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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朱砂痣

作者:三下午锄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户部主事段绮正捋着胡子,姿态威仪,眼珠将在场监生左右扫视,对着王蕴章深深看去:“来下。”


    王蕴章心里一跳,自己与这位主事大人素昧平生,此番大庭广众之下点名,想必是自己品性出众,听着周边的窃窃私语,王蕴章按捺着雀跃快步前去。


    二人行至库房外,王蕴章清了清喉咙,正欲自报家门,段绮正却招手示意他靠近。


    段绮正压低声音道:“方才库房内发生了何事?与我细细讲来,不要泛泛而谈。”


    王蕴章看着段绮正翕动的耳朵、发亮的眼睛,顿觉失望,自己竟成了他搜罗闲话的耳目,只得苦着脸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段绮正越听越入迷,眉飞色舞,末了抚掌:“有意思。”


    王蕴章见他兴致大好,心念微动,趁机拱手道:“段大人,小生有一请求。”


    “唔——”段绮正仍沉浸在方才的趣闻中,神思飘忽,“何事?”


    “在下平生别无他好,唯独痴迷庖厨之事,每日必得养护厨具一番才能入眠。”王蕴章指了指自己乌黑的眼圈,“本次入后湖带厨具被千户斥责,幸得侍郎赵大人怜悯,厨具入了膳房。小生实在想念得紧,恳求大人能通融一二,容我前去瞧上一眼也好。在此拜谢大人厚恩了。”


    王蕴章说罢竟撩袍欲跪,段绮正吓得连忙蹲身搀住:“使不得,区区小事,何至于此。”


    闻此,王蕴章泪光闪烁:“大人,当真?”


    “当、真。”段绮正心中有些悔意,但说出去的话,一字一个唾沫钉,只能硬着头皮应下,艰涩道,“你那套厨具用料上乘,必定被膳长收纳。待我与膳长吩咐一声,晚间餐食后,容你前去一观。除你外,万不可让他人知晓。”


    王蕴章点头如鸡啄米:“在下谨记于心,不辜负大人苦心。”


    库房内,监生分成两拨,一拨与郎瑛划清界限,又在偷偷觑她一言一行,声如蚊蝇数落着郎家云端跌落的轶事。


    一拨团在门口,注视着不远处的户部主事段绮正、王蕴章二人,试图从动作、嘴唇的幅度解读二人关系。


    “王兄指了指自己的嘴,饿得要跪倒,却被段主事拦住。”粟满楼抻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一面指尖点着金桂的簿子,“主事道‘琼林,我与尔父深情厚谊,待我与膳长吩咐一声,晚间餐食后,容你前去一餐。除你外,万不可让别人知晓’。”


    杵在门口的监生们艳羡不已,后湖伙食仅能称得上能入口而已,和“美味”二字八竿子打不着,若是能够开个小灶,添点油水便是天大的恩赐。


    一见二人向着库房走来,纷纷作鸟兽散,众神归位,鸦雀无声,只是瞧见王蕴章那春风得意的样,众人更加认定粟满楼无虚言,户部主事段绮正和王蕴章关系匪浅。


    众人心头不约而同浮起一个念头:今夜定要悄悄尾随王蕴章去膳房,哪怕腆着脸,也定要蹭上小灶餐食!


    郎瑛左右的书案,随着她的落座,纷纷刻意拉开距离,嫌恶似地掸了掸案面。


    看着周围大出一圈的空间,郎瑛惬意地伸展胳膊、腿脚,随意向着周遭拱手致谢,隐约听到恨恨磨牙声。


    户部主事段绮正站在库房上首,向着新入后湖的监生们说道:“想必诸君皆知晓,这一个多月头等要事便是驳查黄册。”


    “黄册十年一驳查,驳查前朝廷昭告天下府、州、县编赋役黄册,一百一十户人家为一里,鳏寡孤独除外,称作‘畸零’,放置末尾。每里为一册,册首为一图。册子汇总成一本,进后湖的册子黄纸封皮,称为‘黄册’,布政司、州、县亦各存一本青纸封皮册子,顾名思义为‘青册’。”


    “内页用上等细绵纸造册,正楷书写。天下百端,军民灶匠等籍皆于其中,分上中下三等,上户富裕,中户自给自足,下户辛勤维持生计,下下户便是刚才言道的畸零户,附于册后。”段绮正拿起一本黄册,翻开内页继续道,“册中细明了人丁、事产,含旧管、新收、开除。旧管指十年前黄册人口、田产数据,是驳查的根基。新收是十年来人口增加、田地新置情况。开除是减少的人口田产。”


    “诸君定要细细核算,本次各地提交的黄册数据,在旧管的基础上,新收、开除,与最终数额是否一致。”段绮正眯眼笑,乐呵呵的模样,“黄册供圣上御览,切忌不可作弊、损毁、轻玩,否则将以‘弃毁制书律’处斩弃市呢呵呵呵……”


    众人默默吞了口口水,段绮正乐悠悠的模样看得心中发毛。


    段绮正简要交待了,如今虽法律严明,但仍有人包藏祸心,企图以“诡寄”方式将大量田产分散登记躲避差粮;又或者以“飞洒”手段将田产虚报、隐瞒;亦或是篡改户籍,动摇民心,务必要仔细查对,磨算明白。


    “每人五日领册二尺黄册驳查,若有疑处,随时与我等商议,若确存异情,加盖‘驳’字印,发回重造册。”段绮正捋着胡须看着众人,似乎已目见事毕后的圆满,“事在人为,唯望用心。静待诸君佳音。”


    一上午,书案上的黄册尚未清完,后湖库匠又挑来几扁担,算珠噼里啪啦声在库房中回荡不绝,如催命符般紧逼。


    监生六人一号舍,便是六人连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功劳尚不奢望,但求无过,挣个苦劳罢了。


    夏阳似炉火,爬上天幕,便炙烤起来,库房中监生们的喘息声渐渐重了,可抬头看看,又唯恐自己落了下风。


    再者,念着监生郎瞻的例子,无人敢松懈。


    段绮正端坐上首,倦了,便踱步于监生之间,细察进度,略作点评。


    遇见手脚慢些的监生,段绮正便注入慈爱目光,手掌轻拍肩膀,以示鼓励。若遇聪明机灵、手脚麻利的,则频频颔首,在桌角轻敲两下,以示嘉许。


    郎瑛号舍六人,被错落安排在库房内,她抬头看去,王蕴章、老监生、金桂被安排前排。


    老监生老牛推磨慢悠悠瞧着册页,再一下又一下拨着算珠。王蕴章则双手翻飞,算珠一顿推弄,看看结果,绞着头发,再一顿推弄,直至数据准确才吐出一口浊气。


    金桂乃朝鲜遣明夷生,本不该由外邦学子核算大明人口田亩,但据闻朝鲜特使曾觐见永乐帝,恳切陈情,盼习黄册制度以效上国。恰逢黄册十年之期至,特拨了金桂等夷生入后湖学习一二。


    段绮正对这个异邦监生颇多在意,频频点拨,似乎效果不大,干脆搬了个圈椅坐在他一旁,盯紧金桂的一举一动,不停轻拍金桂的肩膀以示鼓励。


    但似乎……金桂的压力更大了。


    身后忽有人踢她凳腿,郎瑛猝不及防向前倾去,前方那人行云流水般的算珠声戛然而止,周遭气压骤沉,但见袖口下修长的指节悬停一瞬,又缓缓落回算盘,复又拨动起来。


    郎瑛看着这人的背影只觉得眼熟,看到那人脖颈处的朱砂色的红痣,猛然想到那天迷晕裴停云后,他浑身赤裸躺在榻上,肤色白净如纸,只有一颗红痣扎眼,唯这粒红痣灼灼如血,恰似雪地里溅落的朱砂。


    噫吁嚱!驳查竟也与裴停云为邻,上天对她太薄情。


    后方又传来一声嗤笑,郎瑛侧脸看去,只见粟满楼正瞧着金桂的窘态暗自窃笑,连手中算珠的拨动声都与那笑声节奏相合,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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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人珠合一”的绝佳境界。


    郎瑛盘算完手中的一里人口数据,佯装放松向后一靠,粟满楼的算珠齐齐回落,唉声叹气重新盘算。


    *


    午时已至,监生们揉着手指,叫嚷着往膳房走去。


    王蕴章被一队人簇拥着向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赔笑走着,心里摸不准发生了什么事,一上午功夫,原本泛泛之交的同窗竟热情恐怖如斯。


    回首时,发现已远远将号舍其他人甩至身后,遂挥着胳膊催促快些跟上。


    同行监生提醒:“与其他人交好皆可,唯独郎初、裴停云万不可深交。一个是罪人胞弟,摸不准陛下事后会不会降罪,离远些总是好的。至于裴大公子,阉人义子,为人龌龊,不足与其交。”


    周围人压低嗓音:“小声些,被‘净街貂’听见,没好果子吃嗷。”


    王蕴章想着郎家二郎君的风姿为人,苦恼挠头:“可惜清汤燕菜了,无缘呐……”


    一听“清汤燕菜”,簇拥他的监生们互相递颜色:今晚,跟着他有清汤燕菜吃!


    郎瑛故意拖慢脚步,悄然混入另一组监生之中,目光扫过一张张陌生面孔时,她心头骤然一滞,竟在人群深处瞥见了阿兄的挚友陈冠。


    监生陈冠垂头丧气走着,别人与他搭话,他只有气无力地点头、摇头。


    郎瑛双手拨开一个个肩膀,悄然贴近陈冠身侧:“陈大哥,我是郎瞻的胞弟郎初。”


    失魂落魄的陈冠冷不丁听到“郎瞻”的名字,失控惊恐大叫,一把将郎瑛推开:“滚开!去死吧!”


    郎瑛踉跄后退,脸色煞白:“陈大哥,你与阿兄自幼相识,情同手足,怎么会……”


    周遭监生瞬间围拢过来,与陈冠同行的数人迅速将他护在身后,横眉冷对郎瑛,厉声呵斥:“休得纠缠!”


    “败类郎瞻,自行不义事,竟拉上陈兄垫背!”


    “你与郎瞻同等假模假样,内里腥臭腌臜。”


    “退开!”


    “滚!”


    ……


    言辞越来越激烈,恶毒的诅咒不绝于耳,层层叠叠,如扑灯飞蛾,如浪涌将她团团围住。


    陈冠是阿兄最亲密挚友。


    难道,


    阿兄……他真的犯了错?


    他是,


    罪有应得吗?


    一张张面孔狰狞着、嘶吼着“死有余辜”,日头到了顶,郎瑛的气血似乎褪到了地底,浑身冷得要命,她仰起脸,沐浴烈日的暴晒,但是没有一丝热度。


    阿兄的话似乎犹在耳边:“待四个月的黄册驳查结束,我只盼着两件事,一件是背着你出阁上花轿。一件是去地方赴任。”


    不会的,阿兄一心为民,又为何会舞弊,做奸佞小人?!


    额头一阵晕眩,郎瑛身子晃了晃,她恍惚的睁开眼,天地一切血红,冰凉的液体在脸上流淌。


    眼前,陈冠弓着身子,声嘶力竭地大口喘息,眼中满是惊慌,手中攥着石头。


    手木然地擦去额头的水渍,手掌一片暗红。


    周围的喧哗瞬间停止,人群自动开道,裴停云冷着脸走来,慢条斯理地走至郎瑛身前,目中是满足的幽光。


    裴停云袖中抽出一方白帕,不容抗拒地按在郎瑛的额头,讥诮道:““知道我如今看你,像看什么吗?”


    “你像是一条不如狗的纸虎。”


    裴停云指尖力道骤增,帕下鲜血汩汩涌出,顷刻浸透素绢:“我曾经视你为敌,现在却觉得,竟为了你这等忍受叭儿狗们狂吠的货色,耿耿于怀多年,实乃平生之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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