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人?
作为英语老师的老班同时教着他们13班和5班。收齐作业交给老班时,贺阳时常能碰见同来交作业的夏梦荷。
他不知道的,是夏梦荷出事了!
难怪……
贺阳心头一凛,猛然想起前几天去办公室交卷子时的异常。
五班的学习委员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5班班长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这什么时候的事?”贺阳急切询问。
“糟了,贺哥你居然真的不知道……” 周胖倒抽一口气,立马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眼神躲闪,显然不愿再多泄露天机。
但在贺阳的严刑逼供下,周胖不得已透露了几分情况:“我也是听我那个在学校里做行政岗的老爸说的……就这个周五晚上,夏梦荷从学校最里面那个艺体楼顶跳下来,昨天早上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很久了……”
贺阳沉默以对,叹气唏嘘:“我们学校的制度确实把人逼得太紧了。”
“可不是嘛!”周胖同仇敌忾,说到这个就来劲,掰起油腻腻的手指清算学校的恶行,最后总结道,“要不是我没那个勇气,我也艺体楼一跃解千愁了!”
贺阳抽了张纸,一把拍在周胖油光水滑的嘴上,嫌恶地呸呸呸:“停停停,能别这么咒自己吗。还有什么……艺体楼一跃解千愁?怎么到处传这个,平时说说笑笑就罢了,别真给……”
话说到一半,他却像突然被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说不定真是因为这个顺口溜,才会去艺体楼顶往下跳……”贺阳喃喃自语。
扬帆中学素来注重门面。
校门口的行政楼与教学楼光鲜亮丽,油漆刷了又刷,盆景换了又换,崭新得像是刚落成。
可越往里走,光景就大相径庭,台阶之上的宿舍与实验楼已显旧态,而位于场地最深处、背靠着荒山的艺体楼更是几乎被遗忘了,凄凉孤寂地立在校园的最末端。
所谓的课后社团早已名存实亡,除了零星几个艺术生偶尔前来上课外,艺体楼常年空空荡荡,顶上两层全是堆满杂物的空教室。
墙外象征性地挂着肖邦贝多芬达芬奇的肖像,蒙着厚厚的灰,名言警句也显得黯淡无光。
贺阳和周胖有两次大扫除被派到那里,那几幅在昏暗走廊里凝视着他们的沾尘画像总让人脊背发凉。
学生间流传的“艺体楼一跃解千愁”,多半是因为它足够隐蔽的地理位置,让发生在那里的事不易被察觉,成了能肆意宣泄的一方角落。
“夏同学跳楼原因至今没公布,校方也一直压着没说。”周胖压低声音,神色更加神秘,“但最邪门的是,有几个常在艺体楼练琴的艺术生说,他们下晚自习路过时……总能听见楼道里隐隐约约有哭声!”
“这个流言传开后不久,我听老爸说,学校领导居然打算请法师来做法事!”
“贺哥,我们学校……不会真有鬼吧?”
贺阳脸上波澜不惊,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鬼?
世人提起这个词,想到的往往是小说家笔下那些青面獠牙的妖魔精怪。
但若深入问上一句,他们是否真的相信世界上有鬼的存在,得到的多半是斩钉截铁的否认。
而对于声称见鬼的人,普通的做法是塞给他一本唯物主义读物,让其好好研读,坚定信念。
至于不那么正常的,便是请些旁门左道的招摇骗子,装模作样地进行诡异的法事。
与其说是为了安抚那撞鬼者的心情,不如说是为了平息旁观者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惑。
若捉鬼驱妖,真只需要念咒舞剑便能轻易了事,那前世怎会出现体系森严的天师宗门,代代相传?又怎么会出现围剿鬼王时那些舍身殉道、英勇就义的大天师?
贺阳对此再清楚不过。
因为上辈子的他,就是一名师从李星月的全职天师,兼职……三省学堂的夫子工作。
“游魂……”
贺阳暗自思索,小声嘀咕,“如果这周五才丧命的话,应该是只毫无攻击力的新生游魂。游魂一过头七就散去了,有必要请法师来做法事吗?”
就凭他们学校这副抠搜德行和办事风格,他可不信能请来什么高人来超度亡魂,对方八成又是个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
算了,贺阳又躺回床上,刷起了手机。
既然决定安稳度过这一生,他也不想再重操旧业,去碰前世那些一地鸡毛。
他都叫贺阳了,又不是贺羊,那些斩灵除鬼的事……早该跟他没关系了。
“贺哥,咋又睡回去了?”周胖探出一个大脸,好奇地打量正咸鱼瘫的贺阳。
对方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打发小胖子离开自己的床边:“鬼不鬼的我懒得琢磨,但好歹同学一场,我俩头七的时候给人送朵花,尽个心意就好。其他事情我不想多管了。”
闻言,周胖趴在椅背上深深叹气:“也是,还不如先考虑一下今晚的小测能怎么熬过去……唉,要是不公布排名就好了,我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晚上考完周测,作为学习委员的贺阳照例收齐班上同学的作业,如同往常一样走向教师办公室。刚走到门口,一阵尖锐的争吵声突然穿透门板,刺得耳膜发颤。
“……我早就说过!女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现在好了,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我们夏家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一个中年男人激动的声音,刻薄而响亮,没有半分丧女的悲恸,只有满腔的怨愤。
贺阳敲门的手悄悄放下了。
“这位家长,您冷静一点,梦荷她刚刚……”这是5班班主任疲惫又无奈的声音。
“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养了她十几年,一分钱没赚回来就这么死了!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就不该让她念这个高中,白白浪费那么多钱!”
贺阳默默退到走廊拐角的阴影里,冷静旁观着这场发生在办公室的闹剧。
他见那个衣着朴素却面目狰狞的男人,正对着班主任指手画脚。
在他身后,一个穿着崭新球鞋的少年一刻没停下手中的手机,频频啧声,脸上满是不耐烦。
“爸,姐姐她自己想不开,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你这样闹只会有更多人知道这件事。”
“好了没啊?我晚上还跟同学开黑呢!”
那少年扯了扯男人的衣袖。
“催什么催!没看见我在跟老师谈正事吗?”
中年男子回头呵斥了一句,转头又对着班主任叫唤,“老师,你说这事学校到底怎么处理?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我们家的损失……”
那一刻,贺阳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冷了下去。
他看着那对父子,在那狰狞的脸上他找不到一丝一毫对逝去亲人的哀伤,只有计较、埋怨和迫不及待想要摆脱麻烦的冷漠。
他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留下办公室里一片混乱。
回宿舍的路上,贺羊步履匆匆,像是要把那些盘踞不去的想法全部抛之脑后。
他想起办公室里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想起那个少年不耐烦的神情,再想起记忆里夏梦荷总是微低着头、匆匆走过的安静身影。
一股酸涩的恶心感在胃里翻涌。
杀死夏梦荷的或许不只是那纵身一跃的瞬间,而是日复一日来自至亲之人的冷漠、贬低和否定。那把无形的刀,早就架在她的脖子上,她别无选择。
三天后。
晚自习还没结束,贺阳就早早收拾好了书包。
哪知铃响前一分钟,周胖左顾右盼,悄悄地拉住了贺阳的衣角,跟他交头接耳:“贺哥,我听说……今天学校请的法师今晚就要给夏同学做法了!”
“今晚?!”贺阳顿时失声。
在被班上众人行注目礼之前,更为重要的下课铃恰好一同炸响,将他的惊叫吞没在鼎沸的人声和挪动桌椅的噪音中。
贺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捂住嘴,几乎是揪着周胖的衣领将他拉近,急迫道:“你确定,是今晚?”
周胖被他这前所未有的反应骇住,忙不迭点头:“千真万确,刚刚我从窗户里还看到几个领导拿着东西往艺体楼那边赶!”
贺阳松开了手,在原地呆住。
“开什么玩笑……”贺阳摊开双手,失了魂一般看着掌心的脉络,“今天连头七都不是,还要选在阴气最重的子时开坛作法?”
这哪里是超度,分明是生怕那新生游魂化不成怨灵厉鬼!
这个请来的法师,究竟是蠢到连这种禁忌都不懂,还是……故意为之?
这样的念头如同一根冰锥,深深扎进贺阳心底,让他浑身僵硬不已。他收紧拳头,又摊开掌心,内心天人交战。
他几乎是本能地调动起一丝微弱的灵力,指尖在空气中虚划,却只激起一阵无力感。
现在的他并不是前世盛极一时、风头无量的大天师,仅仅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
没有符纸朱砂,也没有罗盘法器,这副身体的灵力没有经过多年的训练加固,薄得就像堵窗的纸糊,一击即破。
这样的他,该怎么应对极可能有备而来的敌人,以及几近失控边缘,临门一脚就能化成的怨灵?
逞强当英雄的后果,前世的经历里早已写满了血淋淋的案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才是乱世,不,也是太平年间最明智的保身之道。
毕竟他跟夏梦荷不过几面之缘,和学校更是无冤无仇,说到底,学校还得仰仗他们这些优等生的成绩站稳脚跟,招揽生源。
只要他不主动去触霉头,这团火就绝对烧不到自己身上。
可是……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可是,如果真的眼睁睁看着怨鬼成形却坐视不管,任由无辜者被波及,那他贺阳与当年冷眼旁观自己求救之人,又有什么区别?
“贺哥?你脸色好难看……”周胖担忧地凑过来,胖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贺阳猛地回过神,一把抓住周胖的手腕。
“胖子,”贺阳盯着他,眼神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听着,今晚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老老实实待在床上,绝对别出宿舍门。”
周胖被他眼底的厉色吓住,结结巴巴地问:“为、为什么啊?贺哥你别吓我……”
“别问!”贺阳松开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我先回宿舍,等熄灯后再出去。你记住我的话就行。如果……我明天早上没回来,你就去找班主任,说我家里有急事请假了。”
“贺阳!”周胖真的慌了,扯住他的书包带,“你别一个人去啊!”
贺阳停下动作,看着室友写满担忧的圆脸,心头一暖。
“只是去确认一件事。”他扯出个笑容,拍了拍周胖的肩膀,“我……还是不能违背自己的本心。晚上帮我打好掩护,行不?”
周胖与他对视片刻,最终还是把劝阻的话咽了回去,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贺哥,你……一定要小心。”
他重重握了下周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深夜十一点整,宿舍楼准时陷入黑暗的寂静。
贺阳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对对面床上睁大眼睛望着他的周胖比了个放心的手势,随即如一道影子般溜出了门。
周胖听着门轴轻微的转动声,紧张地攥紧了被角,默默祈祷:“贺哥,无论发生什么,都一定要平安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