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时分。
失眠了一整夜的江君楣,赶在全家起床前,先一步摸进了灶间。
舀水、点火烧水,轻手轻脚地备起早饭。
边不时留意里屋的动静,生怕吵醒了家人。
父母为了参加今日的招工,昨夜辛苦准备到很晚才歇下。
只是,她这做贼似的一心二用或许是惹到了灶王爷,灶台边上的水瓢突然坠落——
吓得江君楣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扑住救起!
当下双手合十,心底忏悔连连道:有怪莫怪。
一顿忙乱后,早饭终于被端上桌,江父江母也都相继从里屋走出来洗漱。
时间刚刚好。
“爸,来吃早饭了。”
将父亲的那碗先端上桌,江君楣尽量忽略收到的讶异。
若无其事地补充道:“今天不是要去参加招工么?快吃吧。”
“还愣着干啥,坐下呀。”比起无措的江父,江母倒是很欣慰孩子突然的成长懂事,还不忘打趣着丈夫,“女儿呀就是对你偏心些。”
“我去看奶奶起来了没。”
见女儿说着就往里屋走去,江母眼疾手快地拦下:“奶奶那边我来,你快坐下先吃!别耽误上学。”
能再次与父母同吃早饭,这种稀松平常的小事,都让江君楣幸福得眼泪下一秒就要夺眶。
于是乎,赶在决堤之前她仓皇抓起帆布书包,逃也似地飞奔出了家门。
踩在阔别已久的青石板路上,竟滋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恍然。
街道不是很宽,两旁依然是勤劳赶早的小贩们,声浪不绝于耳一直延绵至街尾。
自己正在穿过熙攘的人群,一路与擦肩的街邻们互道声“早”……
这生机蓬勃的烟火气息,让江君楣再次确信:
真的重回到了1981年。
也是父母、奶奶都尚在人间的时候。仅这一点,就能让她激动得随时想哭。
“楣楣——!”
突然,一位女孩随声从旁边的小摊蹦出来,一把将她搂住。
江君楣定定地望着与自己同款齐耳短发的汪初一,脸庞干瘦却遮不住的活力朝气。
你也还活着,真好。
“咋啦?”汪初一伸着五指,在发小眼前晃了晃,才惊觉到不对劲,“对不起、对不起!”
远远瞧见人走过来,朝她猛挥手都没发现便想逗一下,谁知给吓得要哭了。
“不关你事。我刚刚……被烟子熏到了。”
江君楣的解释让汪初一松了口气,挽着胳膊如常同行。
她们就读的木器厂子弟学校,就在木器厂旁边。
与热闹的青石板街截然不同,厂前大马路上是清一色的工装、手拎铝饭盒的职工们。他们有的在赶早班,有的是刚下夜班。
蓝工装与绿书包在人潮中交织,晨光为厂牌镀上了一层繁华耀眼的金色。
厂大门口前,有工人架着梯子正在给两株老铁树进行修容与装饰。
每当有这种举动,通常是意味着上面将有领导要来视察了。
学校自然也是跟着热火朝天地准备起来,按惯例,各班级的体育课统一改成了迎检排练。
“楣楣,你好些了么?”
江君楣朝着发小摆了摆手,示意别担心。
但怎会没事?整个上午,连跑了几趟厕所,明明走路都有些飘浮了。
汪初一将她扶到了大树底下休息。
这里原先只是些零乱砖块堆成的树围,后被人添了块平石在上面,更方便歇坐。
大树枝繁叶茂,浓荫如盖所形成的天然穹顶,是整片操场上最遮阳的一块地方。
“小心些。”见她平稳落坐后,汪初一问道,“怎么突然拉肚子了?”
“可能……是昨晚睡觉贪凉了。”江君楣努力抻直身体,“我一会儿就好了,你快去排练吧。”
“喂!汪初一!”果然,尖锐的女声在操场响起,“想跟着偷懒么?大家都在等着呢!”
江君楣赶紧推了眼前人一把,快去吧。
目送着发小从视线中渐远缩小,在心底说了声抱歉。关于腹泻的原因。
即使是面对一块儿长大的汪初一,也实难将原委说出口。
这该怎么说?
给父亲下泻药,结果自己不可避免地也吃了,谁听了都觉荒唐吧!
江君楣自己也这么认为。
但情急之下,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重生的第二天就是父亲去参加招工的日子。
昨晚,她焦急得彻夜失眠。
因为知道父亲之后会命丧在那厂里……
厂长欧山彪,仗着她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哑巴,活活将人暴殴致死!
她母亲四处奔走、冤诉无门,但坚决对黑暗做出最后的控诉——在厂里投井了。
从前世到现在,她都无法理解母亲的选择,只知道这个家从此就剩一老一小相依为命。再后来,奶奶也病逝了。
江君楣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与母亲的诀别却是历历在目。
这个画面,也成为了她此后一生都不愿触碰的回忆,
却又总在梦魇中被纠缠着,反复重现……
她整个人都覆在母亲冰冷僵硬的身体上,试图用体温将她唤醒!
同时与那些强行掰开她们的人抗争着。
他们的力气很大,但她也不屈服,任凭拳脚落在身上,死死抱住!
牙都咬出血了还在坚持,再痛都要忍住!
这是我的妈妈,任何人都不能带走!
她没死!
——好痛!
这痛感,竟是如此强烈而真实!
“松手!”
打吧!你们打吧!就别妄想我放开!
“别装死!你给我松手!听到没有?!”
“欧艳——你在干什么!”
“欧艳!你放手!”
“好笑,你们怎么不叫她先放啊!”
突兀的争吵声刺破了梦境,江君楣猛然惊醒,恍惚中睁开眼睛。
树荫依旧匍匐在脚下,强风撞进树冠在头顶簌簌作响,连带着在地面涌起一片墨浪,枝影如獠牙咬向虚空。
“你、再、踢、我,试试!”
强忍着甩对方一巴掌的冲动,江君楣目光如刃,狠钉在欧艳脸上,一字一顿。
仇人之女就在眼前,只恨不得将欧家人都碎尸万段、扔进海里!一秒都嫌慢!
“那那、那你先松手啊!谁让你拽得死紧。”大概是被这股杀意震慑到,欧艳莫名背脊一凉,气焰也稍挫。
嘶,揉着终于被放开的手腕,欧艳不由暗骂这人在抽什么疯,竟敢跟她呛声。
今上午还净是晦气事!
身为仪仗队的指挥,她本就快被那群毫无节奏感的蠢货们气炸。
过来乘个凉,想把江君楣推醒给她让位,却被对方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不放。
任她怎样踢打都不松手!鬼上身一样,力气大得出奇。
“君楣!”
“君楣!你没事吧?”
跟着汪初一赶过来的两位女同学,也是仪仗队成员。
“都围着干什么?”欧艳不耐地催促道,“江君楣,你起开。”
“凭什么?”不等江君楣回应,汪初一倒是先反驳了。
“你明知道她今天不舒服。”在旁的女同学也打抱不平。
“不舒服又不是我害的。”欧艳显得理所当然,“倒是你们这些蠢货总是练不对,害我口干舌燥累得不行,我才是最有资格在这休息的人。”
这话倒是很像她风格。
配上头顶那朵大红绸花,活像一座时刻喷发的火山。
前尘旧账尚未算,先拿点利息也不为过。江君楣不动声色地盘算着。
“别别,大家千万别因为我而吵架。指挥确实也很辛苦。”
语毕,爽快起身,大方地让出位置:“我休息好了。走,咱们排练去。”
“楣楣,你真是太为别人着想了。”汪初一由衷发出赞赏。
“嗯嗯!你是这个!”另两位女同学竖起大拇指。
“哼,算你识相。都要好好练!我就在这边上看得……啊!”
前一秒还在嚣张的欧艳,随着猛然一声惨叫整个人摔落在地,扑了个狗吃屎。
这响动不仅惹得眼前几位目瞪口呆,也迅速招来了更多的围观。
那些平时本就讨厌欧艳的,此时带头幸灾乐祸了起来:“胖得连石头都承不住你哈哈哈哈!”
“放屁……是它自己突然松动!”
欧艳急切爬起,但动作太猛,还没站起又二连摔栽倒在地。
“别啊!还早着呢,还不到磕头拜年的时候。”顽皮的男同学最爱在这种时候凑热闹。
“哈哈哈哈哈……”
原本灰头土脸的欧艳,气涨得瞬间从包公变成了关公,胡乱抓起地上的石子就朝他们扔过去。
“铃铃铃——”人群随着午间放学铃声哄散。
匆匆跟初一打了声招呼后,江君楣先一步撒了腿往家里赶。
她现在迫切要确认父亲是否去参加了招工。
抄小路,穿小巷,只恨不能再快些!
好几次差点与迎面而来的路人相撞,也很敏捷地避开了。
“是君楣呐,今天这么早放学嘛?”
“呀,你这是急着去哪里?”
“唉哟哟,慢点儿跑哟……”
再多擦肩而过的招呼,都无法令她暂缓一秒。
这些熟悉的街邻,与前世也并没什么不同。
“不好了!江婶子!你家卯生他……他走了……”
“妈,爸爸他怎么了?”
……
“听说了么?厂井里今早发现了一具女尸,好像是那谁……”
“妈,你醒醒呀!别睡了妈妈……呜呜呜呜呜呜……”
……
江君楣只觉跑得都快缺氧了,双腿也抖得厉害,回忆却犹如恶犬追咬了她一路……
直到在一片模糊的视线中依稀辨清了家门,才得以甩掉。
心跳如擂鼓!咚、咚、咚……
站在门前,抬手却发现手不受控地抖个不停。只好先深呼吸。
终于极力强压下不安,带着豁出去的心情推开了家门——
一双黑沉晶亮的眼眸,骤然撞入视线,与江君楣四目相对。
“你是谁?!”
显然,被问的人像似也是没料到门外有人,被这么吼上一嗓子,同样也吓了一跳。
整个人僵硬在原地,一动不动。
警惕地打量起眼前的男生:五官端正、高瘦如竹,看着与自己差不多年纪。
关键是他回视的目光清澈坦然,既不闪躲,也无冒犯。
嗯,看起来不像是个贼人。
“是楣楣回来了么?”
屋内传来奶奶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僵持。
“奶奶——”江君楣朝里面应着声,人却留在原地不动,“家里来客了?”
“对呀,一位有缘的客人。”
得到肯定后,终是放下了戒备。
同时,也注意到对方仍停驻在脸上的视线……
似乎反应过来些什么,她迅速抹掉面颊上的潮湿,越过呆愣的大男孩,朝屋内走去。
难道是……父亲的聋哑友人?
怪不得,明明是前世都没见过的人,却莫名感到熟悉。
想到这,还是拿出了主人家的善意,回头朝对方比了个友好的寒暄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