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门楣 [八零]》 第1章 第 1 章 拂晓时分。 失眠了一整夜的江君楣,赶在全家起床前,先一步摸进了灶间。 舀水、点火烧水,轻手轻脚地备起早饭。 边不时留意里屋的动静,生怕吵醒了家人。 父母为了参加今日的招工,昨夜辛苦准备到很晚才歇下。 只是,她这做贼似的一心二用或许是惹到了灶王爷,灶台边上的水瓢突然坠落—— 吓得江君楣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扑住救起! 当下双手合十,心底忏悔连连道:有怪莫怪。 一顿忙乱后,早饭终于被端上桌,江父江母也都相继从里屋走出来洗漱。 时间刚刚好。 “爸,来吃早饭了。” 将父亲的那碗先端上桌,江君楣尽量忽略收到的讶异。 若无其事地补充道:“今天不是要去参加招工么?快吃吧。” “还愣着干啥,坐下呀。”比起无措的江父,江母倒是很欣慰孩子突然的成长懂事,还不忘打趣着丈夫,“女儿呀就是对你偏心些。” “我去看奶奶起来了没。” 见女儿说着就往里屋走去,江母眼疾手快地拦下:“奶奶那边我来,你快坐下先吃!别耽误上学。” 能再次与父母同吃早饭,这种稀松平常的小事,都让江君楣幸福得眼泪下一秒就要夺眶。 于是乎,赶在决堤之前她仓皇抓起帆布书包,逃也似地飞奔出了家门。 踩在阔别已久的青石板路上,竟滋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恍然。 街道不是很宽,两旁依然是勤劳赶早的小贩们,声浪不绝于耳一直延绵至街尾。 自己正在穿过熙攘的人群,一路与擦肩的街邻们互道声“早”…… 这生机蓬勃的烟火气息,让江君楣再次确信: 真的重回到了1981年。 也是父母、奶奶都尚在人间的时候。仅这一点,就能让她激动得随时想哭。 “楣楣——!” 突然,一位女孩随声从旁边的小摊蹦出来,一把将她搂住。 江君楣定定地望着与自己同款齐耳短发的汪初一,脸庞干瘦却遮不住的活力朝气。 你也还活着,真好。 “咋啦?”汪初一伸着五指,在发小眼前晃了晃,才惊觉到不对劲,“对不起、对不起!” 远远瞧见人走过来,朝她猛挥手都没发现便想逗一下,谁知给吓得要哭了。 “不关你事。我刚刚……被烟子熏到了。” 江君楣的解释让汪初一松了口气,挽着胳膊如常同行。 她们就读的木器厂子弟学校,就在木器厂旁边。 与热闹的青石板街截然不同,厂前大马路上是清一色的工装、手拎铝饭盒的职工们。他们有的在赶早班,有的是刚下夜班。 蓝工装与绿书包在人潮中交织,晨光为厂牌镀上了一层繁华耀眼的金色。 厂大门口前,有工人架着梯子正在给两株老铁树进行修容与装饰。 每当有这种举动,通常是意味着上面将有领导要来视察了。 学校自然也是跟着热火朝天地准备起来,按惯例,各班级的体育课统一改成了迎检排练。 “楣楣,你好些了么?” 江君楣朝着发小摆了摆手,示意别担心。 但怎会没事?整个上午,连跑了几趟厕所,明明走路都有些飘浮了。 汪初一将她扶到了大树底下休息。 这里原先只是些零乱砖块堆成的树围,后被人添了块平石在上面,更方便歇坐。 大树枝繁叶茂,浓荫如盖所形成的天然穹顶,是整片操场上最遮阳的一块地方。 “小心些。”见她平稳落坐后,汪初一问道,“怎么突然拉肚子了?” “可能……是昨晚睡觉贪凉了。”江君楣努力抻直身体,“我一会儿就好了,你快去排练吧。” “喂!汪初一!”果然,尖锐的女声在操场响起,“想跟着偷懒么?大家都在等着呢!” 江君楣赶紧推了眼前人一把,快去吧。 目送着发小从视线中渐远缩小,在心底说了声抱歉。关于腹泻的原因。 即使是面对一块儿长大的汪初一,也实难将原委说出口。 这该怎么说? 给父亲下泻药,结果自己不可避免地也吃了,谁听了都觉荒唐吧! 江君楣自己也这么认为。 但情急之下,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重生的第二天就是父亲去参加招工的日子。 昨晚,她焦急得彻夜失眠。 因为知道父亲之后会命丧在那厂里…… 厂长欧山彪,仗着她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哑巴,活活将人暴殴致死! 她母亲四处奔走、冤诉无门,但坚决对黑暗做出最后的控诉——在厂里投井了。 从前世到现在,她都无法理解母亲的选择,只知道这个家从此就剩一老一小相依为命。再后来,奶奶也病逝了。 江君楣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与母亲的诀别却是历历在目。 这个画面,也成为了她此后一生都不愿触碰的回忆, 却又总在梦魇中被纠缠着,反复重现…… 她整个人都覆在母亲冰冷僵硬的身体上,试图用体温将她唤醒! 同时与那些强行掰开她们的人抗争着。 他们的力气很大,但她也不屈服,任凭拳脚落在身上,死死抱住! 牙都咬出血了还在坚持,再痛都要忍住! 这是我的妈妈,任何人都不能带走! 她没死! ——好痛! 这痛感,竟是如此强烈而真实! “松手!” 打吧!你们打吧!就别妄想我放开! “别装死!你给我松手!听到没有?!” “欧艳——你在干什么!” “欧艳!你放手!” “好笑,你们怎么不叫她先放啊!” 突兀的争吵声刺破了梦境,江君楣猛然惊醒,恍惚中睁开眼睛。 树荫依旧匍匐在脚下,强风撞进树冠在头顶簌簌作响,连带着在地面涌起一片墨浪,枝影如獠牙咬向虚空。 “你、再、踢、我,试试!” 强忍着甩对方一巴掌的冲动,江君楣目光如刃,狠钉在欧艳脸上,一字一顿。 仇人之女就在眼前,只恨不得将欧家人都碎尸万段、扔进海里!一秒都嫌慢! “那那、那你先松手啊!谁让你拽得死紧。”大概是被这股杀意震慑到,欧艳莫名背脊一凉,气焰也稍挫。 嘶,揉着终于被放开的手腕,欧艳不由暗骂这人在抽什么疯,竟敢跟她呛声。 今上午还净是晦气事! 身为仪仗队的指挥,她本就快被那群毫无节奏感的蠢货们气炸。 过来乘个凉,想把江君楣推醒给她让位,却被对方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不放。 任她怎样踢打都不松手!鬼上身一样,力气大得出奇。 “君楣!” “君楣!你没事吧?” 跟着汪初一赶过来的两位女同学,也是仪仗队成员。 “都围着干什么?”欧艳不耐地催促道,“江君楣,你起开。” “凭什么?”不等江君楣回应,汪初一倒是先反驳了。 “你明知道她今天不舒服。”在旁的女同学也打抱不平。 “不舒服又不是我害的。”欧艳显得理所当然,“倒是你们这些蠢货总是练不对,害我口干舌燥累得不行,我才是最有资格在这休息的人。” 这话倒是很像她风格。 配上头顶那朵大红绸花,活像一座时刻喷发的火山。 前尘旧账尚未算,先拿点利息也不为过。江君楣不动声色地盘算着。 “别别,大家千万别因为我而吵架。指挥确实也很辛苦。” 语毕,爽快起身,大方地让出位置:“我休息好了。走,咱们排练去。” “楣楣,你真是太为别人着想了。”汪初一由衷发出赞赏。 “嗯嗯!你是这个!”另两位女同学竖起大拇指。 “哼,算你识相。都要好好练!我就在这边上看得……啊!” 前一秒还在嚣张的欧艳,随着猛然一声惨叫整个人摔落在地,扑了个狗吃屎。 这响动不仅惹得眼前几位目瞪口呆,也迅速招来了更多的围观。 那些平时本就讨厌欧艳的,此时带头幸灾乐祸了起来:“胖得连石头都承不住你哈哈哈哈!” “放屁……是它自己突然松动!” 欧艳急切爬起,但动作太猛,还没站起又二连摔栽倒在地。 “别啊!还早着呢,还不到磕头拜年的时候。”顽皮的男同学最爱在这种时候凑热闹。 “哈哈哈哈哈……” 原本灰头土脸的欧艳,气涨得瞬间从包公变成了关公,胡乱抓起地上的石子就朝他们扔过去。 “铃铃铃——”人群随着午间放学铃声哄散。 匆匆跟初一打了声招呼后,江君楣先一步撒了腿往家里赶。 她现在迫切要确认父亲是否去参加了招工。 抄小路,穿小巷,只恨不能再快些! 好几次差点与迎面而来的路人相撞,也很敏捷地避开了。 “是君楣呐,今天这么早放学嘛?” “呀,你这是急着去哪里?” “唉哟哟,慢点儿跑哟……” 再多擦肩而过的招呼,都无法令她暂缓一秒。 这些熟悉的街邻,与前世也并没什么不同。 “不好了!江婶子!你家卯生他……他走了……” “妈,爸爸他怎么了?” …… “听说了么?厂井里今早发现了一具女尸,好像是那谁……” “妈,你醒醒呀!别睡了妈妈……呜呜呜呜呜呜……” …… 江君楣只觉跑得都快缺氧了,双腿也抖得厉害,回忆却犹如恶犬追咬了她一路…… 直到在一片模糊的视线中依稀辨清了家门,才得以甩掉。 心跳如擂鼓!咚、咚、咚…… 站在门前,抬手却发现手不受控地抖个不停。只好先深呼吸。 终于极力强压下不安,带着豁出去的心情推开了家门—— 一双黑沉晶亮的眼眸,骤然撞入视线,与江君楣四目相对。 “你是谁?!” 显然,被问的人像似也是没料到门外有人,被这么吼上一嗓子,同样也吓了一跳。 整个人僵硬在原地,一动不动。 警惕地打量起眼前的男生:五官端正、高瘦如竹,看着与自己差不多年纪。 关键是他回视的目光清澈坦然,既不闪躲,也无冒犯。 嗯,看起来不像是个贼人。 “是楣楣回来了么?” 屋内传来奶奶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僵持。 “奶奶——”江君楣朝里面应着声,人却留在原地不动,“家里来客了?” “对呀,一位有缘的客人。” 得到肯定后,终是放下了戒备。 同时,也注意到对方仍停驻在脸上的视线…… 似乎反应过来些什么,她迅速抹掉面颊上的潮湿,越过呆愣的大男孩,朝屋内走去。 难道是……父亲的聋哑友人? 怪不得,明明是前世都没见过的人,却莫名感到熟悉。 想到这,还是拿出了主人家的善意,回头朝对方比了个友好的寒暄手语。 第2章 第 2 章 确认了父母没去参加招工,江君楣这厢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今日暂时避开了,那明日呢? 她必须尽快找到解决办法,但是时间又很紧迫!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毫不意外地被安排成了排练。 干脆请个病假早些回去好了,反正自己现在也头疼得紧。 “菱舟,我觉得欧艳有点针对你唉。” “瞎子都能看出来,想挤走我独占风光呗。就偏不如她意!” 身后传来的对话,让正要去往办公室的江君楣猛地刹住脚步。 或许是记忆真的太过遥远了,她竟然都给忘了这茬: 刚才说话的那个沈菱舟,前世是欧艳的头号天敌。 这两人眼里的对方都是爱抢风头的主,从没少为此争吵打架。 苦恼了一下午的思考题,竟然被仇家亲自递上解题思路。 既已行至水穷处,那便坐看鹬蚌争。 沈菱舟所在的鲜花组共有5人,江君楣、汪初一以及早上那两名女同学。 因为身高跟身形都较为相近,所以被老师一同选入。 她们校的传统就是如此,在任何活动或表演中被选中即代表着荣幸与荣誉责任,而这种天经地义中也就从不存在询问个人意愿的环节。 组里只有沈菱舟一人,对此次表演非常向往。 而她的理由也很简单,就是看不惯欧艳独自出尽风头! 这也让先天节奏跟乐感极差的她,即使再勉强也坚持不退出。 任怎样都不能被比下去! “停——!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正常啊?!” 至少在“出错”这一项比试中,沈菱舟直接盲拳打死老师父胜出。 作为仪仗队指挥,欧艳快被全然不在掌控中的沈菱舟气得吐血了! 不是漏拍就是在抢拍,视线根本都从不望向指挥,她仿佛自有节奏。 沈菱舟还习惯以左为先,每到齐步换正步或抬腿时,必然与大家反向。 尤其是她坚持要站在小组的正中间位置,突兀得令人完全无法忽视。 “停——!重来!” “停——!鲜花组出列,单独重来一遍。” 也不知沈菱舟和欧艳俩究竟谁的影响更大,整个鲜花组现在错误频频。 仪仗队作为一支特殊的队伍,本就很受瞩目。 每次各班级的方阵队中途休息时,同学们都会围过来看稀奇。 最后一节自习课的铃声早过去了,现在已是放学后,各班级都陆续来到了操场上准备排练。 仪仗队这道风景线,再次引起众多人围观。 “咦,今天咋只有鲜花组呀?” “对唉,小号怎么不吹起来啦?” “吹什么吹啊,鲜花组在单独罚练呢。” 纵然每天都接受着各种七嘴八舌、评头论足已成习惯, 但今天显然让鲜花组集体尴尬得只想钻地缝。除了沈菱舟。 江君楣实在有些佩服此人对外界声音的过滤能力。 “你们,今天之内必须纠正过来!”仪仗队的指挥,在众目睽睽之下还特意提高嗓音警告,“否则我就去告诉老师,换掉鲜花组!” 语毕,在众人的瞩目中威风凛凛地离开。 “我呸!”组里女同学对着欧艳的背影气得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换就换!”另一位显然也咽不下这口气,“好像谁很想参加似的。” 已经没法更丢脸了! “咱们主动去跟老师说退出吧。”汪初一提议道,“总比被欧艳去告状好。” 不待江君楣接过话茬,沈菱舟已先按捺不住了:“不许退出!“ “嗬,你在命令谁啊?” “就是!明明你出错最多,现在这样都谁造成的?!” 眼见事态突然朝着内讧发展了,江君楣赶紧扭转。 “大家先别吵,老师常说要团结友爱。”这个时代,老师的话在学生心中还是很神圣的。 “其实,我想大家本身也不是在埋怨谁,是我们都太难达到要求了,怎么练都不通过,到时给学校丢脸就更不好了。” 江君楣说得恳切,汪初一也跟着吐露心里话:“是啊我本来就笨,现在出错是小,一想到当天那么多人看着,我就特别害怕。” “我也是。救救我,这比考试还让人紧张!” “不说给学校增荣誉,至少不能抹黑吧。” “江君楣说得对,”沈菱舟的态度意外地缓和了下来,“同窗之间本就该友爱。” “这样吧,”只听她提议道,“如果你们不退出,我可以每天请客1瓶汽水;如果表演当天顺利完成,我会再给每人5毛钱做为辛苦回报。如何?” 她外公是有名的木匠泰斗,阔绰方面确实不教人有疑。 只是沈菱舟并没有去挑战欧艳,她的应对,让江君楣大感意外。 看来,还得再推一把才行。 “我觉得吧,问题可能是出在了压力上。一开始本来都还练得不错的,对吧?” “确实。”汪初一不愧是最佳发小,思路与江君楣非常契合,“指挥越凶,我越慌乱。” “尤其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不想再丢人了。” 某人的物质诱惑虽不小,但同学们对于欧艳的压力确实犹豫。 “照这样下去也练不好,到时彩排时被校领导们发现问题,也还是会被取消。”江君楣客观地总结道。 “欧艳那边,我来解决。”沉默半晌,沈菱舟做出决定,“只要你们保证不退出。” 纵然她说的信誓旦旦,但毕竟针尖对麦芒,根本无解。 “你要不要脸啊?还好意思把问题赖到我头上!怎么不先砍掉你那只左手啊?!” 果然碰了一鼻子灰不说,还收获欧艳当众一顿臭骂外加罚练。 眼见如此,原本还怀抱希望的的组员们也彻底泄了气,纷纷决定退出。 “唉,汽水喝不到了。”汪初一对那诱人的奖励感到惋惜。 “不管怎样,先把今天最后的训练做完吧”江君楣打气,“欧艳那么神气,到时候真告到老师那去,我想不退出都难了。” 说者无心,却让一旁正在罚练的沈菱舟扎心了。 “哎,你们快看!“突然有人发现了什么惊喜似地兴奋道,“欧艳出错了!她出错了!” “没想到唉,欧艳居然也会踏错步!” “看来上午那一跤摔得不轻,脚伤还没好吧。”江君楣突然想起来。 这句话,成功地让大家对欧艳的脚更集中注意了。 “那她自己也出错了,为什么不自罚?” “啧啧“有人开始落井下石来解气,”要我说,干脆换人。” 但很快就被江君楣给打断了:“你忘了她爸爸是谁?除非欧艳主动退出,谁还会换掉她?” “况且这么威风又让家里特有面子的事,谁会愿意退出?” “哈,突然好期望她被换掉”不知谁突然冒出了这句,“我参不参加表演无所谓,看到她不能出席我反而更快乐。” 谁都没想到,没多久这句话就被应验了。 “啪!”摔倒在地的欧艳给了沈菱舟一巴掌,“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踢我的脚?!” 晚霞染红了天,江君楣抬头望着天空,热浪虽严酷,终是给这一天最美的风景。 “啪——!”一记清脆的响耳甩在脸上。 炸了锅的操场,连空气都更显炙热了。 有人在扭打,有人在劝架,有人嚷着要喊老师…… 本就毫无存在感的江君楣,没去参与任何热闹也不会被注意到。 在归家的时候,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眉眉回来啦!今天在学堂里是不是受表扬了呀这么开心?” 正蹲在院子里给瓜棚浇水的江大娘,笑盈盈问着从外面进来的孙女。 还不待人回答,就见江母端着菜碗出来了。 催促道:“快,去洗手吃饭了。” 心里顿时像被什么填满似的,回家时有家人在等待,这种感觉太太太幸福了。 江母身后还跟着一人,端着一只大汤碗,学着样儿跟摆到桌上。 白天里的那位聋哑小客人,他竟然还在。 “这是我女儿。”江母亲切地跟人介绍,“中午那会儿我没在家,但你们应该也见过了哈。” “嗯。”想到对方的不便,江君楣主动应声回复,“奶奶说过,家里来了新客人。” 只是母亲跟奶奶同样都没有更多的说明。 她对于这位前世就未曾谋面的客人,内心虽满是疑问,眼下也不便探听。 将盛好的饭端至父亲面前:“爸,还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尽管瞧着比中午那会儿明显精神了许多,但歉疚使然,挂着的心怎样都不会平稳落地。 江父默然的眼中始终噙着笑意,疼爱地揉了揉女儿脑袋,示意别太担心。 “放心吧,你爸他早没事了。倒是你妈,这一天的里外忙活着、两头兼顾。” 江大娘边说着,给媳妇夹了一筷子菜。 很快,又被投桃报李了回来,“妈才辛苦,我外出时不都是您在帮照看家里么。” 江大娘丈夫英年早逝,她独自养儿长大,再未改嫁,个中艰难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好在儿孙皆孝,媳妇更其视如亲母般对待,这份福报也让街坊们很是眼羡。 江大娘出阁前也是望族闺秀,对晚辈的教养却从不拘泥旧制。 在自家内用饭时无需“食不言”规矩。反而认为,家中人少,饭桌上说说话还热闹些。 “刚听隔壁说,欧蛮子的女儿今下午把腿给摔断了。” 欧蛮子,是群众们给欧山彪起的外号。 她人刚到家,消息就已传到奶奶这来了,江君楣暗暗惊叹这传播速度。 “啊?!怎么弄的?” 江母放下刚端起的那口汤,想起什么似的跟女儿求证,“那孩子是不是跟你同校的?” “嗯。好像是滚下楼梯了。”有些纠正还是必要的,“也没到断腿的程度。” 隔壁的邻居,还是太夸张了。 事实上,欧艳在操场扇了沈菱舟一耳光后俩就扭打了起来,尔后很快被同学们给架开。 没想到当大家蜂拥着返回教室时,摩擦又再次发生了, 欧艳咬定走在身后的沈菱舟故意踩她脚后跟,二人就在楼梯上推搡了起来, 最后,这场冲突以欧艳不慎滚下楼梯结束。 江君楣本想着只要能让欧艳跟人打一架,欧山彪第二天就必须得去学校。 而能让他亲自去处理家长见面、纷争人际这些的,沈菱舟是不二人选。 只要让他有得忙,自己就趁机设法劝退父亲去那务工的念头。 万没想到的是,欧艳这么争气。 直接给弄进医院了,欧山彪现在比她预想得还要更焦头烂耳。 江君楣有种直觉,仇人无暇分身的这十天半月,会是她改变命运轨迹的机会。 顿时,嘴里的汤都不烫了,格外鲜甜。 第3章 第 3 章 “早就听说,这个独女是欧蛮子的心头肉,“江大娘推测着,”这下子他厂里的招工,怕也是会要停掉了……” 想到儿子可能会有的压力,不禁安慰道:“慢慢来,这些都是天意。” 江卯生颔首,给母亲夹了一口她爱吃的菜。 “妈说得对,”儿媳也很看得开,“况且就算报上了名,也未必就是板上钉钉了。” 孙女咬着筷子,努力理解大人们的话:“天意,意思就是……后面还有更好的在等着爸爸,所以,现在才去不成!对吧奶奶?” 此话一出,奶奶正舀着汤的手都顿了一下,惊喜道:“嘿,眉眉还怪有道理的咧!” “我乖孙女就是聪明!“越想越对,忍不住夸赞。 “那是当然,遗传得好呗。“ “哈哈哈哈……“ 婆媳俩一唱一和,江卯生脸上也随之浮起笑意。 而前世本就极少见到父亲开怀大笑的女儿,直到刷碗时都在思索着这个笑意的真心程度。 “嗯?!怎么了爸?” 陷入思绪中良久,才反应到有人在拍自己肩膀。 [你上下学、走楼梯,都要注意安全。] 抬首读出父亲用手语传来的叮嘱跟担忧的神情,霎时鼻腔一酸。 眼泪当即滚落下来,猝不及防。 赶紧抬起胳膊,假装拭汗地把泪水一同带走:“好,我一定小心。” 借着刷碗假装忙碌地继续低下头去,还好昏暗的灯光没让父亲察觉到。 父亲是个木匠,记忆里他永远都很忙,即使在家也有着做不完的木工活儿。 母亲几乎形影不离地陪伴在身边,帮他与人沟通。 前世江君楣与父母之间没有太多的相处时光,更别提沟通交流。 童年时父亲给做的各种木制小玩具,是她对于父爱最具体的感受。 如今再拿出来翻看,仍觉珍贵无比,仍是毕生珍宝。 抛开情感因素,仅看着工艺就会发现每一件都很精巧别致。 父亲的手艺竟如此精湛——她怎就从未意识到?! 这个惊喜的发现,仿佛一道光,照进了江君楣迷雾般的未来: 改变轨迹,或许只需要一个伯乐。 前世,最欣赏江卯生的有两个人。 国营木器厂的设计师温学锋,不仅对江卯生的手艺赞不绝口,连他自己家中的家具更是指定邀请对方来打造。 温学锋为人刚正不阿,哪怕欧山彪是他们厂下属单位木综厂的厂长,他也毫无包庇之心,坚持据实向上反映,也是在江父枉死这件事上唯一一个尽全力奔走的人。 只是,倘若现在选择温学锋这条线,就算设法进得了国营厂,大概率还是会与前尘纠缠,况且此人后来同样英年早逝。 另一位是农机厂的金柱叔。 前世有个人曾数次登门挖人,但都被老实的江父婉拒了,这人就是金柱叔。 作为改开初期第一批敢吃螃蟹的人,听闻后来成为了乡镇企业家。 虽然关于他的记忆不多,但江君楣曾因工作与其妻女打过些交道,印象里人品不错。 一番思量,心中渐有了决定。 “妈!这是怎么了?!” 当江君楣在后院中找到母亲时,却被眼前所见大吃一惊,全然忘记原本目的。 “嘘——!”甫一听见女儿的声音,江母便立马做了个噤声手势急切地打断,“别把大家都吵醒了!” 一大块红肿隆起的皮肤在母亲的小腿上凸显,狰狞的纹路,触目惊心,在月光下仍能清晰呈现。看起来分明就不像刚烫伤的。 “疼吗?”蹲下身想抚摸,又怕弄痛而收回手,“这怎回事?” 江母:“……” “求你了妈!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江君楣压低哽咽的声音。 拗不过女儿的央求,江母终于说出了今白天的遭遇。 原本像往常一样去给雇主家烧饭,但上午为了照顾腹泻的丈夫,出门就比平时稍晚了些,于是改走另条近路节省时间。 在巷子撞见一个发着高烧的男孩蜷缩在那,嘴里喃喃着胡话。 拒绝陌生人的靠近,死活不肯跟她去就医,瞧着这面孔陌生得很,想着可能是与家人失散的孩子,就劝说着把人先扛扶回了家中,喂了些退烧药跟吃食。 最终,还是耽误了去雇主家的时间。 “等等……”江君楣忍不住打断,朝着屋里比划确认,“就是他?” 同时,才意识到发现了什么重要信息:“所以,他不是聋哑人?!” 对于女儿的误会江母也有些诧异,但很快就理解:“现在拐卖新闻那么多,这孩子估计也是自我保护吧”。 只是她没想到,这个迟到会让自己丢了活计。 雇主家的女儿并不常回娘家,偏巧今天就在,怀疑江母平时背地里就很怠慢,直接告知明日起不用再来了。 江母自是一番沟通保证不会再犯,跟在身后恳求连连,不料在对方转身时一个不小心撞上,来不及躲开,刚滚烫的热汤被打翻烫了一脚。 “那她也真是的,明知身后站了个大活人都不提醒下。”心疼自己的母亲,江君楣听完后下意识有些抱怨。 “唉当时太突然了,人也没来得及吧。”母亲反倒乐观地开解她。 “你们总是站在别人角度着想。” 一家人都是这种处事观,从不愿把人想得太坏,也总认为这世上并没有真正恶毒之人。 这种教育下长大的江君楣,在饱受前世的经历后,如今是第一个反对。 “这个新客人的事,奶奶怎么说?” 语毕,就见母亲朝屋内方向瞟了一眼,才贴近她耳边,几乎是用气音:“身上有伤,手腕还有勒痕呢,奶奶说可能是被打逃出来的。” “……” “先让住着,等他想开口了,再看怎么办。” “看起来不像坏人。”回想这一天里的印象,江君楣总结,“但始终是来路不明,防人之心不可无。” “对吧?我们也觉着不像个阿飞。”谁想母亲根本无视提醒,“孩子长得周正俊俏,哪会是什么歹人。今还跟我帮了不少忙哩。” 江君楣无语地继续听着,“勤快、聪明……唉可惜太凄惨,肯定也是吃了不少苦吧。” 这个时代民风朴实,对于来历不明的人,人们也多是怀着善意。 她不好反驳母亲,暂且任之吧。何况,眼下还有更为要紧的事情。 “我这事你可千万跟他们说啊。”江母头向屋内微微一扬,再次叮嘱。 见药膏吸收得差不多了,她将裤脚放了下来,“虽然你爸现在进厂的事还没着落,但妈明天就去会找个新活儿干,总不会饿着你哈哈。” “我……想到个办法,能让你跟爸能在一块儿做事。” 然而,这个看似完美的计划,等到实际执行起来时却又是另一番情况。 江君楣怎么都没想到,这三天里她两次带着作品来到“仓丰农机厂”前都被拒之门外。 “怎么又是你?”传达室的人没好气地反问,“是不识字么?” “再念一遍你听好:‘暂、停、招、工’!”指着厂大门上的告示再次提醒。 果然,还是跟昨天一样的说辞。 若是从前,可能她也就信了,而今心里清楚有内部招聘的存在,说什么都不会放弃。 事在人为。 “呃,是这样的,”先得设法进门,“之前怕影响不好才没说,其实我是金厂长的侄女。是来给他送……” “谁?哪个金厂长?”话没说完,就被对方先截断确认。 “就,金柱厂长呀。”江君楣耐心解释,“您可能是刚来?还不清楚……” “不清楚的人是你!”不仅再次打断,更是不耐地拎出铁棍隔着窗口警告,“看你是个小姑娘才三番四次地没计较,再不走就别怪我真不客气了!” 见势不妙,原本还想再争取下的江君楣,也只好先作罢。 总不能害父亲还没进厂就坏了印象。 “别再来了啊!我记住你了!” 收到,下次会记得避开你。她在心里回应道。 等快走到码头时,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甘,不想就这么快坐船回去。 随意在江边拣了个遮阳处,将背负了一路的木玩具轻轻卸下,就地而坐。 边吹着江风,静待心情在水天一线的视野中渐复平静。 船只往来,无论大小,每一艘的航向都很清晰正确。 连碰两次钉子的自己,是不是也该反思,转舵调整下方向了? 原来这世上,还真有开卷考试都翻不出答案的人呐。 自嘲着竟把自己给逗笑了。 一下午的时光很快过去,夕阳下的江君楣边追着自己的影子回到了家。 “真香啊!”饥肠辘辘时,人连嗅觉都会变得灵敏。 追着香味来到灶间,还没开口就见江母迎上来报喜,“眉眉,今天又被抢完了!” “帮我试一下味道如何?” “嗯嗯……好吃!”江君楣将江母递到嘴边的蚕豆囫囵吞下。 “今天加了些萝卜缨,味道有些不同。” “就知道妈的手艺不会失败。” “还是你的那个调味配方起了作用!” 塞翁失马,尽管自己出师不利,但见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