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芳一手端着盆,一手把水龙头拧大,哗哗的冷水流出来,这才算驱散了一点躁意。今年夏天入伏早,这才早晨七点,就热了她一身汗,做个饭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好不容易出来洗个黄瓜,赶紧凉快凉快。
“小芳!”龚艳梅和王贵芬一人拿着个盆,三步并两步冲到水池前,“你看着昨天播那个新闻了没?”
院里的水池狭小,王贵芬没能挤到前面来,郑小芳把她的西红柿全倒腾到自己盆里洗起来:“那能没看着?真吓我一跳呢!”
“咱大院这相亲市场我看要全乱套了!”龚艳梅平日里嗓门大,这会儿压低点声音,“我家那不省心的女儿,到现在没寻着好夫家呢,难道叫我往家里再娶一个?”
郑小芳听了就笑:“龚大妈你还真别说,这招挺高妙,我觉得不错!”
后边的王贵芬年轻的时候性格就单纯,这会儿问道:“可是要是俩女的俩男的能结婚了,怎么生出孩子来啊?”
“可别提生孩子了!”龚艳梅立马说,“还说生孩子呢,现在管得这严,不生孩子才好呢!”
“反正国家政策咱们支持就完事了。”郑小芳道,她今天心情特好,忍不住地就要多说两句,美滋滋的,“不过说不说的,这事一出来,我还真是有了点不一样的想法。”
“你有什么好想法?”王贵芬问道。
郑小芳得了老姐妹捧场,一点不藏着掖着:“我们隔壁小池竹是个多好的小姑娘啊,就是命苦,现在一个人拉扯着一个妹妹,这样的怎么敢嫁人呢!可要和女人结婚就不同了,咱哪个女人不是重情重义的,小池竹又这么年轻,长得又秀气,还有技术,脾气也好……”
王贵芬听她天南海北地夸了一通,还没抓住重点呢:“嗯,然后呢?”
龚艳梅倒是琢磨出来了点意思,一面淘着自己盆里的胡萝卜,一面拿两只眼睛觑着郑小芳。
果然,郑小芳喜不自胜:“我觉得,小池竹跟我家白露,那是真配啊!”
“哎,你个王大妈,”龚艳梅早料到了,当即大呼小叫道,“你说你配合她干嘛呀!”
“妈!”郑白露撩了帘子,在门口喊了一句,“你洗个黄瓜,怎么跟掉水池子里似的?”
她个子高挑,身材苗条,站在门边,真和一株美丽的小花树似的。她又爱时髦,乌黑的长发烫了点卷,下巴尖俏,一张小脸上最招人的地方,就是那双水汪汪的杏核眼,顾盼间,好似能传情一样。
“这就回来了!”郑小芳喊了一声,急匆匆地把西红柿放回王贵芬的盆里,跟俩老姐妹一摆手,先回自己家去了。
“我倒是也觉得那俩小姑娘挺般配。”王贵芬说,“小时候总一起玩,那话叫什么来着,也是有感情基础。”
“配管什么用啊?”龚艳梅拣了两根胡萝卜甩水,语气有点感慨,“她家那小白露长得好看,心气恁高,能看得上人家竹子才是有鬼咯!”
郑小芳进屋,把两根黄瓜切成均匀的小块,准备细细地码进两只铝饭盒里,饭盒里已经盛满了白米饭,上面铺着一层香喷喷的排骨,还有一道西红柿炒鸡蛋,要是再加上黄瓜,那是有红有绿,有菜有肉,漂亮营养得不得了。
“中午记得给小池竹送过去一份。”郑小芳叮嘱道,“你可千万别忘了!”
“这么大个饭盒我哪能忘?”郑白露道,马上就到月底发工资的日子,她这两天一上班就要踩糊底机做工资袋,难免觉得这件事有些麻烦。屋内风扇嗡嗡地转着,一天比一天更热,搅得她心烦意乱。
她一边答应着,一边出屋门走到院里那棵柿子树下,略侧了一点头,往耳朵上戴一对珍珠耳坠,那是今年过年,姐姐从美国回来的时候给她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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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竹把饭盒塞到池橙的书包里,又给她整了整戴得乱七八糟的红领巾,“姐,”池橙乖乖立着让她摆弄,“那我将来是不是就没有姐夫了?”
“这话什么意思?”池竹问道,“什么姐夫不姐夫的?”
“昨晚的新闻你明明和我一起看的呀。”池橙道,“所有人都在说这件事呢,姐姐,说两个女的,两个男的也可以结婚登记了,那将来是不是我就有嫂子了?”
池竹揉揉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很浅地抿出一丝笑来:“没有姐夫,也没有嫂子,怎么,姐一个人陪你还不够啊?”
“那不是。”池橙赶紧表忠心,“我有姐姐一个人就够啦,可姐姐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吧!”
她很小大人的,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姐,你现在还不懂呢!我同学吴瑛你知道不,她姐姐就谈恋爱了,每天可高兴了,我也想让你那么高兴。”
“我不谈恋爱也高兴。”池竹不想再和她讨论这个话题,把书包从沙发上拎起来让她背上,“走,姐姐送你去上学。”
“我明天自己上学就行啦!”池橙说,她知道姐姐是特地想要骑自行车送她上学的,想让她多睡一会儿懒觉。
她一手捏着自己的书包带,一手拉着池竹的手,一边嘴里嚼着水煮蛋,一边还不忘说话:“姐姐,要是让我选的话,我还是想要个嫂子,又漂亮,又温柔。”
池竹道:“行啦橙子,梦里啥都有……”
她话音未落,也不知道是被池橙打断的,还是自己怔了一下。
大杂院里没有单独的院子,每户人家隔着的就是一道半人高的矮墙。郑白露就在矮墙那面戴耳坠,她的头微侧着,半边浓密的鬈发遮住了小半张粉白的脸孔,池竹呆了一呆,默默地呼吸了两次,这才打了一声招呼:“白露,早上好。”
郑白露终于把那只耳坠给戴好了,冲她点了点头。
白露不笑的时候,那张漂亮的脸就显得有点冷。池竹知道她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对人笑的性格,可心中还是情不自禁地掠过了一丝失落。
“姐,”池橙拉了拉她的手,“你觉得白露姐能做我嫂子吗?”
“不能。”池竹不假思索,立即打断了妹妹不切实际的幻想时刻。
池橙念的是工厂子弟小学,距离她上班不远。她送池橙蹬得快,十五分钟就到了。等到放下妹妹,自己去上班,她这才把车速放缓了。
昨晚那条新闻她当然看见了,她和池橙一起,吃晚饭的时候看到的,晚上池橙就想和她讨论,被她撵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写作业去了。
真震撼的大消息,但池竹没觉得如何高兴。只在看到的那一瞬间,她难以控制地生出了一些期待,白露甜丝丝的笑容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旋即被她沉沉地压回到了内心的最深处。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池竹开始在心里慢条斯理地对自己说,遇到很难受,很烦恼的事情时,她就会像一个旁观者,或是局外人一样,冷静地开始对自己说话,分析现在的一切。
之前妈妈爸爸出差的时候出了意外,她就是这样做的,没有原因,她自然而然地开始这样做,将思想抽离了那个无限痛苦的身体,终于顺顺当当地和妹妹一起走到了现在。
不论有没有这个政策,白露都和你不合适。她想了想,还是更换了一个更严厉的措辞,白露都不会喜欢你的。
池竹的心一颤,奋力地蹬起自行车来。
鸣城第一机械厂早上人头攒动,池竹一进大门,碰到的每个人都在谈那桩大新闻。她拎着工具包往车间去,中途经过会计办公室,她习惯性地望了一眼,收回目光,步伐一点不变,继续平稳地往前走。
刚要进车间,蒋其华笑嘻嘻地叫住她:“小竹子,白露让你去她办公室一趟呢!”
蒋其华和她同个师傅,是她的师妹,一个扎着马尾辫的活泼姑娘,声音清清亮亮的,嗓门一开,旁边就有人探进头笑道:“白露怎么每天都给你带中午饭啊?咱也都想尝尝郑大妈的手艺!”
往常也有人说这样的话,毕竟没人放在心上,都知道是郑小芳照顾她,可昨天那事一出,大家再一调笑,好像真有点变了味一样。
“大妈是关心我,你们要这样讲可不对了。”池竹立刻要阻止这种没谱的话,她长得秀美文雅,技术好,办事认真,笑起来还有枚小虎牙,大家都爱和她亲近,所以她的话也相应地毫无威慑力。
“那怎么不关心别人,就关心你呢?”有人说,讲完自知失言,忙略过去,“搞不好郑大妈这就是看上你了,要让你给白露做女婿呢!”
厂子里的年轻工人大多都是二十来岁,最受欢迎的就是婚恋话题,昨晚那件事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好容易逮着个能开玩笑的八卦对象,一个个的不上工都在这儿上起了劲。
池竹难得地有些惊慌失措,倒不是因为工友在这儿把她团团围住,而是因为心里头乱极了。尴尬,令人恐慌的、不该有的高兴,还有一种……深刻的疲倦。
她每天单是工作就已经够累的了,任何其他事情,都让她从心底里有种难以应对。
坏了。池竹想,她想从人群中挤出去,还没挪出两步,就听见有个人问:“说我妈看上谁了?谁要给我做女婿呢?”
每年厂子里大家都要无聊地选出一些女子男子做厂花厂草,其他的人选倒是年年变动,可自从郑白露大专毕业,到厂里做会计之后,每年的花必得落到她头上一朵。
她脸长得漂亮倒在其次,个子高,打扮时髦,又不是那种见谁都笑的,这种有点傲的距离感才让人觉得是真美。
方才大家大开池竹玩笑,这会儿见正主来了,纷纷作鸟兽散。
池竹望着她连身裙裙摆绣着的金桂,脸颊隐隐发烫,一句话也讲不出,想要垂下睫毛,又觉得还是看着她的眼睛比较礼貌。
幸好郑白露只是蹙了蹙眉,应该也没太生气。她看了一眼池竹,和往常一样,穿着一件无袖背心和长裤,瘦得真和一杆竹子似的,右手拎着个工具包,左臂搭着件蓝色的工服。
“本来想让你去我办公室把饭盒拿了的。”郑白露说,“你也没手拿,我帮你放到锅炉房算了。”
池竹仍然看着她,很浓的长睫毛微微闪动,对她说:“谢谢。”
这人是种淡淡的秀气,唯有这双眼睛是浓墨重彩,乌黑的眼仁,浓浓的睫毛,看人的时候也仿佛浓墨重彩的。
郑白露对大家的玩笑话向来不在意,这会儿却隐隐地有点小脾气,到底有什么好谢的!咱俩那么不熟啊?从小到大的邻居,从小学到高中都是一个班的同学,我妈把你当作亲女儿看待,你跟我那么认生,到底是打算干什么!
那些人还起哄呢,别说她不喜欢池竹了,人家喜不喜欢她还两说呢!
麻烦。郑白露想,语气平淡:“客气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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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同事而已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