总在一副状况外的脱线模样,但是意料之外地还挺让人放心。” “……鹤丸国永,你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嗯嗯?怎么啦,我说错了吗?” “你等着,我明天就让一期一振找律师起诉你侵犯我的名誉权。” “喂喂,一之濑大人你饶了我吧……” 第2章 心软的家伙 虽然,一之濑葵必须率先指出,鹤丸国永平素是个会把吃完的核桃壳粘上502再拿去给别人掰开、往手工软糖的夹心里添加超高染色效力蓝色色素、在制作冰可乐用的冻冰块时往里面偷偷丢曼妥思的混蛋损友,但是平心而论,在涉及朋友的人身安全事务方面,这家伙其实有着相当靠谱的责任感。 周六早上他特地打来电话询问,需不需要自己陪同她一起去1109室登门拜访,万一出什么纠纷也好照应一二,不过最终还是被一之濑葵拒绝了。 平心而论,能在中央圈的典型中产居民区公寓置办住宅、还有心思帮陌生人付一笔金额不小的管理费,想来1109室应当是个有礼貌的体面人,就算起了争执,大约也并不会当场动粗。 ——一之濑葵这样想着,慢悠悠地摁下1109室门口的通讯铃。她的左手腕上还晃荡着扎了烫金花边蝴蝶结的伴手礼拎袋,里面装着她从行李包裹中扒拉出来的、在机场随便买来却忘记吃掉的精装巧克力。 没等多久,通讯成功的指示灯便亮起绿光。 “您好,请问是?” 对讲机中传来1109户主的声音。 通讯语音信号混杂着沙沙的电流声,让男性低沉的嗓音听起来有些轻微失真,但平缓的语调仍然渗出一点冷冽的质地,让人无端联想起陈列在展柜中的名刀古剑——那些沉睡了百年、如今只作为礼器陈列的冷兵器,就算只是隔着玻璃欣赏,也能从锋锐的刃光中察觉到一点逼人的威慑。 一之濑葵有些轻微地晃神。 这声线令她莫名地感到熟悉,语气却又十分陌生,一时有些分不清是听觉判断有误,还是记忆出现了错乱。 “您好,我是1108室的住户。” 她开门见山道:“今日上门拜访是想偿还一下您之前帮忙垫付的费用。物业和我说,去年的公寓外墙大型维修费和今年的管理费,您帮我代付了……” “1108室?” “是的,我是1108室的一之濑。” “一之濑……呃,总之,请稍等。” 通讯被匆匆挂断。隔着一扇门板,一之濑葵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前停下。 不开门吗? 她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不解于对方又从容又急迫的矛盾态度——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果然都是个奇怪的邻居啊。 咔嗒。 锁舌弹出的声音迟迟地响起,1109室的大门终于被人从里侧打开。一之濑葵慢吞吞地将目光从对讲机待机的闪烁红灯上挪开,落在来人的身影之上。 “您好,初次见面……” 到嘴边的话语却在下一刻哑了声。 她与站在门后的男性对上了视线。 男性的身材高挑,要微微低下头,才能与她正脸相对。掩在煤灰色的发丝之下,那张俊朗的、熟悉过头的面孔正定定地望向她,漂亮的薄藤色眼眸倒映出女性略显错愕的表情。 “……长谷部,怎么是你。” “是我,葵……一之濑老师。好久不见。” 长谷部的声音泛着点儿哑。与刚接起通讯过分冷淡的语气不同,仍是她认知中所熟识的、一贯温和从容的声线。 “……好久不见。” 一之濑葵张了张嘴,却罕见地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气氛微妙的沉默持续良久,她先一步移开了视线,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长谷部只是长久地、安静地注视着她,一眼不错地观察着对方细微的动作与表情。女性一贯示于外人的冷淡脸色缓缓崩解,她微微地蹙起眉,缺乏情绪的面孔上逐渐浮出些许微妙的神色。而他早已十分熟稔于解读她的细微表情——那是掺杂了些许无奈、闪躲与了然的复杂情绪。 唯独没有厌恶。他想。这就够了。 “长谷部国重。” 一之濑葵再次开口,明显一副打算对“为什么你突然搬到我家对面”这个话题避而不谈的态度。 “那个,我来还一下你帮我交的管理费。” “我明白了,您……只是来还钱的,是这样吗?” 长谷部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动。他垂下眼睫,掩住眼底的神色。 “是这样。啊对了,还有感谢的伴手礼你也一并收下吧,我过会儿还有事我先走了总之请多关照以后再见……!!” 一之濑葵胡乱地点了点头,把伴手礼与装着现金的信封一股脑儿塞进对方的手里,转身要走,速度简直和逃跑一样快——只可惜没等她溜之大吉,便被对方精准地捉住了手腕。 长谷部这家伙怎么回事?以前他的力气有这么大吗?被他重新拽回门口的时候,一之濑葵整个人还有些发懵。 “老师,请您先不要着急离开,容我做一下简短的解释,不会太久。” 长谷部的双手牢牢地固定住女性单薄的肩膀,阻止了她试图后仰撤退的动作。 他低低地欠身,薄藤色的眼眸温驯而恳切地平视着眼前人——这位曾与他朝夕相处三年时光的小说家,他的上司、伙伴,以及昔日的“恋人”。 “这笔钱您不用给我,我是自愿为您代缴维修费用的。能在您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帮上您的忙,是我的荣幸。” 装着现金的信封被重新放回到一之濑葵的手心。她似乎尚处于懵然之中,有些愣怔地看着手中的信封,又抬起头,仿佛在端详对面的神色。长谷部只是微微弯起眼眸,露出一点温和无害的模糊笑意: “您离开这里有13个月又17天了,能再次亲眼见到您,我感到非常高兴。” “所以说,对面那所谓‘友善又慷慨’的邻居先生,就是你之前那位助理兼前男友,长谷部国重?” 鹤丸国永瞪大了眼睛。 “这意思也就是说,在你出国的那段时间里,长谷部那家伙买下了你家对门的房子,还帮你代缴了所有的管理费?哎呀、哎呀,这可真是……” 一之濑葵叼着插在蜜瓜苏打里的粉红色塑料吸管,沉默地将它咬扁,假装没看到面前这个正激动地拍打着吧台桌面、摇头晃脑长吁短叹的混账白毛男。 没错,这位白发金瞳、颜值上佳的男性青年,正是她的发小兼损友,鹤丸国永。 他们从小学开始做了十六年同学,在一同被京大录取之后,终于从一起按部就班上学放学的时刻表上彻底解放,走向了随心所欲的人生脱轨之路。 与在文学系就读期间拿到纯文学类小说家新人奖,顺利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一之濑葵完全不同,鹤丸国永虽然以优异的成绩从京大化学系毕业,却不知为何突然经历了一次“心灵醒悟”——他自称是觉得比起在实验室刷试管、煮培养基和烘炉子,自己更喜欢在有着木质色调与咖啡香气的蛋糕店里烤面包、做点心的人生,于是坚定地拒绝了系内教授们的深造挽留,选择去京国立制果学院再造两年,结业后就在米其林遍布的中央港区开了这家名为【Tsuruya/鹤屋】的人气咖啡馆。 当然,这样的“人生醒悟”虽然回顾起来不过三言两语,落实到实践的层面却绝非易事。遭受亲人的反对与不理解,也没有足够的奖学金赞助,鹤丸国永在学院研修的学费与开店的启动资金,有接近一半是一之濑葵用自己的稿费友情赞助。 作为鹤丸国永的天使投资人,一之濑葵拥有Tsuruya唯一的一张【VVVIP黑卡】。鹤丸国永拍着胸和她保证,不管她什么时候想来、想吃什么,只要是店里能做的料理,自己就都能给她端上桌(“就算是想在咖啡馆里吃成吉思汗烤肉也完全没问题!”)。一之濑葵也懒得同他客气,干脆把Tsuruya当成了半个自家食堂。 按照今天的原定计划,她是在解决完管理费的事情后,久违地来找鹤丸蹭饭吃的。 “……笑完了吗?笑完了就去做我的舒芙蕾。” 一之濑葵把咬扁的吸管吐了出来,冲鹤丸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在烤箱里烤着呢,还有几分钟呐,别急嘛!哎呀,本来只是因为觉得这事态实在令人意外,所以稍微感慨地一下,结果一看到小葵的脸色,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笑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喂,鹤丸国永,我要开始讨厌你了……” 鹤丸国永又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堪堪压平疯狂抽搐的嘴角,他接过一之濑葵递来的纸巾,一面擦拭眼角笑出来的泪花,一面颇有些感慨地评价道: “小葵,有时候我觉得你选择男朋友的眼光真是相——当的不得了 。被前任男友追着搬到自家隔壁这种事,明明称得上是非常离谱,但是如果是长谷部那家伙的话,又好像很合理——毕竟他一直以来都是那副狗模狗样的状态。” “之前和你说过了,不是男朋友。” 一之濑葵面无表情地用果叉挑开饮料上的装饰罐头樱桃。 “长谷部一直以来都只是我的助理而已……而且说真的,你为什么总是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一期一振也总是这样,之前还常常劝我别惯着他——明明我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有在惯着他。” “哈?什么叫对他有敌意?分明是他先对我有敌意好不好。我倒是觉得一期一振那家伙说得有点道理,要不是你那么纵容放任的态度,也不至于让他这一个区区助理摆出一副正宫男友的派头来……” 鹤丸国永正打算就“长谷部国重批判大会”这一主题开展一番滔滔雄辩,一抬头却看见坐在对面的女性已经放弃了使用咬扁的吸管,正在专心致志地用舌头舔蜜瓜苏打顶部的香草冰淇淋球。 ……真是令人担心的生活自理能力。这家伙一个人在海外旅居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从餐柜里抽出一根新的吸管递了过去。 “说真的,那家伙每次陪你来我这儿吃饭的时候,看我的眼神简直就像是时刻警戒外人入侵自己领地的野狗一样,分明就是在把你当成自己的所有物来看待——大概也只有你自己没发现吧?嘛,毕竟是恋爱中的状态呢,理解、理解~” “只是助理……” “对对,只是助理——哪家的助理还要负责打扫上司吃了一半的芭菲,陪上司去游乐园去电影院去水族馆去宠物咖啡店,帮上司排队买季节限定可丽饼,你说这和男朋友有什么区别……” “好了,鹤丸国永,别说了。” 一之濑葵掀起眼,色泽泛冷的眼眸直直地望着吧台对面的白发青年。明明依旧是那副起伏匮乏的平淡神色,但是鹤丸熟稔地察觉到微妙的不悦与警示。 “我和长谷部之间的事情,不用你管。” “好吧、好吧。” 鹤丸耸了耸肩,往嘴上比划了一个拉上拉链的姿势,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他转身凑到立式电烤炉的透明视窗前,观察起舒芙蕾的烤色。 “……其实,小葵,我还有一个很好奇的问题。” “什么问题?” “到最后,你有没有成功地把钱还给长谷部?” 叮的一声,计时器的发条走到了尽头。 烤炉被打开,甜蜜醇香的气味随着炉内翻腾涨动的热气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出。鹤丸国永捧出盛满舒芙蕾的烤碗,转过身望向一之濑葵,金色的眼瞳里盛满了熊熊的八卦之火: “我真的很好奇,他那样的家伙,能心甘情愿地收下你的钱?” “……” 屋内陷入一拍漫长的沉默。 鹤丸了然地点了点头,长长地“哦”了一声:“看出来了,没收。” “他实在不肯收,我也没办法。” 一之濑葵慢吞吞地开口:“但是无缘无故欠人情实在让我难受,所以我答应了他,之后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只要不过分离谱,我就一定帮他实现。” “哈?” 嘭的一声,烤碗重重地落在木质桌面上,蓬松涨起的舒芙蕾颤颤巍巍地晃了一下,鹤丸的嗓音也跟着一颤: “这、这可真是吓到我了,小葵,这完全不像是你的风格啊?万一那家伙有心用这个约定图谋不轨,日后要挟你在高息贷款合同或者婚姻届上签字怎么办?” “……我是那样没有原则的人吗?”一之濑葵有些头疼。“而且,长谷部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嗯哼?我们亲爱的一之濑女士,什么时候变成了那种‘把命运托付在他人的人品上’的狂赌之徒了?” 鹤丸国永的语气掺着半真半假的玩笑意味,抛出去的话语却意外地没有得到回应。他正在往舒芙蕾上撒细糖粉的动作微微一顿,悄悄抬眼用余光窥视对面人的反应。 一之濑葵看起来神色依旧平静如常。她用食指和拇指捏着新拆开的吸管,反复地戳着漂浮在苏打汽水里的奶油冰淇淋,直到小小的雪山在蜜绿色的糖水中融化,变成一滩浑浊的液体。 “……我就是,有些良心不安,仅此而已。” 再次出声时,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难得的迟疑。 “他的眼睛,那时候看起来就像是快要碎掉了一样。总觉得,如果我执意要让他收下那笔钱的话,他绝对会哭出来……我实在是有一点不忍心。” “哎,你啊……” 鹤丸国永放下手中的网筛,重重地叹了口气,摇头。 他将堆叠着鲜奶油与草莓果酱的舒芙蕾推到女性的面前,语重心长地提醒: “一之濑葵,对长谷部这样的家伙心软,你绝对、绝对是完蛋了。” 第3章 沙丁鱼市集的小小神明 长谷部可以确信这一点——直到生命走向尽头,他也无法忘却与她相遇的那个时刻。 那是在临近毕业季的初夏,一个潮湿闷热的雨天。 东大的招聘双选会原本计划在户外的会展中心广场举办,没想到天公不作美,由于突降暴雨的缘故,被搬到了临近的体育馆。 高功率照明灯在馆内映亮一片人造的白昼。新风空调鼓出阵阵冷风,将摊位上悬挂的海报页脚轻轻吹起。和屋外湿漉漉的阴雨天气截然相反,室内总是维持着恒定舒适的明亮与干燥,反倒衬得地板上潮湿的脚印痕迹看上去有几分不真实。 和其他应届修士毕业生们没有什么不同,长谷部捏着自己的简历,在密布招聘摊位的走道间穿行。 被涌动的人流裹挟,他随着队伍不断往前走,仿若鱼群中一条不起眼的沙丁鱼,在薪水、福利、生涯规划与就业率构成的海洋中游弋,盲目地寻觅着一份足以维持生计的饵料——那种通常被高度社会化的人类称作“薪水”或者“工资”的东西。 当然,不乏有爱幻想的沙丁鱼们怀揣着微薄的希冀,在心中暗自祈愿:岗位最好足够清闲、体面,薪资也优渥;招聘方最好足够慧眼识珠,能够一眼看出自己明珠蒙尘的潜力,继而对自己礼遇有加、重金相待,开启一段童话般的职场传奇故事…… 纵使谁都清楚,这里不过是更加体面的劳动力交易集市,但是年轻的学生们难免会怀着满腔的梦想,一不小心错把它当成许愿池,幻想自己遇到一些合家欢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都市传说级般的逸话。 ……但是,传闻逸话那样的东西,又说不定是真实存在的呢? 在游离的目光倏然捕捉到那道身影的瞬间,长谷部如是想到。 疏离感。 一种用言语来描述时总是显得苍白而空洞的气质,那样实质性地盘桓在那个人有些过分单薄的肩头。 她正安静地坐在角落处的展位上,专在心致志地用印着文字的纸张叠一只纸飞机。 在人行穿梭来往的间隙里,长谷部能望见她微微垂首的专注姿态,翘着细小碎发的发顶呈现出毛茸茸的质地感。场馆明亮的灯光在她微垂的眼睫下方投落一片小小的阴影,如同栖息在苍白肌肤上的一片漆黑蝶翅,轻轻地翕动。 ……原谅我只能简单地用“她”这样简单的称呼来指代那个人,而非譬如“女士”“小姐”或“少女”那样更加细节丰富的称谓。长谷部想。因为他实在无法寻找到更确切恰当的词语来描述这样一位女性,这样一种古怪又惹人爱怜的、协调又矛盾的结合体——她的样貌看起来十分的年轻,但是气质又沉稳得过了头,显出一种老年人才会有的稚拙而悠然的孩子气。 他的的步伐微微停滞,目光越过熙攘而盲目的沙丁鱼群,沉默地遥望着那个有她存在的角落。 人流熙攘吵闹,馆内的灯光也依旧明亮得近乎虚假,空调发动机仍在兢兢业业地轰鸣着。世界却在这一刻骤然间安静下来。 连绵不绝的雨声从天地间聚拢而来,悄无声息地攀上他的耳际。朦胧的水汽泛着忧郁的潮湿气味,将他笼罩、吞没,隔进一方只能容纳她的存在的渺小世界中去。 那种淡漠的、遥远的神态,让长谷部无端地联想起儿时记忆里的精怪故事。传说在那些还维持着古老宗教的山村里,被供奉的神明大人偶尔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祭典上,沉默地欣飨人类的欢闹与典仪。 如果这一年两度的招聘展会也能称作一场属于大学生沙丁鱼群的盛大仪式,那么她的存在,说不定就是这场祭典中的小小神明。 时间似乎只过去了几拍心跳,又似乎在这遥望的一眼中被无限拉长。 直到有人匆匆路过,撞上他的肩膀,长谷部才猛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回头说了声抱歉。 川流不息的沙丁鱼队伍中并没有传来回声。 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这尾略显异常的小鱼,更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那尊存在感微弱的渺小神像。 不受控制地,长谷部的步伐拐了个弯。 他从不断向前行进的人群中掉了队,径直向那个偏僻的角落走去,直到在展位前站定的时候,心脏依旧在莫名其妙地咚咚作响。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展位的桌子上还立着一块小小的牌子——随手用打印纸张折成的立体小三角,黑色圆珠笔的字迹有些潦草,笔画却清秀有力: 【丰臣书房·信长文库】 这大约是她所属的招聘单位。长谷部短暂地找回了理智,迅速意识到这一点。 “冒昧打扰您……这里是信长文库的展位么?” 他在展会导览册上反复比对,确认后方才迟疑道: “我记得丰臣书房和旗下子品牌的展位是在F区?似乎E区也有一些……但是总之,并不在这个片区。” 似乎直到这个时候,捧着纸飞机的女性才意识到面前的人是在和自己说话。 她抬起眼,从乌黑的长发下显露出百合花般的面孔,苍白的、洁净的。 长谷部微微屏住了呼吸。 他倏然发现,女性的眼瞳是偏冷调的深棕色泽,深色的虹膜边缘在日光灯的映照下泛着微微的蓝,仿佛蝴蝶闪烁的鳞粉。 “简历。” 她的声音也与她的字迹一样,平和、澹静,带着几分不甚在意的漫不经心。 “嗯?” 长谷部一时间有些恍然:“我的简历么?” 对方没有作声,只是无言地伸出手,一个示意递交的动作。 甚至没有来得及犹豫和动摇,在大脑反应过来的时候,长谷部把乖乖地将自己的简历放在对方的手心,任由这个完全没有透露任何招聘信息的可疑人士将自己的个人信息收走、随意翻阅。 “东大文学院本科,情报科学大学院社会情报学修士……长谷部国重?” “是我,没错。” “唔……” 女性抬起头,微微眯起眼打量他。 那张情绪匮乏的面孔上浮起了些微思索的神色,神采也在这一刻陡然活泛了起来。 比起插在水晶花瓶里的鲜花,她现在的模样反倒更肖似一只矜贵挑剔的品种猫。 “你会做饭吗,长谷部?喜欢吃巧克力吗?芹菜和胡萝卜呢?” “哈?” 完全没想到的问题。长谷部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实话实说:“会做一些简单家常的饭菜,巧克力的话……倒不如说我对大部分甜食都没有兴趣。芹菜与胡萝卜之类的倒是常吃,毕竟是健康的蔬菜。” “很好,我明白了。” 她点了点头,眸中浮起一点浅淡的笑。那笑容令长谷部微微有些晃神。 “一之濑葵。” “嗯?” “我说,我的名字叫一之濑葵。接下来就请多多关照了,长谷部君。” “多多关照——诶、诶?不对,您的意思是……” 对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长谷部的茫然反应,只是径直拨通了手中的电话,对着听筒语气轻快地说道: “喂?一期一振,我找到合适的人选了。你来帮忙做一下交接吧。” 长谷部:“等、等下,什么人选,交接?我吗?……哈?!” 第4章 巧克力与纸飞机 等到一期一振步履匆匆地赶来时,一之濑葵已经趴在展位的桌子上睡着了。 长谷部有些手足无措地坐在一旁,顶着过路人偶尔投来的诧异目光,一直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直到与一期一振交换了各自的名片、确认完彼此身份后,方才松了口气。 按照方才一之濑葵的说法,与他对接的那位名叫一期一振的负责人不多久就会过来——事情发展到这里,似乎还算一切正常——只是没想到她刚说完便打了个呵欠趴在桌上,没几秒钟就陷入了仿佛昏迷般的香甜睡眠。 “……原来是这样么?我明白了。” 听完长谷部简明扼要的解释,一期一振的目光掠过桌上那堆用文件纸折出来纸飞机,神色冷静地点了点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 在长谷部迷茫的注视中,他屈身跪在睡着的女性身前,拆开了金色的铝箔包装纸。 几乎在包装纸摩擦的窸窣声响起的下一秒,一之濑葵猛地睁开眼,唰得一下坐了起来,精准地向一期一振伸出了手。 “我闻到了,一期一振。” 她眼眸中的困倦褪尽,闪闪发亮,像盛满夜色的湖水。 “是Silviano的春季限定开心果慕斯黑松露巧克力,对吧、对吧?” “没错,老师。您在这方面的天赋总是令我惊诧……” 一期一振神色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把巧克力放入对方的掌心,随即缓缓站起身,终于将目光落在长谷部那张仍然处于状况外的脸上。 “所以,您就是老师中意的人选吗?” 脱离了与一之濑葵的交谈场合,一期一振的谈吐举止终于回归到正常的范畴——那种令长谷部感到轻微不适的、有些居高临下的得体与正常。 穿着价值不菲的西装、从头到脚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精英气质的水绿色头发的男人向他微微颔首,唇角挂着彬彬有礼的笑容: “久等了,接下来就由我来和您说明情况吧。”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掌管招聘会展的神明,长谷部觉得,自己可能需要找个时间去参拜一下。 展馆内人来人往,并不是适合私密详谈的场所,一期一振带着二人在附近咖啡馆的小包厢里落了座。 眼下他正在把被一之濑葵折成纸飞机的招聘合同文件拆开、展平、在咖啡桌上摊开,一项一项地同长谷部讲解相应的条款。 长谷部只是麻木地点着头应声,大脑里已经全然一片混沌。 八百万神明在上,真是论谁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可疑得像东南亚诈骗团伙一样的小摊位,竟然真的是隶属出版业内知名公司丰臣书房株式会社的子展位。而坐在他对面的这位精英男青年,正是丰臣书房旗下信长文库工作室的副总编——方才他正在丰臣书房的主展位参与访谈活动,被一之濑葵的电话打断后才匆忙赶了过来。 作为文学院本科出身的学生,长谷部对信长文库并不陌生。 这个以木瓜纹徽为标志的古老工作室负责了丰臣书房最为核心的纯文学与大众文艺出版业务,与多名荣获芥川赏、直木赏与三岛赏的当代作家均有长期的签约合作,连续推出了“现当代文学经典名著”与“东洋古典文献译注点校丛书”等多个知名系列,在大众文学读者与学术界都是家喻户晓的经典招牌,可以称得上是丰臣书房得以起家并不断发展的起源点与主要支柱。 而那位被一期一振称作“老师”的女性…… 长谷部下意识地用余光撇了眼一之濑葵——她正坐在一期一振道身边,心无旁骛地用巧克力包装纸折小飞机——内心满腔的不可思议尚未消化殆尽。 方才一期一振同他介绍,这位真名叫做一之濑葵的女性,正是近日在文坛上热议颇多的“八月十五日晴子”——那位在现当代文坛之上当之无愧的冉冉新星与创作天才。 八月十五日晴子以短篇小说《野猫狂欢节》在文坛出道、夺得今年的芥川赏桂冠后,又在同年推出了自己的新书《人造星的巫女》(以下简称为《巫女》)并荣获翌年直木赏的新锐文学家,一举成为在全国范围内都堪称稀少的双料新人奖得主。 与她的毫无争议的文学造诣、少得可怜的公开个人信息一同引发热议的,还有她在大众文学界炙手可热的传播知名度。其代表作《巫女》在知名文学类论坛2205transBBS上仅仅花了不到一周的时间便得到了超过三万个5.0分好评,初版实体书也随之售罄,初回限定特装版的特典色纸在二手交易网络micari上一度拍卖到天价。狂热的书迷甚至一度掀起了小说女主角小鸟游知子的“圣地巡礼热”,将故事原型地的大朝日山神社附近的旅游产业物价硬生生拉涨了一辈。 长谷部回想起被自己小心地二次塑封后收纳在书柜深处的初版精装典藏《巫女》,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肺部。 “……长谷部先生,关于这份工作的薪资待遇问题,我觉得已经说得很详细了。最后还有一些关于具体工作内容的问题,需要和您确认一下。” 一期一振仍在尽职尽责地进行着招聘的相谈工作。 他用手指点着那份尚且留着纸飞机折痕的合同文件,抬起含着审慎意味的蜜色眼眸,直直地望向他: “虽然说这份合同的明面岗位是在我名下挂职的助理编辑,但是实质上的工作内容更多地是与老师对接,主要是确保老师能够顺畅地度过创作期就……大体上来说,是更接近老师的生活与事务助手的岗位。” 察觉到对方有些疑惑的视线,一期一振了然地露出几分无奈的神色。可是他的唇角却仍然含着微微的笑,于是那份无奈便多了几分温和的纵容意味: “老师是个……非常随性自由的人。虽然说这大约是自由创作者的天性,但是过度随性的话果然还是会让自己陷入麻烦——譬如在工作期间摄入超量的甜食导致蛀牙,或者是写作一整天忘记吃饭引发胃痉挛,再或者是单独出远门采风懒得订酒店最后在公园长椅坐了一晚看星星之类的……” 大约是回忆起什么过往,青年瞥了一眼身旁正有些无聊地摆弄着纸飞机的女性,颇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 “总之,作为老师的责编兼助理,之前一直是我在帮老师打理这些琐事。但是自从近期岗位晋升之后,我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了,所以需要将这部分工作分派出去,为老师另寻一位合适的助手。只可惜之前我挑选的几位助手在试用期都和老师有些不愉快的摩擦,所以老师和我在人选方面产生了一些分歧,同我闹了些矛盾,听说我今天来参加招聘会之后,就一定要亲自来招人……” “不是闹矛盾。” 一之濑葵放下手中金色的小小纸飞机,抬起眼眸。自从踏入这家咖啡馆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一期一振,你说的不对。我只是单纯地、客观地、理性地觉得你选人品味很差。” “是啊,老师说的对,”一期一振顺从地点了点头,语气柔和得简直像是在哄小孩子,“我的眼光确实不如您。” 一之濑葵的眼神在他的脸上停滞了一会儿,看起来有些兴致缺缺地移开,转向长谷部的方向,慢吞吞地开口: “总之,该解释的部分大部分都由一期一振完成了。长谷部,你现在还愿意接受这份工作吗?” 长谷部下意识地望向她的眼眸。 他敏锐地捕捉到,女性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似乎变得更加明亮了一些。 咖啡厅昏暗的灯光轻飘飘地落进她的眼,闪动着一点幽幽的棕蓝色——那样可爱的、隐含期待的、令人爱怜的目光,令他的心跳微微错了一拍。 “一之濑……老师。” 他仔细观察着一之濑葵的神色,小心地询问: “像您这样的知名作家,想找一位得力助手的话,其实有轻松吧?现在的互联网招聘业务也很成熟,只要发布需求就能得到许多的候选申请,为什么……” “你是想问,为什么选择你么?” 对面的女性歪了歪头,慢悠悠地搅动自己杯中的三倍奶油卡布奇诺,语气率直而坦然: “因为你喜欢吃芹菜和胡萝卜,不爱吃巧克力。” “诶?” “……老师的意思是,她可以把自己讨厌的蔬菜丢给你吃,而且你不会和抢她的巧克力甜品。” 一期一振无奈地扶额,担任了临时的电波翻译工作:“但是出于健康方面的建议,我还是希望您可以监督她不要挑食,多吃蔬菜,不要吃过量的甜食。” “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不知为何,长谷部的目光始终无法从那双深色的眼眸上移开,只是紧紧地钉在那微微翕动的眼睫上,直率得几乎有些失礼。 一之濑葵看起来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大约感到些许倦怠,她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这就够了吧?毕竟我只是需要一位助理,又不是找什么灵魂伴侣……硬要说些别的理由的话,大概是气场?总觉得我们会合得来,就这样。” 合得来。 长谷部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 多么奇妙的三个字。仅仅是因为出自她的口中,就令他的心脏在胸膛里忍不住雀跃地乱跳。心跳声响亮得仿佛擂鼓一般——像《巫女》那篇广受议论的终章里所描述的神前祭太鼓乐,在他的脑海里撼动欢快得近乎狂乱的鼓点。 这本该是事关职业生涯的重要时刻,长谷部却有些轻微走神,无端地联想起那本小说的经典结尾。 曲折离奇的故事在大朝日山神社的新星祭上迎来终结,鼓乐隆隆轰鸣,将祭典推向**的尾声。狂热的信徒欢呼着高举起松木制的火把,照亮了通向山顶的石阶。小鸟游知子以神社巫女的身份登场,持着装饰彩带的铃与扇,沿着进献的参道跳起神乐舞,一直抵达山顶被注连绳与纸垂装点的巨大陨坑,义无反顾地纵身跃下—— 那是向信奉的神明献上一切的伟大祭祀。祭礼的女主角对此深信不疑,甚至在坠落的时刻依然怀揣着庞大浩渺的欣喜。 那份喜悦正如他的此时此刻的心绪。 是啊,他早该知道的、在展会上与她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就该知道的。那双像蝴蝶一样闪烁着鳞粉的眼睛,他已然荒谬而彻底地沦陷其中……如果说与她偶遇这件事本身就是某种奇迹般的灾难性开端,那么现在已是比糟糕更糟糕的情形。长谷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已经无法再逃脱了。就连他脑海中构想的表达的情绪都已完全地套上八月十五日晴子的故事模子,定型成了属于一之濑葵的思维、一之濑葵的语言、一之濑葵所拼凑出的文字模样。 无与伦比的幸运与不幸感在同一时刻不断孽生,自他轰鸣的心脏深处如荒草般疯涨。 “合得来……原来是这样吗?能得到老师的青睐,真是我的荣幸。” 长谷部微微笑了起来。即使心跳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他的神色依旧温和而从容,与会场中那些表现得体的东大精英生们没什么两样。 “那么,我就当你是答应了哦?” 一之濑葵只是无知无觉地望着他,眨了眨眼。“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就签合同吧。” “求之不得。” 他欣然地提起笔,垂下头颅。 圆珠笔尖落在布满纸飞机折痕的合同文件上,一笔一画地写下持笔者的姓名。 长谷部国重。 “长谷部、长谷部国重!嗨嗨——醒一醒啊长谷部君……” 困意如潮水般缓缓后撤。 长谷部刚刚掀开尚有些沉重的眼皮,肩膀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手刀,整个人都被劈得瞬间清醒过来。 “嘶!好痛……大般若,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是再不把你喊醒,过会儿开会迟到了你还要跟我急。” 大般若长光挑了挑眉,把手中的罐装咖啡放在长谷部的工位上。 “长谷部君,你最近是不是加班加得有点太过火了?每天晚上走的时候,都见你工位上灯还亮着。最近是有什么新书在忙吗……喏,这是刚刚自贩机买的,还凉着呢,喝点醒醒神吧。” “多谢。” 长谷部打开易拉罐的拉环,仰脖灌下一口冰冷苦涩的液体。额角的神经因为缺乏睡眠还在隐隐泛着胀痛。 “新书的任务倒是不重,我只是……” 他捏着易拉罐,思绪有些轻微的走神。 ……虽说葵看起来也接受了他作为邻居身份的帮助,短期内似乎也没有搬家的意思,但是最近自己还是没什么机会和她碰上面,只能在下班回家的时候,通过1108室窗口亮起的灯光确认她真的已经回国了。 他还记得,葵之前总是会在晚上九点左右出门,去两个街口外的便利店买她最喜欢的莓果奶昔。前不久,那家店还在公寓楼下开了新的分店。每次路过新店亮灯的招牌时,他多少怀着隐约的幻想期待过,说不定能在加班回家的时间点在楼下偶遇之类的…… 但一次都没有。 是因为更换季节菜单之后饮料做得难喝了吗?说起来,为什么这些连锁食品店的菜单调整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是把好喝的配方下架?产品遴选的负责人到底是什么低下的品味?味蕾失调的下品家伙就应该被革职,不对,革职也无法令人解恨,应该统统被丢进东京湾才行…… 大般若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同事正在出于怎样荒谬的原因计划着一桩东京湾谋杀案。他抬手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拍了拍长谷部的肩膀: “长谷部,还有一刻钟就要开会了,我先去会议室等你……啊,不过也不用太急就是了,这次会议boss有事,不会来。” “一期先生不参会?” 长谷部有些错愕。 作为如今信长文库实打实的一把手、丰臣书房的未来继承人,他的这位直系上司堪称是商业精英典范、业界劳动楷模。不论是事务庞杂的日程表、多如牛毛的会议与相谈,还是每日几乎不重样的合体西服、亚麻衬衫以及与之搭配的领口丝绸领带结、袖扣配饰,全部都被他打理得有条有理,一丝不苟,平整妥帖。 像这样的人,居然也有临时缺席的时候。 长谷部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上次还发生这样的事情,大概还是葵在国内的时候…… “嗯,似乎是因为他之前对接的那位老搭档,就是那个很有名气的天才作家,芥川赏和直木赏双料得主,前年还跑去写了那本超级畅销的轻小说《透明色迷宫的九十九次邂逅》来着——是叫八月十五日晴子吧?我刚刚得到小道消息,说她又有新书计划要发,所以boss最近推掉了一些杂活儿,专程来和她对接。” 大般若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落在长谷部尚且有些茫然的脸上,带着点好奇与探究的意味: “说起来,我记得在我入职之前,长谷部君给晴子老师当过一段时间的助理?你最近这么忙,也是因为这个项目吗?” 葵…… 长谷部微微垂眸,紧捏着空罐子的指关节泛起白色。冰咖啡还是有些过于刺激,令他的肠胃隐隐泛起痉挛。 “……我不知道。” 他缓缓地开口。 那声音实在低哑得过分,大般若略感奇怪地瞥了眼自己的同事。 灰发的青年微微屈着身体,有些凌乱的煤灰色发丝下是一张神色茫然的脸,像一封没写上地址的空白信封。 “我对此并不知情……葵、不对,晴子老师,她没有和我提过这件事。” 第5章 世界之肉 自然界的野生动物们通常会使用占据的地盘大小来彰显自己的地位。在自诩发达且文明人类社会中,这样原始的领土意识也依然被完好地保留了下来。 一之濑葵捧着装满香草奶油热巧克力的纸杯,眼神散漫地扫过这间与隔壁的职员集体办公间面积相近的独立办公室——自从晋升到工作室主编的位置之后,一期一振就从供高级编辑使用的玻璃小隔间搬进了这里。 彰示着特权性质的空间高大且开阔,屋顶做了挑高,采光明亮,有可供俯瞰城市景色的宽大落地玻璃窗和软装舒适的会客区间。贴心的办公室助理显然早早检查过了来宾的喜好列表,在会客区的茶几上摆上了Silviano标志性的亮橙色花纹糖果盒,里面也塞得满满当当,一之濑葵眼尖地捕捉到其中有她最爱的开心果夹心黑松露—— “老师,您不能再吃了。” 一期一振捏住了她向茶几的方向伸出的手腕,动作迅速地扣上糖果盒的盖子。 与这位嗜甜且挑食的小说家熟识多年,他比谁都清楚,如果自己不及时出声阻止,她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把这一大盒巧克力礼盒消灭干净。 顶着对面仿佛写满了“好过分”和“真小气”的幽怨目光,一期一振将糖果盒收进一旁的柜子,有些无奈地叹气: “我下次会和新来的副手说,让他把招待用的糖果从巧克力换成无糖薄荷糖……老师,您就算再这样盯着我也没有用。要是您还想要和之前一样,把上下八颗牙的龋齿都再补一遍的话,我也可以直接打电话给药研君。” 一之濑葵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存放着糖果盒的柜子上收回目光。 ……有什么比责编的弟弟是牙医这件事更可怕吗?这是威胁吧,绝对是**裸的威胁吧? “一期一振,我的确有些缺乏常识,但这只是因为我对于大部分事情都没那么在乎,而不是代表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 她喝了一小口热巧克力,舔掉唇角的淡奶油,反驳道: “你并没有必要一直试图扮演完美的兄长,照顾我这个任性不成器的妹妹。有很多时候,正是因为这样过分细心地关照,才会让人在愈发依赖着这种关心而活着的同时,又愈发地想要叛逆着这份沉重的爱意……” 说着说着,她的脑海中无端地浮起另一道熟悉的身影,忍不住轻轻地叹起气来。 “……或许,有的时候,不会觉得疲惫么?” “疲惫……吗?” 一期一振有些怔怔地重复着一之濑葵的话语,片刻后方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露出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 “其实并不会太过累到我。毕竟我家的弟弟们很多,倒不如说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了。如果是因为这样让老师觉得有负担的话,我会多注意的。” “习惯啊……” 一之濑葵静静地托着腮,打量着一期一振,仿佛陷入了一种与外界绝缘的自我沉思之中。直到对方的眼神中逐渐浮起愈发明显的疑惑,她方才醒过来,用指尖点了点摆在桌子中间的稿件: “抱歉,刚刚有些走神了——差不多该回归正题了吧,你有把我发过来的部分都看完了么?” “啊,是您邮件里给我发的文稿么?” 一期一振也反应过来。“我已经都读完了。” 与大般若向长谷部披露的信息基本一致,一之濑葵这次受一期一振的邀请来信长文库的本部进行面谈,正是为了她在旅居一年多的采风期间构思的新书。 这本被定名为《白羽鸟死在松树上》的小说目前已经定好了大纲、并且有了前半本成书,此次需要与一期一振共同协商的是后半部的行文细纲。 一期一振从办公桌上取来自己标注好的文稿复印件,在一之濑葵的对面落座: “许久不见新作,您的文章还是一如既往地非常引人入胜,真是令人叹服的好故事,我个人也非常喜欢主人公松本鹤助的形象,有一种古典的凄美感……” 《白羽鸟死在松树上》所讲述的故事,是华族继承人少年松本鹤助的短暂一生。 年轻的男主人公诞生于旧华族濒临覆没的时代。他继承了父母恬静高雅的容颜,又在这充斥着龃龉与肮脏的庞大家族中奇迹般地生长出一种孤高而冷淡的品格来。 当酗酒买妓的父亲荒唐而突兀地在吉原死于马上疯,继承人的重担即将被交接到自己的手时,出于崇高的道德感而对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族所怀有的厌恶,松本鹤助决定放弃华族的身份,在荒凉的松林中隐居,过一种与外界隔绝的人生。 ——面对这个消息,族人们的心思各异,却出于种种阴差阳错的私欲与动机,齐心协力地逼迫着他回归到属于华族本分的那个位置中去。 在被家族给养的责任感与过分高尚的道德中反复拉扯,这位白鹤般崇高而美丽的青年终于被推上濒临疯狂的痛苦的浪尖。他终于妥协,又决定在回归家族之前,在隐居的松山中举办宴席,作为与隐居生活的道别。 当族人们终于在酣畅的宴饮后喝得头脑昏胀、找不着北的时候,松本鹤助举起照明用的烛台,丢向了早已被他泼满油脂的松林之中…… “……一种阴郁又颓废的、近乎滑稽与荒诞的热闹戏剧,笔触也细腻美妙,很有质地。就算是还没有完成,也能看出杰作的雏形。” 一期一振轻声感叹着,将稿纸翻阅到最后的部分: “不过,我想,您这次破例将未完成大纲直接发给我,大概也并不是为了听我这串冗长累赘的夸赞——大纲的结尾部分有大段待删除的标记,您是对于这部分有什么顾虑和考量,需要和我商量吗?” “唔。” 一之濑葵含混地应声,仰头向后栽倒,整个人都陷进柔软的小牛皮沙发里: “我只是感到有些矛盾,和……迷茫。” 一期一振安静地等待着她的阐述。 老师在思考时的神情总是有些淡漠,眼瞳里落进天花板吊灯上的光,情绪也近乎空白,显出几分玻璃般无机物的透明质地。 “这明明是个很完整、很流畅的故事。当我在陌生异国的河边散步,望着残阳落在河水上反射出的粼粼红光时,松本鹤助形象就是那样自然地从我的脑海中诞生了,那个古怪的、孤高的、美丽的、格格不入的家伙。 他的生平、他所追求的理想、他所厌恶的事情,我都能彻彻底底地理解——在与他一同安静地凝视着落日在水中猩红的倒影时,我是那样认为的。仿佛写下他的故事正是我的宿命一般,正是出于那样的原因,我决意动笔写下这个故事。” 说到这里,她微微蹙眉,那样直率的苦闷表情,烦恼得令人怜爱。 “……可是现在,越往后写,我越感觉到一种几乎惊恐一般地厌恶。我对于他矫揉造作的自我毁灭感到由衷的不快与厌倦。更直白地来说,现在的我有点讨厌他——即使他现在仍然挣扎着尖叫,在我的脑海里、在那场燃烧着松木香气的大火里尖叫,我也不想再拿起笔,不想让他如愿的死在那颗松树上。” 一之濑葵短促地笑了一声,语气意味不明:“这样说来,甚至显得我有些恨他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一期一振终于轻声开口: “……我明白。” 他合上书稿,搁在桌面上。长尾夹与桃花心木的桌面相碰,啪嗒一声。 “在文学方面,我并不如老师您的造诣高深,就算是让我给出建议,大约也只是班门弄斧而已。但是从一名创作的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我还是有一些个人见解的。” “什么见解?” “您的话语,总是让我联想到在学生时期读到的‘现象学理论’——就是胡塞尔与梅洛-旁蒂所主张的那一派理论。” “我有印象,你说的是那个……世界之肉?” “没错,正是那个。” 一期一振点了点头。 “知觉现象学主张,创作是自身与世界的互动现象,而作品正是这种‘交织’所孕育的‘世界之肉’——通过您的大脑、您的双手,将内在的情感和思想外化,最终呈现的产物不仅是自我投射的形式,也是创作者与世界关系的体现。您与松本鹤助的关系,大抵也可以遵循这样的逻辑。” 在一期一振温和平缓的叙述中,一之濑葵从沙发上缓缓支起身体坐端正。 他敏锐地捕捉到,那双玻璃珠般眼眸中浮起了一点明亮的神采来,无声地邀请他继续说下去。 “……所以,如果烦恼于您孕育出的那块‘肉’的话,或许可以另辟蹊径,返回来审视一下它的起源也说不定呢——您与世界所相互交织的、衍生出‘松本鹤助’的感知触角,到底是源自精神中的哪一部分呢?那部分所渴望得到的,又到底是什么呢?在回溯这些来源的过程中,说不定您现在的苦闷也会迎刃而解呢。” “听起来有些合理。是啊,那些由来与源头,似乎还没有被我梳理过……” 啊啊,我所渴望的,在我编织出那些文字、那些故事时所渴望的,到底是什么呢? 一之濑葵缓慢地闭上眼。她能感觉到自己捕捉到了什么一闪而过的东西。 ——太阳透过的玻璃折射出的斑斓色彩,炎热的夏日里在手心缓缓融化的冰淇淋,翻动旧书页时散发出的沉沉的纸张气味,还有昏沉的灯光下漂亮的紫色眼眸…… 她任由自己陷入尘封许久的记忆里,不断地向前回溯、翻找,似乎能抓到点什么,又总是倏然从指缝间溜走。 烦躁的、不安的、想要放弃又不甘心的,在情绪的洪流中,她突兀地感觉到知觉神经开始微微的发颤,牙齿隐隐泛起酸,想要、想要咬点什么才行…… “……老师,思考的时候不要咬自己的指甲。” 有人迅速地捉住了她刚刚抬起来的右手。 一之濑葵睁开眼,对上了一期一振有些无奈的视线: “老师,您的坏习惯又犯了——其实您不必太过于太钻牛角尖,我会将您的排期往后放一放,还有很充足的时间可供构思。近期您大可以放松一下,让思维跳脱出来,说不定会有新的思路。” “哦、好……” 一之濑葵终于回过神来,乖乖地点头应声。一期一振见状方才松了口气,放开她的手腕。 “虽然您总是觉得我像个过度保护的兄长,但是您现在的状态我是真的有些放心不下……您还是一个人住在老地方么?不需要我再找个助理看顾一下您么?” “不需要。” 话音未落,一之濑葵已经皱起了脸,飞快地回绝: “一期一振,你挑助理的品味比你选封面设计的品味还要差。” ——还是老样子地被嫌弃了啊。 一期一振有些好笑地耸了耸肩,埋头收拾文件: “好吧,那还是让你之前最偏爱的那位长期助理来?我刚刚看了眼长谷部君的工作排期,他近期倒也不是很忙。去你那边帮帮忙的话,想来他肯定很乐意,毕竟当时你们也……” “不需要。” 非常快速的驳回,斩钉截铁一般。 一期一振愣了愣,下意识地抬头确认她的脸色。 女性色泽甜蜜的眼眸中有渐渐沉下去的冷光。一之濑葵微微垂下头,侧脸被垂落的及肩短发遮掩,于是一期一振再也难以分辨那张面孔上的神色。只有起伏平淡的话语轻飘飘地打着旋,落在她脚边昂贵的羊毛地毯上: “我收回刚才的话好了,谁都可以,交给你安排,临时助理也行,只有长谷部……虽然有点抱歉,但是我暂时还不能见他。” 第6章 邻居家的狗 “我渴望那快乐的一天,当你从那条路回来, 光彩照人地穿过灵魂之门, 如同头顶上的月亮, 你是水,我是溪, 我别无所求,只求与你……喂,长谷部,你要去哪儿?怎么不听我念完就要收拾东西走人啊,你还没给我反馈呢,这个译本怎么样啊?” 大般若终于停下了语调肉麻的抒情诗歌朗诵,从手中厚厚的诗集下露出一双狡黠的红眼睛。 “……还是说,是下班急着要去和哪位灵魂伴侣相遇?如果是这个理由的话,我倒是能放你一马哦?” “挺不错的。” 长谷部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是说,这次这个译本还不错。” “毕竟是找了资深的语言学专家来嘛……哎哎,怎么这就要走?” 大般若望着拎包要往门口走的长谷部,诧异极了: “前阵子不还是天天加班到十点多么?今天怎么掐点走?长谷部,你不会是真的遇上什么真命天女了吧?” “只是和人有约而已,是我家的亲戚,不要瞎想。” 长谷部低头看了眼腕表,离约定时间还有余裕。他叹了口气,郑重地提醒自己的同事: “大般若长光,如果你是因为最近在校对情诗集所以看什么都有玫瑰色的滤镜的话,我比较建议你去申请一下工伤补贴。” “哈?诶?喂喂,好绝情的话啊,我的心脏,我的心脏要碎了——” 长谷部并未说谎,和他有约的那位亲戚的的确确是福冈老家的那位远方叔父,黑田日本号。对方如今也定居上京,经营着一家自己的居酒屋。 白天的时候,日本号突然打电话过来,说让他晚上有空来一趟自家的店里。他在电话里说的语焉不详,只是着重强调了是“和小葵相关的事情”。 虽然对于“他居然有我所不知道的和葵相关的情报”这件事情感到微妙的嫉妒,但是仿佛被灯火所引诱的飞蛾一般,葵就是那盏灯,而他就是那只奋不顾身的夜蛾——长谷部没怎么多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名为【黑田家】的居酒屋也位于中央区的附近,与他如今的住处相隔并不远。 他挑开暖帘,恰巧与案前正在忙碌的日本号对上视线。 “唷,来啦?” 日本号挑了挑眉,转身向后厨唤了一声“有客出来招待一下”。 “……日光一文字,你怎么也在?” 长谷部有些诧异地望着从后厨房间走出来的日光:“你不是在忙福冈老家那边的葡萄酒生意么?” “最近上京有葡萄酒展会,所以头儿派我过来研学,顺便放个短假。我本想着借此机会带上老家的土特产,探望一下我尊敬的远方表叔和可爱的表侄。” 日光啪地一声在桌前摆上冰水和餐具,面无表情地望了眼站在一旁眼神飘忽的日本号。 “……没想到有的人拿着长辈的做派,直接抓我当临时工。” “哎呀这不是最近店里的小工突然有事,临时离职了嘛……” 日本号讪笑着挠了挠头: “实在是因为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招到能顶事儿的,日光你能来帮忙实在是帮了大忙了。我以祖上正三位的荣耀发誓,你以后在我这儿吃饭免费,绝对免费……” 几乎已经习惯了自家长辈的不靠谱程度。长谷部叹了口气,脱下外套挂在玄关,在案前的位置落了座。 “所以说,叔父。” 他打断了日本号唠唠叨叨的赔罪,径直问道:“您到底有什么关于葵的消息,一定要线下同我说?” “哎呀,就是这个。” 日本号钻到收银柜后一顿翻找,取来一本巴掌大的手账本,递给了长谷部。 ——超市的开价售卖品柜上常见的硬质外壳笔记本,朴素的灰色封面,边角被磨得有些发毛。 长谷部莫名地感到眼熟。 “这是……” “是小葵的,昨天晚上小葵又来我们店里吃饭了。” 日本号眯了眯眼,流露出感慨的神色:“啊,真是好久没见了啊,大概有一年了吧?真是令人怀念的气氛啊,毕竟除了小葵之外,没人会点我最喜欢的那道棉花糖玉子烧了……” 日光一文字正在一旁切卷心菜丝,闻言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日本号。长谷部分明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这菜居然还有人点?还没从菜单撤下去吗?”的不可思议感。 “……小葵吃饭的时候也说她很怀念我们这儿的菜呢,还和我聊了点她去年旅居时候的事情。她可能是在构思新作品吧,一边吃饭一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没想到临走的时候把这个丢在我们这儿了。” 日本号耸了耸肩,冲长谷部挤眉弄眼道:“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要不你去还给她吧,就说是在这儿吃饭的时候顺路捎带过去的。” “……等她下次再来的时候,直接还给她就可以了。” 长谷部的反应让日本号忍不住愣了愣。 “诶?” 长谷部微微垂眼,仍在望着那本使用痕迹明显的笔记本——超市常见的开价产品,一套有五种不同的颜色。 他还记得与葵同居的时候,她曾时常拜托自己去超市再买一打回来,不同的颜色被她用于区分不同的用途。 “这种灰颜色封面的,她通常是用来记录偶然的灵感和随意些写画的,丢了或者写完了就再换一本用……总之不会在上面写很重要的信息。” 他把笔记本往日本号的方向推了推,心头无端地泛起酸涩。 “葵的记忆力很好,只是很多事情懒得去回忆罢了。如果是重要物品的话,她绝对会想起来,然后一大早就跑到你这里拿的。” 日本号沉默了半晌,终于沉重地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哎,你这家伙怎么就不明白呢?重要的是这个本子吗?是机会,是见面沟通的机会啊!你当我没发现吗?自从她出国之后,你们就再也没联系过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 “当我是傻子吗?” 日本号的神情中流露出一种掺杂着和蔼与怜悯的慈祥感,令长谷部莫名地有些头皮发麻。 “去年你和小葵一起来我这儿吃饭的时候,你那副样子,和隔壁卖点心那家养的小平子简直一模一样,尾巴都快摇上天了!等她出国之后呢?你看看你后来都是副什么消沉样子?” 日本号说的小平子,长谷部和日光一文字都认识。那是隔壁点心店的老板娘养的金毛犬,原本是养来看店当作守卫犬的,没想到养大了才发现竟然是条吸人瘾很大的傻狗,见人就扑,来摸者一概不拒,深受附近的女高中生生喜爱,已经从店铺护卫直接转型成门店吉祥物的身份。 “……” “……” 屋内的两位听众齐齐陷入沉默。 “还好吧,长谷部也没那么离谱。” 日光缓缓开口。“也就五分像。” “能不能不要拿我和狗做比较……” 长谷部叹了口气:“我和葵没什么问题,不用您担心。” “真的假的?你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没问题的样子啊……” 昨日的交谈中,日本号隐约能看出葵似乎并不愿意多聊与自家侄子相关的话题,因此也没敢问得太细。 *一之濑葵并不清楚长谷部与自己的亲戚关系,所以昨天日本号也没敢问得太细,只能从交谈中隐约看出她似乎并不愿意多聊与自家侄子相关的话题。* 他一面回忆一面思索,突然推理出一个可怕的假设,神色陡然凝重起来: “你们两个,是不是分手了?” “我们……称不上分手吧。葵只是有些自己想完成的事情罢了。” 长谷部无意识地晃了晃手中的玻璃杯。酒液在透明的容器中晶莹地颤动着,在灯光下闪烁出虚幻斑斓的色彩。 “她临行前拜托过我,希望能和我稍微分开一段时间,彼此都先冷静一下。等她想好了,会再来找我坦白的。” “冷静什么?你们分开前到底有在吵架吗?” “其实我也不大明白。虽然有些预感,但是……总之,我觉得我们之间应当是没有在吵架的。” 日本号几乎完全被绕晕了:“那她说要分开,你就答应了?不直接去问她要个解释吗?” “葵想要解释的时候,会来找我解释的。” “那就一直等吗?” 日本号不解。“不怕等到她忘记了?” “我说过,葵的记忆里很好,她许下的诺言从不毁约。” 长谷部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玻璃杯重重地磕在木枡上,他再次扬起头,与日本号直对上视线: “我会等的。一直等、一直等,到她履约的时候为止。” 日本号沉默地望着长谷部的眼睛。那双薄藤色的眼眸看起来有些疲惫,却仍然明亮,仿佛被酒精点燃了一层薄薄的火光。 良久,他方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轻声问: “那如果,我说万一中的万一,如果她真的毁约了呢?比如、呃,在外面找了别的异性伴侣之类的……?” “我会找到那个男的。” 长谷部绷紧的冷静面容终于在这一刻垮掉,泄露出点儿气急败坏的意思,连语调都咬牙切齿起来: “我会找到他的卑劣行径和全部相关证据,让他离葵远一点的。” “噫——” 日本号怪腔怪调地叫起来。“你这语气,好像葵的眼光很差一样。说不定她会找到一个行径光明磊落抓不出错处的好男人呢?那你要怎么办?把那个男的抓起来打一顿?还是把小葵关起来让她只能看着你?给她催眠让她只喜欢你一个人?” “……叔父,你快别说了。没看见长谷部的表情越来越认真了吗?别让他真听进去就完了。” 日谷一文字砰地一声把装满关东煮的大锅拎到案前,打断了日本号的喋喋不休。不靠谱的长辈是指望不上了,他叹了口气,转头提醒自家表弟: “长谷部,刚刚叔父说的事情你就别想了。万一因为犯罪行为被抓起来,这辈子都别想和一之濑小姐见面了。” 长谷部方才缓缓亮起来的眼神骤然暗淡下去了。 日本号这时才反应过来,惊恐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日光君,他刚刚不会是真的想那么干吗?我看他现在的表情简直、简直和隔壁的小平子犯了错被罚不吃午饭的样子一模一样啊!” “……” 日光一文字犹疑地开口:“也就七分像吧?” “都说了不要拿我和狗作比较啊……” 开头诗歌引自《鲁米诗集》: 我渴望那快乐的一天,当你从那条路回来, 光彩照人地穿过灵魂之门, 如同头顶上的月亮, 你是水,我是溪, 我别无所求,只求与你结合。 一条溪没有水就是死的。 你的快乐是紧要的。 它授权你比任何其它人都伟大。 向真主发誓吧! 当你自顾自,你将永远不得安宁。 一无所知的人有福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邻居家的狗 第7章 来当我的恋人吧 自己与葵之间,到底是怎样才会演变成如今的满目疮痍? 如同沿着剧作家的行文顺序递进式地阅读一本谜团重重的推理故事,在长谷部重新回顾曾经的种种过往时,他能隐约察觉到其中草蛇灰线的埋伏痕迹。 只可惜,他并非故事里足智多谋的天才侦探主角,无法逻辑清晰地指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又或许,这一桩几乎席卷了他整个人生的隐秘风暴不过是一场无妄的天灾,根本就不存在能够为之负责的过错方。 ………… 在招聘会的会晤结束后不久,长谷部完成了京大的毕业手续,正式入职信长文库。 作家助理的工作并不算复杂。在实习的适应期过后,他逐步地从一期一振那里接手了八月十五日晴子名下作品的发行、宣传与活动策划工作。 身为晴子老师的特别助理,长谷部的外勤时间要比同事们更加固定和频繁:除了正常的例会与工作之外,每周的一三五都要定时去一之濑葵的公寓登门拜访。随身携带的东西除了有整理好的文献资料、校对建议和合同文件,还有由一期一振要求的、从粟田口家的私厨送来的营养便当。 这位信长文库的新晋主编俨然将合作的小说家视作妹妹一般照料,为了一之濑葵的身体健康操碎了心,竭尽所能地防止她因为过度依赖甜食度日导致的牙齿问题与营养不良。 ——为了让长谷部能够一道陪着监督她好好吃饭,他连营养餐都特意准备了两份。 但是,说实话,长谷部觉得,但凡是主打健康清淡的食物都不会好吃到哪里去。在这一点上,就算是粟田口家严选的米其林三星厨师出品也不例外。 与一之濑葵一同坐在餐桌边面对面吃饭,咀嚼着号称九州精酿酱油腌渍的熏烤小茄子、昆布脆片包裹的鲜松茸、甜椒酱拌孢子甘蓝和少油少盐的味增煮牛肉时,长谷部偶尔也会产生想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份热乎乎的炸肉饼的冲动。 以至于目睹一之濑老师神色平静地打开便当盒、举起筷子时,他甚至会油然而生出一种莫名的敬畏之情。 再后来,长谷部偶尔也会带着自制的家常料理与便当一同送上门,作为与正餐相佐的小菜。 在发现一之濑老师对自己手制的盐渍明太子与咖喱烧充满兴趣之后,他干脆试着给老师做了几次午饭。 不知不觉间,一之濑家的餐桌在长谷部的参与中悄然转变了风格:清淡精致的营养料理变成偏向福冈风味的自制家常便当,高档罕见的有机蔬果替换成超市常见的平价蔬菜,配合食物风味与季节风物搭配、设计纹样精致的华美便当盒也更换为长谷部之前在亚x逊促销时打折购入的、易于加热的玻璃饭盒…… 长谷部并非没有担心过老师会因为餐食品质的落差而降低食欲。但奇怪的是,他发现,一之濑老师似乎比以前吃得更多了一点。 大约也是出于同样的担忧,一期一振也会时不时的来探望一之濑老师——通常是在某次结束出差之后,在从机场回公司的路上抽空来访,顺便为她送来异国的特产糖果和限定款巧克力。 那次一期一振来得正巧,恰好遇见了长谷部正与一之濑葵一同吃午饭。长谷部难得看到那位总是从容有余的主编大人瞳孔震颤的模样——只是因为亲眼目睹了一之濑老师将一整份蔬菜吃得干干净净、一点没剩。 反复和长谷部确认了“老师最近真的每次都把饭吃得这么干净”这桩事实后,一期一振的面孔上缓缓浮起仿佛看见了太阳从西边升起一般不可置信的恍惚神色,哽了半晌方才出声向小说家询问为什么之前我监督你吃饭的时候就总是那么挑食。 一之濑葵当时正在专心致志地拆开双倍榛果黑巧梦龙卷的外包装,头也没抬地回道因为自己吃不完的话长谷部就会露出很为难的脸色,会有一种不小心惹哭了小狗一样的愧疚感,那种事情才不希望发生。 ——并且,他做的饭也挺好吃的。她说。我喜欢长谷部做的饭,有令人怀念的味道。 那个时候,水绿发色的精英模样青年沉默着抬起头,神色复杂地望了眼长谷部。 直到临走前,一期一振也只是简单的叮嘱了一之濑葵一句,让她不要总是那么惯着自己的助手,以免助长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到底什么是“不必要的麻烦”,长谷部不甚理解,也并不在乎。他只是逐渐意识到,这位在旁人的叙述中显得有些乖僻且挑剔的小说家,似乎并没有那么难以相处。 这并非由于对方不论对谁都平等地秉持着礼貌的随和与善良,而是因为自己是在被偏爱着的——从一期一振隐含着微妙不甘的复杂神色中,他愈发对此感到笃定。 在意识到被自己所效忠之人垂青的那一刻,谁能够不为此感到欢欣呢? 心脏因此而跳动得愈发雀跃。在那个瞬间,长谷部只能避无可避地承认,就算是自己也并不能免俗。 他逐渐习惯于、甚至有些喜欢上了这种被写满“一之濑葵”的细节充盈着日常生活褶皱的模式:公文包的间隙总是放着几粒Silviano的巧克力,手账本的待办事项里并列标注着下一场会议的时间与今晚老师想吃的新菜色,复杂冗长的公文纸间叠着诸如海洋生物绘本或者蘑菇分类大全之类的千奇百怪的资料书籍——不消多说,那一定隶属于老师拜托他向图书馆借阅的冷僻书目名单的一部分。 在去老师的公寓造访之前,他会先习惯性地去旁边的甜品店里看一眼有没有刚出炉的甜点,如果是不定期限量贩售的红豆草莓大福和香蕉巧克力可丽饼就再好不过了——在习惯过度熬夜的老师在被拜访吵醒的时候,这是用于及时平息对方的起床气最为有效的物资。 他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些编发技巧,以便于在老师专心对付点心的时候顺手帮她打理好睡得乱糟糟的长发。 平心而论,长谷部单方面认为,虽然一之濑老师对于助理的挑选标准有些难以捉摸,但是她本人其实并算不上什么会令人为难的上司。 除了对于甜点、尤其是巧克力的高度热衷之外,老师在衣食住行方面的需求几乎是低到只要足以维持生命体征就行的程度。在专心创作期间,她几乎成日成夜地泡在书房闭门不出,如果不是长谷部每天按时提醒,简直连吃饭和睡觉都快要一起进化掉了。 这与长谷部的同僚们在工作中抱怨的内容完全不一样——一之濑葵对周身的异性毫无兴趣,几乎与那些周刊x春会感兴趣的情感花边绯闻完全绝缘;也不像某些自负的新晋文豪那样热衷于挥霍稿费、下注投资,在个人资产负债危机中进退狼狈;而她自身的创作实力更是不必多言,完全不用担心被卷入什么剽窃抄袭的丑闻。作为助理,自己所需要做、所能做的一切,也只是让老师能够更加舒心、更加专注地写作罢了。 ……所以一期一振之前选的助理到底都是什么货色? 在一之濑家的厨房里帮忙烤制老师喜欢的熔岩巧克力曲奇的时候,长谷部偶尔会这样略带轻蔑地想着。 像老师这样可爱、坦率、正直且宽容的人,如果连担任她的助理这样简单又重要的工作都做不好,这样的人到底能在职场上胜任什么职务?真是难以想象。 ——怀着某种完全不知道在与谁攀比的微妙心思,长谷部对于“照料一之濑老师”这件事愈发尽心尽责,甚至有些沉迷其中的势头。 准备餐饭与点心,购买换季衣物,整理水电物业的缴费单,日常的清洁打扫,按照老师的需求采购新书、整理书柜……看似琐碎、细小的,与老师的生活息息相关的种种伟大工作——倘若让那些在信长文库的同事们知道,大约会觉得荒谬又可笑也不一定。长谷部当然能想象得到诸如此类的反应,也因而鄙夷于他们过分肤浅的品味。 他逐渐能够笃定,自己已然从这份工作中寻找到了更深层次、更加纯粹的快乐。 老师在阅读资料、圈圈画画时低垂专注的眉眼。老师咀嚼着巧克力独自发呆时放空思维的空白表情。老师在笔记本上随手写画时,留下的轻盈字迹与笔触可爱的简笔画。还有老师从他手中接过装满甜牛奶的马克杯时,微微含笑道谢的声音……毫无疑问,老师的生活因为有他的存在而变得更加幸福,而他也藉由老师的幸福,从中汲取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 偶尔的,他也会回想起曾经在东大的图书馆阅读《人造星的巫女》的时候。当时的自己还是尚未走上职场的大学生,象牙塔里自诩辛辣孤高、实则青涩得几近傲慢的幼稚鬼,一度与其他浅薄的读者一样,在阅读到小鸟游知子成日成夜地钻研卫星残骸遗迹、试图从蚀刻痕求解“神明大人的启示”这样不符常理的剧情时摇头嗤笑,感慨于主人公毫无意义的非理性疯狂,将这段剧情归因于某种带有刻奇性质的夸张与讽刺手法。 ……直到他亲自走进这间属于小说家的书房。直到他无法遏制地、千百次地从工作文档后抬起头,沉默地观察、描摹着老师笼罩在电脑荧光后的平静面孔,尝试着解算那些微小的表情所描述的深层含义。 他的目光隐晦而长久地落在幽闭于书房中的那尊神明大人的身上,再也无法移开。 在这一刻,长谷部终于完全地理解了小鸟游知子,也彻底明悟了八月十五日晴子的文字所想表达的某种鲜明而躁郁的复杂情绪——宛如不可逆转的慢性传染,从印满文字的纸页上缓慢坠落,侵蚀进他的肺腑,造成中毒一般的狂热病症。 自紧缩的心脏深处传来不间断的焦灼渴欲。只有在被那双冷棕色的眼瞳凝视着的几个瞬息里,才稍稍得以平息。 想要走得近一些。更近一些。走到所能抵达的距离极限。 然后等待,如同伺机而动的野兽一般,难耐地、安静地等待——等待着捕捉某个时机,等待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透明障壁裂开罅隙的微小征兆——在一切尚且无法改变的平静现状里,一直、一直地等待下去。 ………… 2205trans>>>现代文学版块 >>> 读者专栏 >>> 精华帖 发帖人:三日月宗近【论坛等级:金】 发帖时间:18:45 20xx/xx/xx “……距离《人造星的巫女》发售已有一年,但是似乎直到最近的讨论度都很高,也是令我颇为好奇。好在我预定的精装版近期终于出荷,总算是得以拜读这部作品,真是可喜可贺。 “不得不说,就算放在历届直木赏中比较,《人造星的巫女》也是相当出挑的好文字。为了拯救被陨落的人造卫星而毁坏大半的朝日山神社,自幼便留守于家传神社的年轻巫女小鸟游知子决定下山寻求援助——这听起来似乎略有些乏善可陈的开头,一眼就能让人轻松看透的俗套展开,却在主人公一次又一次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的抉择下走向狂热得近乎令人战栗的结局…… “……在小鸟游知子的带领下逐渐走向盲信的居民,与近乎荒唐的预言相呼应的不安征兆,地方政治与税金改革随之引发的权力变迁……所有古怪与不幸的悲剧看似是巧合叠着巧合,却在跳跃又连贯的叙述中逐渐显露出深埋其下的逻辑性必然。在前序中小**迭起的推进与烘托下,最后七章的大收尾更是精巧到绝妙的地步——直到读到这里,我才终于理解了《巫女》的大结局为何会引起全论坛程度的异常性热议。小鸟游知子自我献祭式的死亡是一场意外的必然,一个荒唐的、讽刺的、强有力的休止符…… “……除了人物的塑造之外,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作者堪称奇诡的叙述。《巫女》华美颓丽的行文与略显电波的轻盈展开有着像万花筒一样斑斓炫目、令人迷失其中的甜美质地,也难怪读者们会毫无顾忌地吞下那些宛如水果糖一般可爱无害的文字,直到最后与看似唐突的恶劣悲剧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才会在震惊与恍惚中回顾起曾经为之发笑的某个荒诞情节碎片,于是后知后觉地品尝到那些早已包裹在糖霜下的、宛如针芒般尖锐的残酷事实。 “之前我在论坛上每每看到有人提及这本小说,回复楼里总是会戏谑地复读什么‘谨防晴子式诈骗’,一边说着‘要往信长文库寄刀片’,一边又转而跟着类似‘晴子老师你快写续集啊没有你我怎么活啊’这样让老爷爷难懂的话——亲身阅读完之后,我倒是能理解一些了。哈哈,这确实是很容易让人又爱又恨的一本小说呢。 “从作品说回八月十五日晴子本身,关于这位新晋的热门小说家,我确实有一些角度非常个人的评价想要斗胆写下三两句,仅在这里供论坛上的大家辩证参考。 “毋庸置疑,八月十五日晴子拥有极为过人的写作天分,这一点从她的出道作《野猫狂欢节》中早已得到验证。但是,相较于普通地将她叫做天才小说家,我倒是更想称其为‘故事之国的暴君’——这位不近人情的君王有着质地嶙峋的俯瞰视角,像初生的幼鸟刚刚睁开沾满粘液的双眼,茫然而冰冷地打量着世界,偶尔也会为一两出荒诞无聊的闹剧发出讥诮的轻笑。 “文字本身正是这位富有天分的暴君用以统御疆土时最为锐利的武器,对其加以利用、甚至滥用,用故事堆砌起迷宫与堡垒,自顾自地在其中赏玩与享乐。其中或许隐含着某种试图对整个世界加以解剖的巨大野心,又或许只是单纯地隐于帷幕之后,对于舞台上的闹剧偶尔地施以冷淡的一瞥。哎呀,如此想来,可真是个傲慢又可爱的孩子会做出来的事情呢……” 本页已阅读结束,请点击下页查看评论>>>第1页>>> “富有天分的暴君、傲慢又可爱的孩子……哈。” 一之濑葵面无表情地复读着帖子的正文内容,自鼻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她难得这样姿势端正地坐在电脑前,色泽偏冷的眼瞳反射着屏幕上的荧光。 指尖滑动鼠标的滚轮,将划到底部的帖子正文回滚到最顶部。 2205transBBS标志性的浅水色背景板上挂着发帖人的头像,明黄底色上绘制着笔力遒劲的新月纹样,旁边是他的id: “……【三日月宗近】。” 长谷部正在书柜里寻找一之濑老师需要的海洋植物图鉴,听见她低低的自言自语,方才回过头来: “三日月先生?我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东大的那位文学院教授么?我在本科期间上过他的比较文学课程,好像在互联网上也算是相当知名的文学评论者呢。” “嗯哼,是他,这个在主打匿名串发言的BBS上实名制发帖的自我中心主义至上臭老头。” 长谷部敏锐地从小说家的语气中察觉到一点微妙的恼意。 “是那个实名帖的内容让您感到困扰了吗?” 他轻声询问。“今天早上我也有留意到他在论坛上的发言……我会尽快帮您解决的。” ——立即联系丰臣书房的法务部是最快速有效降低影响的做法。长谷部想。但是考虑到三日月先生在文艺界的权威,或许采用温和迂回的方式会更加稳妥,还是应当寻找合适的中间人去沟通比较合适。本科时与自己同窗的朋友有留在东大工作的,或许可以试着联络下…… 正当长谷部在脑内快速地检索自己的人际关系网络时,一之濑葵却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思绪: “……倒也不用。”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比起被误解或非议的不满,反倒更像是恶作剧的计谋被识破后索然无趣的沮丧感。 “毕竟那个老头子说的没什么错,只是我个人在不爽罢了——可恶,这种像寿司店案板上的鱼一样被人解剖示众的感觉,真的很难接受啊。” 她微微向后倾倒,任由身躯陷进柔软的扶手椅中,缓缓地抬手遮住脸: “……享受着游离在局面以外的俯瞰视角、把挑起故事舞台上的混沌发展作为个人乐趣与恶劣品味什么的——啊啊,真是的,有必要这样清楚地一一指出吗?正是因为如此清晰、如此正确,所以才让人火大啊,这个臭老头。” 长谷部伫立在书架边,安静地听完小说家半含无奈的细碎埋怨,心底无端地对曾经的那位恩师萌生出一点丑陋的嫉妒。 ——所以说,三日月先生为什么非要去读那本书、又非要写下那样令老师在意的评价?为什么要占据掉老师难得可以和自己闲聊的休息时间,还让她为之动摇心神、烦恼惆怅呢? “……长谷部君,我决定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长谷部下意识抬起头。 一之濑葵已经放下了遮在脸上的手,挺直脊背,重新坐了起来。她望向助理的神色罕见地有些严肃,让对方也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 “老师,您说。” “事已至此,我决定把下一本作品的大纲推掉重改。” “好的,我会为您多找些相关资料的……欸?您说什么?完全推翻吗?”长谷部深吸了一口气。“可是您的细纲都已经写了七万字了不是么……” “已经没有意义了。” 一之濑葵撇了撇嘴,流露出有些孩子气的愠色:“连故事构思最本源的动机都已经被对方破解的话,再使用同样的伎俩就无聊过头了——像把口香糖嚼了两遍一样,长谷部君,你明白吗?那实在是太乏味了。” “我明白了。”长谷部说,“那么,您接下来想写点什么有趣的东西呢?” “要和之前完全不一样的、让某位臭老头无法一语中的的故事,让我想想……那就爱请题材,怎么样?话又说回来,我还没写过爱情主题的故事呢。” “啊,爱情吗……” “喂喂,长谷部君,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做什么。”一之濑葵用指节叩了叩椅子扶手,语气不满道。“不就是恋爱情感类的题材么,这有什么难的。以我的能力水平,只要想写,就一定能写好。” “呃,在写作水平这方面,我的确非常相信您……” “是吧?所以接下来,就拜托长谷部君一起帮忙了。” 还没等自己的助理完全搞清现状,一之濑葵已经伸手抓过书桌上的记录本,开始逐项罗列起自己的计划: “相关设定的参考也已经调查的差不多了,之前的构想里有不少可以直接挪用。如果要换成爱情题材的故事,叙事风格还是做一下变动会更合适,要不然直接把体裁改成轻小说好了,反正我也没有写过这种类型,正好试一试……啊,这样说起来,还需要做一些采风。” “采风吗?去哪里呢?需要我陪您一起去吗?” “没错,采风,大约是去一些情侣们一般会去恋爱约会的地方——之类的?” 一之濑葵随意揿了两下手中的圆珠笔,思索道:“这方面我的确没有经验,总觉得需要去现场观摩一下,找找感觉。这样说的话,我还缺一位帮手,呃……等等,长谷部,刚刚你说什么?” 长谷部的思维停滞在“要怎么和一期先生解释一之濑老师这次打算直接从文艺小说转型到轻小说”这件事情上,被一之濑葵这样一打岔,全速运转的大脑一时间有些发懵,只是下意识地按照对方的指令,将方才的话语完全重复了一遍: “……需要我陪您一起吗?” “没错,就是这句——需要,非常需要。” 一之濑葵仰头望向长谷部。冷色调的眼眸被电脑屏幕映亮,闪烁着幽幽跃动着的蓝色磷光: “拜托你了,长谷部君,来陪我做采风吧——换句话说,来成为我的‘恋人’吧。” “什么?恋、恋人?!欸?……欸??!!” 没错,是非常烂俗的模拟恋人梗! 长谷部君大惊失色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来当我的恋人吧 第8章 情侣要一起做的一百件事 “……《情侣要一起做的一百件事》?” 长谷部从一之濑葵的手中接过这份文件的时候,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诚然,能帮上一之濑老师的忙这一点令他感到高兴,但是作为老师的、呃、模拟男友什么的…… 虽然绝对不是在反感这样的身份,甚至有些卑劣地感到窃喜。但正是这样连自己都按捺不住的隐约期待,令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不安。 ——到底在妄想些什么呢,你这家伙。这只是为了一之濑老师的创作需要所导致、完全合情合理的工作内容。 这样想着,长谷部沉默地翻开文件的封面。 作为突发奇想的始作俑者,一之濑葵对于自己在助理的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毫无察觉,仍在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 “总而言之,我搜集了一些合适的项目。但是内容有点多,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所以选择权就交给你啦,长谷部君。” 明知道这不过是虚假的“模拟约会”,不过是老师为了新作收集素材的一环,但是当目光触及到纸张上的选项,长谷部还是忍不住认认真真地挑选起来。 “那么,从宠物咖啡馆开始,您的意向如何?” 他斟酌着开口:“氛围比较轻松,小动物也很可爱——呃,我是说,我看大家约会的时候似乎都很喜欢去这样的地方,或许从这里开始会比较合适。” 【情侣要一起做的一百件小事:第7条,一起去宠物咖啡馆。】 “你给我下来。” 长谷部无奈地叹了口气,把趴在一之濑葵头顶的那只大缅因猫抱了下来。 好脾气的巨型猫从他的怀中挣出,发出明显不满的咪咪大叫,甩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女性的脚边打转——但是这里已经没有能够容下它的位置了。 一之濑葵的怀里还赖着两只毛发蓬松的大只布偶。圆润肥美的大号英短正窝在她的大腿上舒展四肢,长长的一条猫铺满人类的膝盖。 被毛绒绒们的小生物们团团围住的女性蜷缩在懒人沙发上,面无表情地与他对上视线,鼻尖上还沾着几根浅色的猫毛。 有点狼狈,但是太可爱了。 “……很好笑吗?” 一之濑葵抬起眼,用仿佛挂在晒绳上的咸鱼一样死掉的眼神盯着长谷部。 “呃,抱歉,老师,我确实没有想到您是这样……猫薄荷属性的体制。” 长谷部轻轻咳嗽一声,勉强压下几乎溢出唇角的笑意。 “我们要不要提前离场?您看起来好像不是很开心……而且,如果总是被猫赖着的话,好像也不能算是属于我们二人的约会了。” 【情侣要一起做的一百件小事:第19条,一起坐一次过山车。】 “您要的水蜜桃味冰汽水,我买回来了。” 长谷部将拧开的汽水瓶递给一之濑葵,又从购物袋的底部取出装着硬糖的小盒子。 “还有薄荷味的糖果,您需要尝一点吗?刚刚店员和我说,对像缓解眩晕呕吐这类状况还挺有效的。” “……不用,我不喜欢薄荷。” 一之濑葵勉强从长椅的靠背上支起身体,啜了一口冰汽水。 大约是因为长谷部杵在一旁沉默了太久,她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 “过来坐会儿吧,长谷部君,不要用那种看待临终病人一样的眼神看我啊,我只是有点晕过山车而已。” 长谷部仔细端详着老师尚有些苍白的面孔,确认了对方真的没什么大碍之后,方才松了口气,按照她的指示乖乖地坐了下来。 “下次不会再放任您选择这种过度刺激性的娱乐方式了。” “不尝试怎么知道呢?” 老师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没什么精神,懒洋洋的:“虽然在过山车启动的第一秒就知道不喜欢了,但是不登上去的话就完全不知道答案啊。” 大约是因为身体实在吃不消,女性的身体微微摇晃,顺势栽倒下去,斜倚在助理的肩膀上。 长谷部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侧肩的肌肉绷紧了一瞬,又被刻意放松下来,以便尚处于虚弱状态的女性能够枕靠得更加舒适。 游乐园的步道上游人如织。 背景音是游行花车欢快的音乐与嘈杂热闹的人声。远处的大型过山车隆隆作响,时不时响起一两声伴随着惨叫的惊呼。 人来人往,只有他们两人无言地坐在道侧的长椅,身体贴近,亲昵依偎。 空气中仿佛落下无形的薄膜,将这方空间与外界的喧嚣气氛隔开,静谧的呼吸声只能在两个人之间短短的间隙里悄然流动。 ——简直就像是正在享受着约会时光的恋人一样。 意识到这一点,长谷部的心脏突兀地停跳了一拍。 “过山车还是有点太超过了。” 身侧的女性仍在小声嘀咕着:“人类为什么会热衷于把自己甩来甩去地做离心运动呢?真是搞不懂……呃啊,果然游乐场这种地方不适合我。” 细碎的话语顺着相接的肩膀,轻飘飘地落在耳际。 简直像错觉一般,长谷部觉得呼吸中隐约掺杂着一点蜜桃的气味。 “……怎么办,长谷部,虽然买了全天的游玩套票,但是我现在更想去Tsuruya吃冰淇淋。” “您想去哪里,我就陪您去哪里。” 长谷部不假思索地支持了撤退的想法。“只要您觉得开心就可以。” 【情侣要一起做的一百件小事:第31条,和对方分享一份甜点。】 “一个超大份的巧克力香蕉巴菲?” 鹤丸国永拎着菜单,用手指点了点纸页上的展示图。“看好了哦,小葵,这个分量真的很多哦?杯子有这——么高欸,你一个人真的能吃完吗?” “还有长谷部在啊。” 一之濑葵有些困惑地抬头,看了眼坐在对面的长谷部,坚持道:“我们两人一起吃就行了。就要超大份。” 长谷部面无表情地与鹤丸国永交换了一个视线。 “一起吃?你不会要让长谷部帮忙打扫剩饭吧?” 银发的青年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戏谑道。“这种事情可不太好哦,小葵——在我们家,一般只有小狗会负责吃剩饭诶?” “狗可吃不了巧克力。” 长谷部把菜单又推了回去,语气冷得像硬铁。“一个超大份的巧克力香蕉巴菲——还需要我再帮忙重复一遍吗?” 与对方含着隐晦敌意的薄藤色双眸对上视线,鹤丸国永的眼眸微微闪烁,旋即短促地笑了一声。 “好吧,”他耸了耸肩。“反正你也只会听小葵的。” ——长谷部可以肯定,鹤丸国永绝对是对自己有意见。 不光是因为方才几乎明晃晃的言语挑衅,这家伙端来的东西也明显不对劲。明明都是在就餐时用于清口的凉水,一之濑葵的那份和旁桌的客人一样都是加了柠檬和薄荷叶的冰水,只有他手边的玻璃杯里是一杯什么都没有的白水。 长谷部端起杯子浅呷了一口清水,目光越过女性的肩膀,望向她的身后。 那个与店内的招牌甜品一样人气高得莫名其妙的白毛男正站在吧台后,优哉游哉地哼着歌擦盘子。 在下一个瞬间,鹤丸国永若有所感地抬起头,与长谷部对上视线,冲他露出一个意味绝不算友好的笑容。 一之濑葵倒是对此毫无察觉。她背对着吧台的位置,正在专心地欣赏装在高脚玻璃杯里的大份巴菲。 “好高的巴菲山脉,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话,绝对吃不完,长谷部你能吃多少……欸?” 在一之濑葵略带疑惑的目光中,长谷部已经率先举起了餐匙,舀起一勺芭菲顶端的香草冰淇淋。 “那个,老师……” 表情一贯严肃沉稳的男助理正微抿着唇,垂下眼睫,罕见的、有些局促的模样。 因为情态含混的缘故,过分锐气的俊朗面容也被模糊掉了原本的攻击性,甚至意外地显得有些可爱。 男性宽大的手指正捏着纤细的银匙,向她的方向递出。食指与拇指的关节微微泛着白。 “……呃,我只是在想,一般来说,如果约会的场合下,有时候也会有这样和恋人互相投喂之类的情节……” 他磕磕绊绊地解释着。“总之、既然来都来了,如果老师不觉得有被冒犯的话,要试一试吗?” “啊——原来如此。” 一之濑葵旋即露出了然的神色。“不愧是长谷部君,我竟然完全没想到这一点……那么,我就不客气啦。” 女性抬手拨开耳边的碎发。 属于异性的、色泽偏浅的唇瓣,随着她向前轻微俯身的动作,触及他手中正细微地颤动着的银色小匙。 与此同时,吧台的方向传来一阵叮铃当啷的响动。 刺耳、响亮,像陶瓷制品落地时的破碎声。 “Tsuruya的冰淇淋一如既往的很美味呢——唔?好像有有什么被打碎的声音,是从吧台边传来的吗……” “老师,您还想再来一点芭菲吗?” 正在一之濑葵转身想要向吧台的方向看去时,长谷部的提醒又一次唤回了她的注意力。 “今天的限定芭菲里搭配了您最喜欢的焦糖布丁,您想尝尝吗?” “想。” ——方才大概是店员或者客人不小心碰倒了器皿吧?算了,反正鹤丸会处理好的。 她打消了回身的念头,配合地启唇,被长谷部喂了一口布丁。 “确实很美味呢。话说,长谷部君,你不想尝尝吗?” 一之濑葵想了想,拿起手边尚未使用的小匙。“这次就换我来试试投喂的感觉吧,如果长谷部君不嫌弃的话……” 身后又传来一声玻璃碎裂的脆响。 “……刚刚是不是又有东西被打碎了?今天的店员怎么冒冒失失的……” “不嫌弃。” 试图转身的动作又一次被长谷部的发言打断。 一之濑葵回过头,与那双闪烁着光彩的薄藤色眼眸对上视线。 店内的冷气明明开得很足,可是助理的耳根不知为何泛着红——是在游乐园里排队的时候被太阳晒伤了吗? 她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 在与对方四目相接的刹那,长谷部微微错开视线,脱口而出的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那个,关于您的提议,我想……想尝一尝您推荐的芭菲口味,请您……咳,总之、是因为工作需要……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嫌弃的。” “我明白了。” 一之濑葵点了点头:“那么,长谷部君,能吃燕麦吗?我个人更喜欢巴菲的中间层,脆燕麦、香蕉泥和可可冰淇淋混合在一起,层次感很丰富,要尝试一下吗?” “拜托您了,老师。” 助理的脸上浮起略显紧张的郑重神色。并不常见的表情,意外地令人觉得有趣——浅淡的念头滑过一之濑葵的脑海。 她托起手中的小银匙。 假装完全无视掉吧台那边的某位不重要人士朝自己瞪过来的、像金色激光一样炽热又震惊的视线,长谷部微微俯首,就着对方递来的甜品匙浅尝了一口冰点。 面色镇定地点评了几句芭菲的口味后,他姿态从容地搁下手边的甜品匙,温声询问: “说起来,对于今日剩下的行程,老师有什么安排吗?” 第9章 爱神垂悯 【情侣要一起做的一百件小事:第31条,一起去电影院,看一场浪漫的爱情电影。】 最后的计划是吃完芭菲一起去看电影。 长谷部捧着从厨房储物柜里翻出的硬马口铁制点心罐,轻手轻脚地返回客厅的时候,一之濑葵正蜷缩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的荧幕。 说是想要再完成一件清单上的事项,于是才决定一起去电影院。只可惜二人在院线的放映列表里搜索了一大圈,也没有找到感兴趣的影片。 鉴于长谷部对于本次采风活动所有决策的唯一态度就是“老师开心就行”,最后仍然是由一之濑葵拍板做了决定。二人干脆直接打道回府,用公寓里的投影仪播放了老师喜欢的古早浪漫歌剧片。 ——总归也是看了电影,只是不在公共电影院而已。 客厅的灯已经被关掉,窗帘将屋外的阳光严实地挡住。一片昏暗之中,只有投影仪还在兢兢业业地制造着变换的光影。 荧幕之上,帷布缓缓拉开,乐队正演奏着轻快舒缓的开场曲。 ……现在这样也很好,倒不如说,相较于公共影院那样嘈杂的场合,像这样只有自己和老师两个人的情况,简直是不能再好。 这样想着,长谷部在一之濑葵的身侧落了座。 布艺沙发的柔软坐垫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向下陷。 墨绿色。 一片看不清的昏暗之中,长谷部无端地回忆起沙发坐垫的颜色。 这座与老师商讨合同方案、分享点心甜品时落座过无数次的布艺沙发,他连哪一侧的罩布被老师在发呆的时候被扯得勾丝脱线都一清二楚。 记忆仿佛打开闸门,零零碎碎地浮上脑海。他想起木质的茶几左角被老师随手贴了一张甜品店的满赠小贴纸,一只粉色的、捧着草莓蛋糕的Q版小天使。靠近墙角的收纳柜里,自下往上的第一层是老师收藏的黑胶唱片,第二层和第三层摞满了装着蓝光碟的方盒。随手看过的闲书通常会被老师随手搁在顶层,由长谷部负责定期将它们放回书柜中正确的位置。 早已无比熟悉的、一之濑老师家的客厅。他与老师正坐在熟悉的沙发上、熟悉的位置上,周遭沉浸于洋溢着轻快音乐的黑暗之中。 可是…… 心头莫名其妙地涌出一股几近不安的陌生感。 长谷部下意识地偏过头,望向身侧。 属于老师的眼眸,那双玻璃般澄澈的、仿佛无机质的美丽眼珠,此时此刻正专注地倒映着投影仪上不断变换的画面。 在眼睫眨动的某个瞬间,冷棕色的瞳孔会折射出一点幽幽的蓝色,像蝴蝶振翅时闪烁的麟粉,又如同肥皂泡脆弱的薄膜边缘上泛起的迷幻虹光。 轻飘飘的、转瞬即逝的美丽光芒。 乐曲的旋律愈发高昂。 女高音正在用清澈明亮的嗓音吟唱着抒情柔婉的乐段。乐句在不断爬高的音阶里回旋着向上,随着最后一个强有力的音节戛然而止。雷鸣般的掌声随之响起,噼里啪啦,恍惚间令人幻听见玻璃碎裂的脆响。 ——第一幕剧已经结束了。长谷部倏然回过神来。 他将手中装满巧克力夹心太妃糖的盒盖拧开,轻轻放在老师身前的茶几上。 “啊,多谢。” 一之濑葵顺手捏起一颗太妃糖。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的动作微微顿住,偏头望向他。 “长谷部君,要尝尝看吗?” “欸?我吗?” 长谷部愣了一拍:“承蒙照顾,不过这是您排了三天的队才抽中整理券买到的秋季限定口味……真的要分给我这样对甜品兴趣并不大的人吗?” “是啊,长谷部君。” 一之濑葵慢条斯理地拆开包装纸,用指腹托着小粒的糖果,递到长谷部的面前。 “今天,你给了我一个很重要的提示。” 明明在说着莫名其妙的、与前文似乎完全无关的话题,语气也和平时商量“今天晚上吃什么”的时候一样平淡得别无二致,但是长谷部莫名其妙地从中嗅到一点异常的气氛。 仿佛有什么混沌的、无法辨别的事态,要从这片光影暧昧的昏暗中孕育出来。 他沉默地张开双唇,任由小说家用指尖点着硬质的糖果,推进他的口腔。 “……比起关注‘事件’,更需要关注的是‘体验’。” 甜蜜的焦糖味在唇舌间迅速蔓延开。 小说家仍在慢吞吞地叙述,语调平和:“我开始有一点理解了,长谷部君——爱情议题与其他命题的差别,正在于这一点。比起一项项地划掉清单上的项目,更重要的是参与其中的体悟。要让所有的人物与剧情都服务于制造‘体验’,从‘体验’中酝酿情绪。情绪与情绪的细节不断堆叠、累积,构成恋爱故事的主体……” 中场落幕的寂静间隔里,投影仪发出轻微的嗡鸣。光线随着舞台的帷幕缓缓落下,如落潮般从她的脸上退去。 昏黑之中,他分辨不出对方的神色,只能听见她短促的轻笑: “如果不是长谷部君点醒了我,我大约还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 “我吗?” “是的。在Tsuruya一起吃芭菲的时候,是长谷部君关于‘情侣互动’的假设使我意识到这一点。” 她点了点头:“正是那个时候,我察觉到自己思维的盲区——没错,只是一起坐过山车和去咖啡馆是没有意义的,只是面对面吃一份冰淇淋也是没有意义的。事件诱发的反馈,反馈引起情绪,最后的落点在于感知双方情绪的微妙反应。譬如——嗯,让我想想——譬如长谷部君在被我投喂了芭菲以后,笑起来非常可爱的脸庞;又譬如在长谷部君告诉我你也喜欢混合巴菲的口感的时候,我的心脏里浮起的那种愉快得有些异常的心情……” “您这么说、这么说也太……” 老师、她到底、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长谷部磕磕绊绊地开口,舌头打结,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接话,只能仓皇地转开话题: “……总之,能帮上老师的忙,是我的荣幸。” 荧幕上再次亮起舞台的灯光。 帷幕拉起,歌剧的第二幕已经开场,管弦乐团再度奏响悠长华丽的乐曲。可是仅有两名观众显然都没有观赏的心思。 一之濑葵的视线已经完全离开了荧幕,专注地转向长谷部。 大约是因为一面说话一面思考的缘故,她的身体也下意识向他的方向微微前倾。 微热的吐息掺杂着焦糖与牛奶甜蜜的香气,细密地扑在他的锁骨上。 “那么,长谷部君,接下来也请拜托你帮忙了。” “乐意至极——您需要我做什么?” “从现在开始,不要叫我老师了,敬语也不需要。” “欸?那我该……” “叫我的名字吧。” 她的声音听着很轻快:“长谷部,像普通的恋人一样,喊我的名字。” 长谷部怔怔地望向那双冷棕色的眼眸。 ……像普通的恋人一样。 幻梦般的喜悦,如同浮泛着虹光的肥皂泡一般吹起,轻盈地落在心脏上,窃窃地孽生出隐晦的、甘美的幸福。 于是滞涩的声带微微震动,缓慢地吐出叹息一样的微弱声气: “……葵。” “没错没错。” 一之濑葵满意地点了点头:“就是这样,长谷部,做得很好哦。接下来,我还想试一试……” 在乐句与乐句的间隙里,长谷部隐约听见布料摩擦时轻微的窸窣声。 是葵又往他的方向凑近了些。 糅杂的气息横亘在两人之间,和长谷部的大脑一样,成分一片混乱: 太妃糖浓郁甜蜜的气味,蜜桃汽水清甜的果香,葵惯用的洗发水的柑橘香气,巴菲冰淇淋的香草味,还有残留在葵的袖口布料上的、上个月由他买回来的薰衣草香型柔顺剂的气味…… 几乎晕眩的迷乱之中,柔软的、微冷的触感落在侧颊——长谷部猛地回过神来。 葵正在用指腹轻轻触碰他的侧脸。 尚在迷惑于对方的意图,长谷部已经下意识地微微俯下身,这样葵就不用将手抬得太高。 “……我想要尝试一些更细节的体验。” “细节?” “没错,那些更真实的、更具体的……曾经差点被我忽略掉、但是至关重要的小细节。” 葵的声音依旧和缓,却仿佛附加了催眠秘术的咒语一般,令长谷部的思维愈发混乱。理智仿佛散沙一般尽数崩解,落进耳中的言语含义也已经分辨不清。 “那些情侣之间经常会做的小事情,”他听见她说。“譬如说,近距离的对视、触碰……” 纤细微凉的指尖一寸寸地、缓慢地往下滑,从脸颊到脖颈、锁骨,在长谷部的小臂肌肤上牵动起一串令人战栗的、甜蜜又痛苦的刺痒。 “……然后是牵手、拥抱……” 属于葵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他的手背上,将那一小片肌肤灼热得发痛。 视觉受限的昏黑光线之中,其他的感官一瞬间被放大了太多。 长谷部能感觉到自己的每一寸脊骨都在轻微地颤抖。他克制着力气,缓缓地翻转手腕,轻轻勾住葵的指尖。 十指交迭。 离得太近了。他能清楚地看见那双棕色的眼睛,隐约闪烁着幻梦般幽蓝色的玻璃珠。 像是生怕吹破一朵单薄的肥皂泡,长谷部几乎屏住了呼吸。 “……还有接吻。” 女性的声音也像太妃糖一样,甜蜜、浓稠,几近蛊惑一般,轻轻的: “长谷部,可以吗?” ——可以吗? 想要回应的话语在唇畔打了个转。 比起等待着被诉说出口的言语,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更加坦率。 长谷部沉默着俯下头颅,用行动率先回应了对方的诉求。 唇瓣交叠。 干燥、柔软的触感,顺着神经末梢抵达大脑,在同时振起心脏猛烈的跳动。 耳膜鼓噪着轰鸣声,连歌剧乐曲的旋律也听得不甚清晰。 交错的唇齿间弥散着甜蜜的太妃糖味。 大约是跨越了无比悠长的时间,又或许只是短短的一触即分,对接吻并不熟练的两人终于微微错开唇。 一之濑葵向后仰折脖颈,大口地喘着气。 不过间隔一指的距离横亘在他们之间,空落落的,令长谷部无端地生出一点要失去什么一般的焦灼。 ……不够,还是不够。 “呃,长谷部,等我缓一下……” 尽力克制着自己的力气,长谷部动作轻柔地捧起葵的脸颊,再次垂首吻了下去。 舌尖撬开唇齿,汲取那一点隐约的甘甜。 比起方才仿佛试探一般的浅尝辄止,还要更加汹涌、更加深入。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 连绵的长吻一个接着一个。呼吸交错。犬齿用轻巧的力道啃咬、舔舐,将对方干燥的唇瓣濡湿。 分不清是因为动作太过用力,还是时间过于漫长,一之濑葵有些撑不住力气地向后仰倒,栽进柔软的沙发里。 于是长谷部也顺势俯下身,用小臂支撑着上半身,在葵忍不住错开脸换气的间隙里轻轻啄吻她的唇角。 任由自身被迷情的潮水淹没,在一片混沌不安的意识里,他下意识地用目光捕捉葵的眼眸。 清冷的蓝棕色下浮动着缭乱的水雾。 ——可是,那双眼睛里,分明倒映不出他的影子。 是仿佛幼兽一样,混杂着**与好奇的纯粹眼神。就算在这样看起来暧昧不清的气氛里,其中摇曳的幽蓝色依旧沁出意味鲜明的沉静与冷淡。 于是心脏在下一刻骤然冷却下来。 仿佛有乍起的彻骨寒风扫过,将潮热的暖雾吹散,裸露出其下掩盖的冷酷事实。 ……假的。 情侣关系是假的,约会是假的,亲吻也是假的——他明明不该忘记的,他明明提醒过自己的。 可是胸口依旧无法遏制地浮起刺痛。 他的葵,这世界上最聪明、最细致的模仿者,却同时也是最傲慢、最孤高的暴君。 明明可以彻头彻尾地欺骗他的感情、欺骗他的一切,可是却依旧秉持着真诚的美德,连最后的一点敷衍也不屑于给予。 这就是他所能抵达的、离她最近的距离了。 ——在这个呼吸交错的须臾里,长谷部无比悲哀地意识到这一点。 家庭影院的音响仍然在尽职尽责地工作,播放着莫扎特华丽舒缓的旋律。 缓慢轻柔的小广板。高雅美丽的伯爵夫人终于得知丈夫的移情别恋,正在舞台上反复徘徊,用忧郁的曲调哭诉着自己逝去的爱情。 i amor quache ristoro al mio duolo,a'' miei sospir……【求爱神给予我安慰,别再让我悲伤流泪……】 i amor quache ristoro,长谷部对大学上过的古典歌剧鉴赏课还有印象,当然还记得《爱神垂悯》的歌词含义。 ……o mi lascia almen morir。【……或者让我死亡。】 或者让我死亡。 已经无路可回了。在亲吻落下的时刻,自己试图掩盖的、逃避的、假装看不见的心意就已经**地呈现于眼前,成为记录在案的罪证。 甚至在意识清醒回来的那个瞬间,自腹中升起愈发灼热的饥饿感——他是应当被打入地狱的贪婪恶鬼,在知晓自己藉以果腹的爱意皆为虚假的时刻,便开始得寸进尺地渴望得到真的,渴望撕裂那层纤弱又坚固的透明障壁,渴望葵的眼神的的确确地落在自己身上,永远不要移开视线才好。 葵仍在静静地望着他,用满含着新奇**的目光,看起来几乎有些孩子气。 ——至少此时此刻离她最近的人是我,不是吗?长谷部想。不管是真是假,至少,能停留在她身侧的、能够被她偏爱的那个人,只有我。 这就够了。 酸涩的痛楚与几近扭曲的满足几乎盈满心脏。 他微微抬起头,率先开口: “还要……继续吗?” 嗓音出奇的低哑,令长谷部自己都感到有些陌生。 葵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指从双方相扣交叠的指缝间缓缓抽离。 原本温度偏冷的指尖被侵染上他的体温,正微微地泛着热意,落在他后颈的小片肌肤上。 一之濑葵伸出手,轻柔地环住他的脖颈,仿佛树木纤细的新枝拂过水面。 于是**的火焰被默许渡过这枝条,从一端燃烧到另一端。 两颗嗵嗵跳动的心脏,在这一刻同频共振。 长谷部近乎贪婪地将吻烙在葵的颊侧、耳根、脖颈与锁骨,俯身向下。男性的手掌从棉质的裙摆上滑落,力气克制地握住一节纤细的脚踝,向上压折。 ……Voi che sapete che cosa e amor, Donne, vedete, s’io l’ho nel cor.【女士,你们可知道,什么是爱情?谁能告诉我,充塞我心头的是否就是爱情?】 歌伶仍在尽职尽责的唱。 Sospiro e gemo senza voler, Palpito e tremo senza saper, Non trovo pace notte ne di, Ma pur mi piace languir cosi……【我叹息复呻吟不由自主;我焦躁而颤抖不知所以;我无法安宁不分昼夜;然而这般的折磨却也是最纯粹的欢愉……】 醺甜醉人的迷乱之中,不知道是谁的动作率先失控,草草打落茶几上的糖罐。 马口铁罐倾倒下来。糖果稀里哗啦地落在地板上,细细碎碎的,敲出丁零当啷的声响。 …… ……叮铃,叮铃。 是梦吗? 尖锐的铃声划破长谷部的睡眠。他迷迷糊糊地醒来,意识还陷在隐约熟悉的歌剧中。 叮铃,叮铃。 像自己的手机铃声…… 啊,不是梦。 长谷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从床边摸过手机,闪闪烁烁亮起的屏幕上,时钟栏显示着04:17的数字。 ……这个时间点能打进自己手机里的白名单联系人可不多。 大约是有什么急事吧。长谷部微微蹙起眉,摁下接听键。 “早安,一期先生,是有什么要紧的急事吗?” “抱歉这么早打扰你,长谷部。” 一期一振的语调急促,不复平日的从容:“但是我已经12个小时没能联系得上老师了。” “老师?哪位老师?”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方才传来一期一振低低的叹气:“抱歉,是我太心急,忘了把话说完。八月十五日晴子老师,你的第一任雇主——我现在人在外地,联系不上她。” 长谷部的心脏突地一沉。 “……晴子老师这阵子一直在独自一人闭关写作,这么长时间没消息,我实在放心不下。现在整个工作室只有你知道她家的位置,拜托了,请你帮忙去看一眼吧。” 无人在意的小细节补充: * 那个长得很像mrfz通行证外包装的东西,小葵家里是有的。她之前好奇的时候买来灌水当水球玩儿的。 * 小葵喜欢看的歌剧是《费加罗的婚礼》,很古早很合家欢很浪漫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爱神垂悯 第10章 你过得好吗? 身体感到寒冷,但是呼吸却灼热得发疼。 细锐的痛感如同像闪着光的电流在骨骼的缝隙里乱窜。眼睑挣扎着微微颤抖,却怎么也睁不开。意识混沌地沉浸在眼睑覆下的一片昏黑里。 ——大约是被魇住了。一之濑葵冷静地想。或许再睡一会就好了。 “……我讨厌你。” 在几乎令头脑晕眩的潮热与晕眩中,她听见有人呼唤她的名字: “一之濑葵,我讨厌你。” 清清泠泠的青年嗓音,干净、清澈,像松林山涧落下的流水,径直钻进一之濑葵的意识里。 于是几乎在下一个刹那,她已然知晓对方的身份。 “松本鹤助。” 隔着分不清是远还是近的距离,一之濑葵遥望着对方的面孔——像白鹤一样秀美的年轻男子,被自己亲手创造又厌憎的意识产物,《白羽鸟死在松树上》的主人公。 “你讨厌我么?”她平淡地点头。“那很巧,我也讨厌你。”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 对面的青年微微蹙起眉。 即使是名为“嫌憎”那样丑陋的情绪,若是浮在那张清秀的脸庞上,也犹然带着几分凄艳的脆弱,几乎令人心中涌现起无限怜爱——如果对面不是像一之濑葵这样寡情的家伙的话。 “我们对彼此的嫌恶正如镜面相对的双生,你我不是都清楚缘故么?”青年嗤笑道。 “是这样吗?或许吧。”一之濑葵耸了耸肩。“不过我可不清楚什么缘故,我还在寻找你说的那个东西呢——如果我知道的话,那么我早该把属于你的结尾写完,而不是在这里反复删改,一点也下不了笔。” “呵,还是写不出来么?” 松本鹤助的口吻讥诮,漫不经心的语调中隐约浮起一点挥之不去的烦闷与焦灼。微妙的烦躁腔调简直和最近连日写作卡壳的自己一模一样。 ——这就是所谓“镜面般的双生”么?一之濑葵眨了眨眼,思绪有些走神。 “……一之濑葵,你真的有在寻找那个所谓的缘由吗?” 松本鹤助仍在喋喋不休地诘问:“在一期一振向你指出‘世界之肉’的线索,难道你不是早就已经知晓答案了吗?顾左右而言他,对真正的答案视而不见,不愿意承认现实。明明你在做的事情只是逃避而已……” “你在说什么胡话。” 一之濑葵敏锐地意识到什么,下意识皱起眉,径直打断道:“武断的臆测罢了。” “真的是臆测吗?” 青年突然笑了起来。 松本鹤助有一双清澈冷淡的丹凤眼,抬头审视她时,目光锐利得骇人。 “——长谷部国重。你明知道的,一之濑葵,这就是属于你的答案,你要的缘由。”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事到如今,还打算装作不知道吗?真是可怜啊——哈,真是好笑,我甚至开始有些可怜你了……” 青年的目中浮起几分掺杂着怜悯的了然,神情甚至堪称优容。 “一之濑葵,你到底是在逃避我,还是在逃避那个叫长谷部的家伙呢?” 声气极轻的问句,却仿佛沉重的铁钉,将一之濑葵的四肢钉死在原地。身体僵直,一动也动不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年从容地敛袖起身,一步步地向自己逼近。 艳鬼一样苍白、美丽的脸,在她的瞳孔中逐渐放大,自那双凤目中流淌出几近实质的怨毒。 “你明明知道的,你这个贪婪的恶鬼……” 低低的絮语也仿佛令人不适的噩梦,萦绕在她的耳畔:“……在恐慌,在畏惧,不是么?明明享受着那段所谓伪造爱情一样堆砌在虚假之上的软弱关系,却又因此而憎恶着自己的软弱与动摇。直到最后,你也只能仓促地将自此孽生出的情感视作恶性的赘生物。啧啧,真可怜,事到如今,你却连亲手将其剜下也做不到——” “别再说了。” “哈。”松本鹤助咧开嘴,唇角向上扬。 令人不安的阴沉笑容愈发扩大,几乎如裂口的恶鬼一般。自他的眼中燃起熊熊的火光,衬得肤色愈发苍白如鹤羽,又像是在冷井里浸泡多日的浮肿尸骸,泛着幽幽的青。 “哈!真是可悲啊,一之濑葵。活该、真是活该!你那样自大又傲慢的家伙,正活该在这充斥业火的炼狱里反复徘徊不得解脱才对啊!” 青年终于发出尖利的大笑,双眼中竟笑出泪来。泪水是刺目的殷红色,顺着苍白的双颊流淌,在颊边留下两道斑斑的血痕: “你厌憎我,正因为你做不到,做不到像我这样纯粹的贞烈,你不敢像我那样在宴会力放下一把能烧干净一切的火。所以你停下笔,你滞阻我往我该去的命运行走,你这卑鄙的家伙——” 视野中似乎有火光亮了起来。 眩目的光亮遮盖了视野,连松本鹤助的脸也再不能看清,将目中所及的一切都化作斑斓模糊的色块。 在那凄厉而狂乱的大笑声中,烈焰腾得上窜,在四肢百骸间烈烈地灼烧。燥热、灼痛与说不上为何的烦闷心情一股脑儿地翻涌上胸口,一之濑葵终于忍无可忍,大喝出声: “——我说,住嘴!” 她猛得睁开眼。 砰,砰。 心脏还在高热的胸膛里突突直跳。 一之濑葵大口地喘着气,意识从记忆朦胧的噩梦中缓缓回拢。涣散的视野逐渐聚焦,隐约能从一片昏暗中分辨出卧室天花板上的吊灯形状。 啊,原来还在自己的家里……不对,我方才明明还在书房里改文章……然后、然后是…… 窗户被拉得严实,看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她下意识起身想要去摸索放在床边的闹钟,没想到甫一动作,头就开始突突地跳痛,手脚也一阵发软。 “老师,您醒了。” 床边传来了熟悉得令人恍惚的声音。 一之濑葵的动作瞬时僵住。 啪嗒一声。床头的台灯被人打开。 在昏暗的灯光中,她与那双薄藤色的眼眸径直对上视线。 “……啊,长谷部。” 葵干巴巴地开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嗓子肿得发痛,声音也沙哑极了,大约是咽喉有些发炎。 “早上好……呃,不,现在几点了?还有就是,唔,你怎么在这里……?” “下午四点,老师。” 长谷部的神色看起来有些无奈:“是一期先生喊我来的。他说您失联已经超过半天了,实在放心不下,所以让我来看看,结果我怎么敲门都没反应……恰巧您之前给了我一把备用钥匙,我就直接用它开门进来了。那时候您整个人都昏倒在书桌边上没有意识,真是吓到我了——啊,您先喝点水。” 长谷部用手背碰了碰放在床头柜边的马克杯外壁,确认热水的温度适宜后,方才递给葵。随后又拿起一旁的测温枪,重测了一遍她的额温。 一之濑葵还有些懵,捧着水杯愣愣地望着他的动作。目光触及长谷部眼角一点轻微泛红的血丝,她眨了眨眼,轻轻移开视线。 “烧退了一点了,但还是在发热。” 长谷部看了眼测温枪的液晶屏,又把手头的药盒递了过去:“粟田口的家庭医生早上已经来过一趟,给您打过针了。这是今天份的药,您记得吃——话说回来,诊断的结果是疑似过劳和营养不良导致免疫力低下引起的发烧。您同我说实话,是不是最近赶稿的时候又开始废寝忘食了?” “……” 一之濑葵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移开眼神,从长谷部的掌心接过味道苦涩的药片,一气吞了下去。 ——她甚至没借机发挥向自己要糖果。长谷部现在可以笃定,这段时间她绝对没怎么好好吃饭。 “这两天还是先由我来给您送饭吧。”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您现在大概还不是很想见我,但是出于您的身体考虑,还请允许我来访。” “……倒也不是不想见你。” 一之濑葵慢吞吞地偏过头望向他。 大约是因为刚刚醒过来的缘故,女性冷色调的眼眸中还残存着一点潮湿的倦意,朦朦胧胧地浸在昏黄的灯光中,含着几分柔软意味。 心跳又快了一拍。 意识到这一点,长谷部迅速地侧过身去收拾药盒,不去看那双漂亮的眼。 简直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一样。 “我只是……还没有想好。” 葵的嗓音沙哑。大约是因为嗓子还在痛,她的声气温和而缓慢。“很抱歉,长谷部。” “没什么好抱歉的,照顾您是我现在的工作。” 长谷部下意识地哽着嗓子回复,又在下一秒突然自觉语气太过冷淡,于是匆忙地低声补充: “……而且我早就习惯这样了。” 习惯了什么?习惯做一之濑老师的助理吗? 另一道声音在心中冷笑着。扪心自问吧长谷部,把信长文库的工作排期拖后,全天候地照顾生病的小说家,真的是你现在的职务吗?现在的你已经不再是一之濑老师的作家助理,调职后新签的合同里连相关的工作条款都一条没有,两个人之前的关系现在简直比国立海洋馆和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关系还要不相关。 ——那么,长谷部国重,你到底是以怎样的身份坐在这床边,注视着她、看护着她?难道是“葵的恋人”吗? 可是那不过是一场还没有正式宣布结束的角色扮演,就连写在纸上的时候,都要加上表示反语意味的双引号。不管是自己还是葵,他们二人本应对此心知肚明—— 想到这里,长谷部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半躺在床上的女性略显单薄的身影。 昏黄的灯光在沉默的二人之间安静地浮动。 她会对自己方才的话怎么想? 她会否定吗?会装作不知吗?或者干脆借此机会挑明关系,把这场早该在一年前结束的扮演游戏彻底画上句号呢? 心脏忐忑不安地跳动着。长谷部的胸口隐约泛起淤塞着什么的苦闷感。 果然,是时候该结束了吗?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等老师痊愈之后,大约也不会再见面了,如此一来现在能有个了断也好—— “长谷部。” 葵的声音低低地落进他的耳中,却是与他所想的话题无关的语句: “我不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你……有好好照顾自己吗?” “欸?” 见长谷部不说话,一之濑葵想了想,又换了个问法:“最近,过得好吗?” 出乎意料的问题。 长谷部张了张嘴,声带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淤塞着什么的胸口,在这一刻闷闷地胀痛起来。 ……他过得好吗? 恍惚间,细碎无关的记忆在长谷部的脑海里翻涌。 一期一振曾经私下告诉他,葵在出国前,还特意为他写了一封推荐信。 在你之前,晴子老师还从来没有特意为谁做过这样的事情。一期一振说。长谷部君是唯一一位呢,看来,她真的很欣赏你。 那个时候,一期一振已经凭借一之濑葵的新书项目成功跻身高层,成为信长文库的实际掌权人。水色短发的青年一如既往地端着礼貌得体的微笑,望向他的目光却蕴着他尚不能完全理解的复杂情绪:有坦诚的欣赏意味,又掺杂着几分看不出缘由的不甘与歆羡,以及一丝隐晦的、仿佛物伤其类的怜悯。 八月十五日晴子的赏识在出版业界无疑是一块金招牌。凭借那封推荐信,加之与一期一振的合作履历,长谷部从作家助理的岗位调职回信长文库本部,顺利地加入核心项目组,晋升的速度和同期相比要快了不少。 升职、加薪,接手更多、更大的项目,成为社内人人交口称赞的骨干,然后是新一轮的升职、加薪…… 不论是谁,大约都会觉得他未来可期、前景辉煌吧。 ……可是,他过得好吗? 遗落在公文包夹层里的糖果,再也没有机会递进那个人的手中。 也不再需要去关注Silviano新一季的限定口味巧克力,不用特地拐到旁边的街角去确认甜品店今天的随机单品是什么。从图书馆借来的冷僻书籍被一一还清,借阅栏里的名目却不会继续增加。午饭只需要做一个人的分量,同款的另一只玻璃便当盒安静地躺在冰箱的角落里。特意提前半年订购的昂贵可可粉原本打算用来做老师喜欢的巧克力布朗尼,现在也一同被放在便当盒的旁边,没有被拆开的机会。 仿佛生活的一半、甚至超过一半的分量都凭空消失了。 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强横地、硬生生地从身体里拆除,连清创与扫尾都吝啬地略过。于是只遗下一片废墟。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废墟在时间铸造的熔炉里焚烧殆尽,连骨骸也不剩下,全部化作烟雾般的幽灵。只是在深夜或者白天、在从过季的外套口袋里翻出一张糖纸折的小飞机的时候,那幽灵偶尔会突兀地浮现,牵扯起摧枯拉朽般的疼痛。 ……等意识到自己真的在购房合同上签下名字,买下了一之濑葵对门的房屋的那个时刻,长谷部甚至有些恍惚。 刚刚搬到新家的那天,他在门口站了许久,望着对面的门牌号发呆。 是在做梦吗? 如果真的是在做梦的话,为什么在梦里却总是见不到葵的脸庞呢? 啊啊,或许只是因为来的时间不巧吧。就像曾经的每一个白天一样,葵只是因为熬夜过度而睡得太深,还没有醒来而已。只要继续等待就好了,等到她睡醒的时候,就会打开门,看见对面的我…… 可悲的人。 心底里的另一道声音冷冷地嗤笑。长谷部国重,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么可怜又愚蠢吧——简直像个冥顽不灵的流浪汉,守着找不到钥匙的财宝箱,固执而无望地在原地等待着,宁愿在饥馁与风雪中死掉,也不肯就此离开。 ——可是,她还没有说结束。 另一个自己执着地反驳道。葵答应了我,她还会回来的。 现在她已经回来了。 她看起来比以前瘦了一些,身体状况也不如以往。长谷部有些忧愁地想。她到底是怎么照顾自己的,真是令人担心…… 可是她什么都不愿说,只是反过来问我,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最近过得好吗。 我过得好吗? 葵,我—— 长谷部猛然站起身。 葵刚刚喝完一口水,还维持着双手捧马克杯的动作,正仰起头,神色怔怔地望着他,像是某种被惊住不动的小动物。 “我……我去做饭。” 长谷部别开眼,生硬地转开话题:“您有什么想吃的吗?” “诶?现在吗?” 葵虽然看起来还有些困惑,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回答:“我都行,现在没什么胃口……” “就算没有胃口,那也要多少吃一点,得摄入营养才行。鸡肉杂炊,您看可以吗?您放心,我不会往里面加胡萝卜和芹菜的。” “啊?哦、好……” “了解。” 长谷部微微颔首,神色镇定地离开房间、关上卧室门。 只是向厨房走的时候,他的脚步仓皇,几乎像是在逃跑。 第11章 玻璃迷宫的九十九次邂逅 和长谷部预想的一样,一之濑家的厨房里空荡荡,几乎什么都没有。 大约是回来之后根本没在家做过饭,电饭煲的插头甚至都没插上。垃圾袋里倒是还有便利店饭团外包装的残骸,冰箱内只能看见几块零散的巧克力和奶油大福。除此之外的地方空空如也,毫无使用痕迹。 “……” 长谷部关上冰箱门,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外旅居的时候是怎么活下来的。 幸好自己家中在前几天刚刚采购完食材——这时候,住在对门的便利优势倒是格外显著了。 长谷部回隔壁从自家冰箱里取了必需的食材,再回到葵的公寓时,发现卧室的门已经被打开。葵正半倚在客厅的墨绿色布艺沙发上,捧着笔记本电脑和谁打电话。 “嗯……没事,现在不是醒了吗……长谷部在我家呢,他应该有和你说过吧?啊,昨天确实没吃饭……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一期一振,别问我前天几点睡的好吗,算我求你了,我真的不记得……” 大约是因为还在发烧,她的语气恹恹的,精神状态不算很好,甚至没有注意到长谷部进门的动静。 听到一期一振的名字,长谷部进屋换鞋的动作顿了顿。 他沉默地拐进反方向的厨房,拧开水龙头,开始冲洗大米和蔬菜。 葵的电话会议还没有结束。女性带着些微鼻音的沉闷声线透过哗啦啦的水流声,隐约传到长谷部的耳中。 话题似乎很快从病情转移到了工作。隐约能听见零碎的对话片段,大约是在谈新作的修改进度、档期还有多久之类的。 长谷部的心口无端地升起一些几近怨毒的嫉妒——不知道是对一期一振、对那本自己毫不知情的新作,还是对于那座正被葵枕在身下的墨绿色布艺沙发。 ……在他的记忆里,自己和葵上一次共处于客厅,还是在她的上一本作品刚刚发行没多久的时候。 彼时坐在那座墨绿色沙发上的人是他。 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的恋人关系,葵逐渐习惯了征用他的大腿当枕头,懒洋洋地半躺在上面,一面被对方投喂洗净去核的鲜樱桃,一面拿着手机浏览网页。 “诶,在看论坛吗?” 长谷部的余光瞥见她手机上显示的页面,难免有些诧异。 在他一贯的印象中,葵几乎不怎么使用社交网络平台,上次登录transBBS还是在几个月前。那还是因为三日月先生对于《人造星的巫女》写下的罕见长评引起社媒的广泛热议,她才出于好奇去看了一眼。 “唔……” 葵意义不明地回复了一声含混的气音,拇指啪嗒啪嗒地在屏幕上滑动,比起阅览,更像是翻找着什么。 是因为新作发售的争议问题而烦恼吗?长谷部一面思忖,一面持着果叉,仔细剔开一颗樱桃的小圆核。 这样的推测并非没有道理。毕竟不论对于信长文库、还是对于八月十五日晴子老师的书迷来说,这次发行的新作几乎可以说是争议不断、话题连连。 ——作为一名以芥川赏出道的文艺类小说家,晴子老师选择转型去写通俗小说倒也合理。但是谁能想到,在凭借《人造星的巫女》拿下直木赏之后,晴子老师这次干脆跳出传统文学的范畴,跑去写轻小说了呢?难道她的下一个目标是拿下本轻厉*吗?! 在长谷部受葵的委托把初稿交付给一期一振之后,信长文库的会议室连亮了两夜的灯。几位负责人争执得头发都掉了一地,到底也没有拟定出一个完整的发行计划。 要知道,作为以“传承经典、发扬艺术”为追求的老牌工作室,信长文库一贯以古典文艺与优质通俗文学见长。且不说他们至今还从未有过涉及轻小说发行领域的经验,光是此次出版对于品牌形象的影响,就完全无法通过现有的经验进行有效地预测。 不过……要是干脆放弃这本书的出版,授权给其他轻小说文库来负责吧,又多少有些让人舍不得。轻小说和传统小说的边界其实本来就很模糊——也有编辑如是主张——从文学性的角度来看,晴子老师这本新作的风格虽然较之以往的叙事处理更流行化,但也并非完全典型的轻小说,相比之下,其实更像是处在极为微妙的边缘地带上,往回扯一扯,似乎也不是不能发行嘛…… 毕竟,没人能否认八月十五日晴子在这本名为《玻璃迷宫的九十九次邂逅》的新作中呈现出的近乎炫技般丰满的文学魅力。不论是其极具感染力的描写笔触、宛如狂想曲一般波澜起伏的幻想系怪谈风格,还是主角二人牵动人心的细腻情感线…… 没错,“情感线”——这可是最重要的一点!自出道写作以来,这是八月十五晴子老师第一次涉及爱情故事啊!是那位被称为“就算让主角去操纵外星人飞船也不可能让主角谈恋爱的家伙”的八月十五日晴子老师! ——光是凭借这一点营销的噱头,就让人能预期发行后的市场会有多火热了。 出于各个方面的不同意见,针对《玻璃迷宫》的发行策划拖了又拖,在接近月余的反复争执后,最终还是由一期一振力排众议,敲定了最终方案: 将目前页数厚达1200页的《玻璃迷宫的九十九次邂逅》拆分成《初》《再》《终》三册,以“迷宫三部曲”为单独的系列名进行发行。初回同期推出两个版本,包括主打典雅设计的限量布面精装合卷版、以及不限量发行的轻小说风格简装文库分册版,以达到同时兼顾品牌风格与试水轻小说市场的目的。 事实证明,这样的方案确实极具眼光。 虽然关于“《玻璃迷宫》到底算本格传统小说还是轻小说”的争议自发售以来一直居高不下,但是分版本的策略确实恰好地兼顾了不同的阅读群体,而销量也证实了读者永远会为好故事买账。仅仅一周的时间,《玻璃迷宫》便以惊人的气势冲上了各大网站的新书销量前三,随后在第一的位置盘踞了月余的时间。在以文学版块的活跃程度出名的2205transBBS上,也达到了惊人的9.2分。 ——众所周知,trans的文学版用户可是以挑剔严格出名的读者群体。一方面有诸如三日月宗近之类的资深文学评论家与学者用户支撑起的高专业度文学评论风尚,一方面又有论坛严格的用户审核机制保障评分无法被网络水军渗透,trans文学版可以说是完全货真价实的无水分的审议之地,因而也被称作新锐作家证道之地。想要在此地获得一个超过8.5分的评价并非易事,而9.0往上的评分完全算是绝对实力的体现了。 虽然早已在前作中见证过葵的惊人才华,但是亲眼参与、见证一部这样优秀的新作诞生,对于长谷部而言,无疑是一次再度的震撼与惊艳。 “透明的、彷佛薄玻璃杯一般质地脆弱、纤细而美丽的故事。” 知名文学版块博主在新书讯息板块留下了如是的高赞贴: “……名为‘遥’与‘凛’的无性别少年于被诅咒的水族馆中徜徉迷失,反复相遇又错过,相爱又遗忘。鲸歌在文字构造的玻璃回廊中反复回响,耳边仿佛能听见水流动的声音,于是在近乎静谧的宁静气氛中品味到甜蜜又哀痛的青涩恋歌,像是游弋于深海的笨拙水母一般,我们也迷失在这片故事之海里。直到翻阅至尾页,也沉溺于那份溺水似的幸福与悲伤之中……” 这样不吝赞美的评价在论坛中并不算少数。但是一之濑葵的目标显然并不在此。她向上划拉了几下新贴和热门讨论帖,就非常没耐心地点进了搜索栏。 长谷部看着她飞快地输入搜索关键词: 三日月宗近。 ……啊,原来是好奇三日月先生的评论吗? 长谷部心下暗忖,面上却不显情绪,只是用果插挑起半枚去了核的樱桃,递到葵的唇边。 葵配合地张开嘴咬住果肉,眼睛还在一错不错地盯着正在转圈加载的搜索页面。进度条走到100%,很快跳出来最新的相关帖子。 也难怪这次三日月先生的贴子在版头那么难找。和上次关于《人造星的巫女》的长篇大论相比,这次的新书评价出乎意料的简短,并没有引起太大的议论。 “谄媚的文字。” 葵缓缓读出开头的句子。长谷部捏着果叉的动作微顿,下意识地望向她的脸。 女性微微挑了挑眉,神色如常地读了下去: “……为了避免误解,我需要强调,此处所陈述的谄媚性质与传统小说还是轻小说的体裁争议毫无干系,也并非出于贬义的批判。我只是出于读者的视角,在阅读中感受到一些微妙的谄媚意味,并试图解析其中的根源罢了。 “细腻的笔触、曲折的故事、纤细的情愫,文字中处处皆美丽、皆精巧、皆有章法。但也正是因为无一处不细致、无一处不完美,才愈发体现出作者于另一种层面上的微妙稚拙。比起对‘爱情’的感触,反倒更像是把‘爱情’当做挑战而写下的战书一般写下的作品。又因为生疏,所以只能模仿、总结、分析,采取最大众、最通俗、最稳妥安全的诠释角度,最终也毫不意外地造就了对于‘爱’这一议题的谄媚式结局——就像是对着新鲜香甜的苹果努力地捏造足够拟真的苹果蜡像,简直像是在隐晦又可爱地对谁赌气一样啊。” 读到最后,葵的脸终于皱成了一团。 沉默良久,她终于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话语: “这老头……” “在生气吗?” 长谷部有些担心地出声:“关于三日月先生的评价,需要我……” “谁在乎那臭老头怎么说——反正我都写完了,他爱怎么说怎么说吧。” 与话语中透露的意味不尽相同,一之濑葵的声线似乎有些愠恼地微微扬起。她把手机扔到一边,猛地从长谷部的腿上坐了起来。 长谷部熟稔地侧过身,任由对方顺势歪倒身体,斜倚在他的肩膀上。 水果的甜香气味掺杂着洗发水的蜂蜜香气,在女性耳畔的碎发间浮动,又一同从长谷部的肩头滑落。 “那么,葵自己是怎么看的呢?”长谷部开口道。 “嗯?” “这次新作的故事……或者说,故事的结局。” 他将盛着樱桃的瓷盘轻轻搁在茶几上,轻声询问。 在《玻璃迷宫》的结尾,迷失在水族馆中的遥与凛终于解开了回廊深处的谜题,冲破迷宫的诅咒,以“失去在水族馆里相遇九十九次的记忆”为代价,走出来水族馆,回到了现实的世界。 主人公们重新回到了现实生活的轨道之上。而那些在水族馆中孕育出的悸动、爱慕与恋心,都仿佛纤细美丽的谎花一般,在他们踏出水族馆的那一刻悄然凋零,再无结果。 “……你是怎么看这个结局的呢?” 他侧首望向葵:“我看论坛里的大家似乎都很好奇是不是还有后续。我也很想知道,在迷宫的故事落幕之后,回到真实的世界后,凛与遥……他们还会有新的可能性吗?” 葵安静地回望着他,下一秒,又轻轻垂落眼睫。 从晃动的冷棕色眸光中,长谷部隐约地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彷徨。 “什么是好结局、什么又是坏结局呢?” 葵的语调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对于作家而言,到底什么才是‘完满的故事’呢?一定要在彼此承认相爱或者不再相爱的那一刻定格,才算完满吗?如果否定这一点,那么又要到什么地步,才算真正的终结呢?嘛,其实想这么多也没有意义啦……在人物与故事被创作出来以后,未来的发展就不是创作者本人能控制的事情了。作者能够写下的,都不过是已知的既定事实,是那些塑造了人物‘当下’的‘过去’而已。至于未来这样的事情,我也没有办法未卜先知啊。” “啊,原来如此。” 长谷部笑了笑,声气温和地附议。“从这个角度来说,确实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呢。” 葵没有接话,只是又抬眸看着他。 她的下巴抵着他的肩。二人的鼻尖隔着不过一息的距离,安静下来的时候,能清楚地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从那双沉静的眼眸中,长谷部望见自己的脸庞。隐晦地忍耐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又在渴盼着什么一般,如同晃动的水波一般摇摆不定的面孔。 交错的吐息间,浆果的气息愈发浓郁。潮湿、微热,混杂着一点酸涩的甜香气。 他的目光停滞在对方沾染着樱桃果汁色泽的唇角。喉结无意识地上下咽动,自腹中升腾起格外熟悉的、令人焦渴的灼热。 “啊——对了,长谷部。” 气氛暧昧的沉默被葵率先打破。 她突然坐直身体,语气轻松地转向新的话题:“我突然想起来,下周在九州有一场《时代文艺》的访谈会,一期一振说最好还是去参加,但是我实在不想出远门……可以像上个月那次一样,拜托你代为参加吗?” “当然。”长谷部点头应下。 自从《玻璃迷宫》发售之后,针对八月十五日晴子的采访邀约如雪片一般纷至沓来。虽然一期一振有在努力贯彻一之濑葵坚决要求的“不爱社交、不爱说话、坚决不公开露面、最好完全不要理我”政策,但是多少还是有一些发布邀请是以他的身份也无权拒绝的。 若是在以往,一之濑葵大概还会勉为其难地配合出镜,不过这次的情况大不相同——肩负了“晴子老师的代理人”身份的长谷部宛如她的二重身,几乎完美地将大部分的邀约处理得仅仅有条。多亏他的功劳,葵和一期一振的工作负担一下减轻了不少。 ……只是,《时代文艺》似乎与信长文库的关联并没有那么紧密。如果葵不想去的话,其实直接找个理由推掉似乎也不是不行,为什么一定要派人去参加呢? 细小的困惑浮上长谷部的心头。 尚未来得及细想,下一个瞬间,鼻尖传来愈发浓郁的、浆果的甜香气味。 葵倾身凑到他面前来,与他额头贴着额头,极亲密的姿态。 长谷部轻轻垂眸,望见女性正侧歪着脑袋,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自己的神色,然后微微俯身,在他的唇角落下一个轻盈的吻。 ——葵最近似乎很喜欢做这种事。长谷部模模糊糊地想。说不清是奖励还是感谢的性质偏多,又或者是二者皆有之。 不管是自己做出了符合她口味的巧克力熔岩巴斯克,还是帮忙顶替出席了一场不得不去的访谈会,又或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容许她在牙医叮嘱的限额之外多吃一小块黑森林蛋糕……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彼此之间甚至不再说什么“拜托啦”、“多谢”或者“不必客气”“乐意效劳”这样的客套话语,只是自然而亲昵地交换一个吻。 腹中干渴而灼热的火焰将熄未熄,又在这一触即分的亲吻中摇曳着,再度燃烧起来。于是那些在脑海中尚未成形的琐碎念头又像轻烟一般倏然消散了。 他低下头,单手笼扣住女性的后脑勺,在葵的唇瓣意欲撤离之前,心无旁骛地、愈发深入地亲吻下去。 彼时的长谷部还尚不知晓,这竟然会是自己至昨天以来最后一次与葵共处一室的回忆。 ——如果那个时候再多留心一些、再多问一句,结果会不一样吗? 在那之后,他曾无数次地这样想。 如果那时能更加敏锐地捕捉到异常的端倪,清楚地开口询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去呢、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需不需要自己的帮忙呢,一切都还有能够转圜的余地吗? 可是时间只会残忍地向前推进,从不给予回头的机会。于是人们在无数个“现在”的时刻反复地咀嚼着“过去”,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成长为什么模样。 在长谷部出差回来的当天,一之濑家的公寓已经人去楼空。 曾经和葵在一起看书聊天、欣赏歌剧片、相拥亲吻的客厅,此时已然空空荡荡。墨绿色的布艺沙发与其他家具一样,统统覆盖在白色的防尘布下。他拎着Silviano的地方限定年轮蛋糕,在白色的布匹堆叠成的连绵小山之间接到了一期一振的电话。 ——为一之濑葵的离开做善后工作的负责人,还是一期一振。 当水色短发的青年从办公桌的文件柜里取出一之濑葵留下的信件,递交给长谷部时,那双蜜色的眼中含着几乎不加掩饰的怜悯。 可是长谷部已经没有精力再去计较这样的细节,只是急匆匆地拆开信封。 【长谷部,展信佳。】 她的字迹还是像在招聘展会上初见时那样,清秀有力,走笔时透露出一点漫不经心的潦草。 【既然新作的事都已经差不多收尾了,接下来我想出门走走,归期不定。 我知道,在这时做出这样的决定确实有些唐突,这一点真是抱歉。为了不影响到你接下来的工作安排,我拜托了一期一振全权负责接下来的相关工作,长谷部只需要处理工作室本部那边的事项就可以,希望没有给你添麻烦。 迄今为止,与你的合作都十分愉快。能够在长谷部的陪伴下度过这样一段美好的时光,对于我而言无疑是一段宝贵的记忆。等我重新回来的时候,大约也会有些额外的话语想要告诉你。如果你那时还想听的话,就请先给我一点时间吧。在这期间,务必好好照顾自己。】 长谷部捏着手中的信纸,一遍又一遍地反复阅读。 清晰的文字一个一个地烙进视网膜,几乎留下幻觉般的残影。大脑却仿佛完全失灵,根本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他的视线怔怔地下移,最后停滞在纸张的右下角——那里没有署名,只是斜斜地画了一小片葵叶纹,是一之濑葵常用的不正规署名方式。 黑色水笔做成的细小葵叶在空气中轻微地颤动。 大约是因为看得过久,感官在近乎窒息的晕眩中迷失了方向。天旋地转。意识纷杂不堪。白纸与黑字仿佛都揉杂在一起,在失焦中视野中如蜡一样融化,化成一摊灰蒙蒙的雾,迎面扑在脸上,泛着刚流过泪一样的潮湿水汽。 脸颊上传来被水蒸汽烫到的刺痛感。 长谷部猛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望向自己的手。 ……手中捏着的并不是信,而是煮汤粥时用的木勺。 眼前还是一之濑家的厨房灶台。浸透鸡高汤的杂炊已经煮得微沸,喧腾地扑着热气,在砂锅中发出响亮的咕嘟咕嘟声。 长谷部拧掉炉灶的开关,用厚毛巾裹着砂锅的手柄,将它移到案边放凉。 ——我明明是应该生气的。 他望着锅沿缓缓升起的白色水雾,迟钝地想。 仿佛无期徒刑一般漫长的、看不见头的等待。毫无征兆的告别。杳无音讯的旅程。至今尚未兑现的诺言。 我应该在重逢的那一刻就捉住她的手,质问她为什么偏偏对我如此残忍、为什么连一点欺骗的甜言蜜语也吝于施舍、突然离开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在信中写下的“想要告诉自己的话语”又到底是什么。然而、然而…… 他垂下眼,用厨房纸巾将手指上残留的水迹一点点擦干。 ……然而。 * 本轻厉:全称为《这本轻小说真厉害》,为电击文库每年的轻小说排行榜。 客厅沙发的内心os: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是绿色的了吗?我觉得我承受了太多.jpg ……总觉得结尾的风格很熟悉,写完读了一遍发现这不是冷脸洗内裤并感嘛!(由此可见本人的狗血烂俗程度之深(目移) 剧情发展到这里,好像有点狗血地酸涩了起来……为了防止连载期间的一些误会,我跳来解释一下,老师们想直接盲追的话可以跳过下面这段废话。 怎么说呢,这篇设定里的小葵和长谷部,都并非什么健康健全的性格。正如三日月所说,小葵的人格其实更偏向于“傲慢孤高、不近人情的暴君”,虽然并不是娇纵胡闹的类型,但是在许多方面都挺自我随性的(这一点其实和三日月的my pace属性也有点像,所以才会安排老爷爷多次出场来点破葵的小把戏,达到一个令小葵咬牙切齿着急上火的目的——正所谓同类相克嘛!(乐) 不过长谷部他超爱所以完全包容()就算偶尔酸涩起来会幽怨两句但是看到喜欢的人的脸就会迅速原谅所以完全恨不起来最后还是会溺爱(点头) 总之最酸涩的部分到这里就结束了!后面会甜起来的!在搓糖了!在搓工兵糖hq了! btw《玻璃迷宫的九十九次邂逅》的剧情是不是有点熟悉?其实我也是编完了才意识到自己捏他了什么……总之如果感受到dejavu的话可以在评论区无奖竞猜一下!等完结了我会来揭晓谜底—— 还有就是,我对出版行业的了解非常粗浅,关于出版发行的问题参考的是本人从事行业的一些经验移用以及市场现有的安利。老师们直接当成年人的童话故事看就好了,工作的事情莫要当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玻璃迷宫的九十九次邂逅 第12章 没有葵存在的乏味日常 “又下雨了啊……” 日本号单手叉着腰站在居酒屋的灶前,另一只手拎着浸在沸热汤锅中的笊篱,时不时地望一眼窗外的天色。 日暮方落。 黑田屋所处的商店街已经亮起灯光,各家商铺的夜景招牌也闪烁着斑斓的霓虹光彩。秋日连绵的雨水在窗玻璃上留下湿漉漉的水痕,将窗外的光彩融化成一片幻梦般的斑驳色块。 又是一个雨夜。 这样的坏天气,今晚的大约客流不会很大。虽然营收会受点影响,不过好处是清闲一些。连轴转了几天,今天好歹可以喘口气喝点小酒歇一歇了…… 这样想着,日本号提起笊篱,将沥干乌冬面倒进碗,递到吧台边唯一的熟客面前: “哟,长谷部,月见乌冬好了——” “啊,多谢。” 趁着等餐的间隙,长谷部正忙着处理公司那边传来的临时文件。他头也不抬地在键盘上匆匆敲完最后一行文档,方才合上笔记本电脑塞进公文包,伸手要去够放在吧台上缘的七味粉调料瓶。 一抬头,便看见日本号从后厨的存酒柜边里掏出一只酒瓶子来,满脸兴高采烈地转过头,冲自己挤眉弄眼: “嘿,大侄子,这可是我仅剩的半瓶浐土六農酿,趁着现在没人,要不要一起喝一点?” “……叔父。” 长谷部捏着筷子,额头青筋微跳:“现在还在营业期间,您这就开始喝酒,也不怕被博多念叨。” “哎呀,小博多还在楼上复习准备期中考呢,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今天又是下雨又是工作日的,客人也少,而且就喝一小杯,一小杯而已啦,嘿嘿……” 不容对方再开口推辞,日本号已经率先拎出两个小酒杯,自顾自地往里面倒酒了。 长谷部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只是最后到底也没说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接过日本号递来的酒杯。 酒的确是好酒。入口顺滑清爽,甘香浓郁。 日本号倚着柜台呷了半杯,惬意地眯起了眼,话匣子也顺势打开: “说起来,小葵又有好久没来了啊。” “……” 长谷部捏着酒杯的动作一顿。 他突然又觉得这酒不香了。 “……葵前阵子生病了,过劳引起的发烧。” 顶着对面的长辈故作不经意、其实闪闪发亮完全无法忽视的期待目光,他只能不情不愿地开口解释:“病好了之后她又在忙着新书的发售,大概是没什么空来。” “我的天,生病了?!真是辛苦她一个小姑娘——欸,不对,你怎么对她的动向这么清楚?” 隐约嗅到“有情况”的八卦味道,日本号的眼神唰得一下犀利起来: “你们俩之前……不是在冷战还是分居、呃、我也不清楚你们年轻人在搞什么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总之大约是类似分手的失联的状态吧?怎么会连小葵生病的内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工作原因。” “哈?工作原因?什么工作原因?” 见长谷部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日本号的兴致反倒上来了,伸长脖子凑到吧台边: “喂喂,大侄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总觉得有什么内情的样子,你倒是多说两句细节啊——啊,说起来,小葵现在身体应该好点了吧?生病初愈又在忙工作,这孩子也真是的,这么拼做什么,身体要紧啊……” 干脆将对面喋喋不休的唠叨当成耳旁风,长谷部没再理会自家的不靠谱长辈,只是埋头继续吃自己的乌冬面。 ……事实上,他对葵的现状了解也只有这些而已。 在葵突然病倒的期间,他主动申请了调班帮忙照料她。只是才过了三天,一期一振那边就反复来了好几次电话,客气又坚定地催促他早点回公司继续上班,说是晴子老师这边自己会请专人来照料。 仔细一算,在那之后居然也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一个月前,晚餐的地点还是一之濑家的餐厅,料理是和葵同款的清淡病号餐,坐在对面的也不是喋喋不休的居酒屋大叔,而是会一边吃饭一边安静地走神发呆的葵…… 多么短暂。 长谷部怔怔地望着捧在手中的味增汤碗,一时间有些恍惚。 三天,七十二个小时,二十五万秒。 然后再次回到没有葵存在的乏味日常。 时间从不理会人类的埋怨,只是毫不留情地按照标定的刻痕一点一点地向前走。身体新陈代谢,连同大脑中的记忆不断更新、不断忘却。于是连一个月前与葵见面时的光景都变得宛如晨雾一般稀薄,散发着幻梦似的、不真实的气息。 短暂到仿佛只要一但停止回忆,就会在下一秒从脑海中消失,什么痕迹也挽留不下。 只是想到这里,胸口就无法遏制地翻涌起酸涩的苦闷。 想要回到那个人的身边——渴盼的心意终究是无可奈何、无法掩饰地在这一刻彻底坦白——想要见到她,想要亲耳听见她的声音,想去当面确认她的状况如何,身体是否安好。 上次听新作的电台采访时,她的声音还有些哑。是没有及时吃润喉药吗?还是因为感冒还没有好呢?最近天气转凉,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增添衣物呢? ……一切已经不得而知。 只有一期一振的办公室里会时不时流出一点有关八月十五日晴子的消息,被周围消息灵通的同事们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抑或是工作时的信息资料,在茶水间、会议室或者下班后的小型饮酒会里到处传递。 ——那位很厉害的作家,对对,就是她,八月十五日晴子,不仅拿了芥川赏和直木赏,甚至还去写了本轻小说上了那年“本轻厉”排行榜。你有听到高层那边的消息吗?她似乎又要出新作了…… ——一期先生不愧丰臣书房已经内定下来的继承人,这次晴子老师的新作又是和他合作。好像从晴子老师出道开始,两个人关系就一直很好诶……新刊的名字?《白羽鸟死在松树上》,好像是晴子老师以前不曾涉猎过的历史向题材,真是令人期待啊…… ——诶诶,长谷部,你有抢到晴子老师的新书吗?我的天呐真是好恐怖的战斗,没想到有员工优先内购权限我都差点没抢上……什么?你抢到了典藏版?!可恶啊幸运的家伙……话说回来,晴子老师这次新作的发挥也超级有水准啊,真希望这本是我来负责就好了——喂喂,不要用这种“你也配”的眼神看我好吗长谷部…… “……长谷部?长谷部!” 一叠声的呼唤扯回了长谷部混乱的思绪。 “博多。” “呀!终于回过神来了啊长谷部,我刚刚还以为你的魂都飘进东京湾去了……” “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 长谷部有些无奈地捉住男孩子在自己眼前乱晃的双手。 “话说起来,你怎么现在下楼来了?期中考的内容复习完了么?” “当然!全部复习完啦!” 博多藤四郎双手叉腰,仰起脸冲长谷部露出一副得意的笑容。 “哼哼,区区小测验怎么难得倒我呢?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啦,小菜一碟~” “哎呀,可真是厉害啊,我们家博多。” 长谷部一面附和着点头,一面隐晦地瞥了眼角落里正手忙脚乱地藏酒瓶子的日本号,嘴角终于浮起一点笑意。他伸手揉了揉男孩子毛茸茸的发顶,想了想,又从手提包中翻出一小盒巧克力: “对了,你之前说想吃的榛子巧克力,我最近又买了一些。” “啊,是小葵姐姐上次分给我吃的那款!” 男孩子的眼神唰得亮了起来,欢呼着拆开包装:“没错,是这个!Silviano的秋日限定榛子仁巧克力——这个超级难买来着啊,可恶的饥饿营销和限定策略……” “哈,长谷部你瞧,小博多果然还是小孩子。” 日本号一面收拾着灶台,一面同自家一大一小两个侄子调侃:“小孩子才喜欢吃糖果,我们大人可是要大口喝酒的。” “喝酒有害身体健康!” 博多睁大圆圆的眼睛,瞪着日本号:“之前都说了叔叔您得少喝点酒啊——话说回来,今天您没喝吧?” “哈哈,没、没有吧……” “没有‘吧’是什么意思?” “就是应该没有的意思啦……” “应该?” 博多伸出食指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眼镜片上闪过一道雪亮的寒光: “那……为什么长谷部面前有个空酒杯?该不会是叔叔拉着他一起喝的吧?” “啊,这个,这个嘛,这个我可以解释的博多,你千万不要告诉日光他们……” “所以我猜对了,对吧?” “这个嘛,也不能说不对……” “……你们先聊,我去后厨仓库拿两个豆大福来。” 在叔侄之间的战火烧到自己身上之前,长谷部率先选择撤出战场。 他掀开布帘闪身躲进后厨的仓库,身后传来日本号故作夸张的哀嚎:“喂喂,长谷部我的好侄子,哎,你这就不仗义了吧!话说回来,为什么只有我喝酒会被博多唠叨啊……” “比起坚持健身锻炼健康饮食的长谷部,还是日本号叔叔更让人担心吧?”博多不服气地反驳道。 “嘛,这个、我之后会注意的啦?” “叔叔您上次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在二人吵吵闹闹的争执之中,居酒屋的大门被人轻轻推开。 悬挂在门边的铃铛摇晃着相碰,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有人吗?” 熟悉的、属于女性的声音。声气清淡而平和,随着屋外沾着微凉水汽的秋风一同被送入屋内。 “欢迎光临——” 日本号下意识地恢复了营业模式。在抬起头想要招呼客人的下一秒,他望着来人的面孔,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小葵?!哎呀,这也太巧了吧!啊啊,好久不见!” 第13章 欧亚潮间带生物图鉴 “是小葵姐姐!!”博多也欣喜地叫出声,小跑着冲到门边给了葵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好想你呀小葵姐姐!” “黑田先生,小博多,好久不见。”一之濑葵摸了摸博多的脑袋,朝屋内的日本号略略颔首示意。 后厨隐约传来什么东西打落在地的叮铃桄榔声。 日本号与博多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那是长谷部搞出来的吧现在该怎么办”的慌张意味,又随即齐齐转过身去,望向一脸茫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葵。 “哎呀!可能是我刚买的沙拉盆没有放稳,从料理台上掉下去了——过会儿我让博多去收拾一下,你先坐吧小葵。” 日本号连忙尬笑着找补,又忙不迭地帮忙将伞收好放在门畔,引着她到吧台边的常客位置。 ——是与长谷部的座位紧挨着的座位。 “这边的客人……是临时有事离开吗?” 葵正打算落座的时候,余光瞥见长谷部遗留在座位上的提包,神色有些踌躇起来: “手提包还留在这里,是忘记拿走了么,还是过会儿还要回来?我会不会坐得有些太近了?要不要我挪个位置……” “啊没事的小葵姐姐!” 博多捧着热毛巾与冰水送过来,热情地向她解释:“姐姐就坐在这儿吧不用挪,反正旁边那个位置是长——唔唔!” 话音未落,日本号已经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博多的嘴。 “——是长、长崎人。” 他迎上一之濑葵有些迷惑的目光,讪笑着接过博多的话茬:“哈哈……没事、没事的,小葵你随便坐。你旁边那个位置坐的是个从长崎来的老乡,刚刚有急事先走了。他和我说好了先把包留在我这,过会儿就来拿,你随便坐就行……那个,想吃点什么?先看看菜单?” 没等一之濑葵再来得及做什么反应,日本号已经飞速地抄起长谷部桌上没吃完的半碗乌冬面塞进博多的手里,小声吩咐他端到后厨让长谷部直接在那儿吃了算了在小葵走之前不许出来添乱,又先发制人地向一之濑葵推荐了自己最新研制的特别限定品双倍棉花糖巧克力玉子烧。 长崎人……和福冈人,也是老乡吗? 浅淡的疑问从一之濑葵的脑海中滑过,转瞬即逝。她的注意力完全被日本号推荐的“双倍棉花糖巧克力玉子烧”俘获,除此之外又追加了一份白兰地腌渍蜜桃奶油芭菲。 “说起来,小葵真是好久没来这里了啊。” 日本号一面从冰箱里取出鸡蛋,一面仿若无意地同她攀谈起来:“上次见面,还是刚刚回国没多久的时候吧……最近是比较忙吗?你们年轻人忙归忙,平时可一定要注意身体啊。” “唔,工作的话,最近确实是有些忙。最近有新书要宣发,各种各样的事情真是有够繁琐……” 一之濑葵拨弄着桌上装饰用的达摩不倒翁,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日本号聊着天。 室内灯的暖光在缭绕的烟火间柔和地浮动着。 疲惫感姗姗来迟,缓缓浸透四肢百骸。她缓缓放松身体,半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臂弯中,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呼啊……刚刚结束了一个单人采访,才有空来顺路吃个晚饭。” “哈哈。”日本号爽朗地笑了起来。“这么一想,简直和小葵第一次来这儿的光景一模一样啊。” “……啊,还真是呢。” 一之濑葵愣了愣,方才缓缓出声附和。 恍然间,思绪被对方的话语不自觉地引回旧时的记忆里。 那还是在长谷部刚开始兼任自己的“恋人”没多久时发生的事情。 彼时因为受到一期一振的恳切嘱托,她不得不亲自出席某场晚间电台的直播采访邀约。等采访结束,和长谷部一道从演播大楼里出来的时候,时间都已经到了深夜。两个人都没来得及吃晚饭,早就饿得不行,可是周围的餐馆又几乎都过了打烊时间。 正是在那时,长谷部提议,可以去他家中亲戚开的居酒屋那里简单吃个便饭,现在应该还在营业中。餐品的质量和口味都有口碑,位置也顺路,来去都很方便。 一之濑葵对此完全没意见。 黑田屋的主厨先生是位格外爽朗又诙谐的长辈。二人刚刚进屋的时候,他一脸惊异地向长谷部和博多反复确认自己真的没有喝酒喝出幻觉(“长谷部这小子竟然带了异性来我这儿喝酒?!”),随后又满脸好奇地向她打听了一番到底是怎么和自家大侄子认识的。 得知二人是同事关系后,这位黑田先生莫名地流露出一副颇有些怅然的神色,不过又很快振奋起来,热情地同她介绍起店内的福冈风味特色料理。聊到兴致高涨,他甚至颇为豪迈地拿出私藏的名产好酒请自己喝,长谷部在一旁拦都拦不住,最后反倒被日本号用他上中学时的陈年糗事揶揄得满脸涨红、说不出话。 小博多也是活泼爱笑的性格,时常凑到她的耳边,用九州方言的可爱腔调向她小声推荐菜单上好吃的甜点,也会在挖冰淇淋球的时候帮她额外多添一个大大的巧克力球。 在那样热闹的氛围里,一之濑葵吃完了一份烤青花鱼定食外加棉花糖玉子烧,愈发确信了自己的确是喜欢这家店的——或许是亲缘关系的缘故,黑田屋的料理也有着与长谷部做的便当相似的味道,是令人怀念的、温暖的食物气息。 “来啦,双倍棉花糖巧克力玉子烧和白兰地腌渍蜜桃奶油芭菲——” 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料理已经被主厨贴心地送到了桌边。 用于冰淇淋和巴菲的甜品匙放在边柜的第二层。一之濑葵起身正要伸手去取,抬眼便和日本号对上视线。 这位嗜酒如命的主厨正拎着支酒瓶站在案台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空酒杯,与她面对面地自斟自饮起来。 见葵正望着自己,他也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微醺似的眯起眼,自在地寒暄起来。 “啊啊,说起来还真是怀念啊,小葵的一次来我们店里的时候……” 说着说着,日本号的神色间流露出一点感怀的意味,又单手比划起来: “那个时候你就坐在这里,旁边的位置是长谷部。那小子还会帮你挑青花鱼的刺——嘿,那可真是少见呐,他自己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可没这么细致。我多调侃了两句,那小子还不让我说,明明耳朵都涨红了……” “毕竟,长谷部君是个很真诚的人。” 葵下意识地眨了眨眼,一面用甜品匙舀起一勺混合白兰地桃子果酱的香草冰淇淋,一面慢慢地说: “偏袒自己想要偏袒的人、厌恶自己想要厌恶的人时很坦率,想去做什么或者不想做什么的时候也很坦率。正因为性格如此,才总是学不会、也不屑于去学会那些隐瞒或者欺骗的小伎俩。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将这种原则贯彻下去……这样也挺可爱的,不是吗?” “嘛,倒也是。” 日本号愣了愣,又爽朗地笑了起来:“不愧是作家小姐,比起我这样的粗人,还是小葵总结得更到位——没错啊,那家伙有时候可真是有些率直得过分了。” 对面的女性低低地“唔”了一声,没再继续话题,只是继续埋下头,专心致志地挖冰淇淋吃。 日本号呷了一口杯中的冷酒。 他又瞟了眼后厨的方向,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硬着头皮继续捡起方才的话头: “实际上,在一年前、也就是小葵你刚出国的时候,长谷部也来我这儿吃过饭——啊,倒也不算吃饭,那家伙根本就没怎么吃东西,酒倒是喝了不少。说实话,我以前从来没看过他醉成那副样子,整个人就呆呆地愣在在那里,不论我说什么,都没反应……” 日本号轻轻搁下酒杯,眼眸中浮起一点温和又无奈的笑意: “……以前还觉得,那家伙已经长大了,已经成长为那种能够面不改色地处理好各种事情、成熟且优秀的大人了。直到现在再回想起来,我才意识到,我家的这个侄子啊,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把连刀鞘都没有的白刃,锋锐到对什么都真的不在乎的、只是无所谓的挥刃斩断罢了。对于这样过分刚直的家伙,不论是怎样的烈酒,都是没法让他忘却那些应当忘却的事情的。” 不知何时,一之濑葵已经搁下了手中的冰淇淋勺,正专心致志地倾听着他的话。 屋外的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 冷风不时沿着街道呼啸而过,将雨水拍打在窗棱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水滴顺着重力缓缓滑落下来,在透明质地的玻璃上留下一串串泪水般的湿痕。 “……我并没有指责的意思——小葵,我和博多都非常喜欢你——有的时候,我甚至希望你这样可爱的孩子能做我的侄女才好呢。” 日本号顿了顿,极轻声地问:“只是,我实在是有些好奇,那个时候的小葵为什么会突然决定出国呢?” 在日本号抛出那个问题后,后厨的方向随即传来细小的响动。 他轻轻侧头瞥了一眼。后厨出入口的门帘正微微晃动,隐约能听见长谷部半含愠意的吸气声,还有博多小声嘀咕着冷静点别冲动的气音。 葵坐在更远些的外侧,大约并没有察觉到那边的动静,只是安静地托着腮,正在沉思的模样。 吧台上悬挂式的装饰照明灯散发着柔软的暖色灯光,落进女性沉静的眼眸。 日本号一眼不错地盯着葵的视线,从那双有些放空的冷棕色眼眸中捕捉到一点浓雾般的怅惘。 “……《欧亚潮间带生物图鉴》。” 漫长的沉默后,葵终于缓缓地出声:“如果一定要说离开的理由的话,大约是这个吧。” “哈?” 日本号发出摸不着头脑的声音:“原因是什么?潮、潮间带生物?我应该没听错吧,抱歉,小葵刚刚是在开玩笑吗……” 一之濑葵的神色依旧平和,看不出什么开玩笑的迹象。 她再次拿起搁在一边的冰淇淋勺,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玻璃杯内搅动。透明质地的杯壁上挂着湿漉漉的水珠,残留其中的奶油冰淇淋已经化成了一摊甜腻的液体。 “那大概是《玻璃迷宫》,也就是我的上一本书发行后没多久的事情。初版的发售直面会地点选在了北海道。我不喜欢那种场合,所以最后是长谷部替我去参会的。在那天晚上,家中只有我一个人。” 沙沙作响的雨声里,只有女性起伏平淡的声线和缓地流淌在屋内。空气仿佛浸透了回忆里的某场夜雨,泛起微凉忧郁的潮湿气味。 “具体的原因……倒是不太记得了,总之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想把《欧亚潮间带生物图鉴》找出来看,却忘记了自己把它放在哪里——毕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书房内的资料全部是由长谷部负责打理的。很自然的,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让长谷部来帮我找书。” “可是,直到我喊出来他的名字,才突然意识到他并不在我的身边——准确地说,他甚至不在这座城市里。” 直到那个夜晚,一之濑葵方才恍然间察觉到这一桩事实:这是自从与长谷部成为“恋人”以来,他们第一次面对如此漫长的分别。 说是漫长,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夜晚而已。 但是自己却已经在无意识地怀念起被长谷部陪伴着的时光。 “如果长谷部在这里的话就好了——” 她低低地轻笑了一声,依稀可以辨别出其中自嘲的意味:“当我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我便已经知晓,到了不可以再这样下去的地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变得比预想的情况要更加依赖、更加渴望着长谷部的陪伴。 仿佛理所当然地依仗对方的帮助与付出,无意识地索取着、利用着甚至挥霍着他的纵容与忍耐。骄纵、天真且软弱,简直就是习惯于靠撒娇和耍赖换取糖果的小孩子。令自己感到陌生的模样。 在目光投向自我审视的那一刻,强烈的不安攫取了她的心脏。 “毫不顾忌地依赖着他人的人生,填补自己的人生的可悲未来……”她低声喃喃,比起解释,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我怎么可以变成那幅模样呢?” 一之濑葵绝不允许自己走向那样的结局。 日本号无言地望着对面的女性。 冷清平和的面容,令人联想起神龛中静默恒常的神像雕塑,其所诉说的话语也仿佛带着某种不可改变的笃定意味。 “……对长谷部而言,也是如此。”那神像张开双唇,轻轻地说。“他不应当停滞在那里。” 仿佛遮盖在眼前的迷雾终于被冷风吹散。 在那夜没有长谷部的空荡书房里,一之濑葵久违地回想起自己尚未与长谷部相识之时的生活。 独自看书、写作,定时定点去街角的便利店买便当和饭团填饱口腹,偶尔去找鹤丸国永蹭饭。一期一振安排的家政工人会定期上门帮忙打扫卫生,时不时送来难吃但能吃的营养餐。有时候她会在街头散步喂猫,在公园观察鸽子和乌鸦,或者去海洋馆看水母。 也有的时候,她会选择会去首都中央车站,在那里观察人类。 在临近车站的咖啡馆里有合适的靠窗位置,坐在那里可以一边吃招牌的芝士蛋糕,一边看一整天的人来人往。中央站的旁边就是这座城市最大的金融商贸中心,来往的大多是西装革履的上班族。在使用公共通勤的人中,极大部分的是还处于事业起步阶段的新人们。 年轻的新卒们拎着公文包脚步匆匆地来来往往,抑或是一边打电话一边小跑路过,眉宇间充斥着尚未被生活摧折过的蓬勃野望。 ——长谷部也本应是这样的。 朦朦胧胧的,一之濑葵的心中浮起微妙的错位感。 “……长谷部的才干,就算是我这样不喜欢与外人接触的人,也是能意识到的。”她说。“比起作家助理这份工作,信长文库那边才是更合理的职业路径——在刚开始签入职合同的时候,一期一振也是这样同他说的。” 助理工作在业界内几乎被默认为一份用于短期镀金的临时跳板。不论是在谁看来,信长文库的全职编辑都绝对是更好的选择。按照长谷部在刚入职时商谈好的工作规划,除了兼任一之濑老师的助理之外,他的工作内容还有至少一半的部分隶属于信长文库,以便于在助理职位解约后还能继续在信长文库本部留任——这既是一种补偿,也是一种培养。 “长谷部对于我这边的助理工作有些太过投入了。” 一之濑葵微微蹙眉:“到了《迷宫》撰写进度的后期,他几乎一直陪在我身边,文库那边的项目反倒是没怎么在参与。”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一样。”她说。“但是他不应当被束缚在那里。” “所以我必须离开,为了让他不在那里停留。” 窗外的雨还在下,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止歇。 落雨声连绵不断,顺着窗畔的缝隙细细密密地淌进屋内,淌进一片寂静的、暖金色的灯光里。室内灯的暖光融融地笼罩着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吧台,吧台的一端是葵,另一端是迟迟不能言语的日本号。 沉默了许久,日本号方才哑着声开口:“或许……小葵,我是说,也许、有可能,长谷部他……是心甘情愿地想留在你这里呢?” “……留在我这里?” 葵轻轻笑了起来。意识中有轻微的晕眩感穿行而过——不知是因为冰淇淋里掺杂的高浓度白兰地,还是雨夜中令人微醺的气氛——于是她不自觉地发出轻微的笑声,仿佛听见了什么荒谬或者天真的故事一般,转瞬即逝的、略显无奈的笑。 “我虽然有时也会被人评价为暴君或是孤高的独裁者,但也并非自负到目无一切的地步。无可否认,旁人的观点并没有什么错——我喜欢做幕后的国王、做世界的观察者,喜欢坐在导演的位置上操纵演员身后的提线,享受编排故事,也享受欣赏演出。” “留在我这样傲慢的家伙身边可不是什么好事。被观察、被询问、被挖掘、被参考,究其结局,也只是成为我的故事之中的一部分、抑或是模拟舞台沙盘上的小小一员而已。” 她松开手,任由冰淇淋勺滑落进敞口的高脚杯玻璃杯。 金属与玻璃相撞,叮的一声。 “——对于长谷部来说,那真的是他所追求的东西吗?” 一拍漫长的沉默。 良久,日本号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意外地……其实很关心长谷部啊,小葵。” “关心么?我只是觉得,到了该落幕的时候罢了。” 一之濑葵轻轻垂落眼睫,眸中情绪难辨。 “就像故事总该有结尾一样——如果人生可以比作是一场多幕剧,那么我也应当从长谷部的舞台上退场,为他换上新的一幕了。” 感觉日常向的黑田组蛮萌的,所以写了一点点>.< 这篇黑田组的设定是日本号一个叔父带三个大侄子,按年龄顺序是日光>长谷部>博多(家里最小的男孩子,卡哇卡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欧亚潮间带生物图鉴 第14章 我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之濑葵在店内没有坐太久。 她看起来有些兴致缺缺,把饭吃完之后就决定离开。 见对方一副缺乏休息的疲惫模样,日本号也识趣地没再挽留,径直送她出了门。 他目送女性的身影转过街角,消失在商店街尽头的雨幕中,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放下了门口的遮帘。 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他转过身,果不其然地对上长谷部面色铁青的一张脸。 博多敏锐地察觉到大人们之间的气氛不对,已经贴着墙根偷偷溜上楼了。男孩子轻巧的脚步声一溜烟地远去,一楼的大厅里很快就再次恢复了一片寂静。 只有黑田家的叔侄二人沉默地对视着。 “你现在……怎么说?” 日本号最先受不了这种沉重的气氛,双手环抱,搓了搓上臂,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看小葵主要也是为你着想,短时间里似乎也没什么想恋爱的意思。依我之见,不如先按兵不动,平时多创造见面机会多刷脸,温水煮青蛙,放长线钓大鱼,然后徐徐图之……” “笔记本。” 长谷部径直打断日本号的话:“之前葵丢在你店里的笔记本,在哪里。” “诶——哎呀!” 日本号也猛然想起这茬,懊恼地拍了拍脑袋。“我怎么把这件事忘了,刚刚应该还给小葵的……在收银柜的第二层第三个格子里。” “我去送给她。” “诶?现在吗?!” 没有理会对方语调惊诧的话语,长谷部动作飞快地穿好外套,从收银柜里翻出那本灰色的笔记本,塞进风衣内侧的夹层口袋里。 顶着日本号错愕又迷惑的目光,他掀开门帘,匆匆地跑进风雨飘摇的夜幕之中,难辨身影。 *** 平心而论,一之濑葵还是挺喜欢下雨的。 每当落雨之时,坠落的水幕就会无边无际地盈满天地。于是每一柄伞都成了全世界最小的屋檐,在天与水所连缀起的空气中吝啬地分划出一小片空白。那是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尚未被雨水侵染的小小王国。 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葵举着伞,步履轻盈地绕过路边的水洼,停下脚步,等待前方十字路口的红灯转绿。 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猝然顿住,变成有些踌躇的节奏,一步步地走过来。 她警惕地回过头。 路灯昏黄的光线穿过细密雨丝,虚虚地笼罩着那个人熟悉的身影。 额前煤灰色的发丝被水打湿成绺,凌乱不堪。其下那双眼眸在交错穿行的车灯中闪烁着美丽的薄藤色光彩,正直直望向自己。 “……长谷部?” 葵有些怔怔地喊他的名字。 余光留意到他的风衣肩头已经被淋得半潮,洇出深色的水痕。 他没有打伞。 可是本人却似乎毫不在意似的,只是自顾自地走上前,从濡湿的风衣里侧取出什么东西,向她递送过来。 ——灰色封皮的笔记本,边角还微微打着卷。因为被人仔细地贴身放着,所以仍然保持干燥完好的模样。 长谷部看起来稍稍松了口气。 “老师,我来帮忙送还您之前遗落的东西。” 葵仍然保持着举伞的姿势。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对方手中的遗失物,目光掠过那本灰色的本子,缓缓地向上移。 女性的眼瞳色泽偏浅,是几近玻璃质地的冷棕色,在灯光的映照下仿若两泓微小而幽静的深潭,倒映着长谷部被雨水打湿的狼狈面容。 然后微微踮起脚尖,有些笨拙地伸手把伞往上送了送,举在对面之人的头顶。 于是沙沙作响的雨声如潮水一般,从长谷部的耳畔向外退远、淡去。 在这片伞所笼住的阴影之下,他终于再次听见葵的声音。是沉静而和缓的,几近要令他的心脏感到痛楚的平和语调: “你还好吗,长谷部?” 她没头没尾地说道。“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长谷部定定地回望着她,沉默良久。 “……您总是这样。” 泄气一般,他终于垂下紧握着笔记本的那只手,挺拔的脊背也微微佝偻下去。 身体的距离得愈发近了,葵能清晰地望见他微微泛红的眼角,简直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 心口在这一刻蓦地泛起酸楚。 仿佛心脏的深处有一根极长的、极遥远的、不知道散落在何处的线,被不知是谁的手轻轻扯动,将原本明晰笃定的意志也拉扯得摇摇欲坠。 长谷部望着她表情细微的面孔,有些苦涩地微笑起来。 “您明明已经看出来了,不是吗?” 他突然伸出手臂,紧紧攫住了葵握着伞柄的手腕。 ——力道有些重。葵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的话语。 “您明明就是知道的,不论是遗失物还是归还东西什么的,只不过是为了能够正当地和您见面说话而寻找的拙劣借口——您分明已经完全看透了我那苍白又可笑的掩饰,可是却什么都不问,也什么都不说……” “有时候,真是分不清您到底是过于温柔,还是过于残忍。” 他几乎语无伦次地喃喃着。 “比起我的心意,总是最先看到那些自认为重要的,但是在我心中最无关紧要的事情。自顾自地做下决定、自顾自地把我推进世俗所谓的正确人生里……可是我明明不需要那些的,葵。” 什么加薪升职也好、前程远大也罢,如果能够用这些无聊的东西换来属于葵的身旁的那个位置,他都会心甘情愿地双手奉上,毫不犹豫。 “……金钱、名望、成功事业什么的,那种事情、那种东西,对我来说根本就一点也不重要啊!比起那些,我只是想留在您身边而已、仅此而已!” 颤抖的尾音在雨声中消散。 不远处的信号灯闪烁了几下,由红转绿。雨夜的街口一片冷清,通行道前仅有的两个行人也一动未动,站在原地。 一之濑葵缓慢地眨了眨眼。 意识终于从一片怔然里回过神来。从长谷部支离破碎的言语中,她捕捉到一点熟悉的端倪。 黑田屋的后厨传来的奇怪动静。遗留在隔壁位置的男士手提包。日本号略显古怪的神色。在居酒屋丢失的笔记本。恰巧的相遇时机。 一切都在此时此刻严丝合缝地串接了起来。 “……那个时候,在我和黑田先生聊天的时候,长谷部也听到了,是么?” 虽然是疑问句,但是她的语气却更像是陈述:“长谷部当时就在后厨,对吗?坐在我旁边座位的那个所谓的长崎客人,应该也是你吧。” “没错。” 长谷部承认道。“您和日本号的谈话,我全都听见了。那些话语……那就是你在留给我的信里说想要等回国之后告诉我的事情吗,葵?这就是你突然离开的原因吗?” 他听见葵轻轻地叹气。 不同于以往单纯的苦恼或是迷惑的情绪,仿佛有些无奈又释然的声气。 “很抱歉让你听到那些话,长谷部。”她说。“没错,这就是我欠你的解释——真是对不起,因为当着你的面时总是不知道该怎样说出口才好,所以一直拖延到了现在。如果让你觉得伤心的话,都是我的错。就算你恨我、讨厌我、诅咒我或者向我索要赔偿什么的,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我不需要道歉,也不需要什么诅咒和赔偿。” 长谷部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我只希望您能让我留在您身边。” 哪怕现实再也回不到那段甜蜜的、虚假的、梦幻般的时光,哪怕只能以助理的身份客气地称呼她为“一之濑老师”,哪怕再度回到那间熟悉的公寓的时候,心脏因为对过去的自己嫉妒得几乎发疯而剧烈地灼痛。 就算如此,能让他回到那里,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看着她也好。 葵又在叹气。 她伸出手,用指尖替他拂去落在眼睑上的那颗雨珠。 “成为无拘无束的人吧,长谷部。”她温和地说,“你是自由的。” “自由……” 长谷部迷茫地望着神色平静的女性。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为什么会这样?所谓地“自由”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脑海中突兀地回起尖锐的嗡鸣声。属于那根理智的弦简直快要彻底绷坏、断裂。 “……那我想要自由地选择留在您的身边。” 他几近哽咽地从颤抖的声带中挤出话语来。 “那个时候,在你生病的那个时候,你问过我的,你问我这一年我过得好不好——不好、完全不好,没有葵存在的人生一点也不好——我很想你,葵。在你离开的每一天,都非常、非常地想念你。” 他怔怔地松开手,任由紧握在掌心的笔记本跌落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几乎颤抖着捉住葵的另一只手腕,牵起,贴在自己被雨水濡湿的冰冷脸颊上。 “……我爱你,葵。” 身材高大的男性微微俯下身,竭尽温驯的姿态。 “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已经深陷于无可救药的爱恋之中了。” 葵依然沉默着,一眼不错地与他对视。 从那双冷色调的眼眸中,长谷部终于捕捉到一点怅惘的波澜。 “这就是为什么,你决定搬家做我的邻居吗?” 她终于出声询问道。“对不起,长谷部,对于我的不告而别。让你独自承受了这么多,并非我的本意。但是我……” “您到底在逃避什么呢?” 长谷部语调急促地打断了她话中未尽的转折。 就像是有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胸膛,将自己的肺部与心脏一同挤压成模糊的血肉。一瞬间,仿佛连呼吸都困难了许多。 “请您看着我吧——专注地看着我、或者只看着我就好。是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他迫切地追问。“是还有什么地方让您觉得不满意吗?难道您是在讨厌我吗?还是在憎恨我吗?” “……我从未这样想过。” “所以您爱我吗?” “……” “那么,您不爱我吗?” 长谷部俯下身去,又将身体压低了一些,几乎与葵贴着额头的距离。 被雨水打湿的灰色发尾渗出水珠,顺着他的额际缓缓滑落,缀在嫣红湿润的眼尾边,仿佛一颗摇摇欲坠的泪水。 “……别哭了,长谷部。” 一之濑葵忍耐般地闭起眼,微微偏头。 于是长谷部无声地微笑起来。 “您明明是喜爱着我的,不是吗?” 一拍漫长的沉默。 葵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 良久,她终于再次睁开他,回望着他: “……啊,是啊,长谷部,没错,我喜欢你。” 被长谷部紧紧握在掌心的手腕,正在极轻微极克制地颤抖着。 “我喜欢你,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要离开你——喜爱、眷恋、想要亲近,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冒出这样的念头,但是这又能怎样呢?如果只是因为这点多巴胺分泌带来的浅薄愉悦感,就要不计后果地冲进爱情剧的片场里,盲目地缔结这世界上最亲近又最软弱的关系,那么我、那么我们这样的所作所为,和凭借本能生存的野兽又有什么区别呢?!” 简直已经是无计可施了,她不得不在此时、在此地,如此狼狈地被迫坦白: “在我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恋心的时刻,我也就看见了那个如同狂兽一般濒临失控的自己,看见遥远处那即将如同山崩地裂一样脱了线的、无法预测的未来。那种几乎像毁灭、像灾难一样的事情……我绝不、绝不准许它发生。” 长谷部的眼眸中倒映葵的面孔,那双摇曳着冷焰一般的,怒气冲冲的双眸。 他突兀地轻笑起来。 仿佛在阅读完某篇荒诞派戏剧玩闹般的结局时所流露出的,掺杂着轻慢的不屑与隐晦刺痛的笑容。 “你在看轻我的爱,葵。” 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谁也不信,不论是一期一振、鹤丸国永,还是我,不是么?因为不打算把信任交付给任何人,所以决意独自一人坐在故事的幕后,所以随时准备着更换到下一幕的开场,等待着某个注定好的、可以干脆地抽身离开的时机……” 够了、真的够了、别再说了。葵想要厉声打断长谷部的话语,却在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时,被那双紧锁着自己的眼眸所震慑。 藤紫色的眼瞳中灼烧着煌煌的火光。 一时无话。 “……既然如此,那就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拿走吧。” 她听见长谷部继续说道。“如果还不足以让您信任的话,那就把我的人生全部拿走好了——我的不动产、我的储蓄金、我的信用额度,我的银行卡密码是您的生日,我的保险单受益人也填了您的名字,婚姻届上需要我填的那一半也已经写完了……如果要重新拟定助理合同的话,您看是写五十年还是六十年比较好呢?直接写上到死为止的期限也可以——啊,倒不如说,那样最好不过了。” “让我留下来吧。葵。” 长谷部的嗓音放轻了些,几乎是央求的语气。“请允许我爱您。如果您愿意接受我的爱,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不知道,长谷部。” 葵微微摇头。深呼吸。再吐气。“我从来没有设想过……” “可是您没有拒绝。” 他错身低头,强硬又轻柔地亲吻葵泛着些微凉意的唇角。 “只要您不拒绝我就好……请不要拒绝我。求您了。” 覆于那双藤紫色双眸之上的眼睫微微眨动着。于是缀在眼尾的水珠簌簌摇动,顺着颊侧滑落下来,残留的水迹宛若一道蜿蜒的泪痕。 “你……你才是那个明明知道的人,长谷部。” 葵终于无可奈何地开口。 她的指尖仍在无力地微微颤抖,任由对方的手掌从自己腕间滑落,力道克制又坚定地将手指插入自己的指缝。 掌心交叠,紧紧相握。 “……你分明清楚,我不忍心看你哭的。”她几乎是在叹息了。 *** 最后还是葵把长谷部送回了公寓。 用“送”这个词或许还是有些不够妥帖。更准确地说,是长谷部一路跟着葵走回了家。 他积极主动地接过了撑伞的任务,一路都亦步亦趋地举着伞跟在葵的身后,一直走到两人居住的公寓楼下。 “我说……” 葵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手中拎着门钥匙,有些无奈地望向仍然站在自己身后的沉默身影。 “……长谷部,你还不回家吗?” 她指了指对门的方向。“你身上都快被雨淋湿透了。按照正常的医学经验知识来说,不快些回去洗热水澡的话,应该很容易生病的吧?” 长谷部沉默不语,只是愣愣地望着她。 活生生是一块入了定的望夫石。 “喂……” 一之濑葵把手伸到他面前挥了挥。 好在这家伙还没彻底石化。他伸手捉住葵的指尖,又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掌心。 “葵……”长谷部轻声呢喃。“我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诶?” 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这家伙,脑子没有被雨淋坏吧? 葵有些担忧地抬起头,仔细检查着对方的神色。 简直就是像发梦一样的脸色。 仿佛在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一片甘美又易碎的梦境,盛满近乎不可置信的惶恐、又克制地想要放纵自己沉迷的恍惚神色。藤紫色的眼眸放空一样地穿过层层叠叠的迷雾,那样怔怔地望着自己。 于是她的心脏突然酸软下去。 “……恋人。”她也用轻轻的声气回答。“我们是恋人关系。” 长谷部的脸上又浮起像是在做美梦一样的微笑。 “是恋人啊……” 他张开双臂,将眼前之人拥在怀中,俯下身,眷恋地将头颅埋进对方的锁骨。 ——温热的、属于人类身体的触感。 是真的,真的不是梦。 他下意识地用头蹭了蹭对方的脸颊。 被雨水浸透的发梢还在滴水,顺着方才的动作滚落,一路蜿蜒着滑入女性的衣领。 ——又湿又冷的。一之濑葵被长谷部紧紧抱在怀里,动弹不得,只能无奈地胡思乱想着。长谷部的身体现在应该也很冷吧。 “所以说,先回去洗热水澡吧,长谷部。” 她轻轻推了推长谷部的肩膀,却反而被对方拥抱得更紧了。 “既然现在是情侣关系,那么我不要一个人回去。” 葵已经分不清他的语气到底是在恳求还是撒娇了。 “想去葵那边……可以吗?” ……说实话,一之濑葵想,她现在有一点后悔。 也不知道是应该后悔为什么今晚突发奇想要去黑田屋吃饭,还是后悔自己莫名其妙地坦白了心迹、承认了恋人关系,还是后悔自己一时心软,把长谷部放进自己的公寓,又被恳求着陪他一起去洗热水澡。 ——这个人是突然退化成小孩子了吗?为什么连洗澡都要有人陪啊? 仔细想来,好像每个环节都顺理成章,但是……所以说啊、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大腿从根部被人紧紧抵住,动弹不得。 脊背的肌肤被热水浸透,又被迫贴在浴室冰凉湿滑的瓷砖壁面上。潮热的身体被冰冷又坚硬的瓷砖硌着很难受,体内几乎满溢的酸涨感很难受,交感神经向大脑疯狂递送的欢愉官能也过剩得令人难受。 可是抗议无效——且不说就算表达了抗议,面前这个仿佛还在做梦一样自顾自的家伙也不会听。 实际上就连表达抗议的渠道也已经完全被堵住。 她的手指还插在长谷部湿漉漉的灰发中。弓起的脊骨勉强支撑起身体,不得不被迫仰着头,承受对方近乎啃噬一般缠绵而贪婪的吻。 别说是想要说话了,就算是想要保持呼吸,从现在的状况来看都有些困难。 ……当时就不应该太心软的。 在混乱不堪的思绪中,一之濑葵心中的后悔愈发浓重了起来。 如果有老师在阅读中注意到长谷部的发言里有一些敬语平语的错乱,不用怀疑,这家伙是故意的。情绪激动的时候会用更熟悉、仿佛回到模拟恋人时期的口吻说话,但是想要用尽手段说服对方的时候就会用敬语——这何尝不是一种勾引呢( 以及葵在告白时的发言,灵感来自于邱妙津的《鳄鱼手记》: “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明白我会爱你,像狂兽像烈焰的爱,但不准,这事不能发生,会山崩地裂,我会血肉模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我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