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镇是附近的大镇,高大的城门洞开,仿佛一张吞吐着人间烟火气的巨口。甫一踏入,声浪与气味便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将方才官道上的清冷寂静瞬间冲得七零八落。
商贩、行人进进出出,有人挑着扁担,有人推着木车……其中还有几辆绸缎马车从城中驶出,有小厮在前面赶车,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出门游玩踏青。
“这里比太安还要热闹啊……”白灼牵着缰绳走在寒曦身侧,一双澄澈的褐眸睁得溜圆,像是骤然被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从未想象过的万花筒中。
小贩们声嘶力竭的吆喝此起彼伏,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独轮车吱呀作响的呻吟、扁担晃动时绳索摩擦的吱扭、还有无数行人嘈杂的交谈、笑闹、讨价还价声……各种声音拧成一股粗糙而充满活力的绳缆,撞击着她的耳膜。
刚出炉面点的焦香、油炸食物的腻香、各种香料、药材、皮革、布帛甚至金属混杂在一起……这里的气味浓烈、复杂、层层叠叠,霸道地侵占着她的嗅觉。鼻翼不受控制地急促翕动着,试图从这气息的洪流中分辨出些什么。
街道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铺和店面,货物堆叠得满满当当,色彩鲜艳得晃眼。晶莹剔透的糖人、栩栩如生的面塑、闪着珠光的贝壳首饰、颜色各异的粗布细麻……她的眼睛几乎不够用了,根本看不过来,恨不得将一切都收入眼底。
枣红马被她勒停,有些不耐地踏着步子。白灼却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这从未体验过的热闹里。
她看到有人推着独轮车,上面堆着高高的、金灿灿的草垛,忍不住指着问:“曦姐姐,那是什么?”
寒曦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语气平淡:“草编的蝈蝈笼。”
“哇!好香啊!那是什么吃的?”她的鼻子敏锐地捕捉到一股浓郁的甜香,目光立刻锁定了不远处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糕点铺。
“桂花糕。”寒曦的回答依旧简洁,越过白灼身前控住她的红马缰绳,避开挑着菜筐的老农。
白灼像个第一次被带出家门的孩子,对一切都充满了无尽的好奇和兴奋。她几乎忘了控缰,寒曦干脆将红马引到自己手中,与棕马牵在一起。
她的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喜悦和惊奇,嘴角一直高高扬起。偶尔有路人被她毫不避讳的打量看得有些不自在,投来诧异的一瞥,她也浑然不觉。
寒曦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清冷的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白灼是那样鲜活……也许并不该被沉重与规矩束缚。
“老板,来一屉。”寒曦掏出铜板,付了钱,将肉包递到了白灼手里。
白灼舔了舔唇,眼睛晶亮,“曦姐姐,给我买的吗?”
寒曦暗道,多此一问。
“口水都快流到别人摊位上了。”寒曦轻睨了她一眼,转身继续向前,声音穿过喧嚣,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跟紧,别走散了。”
白灼快走几步,将肉包递到寒曦面前,让她先吃。但寒曦不贪口腹之欲,拒绝了她。
寒曦牵着两匹高头大马,清冷绝艳的身形在人群中也十分显眼,引得不少过路人侧目。白灼就这样捧着肉包,笑着跟在寒曦身后,一边走一边吃。只是遇到有人盯着寒曦不放的目光时,龇牙咧嘴地将人吓退。
二人一路走到了一家客栈,小二笑着迎上来,问她们是打尖还是住店,寒曦要了两间上房。
白灼一阵失落。之前虽然寒曦不和自己睡一张床榻,起码还在同一个房间,此时竟然要与自己分开睡了。
寒曦看着白灼瞬间耷拉下来的脑袋,又愤愤咬了两口肉包,把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模样,大概也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你难不成想让我一直打坐养神吗?”寒曦的余光瞥向白灼,淡淡开口。
白灼看向寒曦的背影,眼中写满了惊讶,不知她是如何参透自己的想法的。
但寒曦说的没错,若是为了让她与自己一间房,夜夜打坐,她心中滋味必也是不好受的。
小二将她们安排在隔壁房间,中间只隔了一堵墙。由于房间在楼梯分叉处,其中的家具摆放正相反。
白灼的床靠着墙,这堵墙的另一侧,便是寒曦的床。
这一点,给了白灼许多安慰。
寒曦将白灼怀中的包袱递给小二,“里面的衣物湿了,麻烦清洗烘干。”
小厮们受气已成家常便饭,且不得与客人发生冲突。若遇上通情达理的,自是心甘情愿笑脸相迎。
“得嘞,客官,你歇着,好了给您送过来,有事叫我就是。”小二眉开眼笑地双手接过,抱着包袱离开了。
“稍作休息,之后我会来叫你,带你前往经妖司。”
……
穿过热闹的街道,喧嚣声逐渐远去,这条窄街异常安静,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
白灼四处看着周边的白墙黑瓦,日光都无法照进,越是顺着巷子往里走,越是能够感到一股森森寒意,攀着尾椎骨爬上后背,激得她麻了半边身子。
寒曦带着白灼七拐八绕,走到了巷群的最深处,最终停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
木门很宽,墙上有几道裂纹,白漆已经变灰,有几块已经脱落。门前什么也没有,甚至是门沿上方也没有牌匾,只有几张蛛网。乍一眼看去,这个院子应是曾住着大户人家,只是没落了许久。
寒曦神色如常,只是眸色微冷。她抬手触门,木门没有被推开,反而化作湖面一般,将她的手没入,周边漾起几圈水波。
白灼紧紧捏住了寒曦的衣角,寒曦回头瞥了她一眼,却并未挣脱,任由她拉扯。
“进来吧。”寒曦继续前行,半个身子隐没于木门之中。
有寒曦为她开路,白灼自然什么都不怕,紧跟其后,一鼓作气穿了过去。
门内与门外似是两个世界,别有洞天。
一座巍峨的大红木门立在眼前,檐角镀了金边,黑底金字的牌匾上“经妖司”三个字笔锋刚硬,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跟紧我。”寒曦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少问,少看。”
“嗯。”白灼小声应着,紧紧跟上寒曦的步伐,迈向了那扇沉重的大红木门。
随着二人距离越来越近,木门缓缓打开。
门内庭院冷清,来往着几个或身穿布衣或身穿绸缎的人,虽与常人无异,身上的妖气却如何也掩藏不住。
正对着大门有一排高大的木架,足与房顶齐平。一名身穿黑衣制服的男子正伏在木架前的柜台后,头也不抬地写着什么。
年轻录事写完了最后几个字,才慢悠悠地抬起头,脸上带着经年累月形成的、公式化的不耐烦:“报上姓名、族……”
当他抬起头来,看清寒曦的面容后,那点不耐烦瞬间冻结,转而化为谄媚的姿态,猛地站起来,差点带翻柜台上的毛笔架,“寒……寒姑娘来了啊,是来找云大人吗?”
寒曦目光平静,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只是带人登记造册,无需告知她。”
年轻录事这才注意到寒曦身后的白灼,他迅速收敛了失态,但眼神在寒曦和白灼之间快速扫过,带着探究,“原是如此……但云大人有令,若是寒姑娘来了,定要禀告,您体谅下吧。”他说着,朝寒曦拱了拱手,掀开侧边的帘幕,步去后堂。
白灼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这地方冷冰冰的,让她很不舒服。
她悄悄拉了拉寒曦的衣袖,低声问:“曦姐姐,刚才那个人好像很怕你?”
寒曦垂眸,声音淡漠:“并非怕我,他怕的另有其人。”
很快,内堂帘幕再次掀开。一名身着墨青绣银纹劲装、身形修长的女子走了出来。她约莫三十上下,面容清丽,眉细而上挑,周身散发着凌厉之气,腰间挂着一把长刀,刀鞘上有一颗拇指大小的绿宝石。
看到寒曦,她的脚步急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眼眸亮了一瞬,面上透着一丝惊喜,快步上前,“寒曦,许久不见,你怎么来了?”笑容温和,语气难掩热络。
相比于她的亲切,寒曦却并无反应,神色如常,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云大人,此次前来,只是带人登记造册。这等小事,应是不必麻烦您的。”
云韶的笑容僵在脸上,眼底闪过一丝受伤,瞬时间又掩饰过去,再次眨眼又是一片温祥。
“无论如何,你来,我自然为你办理妥当。”云韶看向寒曦身侧的白灼,目光中带着审慎,仔细打量着她的容貌,尤其是那双清澈却带着野性未褪的褐色眼眸,“是给她办的吗?”
“正是。”寒曦后退半步,手掌在白灼背上轻拍了一下,将人推上前。
白灼顺着寒曦的力道前进半步,对上云韶的目光,拱手道,“见过云大人,我是白狼族的白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