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那套关于漕运的“乡下把式”被女帝黄瑶臻采纳并交由相关部门讨论后,我在宫里的日子,就彻底不一样了。
以前,大家看我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走了狗屎运的藏书阁扫地的”,带着点轻视的好奇。
如今,那目光变得复杂难辨,我猜多少交织着探究、羡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大概觉得我是“深藏不露背景深厚的陛下跟前红人”。
这转变快得让我头晕目眩。
连走路带风、素来眼高于顶的内务府总管王德安,远远见了我,竟也刻意放缓脚步。
他那张惯常板着的脸挤出几分堪称“慈祥”的笑意,隔着几步远便拱手:“代姑娘,忙着呢?瞧着气色愈发好了。”
那语气亲热得仿佛我是他失散多年的亲侄女。
我慌忙回礼,后背微僵,感觉自己像个突然被推到聚光灯下的赝品。
甚至今日我去膳房领份例菜,掌勺的赵大娘动作麻利地装好食盒。
她觑了眼旁边低头择菜的小宫女,飞快地掀开盒盖一角,以与她壮实身材不符的灵巧,塞进一个油亮喷香的鸡腿,压低了嗓门:
“姑娘日日伴驾,劳心费神的,多吃点,补补身子骨儿!”
她笑得眼角皱纹都堆起来,又意有所指地补了一句,“陛下看重姑娘,姑娘也得顾惜自己不是?”
好像我靠脑子,或者说,靠那张在御前画大饼的嘴吃饭这事儿,连同这份“看重”,已经成了阖宫皆知的秘密。
这种突如其来的“众星捧月”,让我这资深社畜浑身不自在,脚趾头都能在鞋里抠出三室一厅。
以前当小透明多自在啊,走路不用挺那么直,笑也不必时刻端着。
现在可好,走到哪儿都感觉有无数双眼睛黏在身上,像被无形的聚光灯追着打。
还得时刻绷紧那根弦,努力维持“陛下跟前红人”该有的、我自己都没搞清楚的“官威”。
我太怕一个行差踏错就给老板丢脸了。
累,太累了!
这份“殊荣”比扫一辈子藏书阁还耗费心神。
这天下值回来,我对着铜镜里那个穿着体面宫装、眉眼间竟被环境逼出几分凛然,或者说,是强装镇定的呆滞的自己,长长地、郁卒地叹了口气。
我的指尖戳上冰凉的镜面,点在镜中人的鼻尖上:
“代明玉啊代明玉,”我对着镜中的自己小声嘀咕,“你这就成‘关系户’了?还是靠给顶头大老板画了个看似美味实则前途未卜的漕运大饼上位的‘关系户’!”
镜中人回给我一个同样困惑又心虚的眼神。
吐槽归吐槽,可每当思绪飘回那间堆满奏折、萦绕着淡淡墨香与龙涎香的御书房。
飘回那个端坐于书案后、仿佛能撑起整个天下的身影时……
心里那点小小的纠结和不适应,立刻就被另一种情绪冲刷得干干净净。
这几天,她明显更忙了。
漕运改革的细则如同蛛网,牵扯着朝堂上下的神经,争论不休。
各方利益的平衡如同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奏折在她案头堆叠成连绵的小山,几乎要将她纤细却挺拔的身影淹没。
烛光常常摇曳至深夜,映得她眼下那抹淡淡的青痕也一日深过一日。
我看在眼里,那颗属于尽职打工人的责任心,或许……还掺杂了点别的、我不敢深究的东西,开始隐隐作痛。
这天夜里,宫漏早已滴过三更。
御书房内,烛火跳跃不定,将她伏案的侧影投在墙上,拉得有些模糊。
轮廓边缘晕开一层脆弱的光晕,与她白日里睥睨天下的威仪形成对比,带着一种易碎的美感。
我屏着呼吸,第不知道多少次轻手轻脚地上前,指尖小心避开她微凉的衣袖,将凉透的残茶撤下,换上一盏冒着氤氲热气和浓烈苦香的提神茶。
她道了声“嗯”,伸手来接。
我忍了又忍,那句在喉咙里滚了许久的话还是溜了出来,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了琉璃盏里的月影:
“陛下,夜深了……时辰实在不早,龙体要紧,要不……明日再批?”
说完我就想咬舌头,这逾越的关心,会不会被当成僭越?
黄瑶臻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顿,终于从堆积如山的奏疏中抬起眼眸。
烛光在她深邃的瞳孔里跳跃,清晰地映出我微带忐忑的脸庞。
那目光里盛满了显而易见的疲惫,倒是没有一丝不悦。
“怎的?”她启唇,语气平淡无波。
可不知是不是烛火摇曳的错觉,我竟从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近乎促狭的意味,“你这新晋的‘侍墨女官’,才几日工夫,就学着那些老臣子,开始催朕安歇了?”
我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像是被那烛火燎着了。
慌忙垂下眼,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指尖,声音低得几乎含在嘴里:“奴、奴婢不敢……
奴婢是看陛下指尖冰凉……
古籍有云‘熬夜伤身,非养生之道’,且……
且歇息好了,第二日批阅奏章,效率也能更高些。”
为了显得不那么冒失,我甚至搬出了古籍和“效率”这种现代词当挡箭牌。
“‘效率’……”她似乎被这个词轻轻戳中了某个点,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那弧度淡得如同水墨画里一笔轻描,却瞬间点亮了她的倦容,“你倒是个会找理由的。”
她将茶盏搁回案上,并未立刻重新执笔,反而少见地向后,姿态有些松弛地靠进了宽大的龙椅椅背里。
她抬起一只修长如玉的手,用指腹轻轻按压着两侧的额角。
这个卸下了些许帝王威仪、流露出几分真实脆弱的姿态,像一根羽毛,不轻不重地搔刮在我心尖最软的地方。
“漕运之事,千头万绪。”她阖着眼,声音低沉下去,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这片寂静夜色,或者……对着眼前唯一的人倾诉,“牵一发而动全身……皆系于朕一念之间。”
那声音里浸着千斤重担的沉滞。
我的心猛地一跳,她……这是在对我诉说压力?
一股混杂着心疼与受宠若惊的热流涌上胸口。
我深吸一口气,往前悄悄挪了一小步,让自己更靠近那圈暖黄的烛光范围,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
“陛下睿智,已然抽丝剥茧寻着了关窍。
剩下的,无非是步步为营,稳妥施行。
便如同……如同清理一团纠结的丝线,只要寻着了线头,耐着性子,一缕一缕细细梳理,总能……理顺的。”
我说得有些笨拙,却诚恳。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越过跳跃的烛火,落定在我脸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停留了好一会儿,久到我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响。
半晌,她才极轻、极缓地“嗯”了一声,像是回应,又像是叹息。
“你倒是……会宽慰人。”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视线却微微下移,落在我因为紧张和刚才端茶而微微蜷起的右手上。
那目光停留的地方,仿佛有细小的电流窜过。
“手还疼么?”她问得突兀,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日天气如何”。
“啊?”我彻底怔住,茫然地眨了眨眼,一时没跟上她思维的跳跃。
“那日磨墨良久,朕看你手腕都僵了,动作滞涩。”
她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目光并未收回,语气依旧波澜不惊,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想来是不得法,伤着了筋骨。”
我:“!!!”
她居然注意到了?!
那天初次担任侍墨,紧张加上不熟练的笨拙姿势,手腕确实酸痛得厉害,下值后筷子都险些拿不住。
但我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连揉手腕都是躲着人偷偷干的!
一股滚烫的热流,猝不及防地从心底直冲头顶,瞬间淹没了之前的忐忑。
那是纯粹的受宠若惊,混杂着一丝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无法言喻的甜意,丝丝缕缕渗入四肢百骸。
“早、早就不疼了!真的!”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将那只被“点名”的手背到身后,用力藏起来。
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抓包,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多谢陛下垂询关怀!”
甚至我的声音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黄瑶臻看着我慌里慌张、欲盖弥彰的动作,眼底那抹极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收敛了那片刻的慵懒,重新坐直了身体,姿态端凝地执起了朱笔,目光落回奏疏。
就在我暗自松了口气,以为这个让我心跳失序的小插曲已经悄然翻篇时……
她沾了朱砂的笔悬在奏折上方,并未立刻落下,却头也不抬、状似极其随意地吩咐道:
“明日下了值,自己去趟太医院。”她顿了顿,笔尖终于落下,在奏疏上划下沉稳的一笔,“领些舒筋活络的药膏回来。”
我猛地抬起头,瞳仁因震惊而微微放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御用的……药膏?
陛下特批……给我?!
她依旧专注地看着奏折,朱笔在纸页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就像刚才那句话只是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差事。
只是在那跳跃的烛光映照下,她流畅书写时微微侧向我的半边脸颊,尤其是那精巧如玉的耳廓边缘,似乎……泛起了一抹极淡、极淡的绯色?
像初春枝头一点将绽未绽的桃花苞,隐秘而美好。
是我太过激动眼花了吗?
还是烛光晃出的幻影?
心跳骤然失序,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我疑心整个御书房都能听见。
我死死盯着那抹可疑的红晕,大气都不敢喘,一时间忘了所有规矩,忘了身份,像个发现了世间最大秘密的傻子。
她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我近乎“放肆”的注视,握着紫檀笔管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骨节微微泛白,泄露了一丝被窥探的窘迫。
但她强行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依旧没有看我,只微微侧脸避开我的视线方向,清清冷冷地轻斥道:
“还愣着做什么?烛火黯淡了,看不真切字迹。速去添换。”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恼意,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是!奴婢这就去!”我如梦初醒,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弹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向烛台,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飘离地面,嘴角是怎么压也压不住的笑意。
一边小心翼翼地拨亮烛芯,换上新的蜡烛,我一边忍不住借着动作的遮掩,偷偷抬眼去瞧她。
她依旧端坐在宽大的书案后,脊背挺直如青松,朱笔在奏疏上沉稳移动,侧脸的线条在明亮起来的烛光下显得愈发优美而专注,散发着不容亵渎的帝王威仪。
然而,那抹停留在她白玉般耳廓上的、挥之不去的淡淡红晕,却像只属于我们两人知晓的秘密,在烛光下无声地燃烧着,将整个御书房都染上了一层隐秘的暖意。
所以,当“关系户”的感觉……
好像……也不赖?
尤其是当这份独一无二的“关系”,是来自于那位又美又强、心思深沉如海、却会默默记挂你手腕酸痛、还会……害羞的顶头大老板时。
代明玉,你堕落了。
但是……这甘之如饴的堕落,真是……让人快乐得想叹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