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灼醒了,但并未立刻睁眼。
这种轻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布料摩擦声本身是叫不醒她的,只是她惦念着寒曦的情况,虽然昨晚困倦到入眠,但没有睡沉。
寒曦的气息很近,动作带着非同往常的迟疑和谨慎,冰凉的指尖正在极其缓慢地试图掀起她背后的衣衫。
白灼耐心等待着,直到那探查的动作似乎因无所获而即将终止时,她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黎明的灰白光线如同稀释的墨汁,缓慢地洇入破庙,勾勒出残垣断壁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浸透土木的湿冷气味,以及昨夜篝火燃尽后残留的淡淡烟霭。
视线适应了微光,恰好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黑眸。那眸中惯有的平静淡然此刻碎裂开来,清晰地倒映着愕然与被骤然撞破的无措。
寒曦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住,捏着衣角的手指瞬间收紧,但并未像是受惊一般弹开。
她维持着微微倾身的姿势,不着痕迹地将白灼的衣料抚平复原,仿佛趁着她人睡着窥探伤势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而后,她直起身,向后略退开半步,拉开了恰到好处的距离。
整个过程,除了最初那一瞬的惊愕,她的动作竟勉强维持住了一贯的从容体面,只是微微偏头时,露出悄然染上淡粉色泽的耳垂,泄露了其下翻涌的波澜。
“醒了?”寒曦的声音响起,比平日低沉些许,“感觉如何?可有不适?”她问的是白灼,目光却落在庙门透进的那一方微亮天光上。
“我当然没事。”白灼坐起身,衣衫滑落,露出大片光洁的肩颈和脊背。她没有去计较方才那一幕,而是首先急切地看向寒曦,“曦姐姐好些了吗?”
白灼的目光迅速而仔细地扫过寒曦的脸庞——血色已然回归。虽仍显清淡,却绝非昨夜的死寂苍白,唇色也恢复了温润烟粉,眼神虽避着她,却清明凝定。
至此,白灼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我已然大好。”寒曦转过视线,落在白灼身上,微微颔首,面露担忧,还有一丝歉疚,“倒是你,昨天跌落时撞到了背,都是淤青。”
“你没事就好,昨天快吓死我了。”白灼的语气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一边说着一边还将背部转向寒曦,“我这点伤都不碍事的,皮外伤,过几天就好了,我都没觉得疼呢!”
寒曦看着大片白皙赫然眼前,急忙瞥开视线,“胡说,有伤怎会不疼?”
“看着吓人,几天就消了。”白灼扒着肩膀往后看,只是想要看到自己的背,着实困难,姿势……也不太雅观。
少女的线条流畅而充满生命力,肩胛骨的下方和靠近腰侧的地方有几处明显的青紫色淤痕,落在白皙的肌肤上似是疤痕一样,十分狰狞。大概是昨天滚落土沟,撞击导致,所幸只是皮下出血,没有破皮。
寒曦的目光落在那些淤青上,原本翻涌的羞窘渐渐被另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明明此前还会借着各种缘由找她讨个娇撒,这次受了这么大片的伤,白灼却一声不吭。
愣了片刻,寒曦终于看不过白灼只穿着一个肚兜在眼前晃来晃去,两步并三步走上去,拾起地上散落的衣衫,给她披上,遮住那白花花的一片,“穿好衣服,仔细着凉。”
“曦姐姐好贴心,不过我耐寒,不会这么容易着凉的。”白灼歪头看去,见寒曦避开了她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掌心覆上她的手背,故意拉长了语调,“倒是你,昨天冷得像冰块一样,今天说着没事,手还是这般凉。”
寒曦目光垂下,不经意间看到了她胸前藕粉肚兜包裹的身前曲线,脸上猛地一热,身体僵住了,没能第一时间推开她。
白灼跪坐起身,贴近寒曦,衣衫不整,似是投怀送抱一般,凌厉的剑眉微蹙着,微狭的桃花眼透着担忧,“曦姐姐你真的都好了吗?不再觉得冷了?”说着,自然地伸手想去探寒曦的额头。
“没……”寒曦偏头躲过,伸手钳住了她的手腕,没有用太大力气,将她的手压了下去,“没事,我已无碍。”
白灼的视线在寒曦的脸上逡巡几番,如愿看到她微红的耳尖和耳根,心下满意,笑着道,“那就好。”
这般羞涩的模样在寒曦身上不多见,一开始无论她使出什么样的招数,寒曦总是正襟危坐,不动声色。而现在,稍稍逗弄一下便快要头上冒烟,若是再继续下去,恐怕就要将人惹恼了。
白灼见好就收,将衣襟拢好系紧,动作干脆利落,不见丝毫忸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寒曦背对着白灼,用木棍扒拉着燃尽的火堆,确保它不会再度燃起,“等找回行囊,我帮你涂些化瘀的药。”
白灼以为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低低笑了一声,应道,“好啊,麻烦曦姐姐了。”
这声笑哪怕再低,在这一隅方寸庙宇间也十分清晰,只是散得很快,似是从未出现过一样,却让寒曦的手不自觉顿了一下。
“雨停了,天也亮了。”寒曦站起身,走到庙门前,眺望远去,“我们该启程了。”
在庙宇中,二人没来得及将行囊从马背上拿下来,只有两个人,穿戴整齐便能出发。
出庙前,白灼回头望了一眼高台上的神像,裂缝斑驳,破旧不已,尤其是佛头的部分,几乎快看不出五官来。
“我等无意叨扰,偶遇暴雨,只在此暂避一晚,感谢收留。”白灼站在石像前,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寒曦定定看了片刻,不知她为什么会拜破庙中的神佛。这破庙看起来荒废许久,真身也损坏严重。哪怕这座石像曾经真有神佛的神识在内安居,受人香火,恐怕也早已离去了。
曾经,她的父母教导她,无论信与不信,都要对神像心存敬畏。修炼成人形,已然是天地庇佑,不能因为自己有了修为,就断了他人的气运。
弱肉强食是自然法则,但万物有灵,对一切生命都要保持尊重,哪怕是小到一棵草一枝花。
他们偶尔路过寺庙和道观,尽管不会许愿,也会送些香火钱。可无论他们再如何敬畏、尊重,神佛都没能庇佑他们。
深深看了一眼白灼,又看了一眼神像,那古井无波的石眸,好似也在回看着她。
怒目金刚,眼里不皆是无情;低眉菩萨,目中也不尽是慈悲。
她所求的,神佛给不了她。
寒曦转身离去,白灼拜完后,将柴堆灰烬清扫过,快步追去。
雨后旷野,空气冷冽纯净,官道泥泞不堪,却也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没走多远,便见那两匹坐骑正安然立于前方一株虬曲的老树下,低头啃食带着露水的青草,马具行囊,一件未失,只是被打湿了。
白灼脸上露出欣喜,越过寒曦,快步上前安抚她的枣红马,“曦姐姐,它们真的回来了哎!”
昨夜残存的狼狈痕迹被抹去,寒曦重新变回那个一丝不苟、清冷自持的寒掌柜。只是掠过白灼背影的眼神,比平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寒曦应了一声,拍了拍自己的棕马,理了理它的鬃毛。这匹马跟了她许久,自然会回来找她。许是这两匹马相适不错,它才带着红马等在这里。
细致地检查了马匹和行囊,确认一切妥当后,二人翻身上马,沿着泥泞的官道继续南行。
马蹄踏破水洼,发出沉闷的声响。日头渐高,蒸腾着水汽,空气中显得有些潮湿燥热。
寒曦目不斜视,挽着缰绳架马前行,声音恢复了些许以往的清冷调子,“昨夜……多谢。”这话说得简短克制,却比任何夸张的言辞都郑重。
“曦姐姐不必谢我。”白灼不紧不慢跟在寒曦身侧,语气轻快,眼底漫上了些许笑意,“不过昨夜那般,是为何?”
“你我不同族类,不知晓也正常。”既然已经被撞见,寒曦也不再遮遮掩掩,“不过你应当听过蛇类冷血。”
“是有听过……”白灼点点头,虽然没亲眼见过,但多少也听说过,不光是蛇类,鱼、蛙、龟、鳄等也是如此。
“我们一族和你们族类不同,体温不能自我调理,会随着周遭环境而变化,若是骤然变冷,无所防备,不能进入冬眠,便会出现昨天那样的状况。”寒曦继续道,“这种情况,称作失温。”
白灼想到之前她提到说带寒曦回白狼部族生活时,她说那里太过寒冷,不适宜蛇类生存。当时她只以为寒曦是畏冷,没想到竟会危及性命。
看着白灼面露忧色,寒曦以为是吓到了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已经幻化成人,尽管蛇类的习性不能避免,但只要在冬日注意保暖,便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昨天……大概是赶巧吧。”
白灼依旧沉默着,眉峰紧蹙,没有回应,惹得寒曦侧目过去。
“既然曦姐姐不适宜寒冷的气候,那我们便不在雪中生活了。”白灼回看寒曦,褐色眼眸真挚透亮,一眼便能望到底,“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游山玩水,浪迹天涯。”
寒曦语塞,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自己游历世间并非为了游山玩水。
“前方是青木镇。”寒曦目光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城镇轮廓,“那里有经妖司分衙,到时带你登记造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