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宁惊讶地看看卫仁礼,摆手示意自己去意已决。卫仁礼不好问她去哪里,想起来时看见店门口就有一串奶茶店,于是指定褚宁不要离开这个广场范围。
她拉着褚宁说话的时候雷诗然说:“说什么呀?”
卫仁礼刚要张口,是褚宁转脸对雷诗然说:“你要说什么的话就要直说。趁着现在机会难得。”
褚宁说得认真,像是给小朋友上课,雷诗然没吭声,等褚宁一走,她转过脸来看卫仁礼。
卫仁礼在看向门外,透过玻璃门望见褚宁就老老实实地站在不远处的广告牌下拿出手机看,再看四周人流密集,这才把脸转回。
“她觉得你找我应该是心情不好……发生什么事了吗?”卫仁礼喝了一口奶茶顺带遮掩表情,有时候奶茶就是用来干这个的。
又是好一阵的沉默。
雷诗然挑着面条往蒜香小龙虾的汤汁里搅和,一根一根地放进去再一根根地挑出来吃掉,吃到第五根的时候实在撑了,说自己去上个厕所。
雷诗然撑着桌子起来,卫仁礼给褚宁发消息:“在做什么?”
褚宁发来一张对着奶茶的照片。
卫仁礼终于放下心,等雷诗然回来说话。
时间的维度被拉得很慢很慢,一件事要掰开好几天来看清,但这就是卫仁礼现在能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多了解一些事情,仅此而已。
为了方便,在刚进来的时候,她和褚宁点的是一样的饮料,点的是三分糖的果茶,里面有蔓越莓和草莓的果肉,挤压碎了在舌尖,似乎是品种原因,也似乎是放了一顿饭的时间口感变差了,有点泛酸,她撂下奶茶再打开手机看褚宁点的奶茶,是芋泥红糖椰果奶茶,在夏天显得很醇厚,光看一眼标签就觉得有点甜腻噎嗓子。
雷诗然回来了,朝褚宁的方向一抬下巴,犹豫着,卫仁礼就点头补充说:“初中同学。”
“初中到现在还有联系,关系很好吧。”
“还行。”卫仁礼喉咙里含糊着,时间一模糊,关系也模糊了,如果她对雷诗然说她去褚宁家里睡过觉,那雷诗然绝对不会相信比“还行”程度更陌生的词。这已经是距离最远的词了。
雷诗然坐下:“这家还挺好吃的,改天到时候团建我们一起来吃!”
这位漂亮的学姐忽然换上了佯装大人的官方口吻,又莫名地说起了学生会的八卦,笑呵呵地谈到这顿饭,从脸上看也没有什么阴霾,整个人忽然成了个无缝的蛋,卫仁礼哪怕知道沈毓鸢的事情,今天也拿不出任何一句话来刺她。
她尝试着筹措语句,又觉得自己即将说出来的话有点陌生。
“雷诗然,你今天有话对我说吗?”
一桌残羹冷炙,有吃剩的生菜叶子,断了半截的面条,堆满的虾壳,隔开卫仁礼和雷诗然的视线。
雷诗然笑笑:“你觉得我要说什么呢?”
“我们是朋友吧?学姐?如果你觉得难过,你可以向我说。”
“哪怕你帮不到我?”
“哪怕我帮不到你。我也希望你诉说……”卫仁礼保持着克制,但知晓了某些信息有时候意味着诅咒,她发觉自己也很难以一个普通朋友的平常心来对待,于是话锋一转,“如果你希望我通过某种方式帮到你,那我就像你的诸多前女友们一样,只不过是你的工具。”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这样说,”雷诗然苦笑,“所以啊,我无话可说。”
“沈毓鸢怎么了?”卫仁礼不介意直接挑破。
雷诗然吃惊地抬起头,卫仁礼冰冷地注视着张皇失措的雷诗然。
好半晌,雷诗然说:“你说得对,我没有办法放下。仇恨也是在意,我没办法不在意。你帮不到我,我无话可说。”
卫仁礼深吸一口气:“沈毓鸢找你复合吗?”
“怎么可能,她都结婚了,还生了孩子。”
“你还有她好友,知道这么清楚。”卫仁礼讥讽两句,又紧接着住嘴了。
雷诗然的气压越来越低,像是被她每一句话都戳到肺管子,现在已经彻底成了个筛子,身上冒着陈年的淤血,一声不吭,没有辩解。
卫仁礼即便有点恼火,却还是记得自己不是来把雷诗然逼死的,她合目思考一会儿,确定了今天她是知道雷诗然通宵唱歌的事情,于是问:“你唱了一宿歌,也没解恨吗?”
“我只是唱歌而已。”
“走吧,我们去唱歌。”
在雷诗然有点无措的眼神注视下,卫仁礼给最近的KTV打了电话问有没有小包间,打电话的时候她竖起手指让雷诗然噤声,打了三家才定好一个现在空着的小包,拉着雷诗然就往外走,顺带招呼褚宁。
褚宁还站在广告牌下,几次循环下来,卫仁礼都担心褚宁头顶的广告牌忽然像灾难片里一样嘎嘣一下掉下来把褚宁砸成肉酱,还好没有发生这种不讲道理的事情。
她牵着雷诗然的裤腰带把人薅在身边,拉着褚宁说要去附近唱歌。
褚宁也好脾气地顺从这个安排,唱歌也好,来吃饭也好,帮着换衣服也好,褚宁都同意。
雷诗然心情郁结本就没有很多话,但被人扯着裤腰带走还是拉不下脸,挣扎着躲开说想回学校去,刚低声说了一句,就被卫仁礼瞪了回去。
卫仁礼一瞪,连褚宁也不说话了,只等到了KTV褚宁说去洗手间,才偷偷说卫仁礼有点吓人。
卫仁礼却没办法,她心想可能世界上的规则和体面有时候都不是最直接的,最直接的就是她下命令然后别人如果不是比她更硬,就会低头服从。
解释不解释都没必要,她只有一天时间,强硬一点若有效,就强硬下去吧。
“吓到了?我平时就是这样的……”卫仁礼说。
褚宁咋舌,擦擦手不敢吭声。
她怕真怕褚宁吓到,补充说:“开玩笑的,她不肯老实说,但我觉得情绪总得有个出口……你呢?你有想对我说的话吗?今天对我说什么都可以。”
她还记得那个告白的彩排,褚宁如果想在这儿排练,她不介意。
褚宁笑:“什么呀,明明是我早上刚从公司出来,你就出现了,然后你就一直带着我跑……我今天没有想过你会出现的,我哪有藏起来的话和你讲呀!”
合情合理。
卫仁礼说:“那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褚宁好奇地探过头,眼睛亮亮的。
卫仁礼想了想:“我明天再告诉你,到时候你就知道我为什么忽然来找你了。”
“不能今天说吗?我会保守秘密,保证把你对我说的话全带到坟墓里去的。”
“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就把你从楼上丢下去。”卫仁礼语气严肃,褚宁连忙给嘴拉上拉链。
卫仁礼也给自己补了个拉链:“我刚刚说的就挺不吉利,呸呸呸。”
团购套餐还带了个果盘,卫仁礼和褚宁跟在服务员后面进门,雷诗然已经点好了几首歌空放着伴奏,握着麦克风靠在沙发上愣神。
卫仁礼看了下歌单:“怎么都是伤感抒情的?”
雷诗然:“不然怎样?给你俩点情歌对唱吗?”
褚宁刚要说话,卫仁礼一胳膊肘把她按在沙发上,选了几首扯嗓子大喊的,一路插队往上,把麦交给雷诗然:“你骂她。”
“我骂谁啊?”雷诗然失笑,“多不文明,你是这种人设?”
“骂沈毓鸢,我听说你在她婚礼上发过疯。”卫仁礼调音量,褚宁弹起来要说什么,卫仁礼叉了一块哈密瓜堵住褚宁的嘴。
雷诗然说:“那太不体面了。”
“你是这种人设?”卫仁礼回敬。
今天她已经彻底颠覆自己的人设了,她恬淡,自律,努力,克制,平静,今天却像是出门喝了二斤鹤顶红随地大小喷,虽然看似没有攻击性,对雷诗然这种比较熟悉她的人来说已经很刻薄了。
但这也是卫仁礼。
或许是,褚宁所听说过的卫仁礼。
雷诗然说:“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她有她的选择。我只是……不理解。”
“不理解什么,不理解别人为什么要伤害你吗?”
雷诗然张口结舌,卫仁礼重新扎了下头发,拿起话筒说:“雷诗然,被你断崖分手的人又做错了什么?她们这会儿有没有可能也在KTV唱着为什么。”
“卫仁礼,你把我叫过来就是要羞辱我的吗?”
当着褚宁的面,雷诗然觉得难堪极了。
卫仁礼说:“是的。”
“你——”
“但我是你的朋友,我知道你一边伤害别人也一边攻击自己。在我攻击你之前,你也已经承认你是个渣女了……现在,你把攻击性表达出来,别人骂你,你活该,你受着。所以你现在应该大骂沈毓鸢了,她活该,她受着。痛苦如果憋着,就会传递给别人,这东西是很贱的,你观察痛苦,痛苦就会裂变繁殖。我们是朋友,我不要你痛苦,我要你愤怒。”
卫仁礼握着话筒慷慨陈词,仿佛她是一场婚礼的司仪,每句话都传出阵阵回音。
婚礼上的新娘自己被甩了,窘迫而仇恨地看着旁若无人的司仪,旁边还有一个叫褚宁的观众,见证了她的笑话。
然后这场笑话被一连串雷诗然听不懂而褚宁大惊失色的嘉水县脏话覆盖了。
“沈毓鸢你xxxxx……”
一气呵成,卫仁礼示意雷诗然也拿起来说。
“你不会说脏话的话我教你说。”卫仁礼鼓励。
而雷诗然傻了眼,憋了半晌。
卫仁礼破碎了自己的人设,转过脸看褚宁:“吓到了?”
褚宁点点头又摇摇头,局促地把手插在腿缝中缩成鹌鹑。
“我就是这样的,你听说过的我,大概就是这样。”
“诶?”褚宁愣了愣,卫仁礼也呆了一下。
这次的7月25日,褚宁好像还没说过“我之前听说过你”之类的话吧?
卫仁礼也恍惚了,她敲敲脑袋,把话题转回到雷诗然头上:“你连骂她都不舍得,什么狗屁仇恨,你就是还爱。”
“没有!我不爱!”雷诗然像个幼稚园小学生一样反驳,站起来拿着话筒就语塞了。
卫仁礼跌在沙发上,她今天很不像她,她已经很多年不说脏话了,她几乎有点忘记她自己是从什么样子走过来——但这是她,被褚宁听闻的坏东西,披上浪子回头的好学生的皮过了这么久,她几乎忘记自己为什么出发。
就是在这样愤怒,愤怒到没有一句脏话可以表达心情的时候,她成为了现在的卫仁礼,选择了用文明的语句寻求知识,来解答心里的未知。
她闭上眼,指挥褚宁:“她嘴里没有脏话,你教她说几句嘉水话,免得污染文明人的普通话词库。”
冷气吹着汗湿的T恤和短裤,卫仁礼闭着眼,褚宁倒是没吭声,雷诗然说:“沈毓鸢你全家死光光!”
卫仁礼鼓鼓掌。
褚宁不明所以,只好跟着鼓掌。
包厢里一片热闹,雷诗然握着话筒哽住了:“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还真的有效。
要大喊让别人去死,雷诗然大概就不会憋着让自个儿死了。
想让什么东西死的愤怒,从自己体内挪出去,挪到虚空中,挪到音浪阵阵,话筒放大了音量,卫仁礼长出一口气,握住褚宁的手。
褚宁愣愣地靠近,在雷诗然蹦出的其他诅咒声中把耳朵贴向卫仁礼。
“明天我会对你说我想说的话。”
褚宁干涩一笑:“能今天说给我吗?机会难得。”
“那我先说半句。”卫仁礼睁开眼,看雷诗然骂得忘情,偏转脑袋,贴在褚宁耳边。
“什么?”
“本来,你和我无关,我也不关心他人,我只要满足自己的愿望就足够了。”
“啊?”
没头没尾的一句。
卫仁礼又闭上眼休息,因为胡彤彤姥姥的事情,她希望循环继续。
因此,今天许下的又是空头支票。事情会翻新重来,而情绪透支出去却很难一时半会儿恢复,生活变成环状,卫仁礼仍然在绕圈跑,并未休息。
她有点累了。
“然后呢?”褚宁喋喋不休地追问下半句。
卫仁礼笑笑:“如果到明天,我就告诉你。”
“那你再说四分之一句……”褚宁讨价还价。
“你开始熟悉一个人,就很难置身事外,她身上发生的事就变成你的事,社交就是这样的……别的事情也是这样,掌握了信息就负起了责任。”
“我听不懂诶。”
“严格意义上说,我对你不负有责任。但我觉得,还是要做点什么比较好。”
褚宁更听不懂了,不甘心地低头抠手,过了会儿忽然拉起卫仁礼的胳膊往包间外走:“我现在有话对你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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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