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几上,清茶尚温。
热气袅袅,一缕清润的茶叶香在鼻尖悄然化开,与之裹挟而来的还有浓郁腥甜的血腥味。
贺羊巍巍颤颤地抬起手,只见刺眼的鲜红从指尖不断流淌,染红大片衣襟。
他的后背紧紧贴着那毕生所向的温热胸膛,胸前却贯穿着那人刺出的冰冷剑锋。
汩汩鲜血从胸口破洞处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带走他所有的温度。像是把他从人间径直推向了无边地狱。
贺羊猛地转头,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撞入眼帘。
依旧是那张令他心动的眉眼,此刻却只剩决绝的冰霜。
那人的一只手仍亲密地揽在他的腰间,如同抚慰婴孩般将他紧紧环抱,而另一只手中寒光一闪,冰冷的剑锋已没入他的胸膛。
背叛的凄苦愤怒涌上心头,贺羊奋力挣脱这副已然软绵麻木的躯壳,却只能眼生生看着毕生修为灵力,连同身体最后一丝温度,都从胸腔破口处一股股流逝消散。
为什么?
师父,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视线彻底模糊,耳边的声音像是隔了层重重的水雾般忽远忽近:“你说好的共白头……为什么,要杀了我……”
在意识沉入黑暗前,殿门轰然破开,玄都观的人一拥而入。为首之人目眦欲裂,嘶声高喊:
“李星月长老!”
紧接着,胸口一凉,那柄贯穿贺羊身体的长剑被猛地抽出。
剧痛中,只听得那个曾无比熟悉的声音响彻大殿,击碎他最后一丝侥幸:
“道友何必如此惊慌,魔种李星月已然伏诛。”
“诸位,降妖除魔方乃我辈天道。此獠往日种种,皆为伪装。我将他养在身边,等的便是今日为他送行!”
给予的温暖,不过包裹谎言的糖衣,耳鬓的情话,亦是天衣无缝的伪装,淬毒的利刃终于将这虚假的表象撕裂开来。
原来一切的一切,只为诱他沉溺于这场精心编织的爱中,心甘情愿为他尊敬的师父、疼爱的恋人献上最后一点价值。
好恨、好恨、好恨!
为何我李羊身死道消,却还未能化作厉鬼凶煞,去索你的命?
李星月,我就算魂飞魄散,也绝不会放过你!
他不甘地阖上了眼,指间一松,茶盏坠地碎裂,恍如他们之间彻底崩毁的情谊和过往。
天煞孽种,生而异类,竟敢痴心妄想,贪图不属于自己的温柔。从师父那儿窃得的片刻欢愉,终有一天是要尽数归还的。
这是他的命。
意识坠入无边深海,刺骨的寒意裹挟全身。
不知在海底沉睡了多久,无边黑暗中竟逸出一丝零碎的微光,如星光,如萤火,飘摇不定,却给贺羊带来了久违的光明。
他本能地伸出手,如同飞蛾扑火般向那点飘忽的光点捉去。
未曾想,他竟真抓住了这份未知的温暖。
沉重的眼皮被一道强光撬开,映入眼帘的是两张完全陌生的脸庞,却令他感到仿佛源自灵魂烙印般的亲近和熟悉。
小手全然不听使唤,软绵绵地使不上力。他无意识地收拢五指,将一根热乎乎的手指紧紧握在掌心,仿佛寻到了唯一的浮木。
那根手指似乎在微微颤抖。
“你看你看,他睁眼了!”右边的女人眼眶通红,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轻轻碰了碰身边的男人,“孩子他爸,他还抓着你的手指!”
左边的男人还想板正面孔,努力维持一点父亲的稳重。可当目光落在那只紧紧包裹着他食指的小手上时,男人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再也忍不住咧嘴傻笑起来。
“宝宝,你也喜欢我们,对不对?”男人的下巴泛着青色的胡茬,当他亲昵地蹭过来时,粗糙又带着体温的触感,让贺羊从脖颈到耳后都泛起一阵微妙的麻痒,“以后啊,我们就是你的爸爸妈妈了!”
……
贺阳刚从朦胧中醒来,一张圆润的大脸就猛地怼到眼前,嘴角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薯片渣油光发亮,惊得他一个激灵,差点抄起枕头就往对方脸上招呼过去。
“周胖,犯什么混!”贺阳目瞪口呆,“凑那么近干嘛,不吃你嘴边的薯片!”
周胖顺手抹开嘴边的残渣,对刚醒不久的贺阳嘿嘿一笑:“哎呦,我这不是太担心你了,没来得及擦嘴嘛。”
贺阳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故作恶心地干吐:“太贴心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我图谋不轨。”
室友这一打岔,倒是把他伤春悲秋的心情给冲淡不少,只剩下一阵没好气的无奈。
周胖一屁股顺势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咔嚓咔嚓解决掉剩下的薯片,好奇地询问:“所以你刚才做的什么梦啊,怎么还喊师傅师傅的。叫得那么急,还以为你怎么了,难道最近小说看多了?”
贺阳掀开被子的动作一顿,陡然转头看向周胖,不可置信:“师父?我喊了师父?”
“啊?你问我,我问谁?”周胖把见底的薯片袋递到贺阳面前,“贺哥你不知道你说梦话啊,那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师傅是谁。”
贺阳烦躁地揉揉眉心,深呼吸吐出一口浊气,谢过对方的好意,推回了那袋薯片。
是的,贺阳重生了。
按照他这辈子看过的小说来理解,自己这情况,应该属于胎穿。
毕竟从出生那刻起,他就带着属于贺羊的全部记忆,也以贺阳的身份在现代生活了十八年的平凡岁月。
所以,他既是贺羊,亦是贺阳。
通过多年义务教育的学习,他逐渐认清了一个事实:前世的时代,早已成为史书中两百年前的大宁旧朝。
昔年宫阙,今成断壁,往事尘烟,尽付残章。
十多年的现代生活,慢慢抚平了他心中对于前世的恩怨郁结,决定好好经营自己作为贺阳的这一世。
即使……没有李星月温和宠溺的耳语,没有他温柔似水的爱意,贺阳觉得自己也能活得很好。
但出乎意料的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前世的记忆不但没有随着时间逐渐淡去,反而愈发清晰。
自成年那天起,前世的记忆便频频入梦。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个血月。
原本清透的月光今夜却逸散出可怖的红光,诡谲的天象滋生浓郁的阴气,无数怨灵如潮水般涌现,嘶哑地咆哮着,将破旧的木屋团团围住。
他不能出去。
两具余温尚存的尸身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床底的缝隙,恶臭味和血腥味掩盖了活人的气息,扰乱怨灵的判断,怨灵凶煞去而复返,在房中久久徘徊不去。
贺羊死死地捂住嘴,双眼急剧收缩,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粘稠甜腥的血液从头顶的缝隙处一滴一滴地淌下,沾湿他的衣裳,沾湿他的手掌。
贺羊分不清脸上的是血水,还是泪水。
他在尸身下蜷缩了一天一夜,直到腐臭弥漫,直到万籁俱寂。
自那一夜后,贺羊失去了父母,没有了庇护的家,却还是因为金色的右眼被视为不详的山獠,驱逐于人群之外。
贺羊只好屈居于一座四面漏风的破庙里。神像斑驳,蛛网密布,他蜷在供桌下,靠着偷来的一点供果度日。衣不裹身,食不饱腹,这样的生活让偷窃成了生存的本能。
今日还是一如既往地苟且度日。
贺羊悄悄钻入了一家糕饼铺子。蒸笼里晶莹剔透的米糕还冒着诱人的香气,馋得肚子空空的贺羊直咽口水。
指尖刚触到柔软的米糕,一团扭曲的黑气陡然跳出,在店主人的后背盘旋蠕动,吓得贺羊惊呼:“有、有东西在你背上!”
店主人一惊,随即暴起:“小杂种!偷东西还咒我死?!”
嘴里吐出不堪入耳的辱骂,男子握着擀面杖朝他身上狠狠招呼来。
一下两下……棍子对着脆弱的部位狠狠砸下,贺羊被打得涕泪横流,一边求饶一边慌忙逃离店铺,蜷缩在街角。
好痛、好痛……
全身泛起火辣辣的疼痛,眼泪止不住地在脸上流淌,此时的他低微肮脏得好似一条路边野狗。
就在这时,一片青色的衣角停在他面前。
贺羊下意识地抱住脑袋,浑身哆嗦,不停请求:“我错了我错了!别打我,求求你别打我!”
来者却轻轻抬起他的手臂,将他从恐慌中解救出来。
贺羊小心翼翼地抬头。
眼前所见如新月清辉,如花树堆雪,面如冠玉,长身玉立,同谪仙一般的青年温柔地看着他,让贺羊一时怔在原地。
青年眸光清润,将水壶与一块雪白的米糕放进他手中。
“偷窃是为小恶,切莫放任。”青年眼角带笑,“若是行为所困,那便吃这个充饥吧,还请勿要再行恶。”
饥饿压倒了一切,贺阳一把夺过食物,把米糕一股脑塞进嘴里,像只受惊的野猫,头也不回地钻出城墙的缺口,一溜烟窜进山里不见踪迹,留下错愕的青年在原地叹气。
次日,晨雾未散,贺阳同往常一样溜出破庙,寻找今日的吃食,却在山道半途被一道青影拦下。
连来人面貌都未看清,贺羊的警惕性使转身拔腿就跑。
领口一紧,他还来不及挣扎,一张符纸就被“啪”地贴上后背。
贺阳的动作瞬间僵在原地,一手高举一手放在前胸,维持着可笑的挣扎姿势。
昨日见过的青衫青年抱臂而立,眉间凝霜:“还要重蹈覆辙?”
“你懂什么?”贺羊分外眼红,怒吼道,“你这种仙门公子,哪知蝼蚁求活的艰难!你所说的善,能让我活下去?!”
青衫青年摇头叹气:“困苦非作恶之由。”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悲悯。
“贫道玄都观大弟子李星月。”青年轻捋衣衫,双手抱拳,竟向浑身脏污的贺羊行了一个端正的同辈礼,“你右眼金瞳,乃天生异眼,而昨日能窥见店主身上气运正源于此。此天赋万中无一,是修行正道的好苗子。”
他声音清冽如泉:“我欲收你为徒,授你正道,你可愿意?”
贺羊如遭雷击,怔愣地望向他。
半晌,他低下头,哑声咕囔:“……好。”
当那只温暖的手抚上他发顶,揭下符咒的瞬间,贺阳却猛地挣脱,一溜烟滑下山坡,转眼间消失在荒草丛中。
李星月独立原地,望着那抹瘦小身影仓皇远去的方向轻叹一声,怀中罗盘散发不详的黄光。
是夜,贺羊拖着疲惫饥饿的身体回到冰凉的破庙。寒风哀嚎,点燃的半支烛火尽灭,即将入睡的他瞬间察觉到一股强势的阴气袭来。
刺耳的尖啸顿时炸响,黑雾缭绕间现出森森白骨,无数怨灵自地底爬出。
贺羊凭借金瞳得见怨灵聚集之地与巡游之迹,瘦弱的身体在桌椅间左躲右闪,却不及鬼气霸道的围剿,终究仍是避之不及,被一道利爪当胸贯穿。
鲜血喷涌而出。
“呃啊——!”
他重重砸在神龛前,胸口的血液染红了黄幔。
望着掌心温热血迹,他忽然想起那个血夜。
父母尸身尚有余温,将他死死护在身下……没人会在意蝼蚁的生死,偷来的命数终究要归还。
泪水夺眶而出。
他再也受不了这样苟且卑微的生活了……
他……终于可以和爹娘在九泉之下重逢了吗……
他好想、好想他们……
他闭上双眼,不再抵抗。
“哐当!”
庙门轰然塌裂,一人手握铜钱剑立在门口,周身的符文金光灼眼,锋利的剑刃猛地破开这场噩梦。猛烈攻势下,怨灵众凄嚎溃散,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不过半炷香的时间,黑气消散得无影无踪,庙里唯留深褐色的血迹。
李星月疾步上前,将少年从血泊中抱起:“对不住,是我来晚了……”
贺阳在他怀中手脚蜷缩,如初生的婴孩,低声呢喃:“我……没有死吗……”
一个温厚的掌心覆上他额间,灵力从接触处不断奔涌至胸口。“别睡……”温热的外袍堪堪止住他的失温,却阻止不了他渐行渐远的意识,“我带你回去……”
再醒来时,药香萦绕鼻尖。
贺羊奋力睁开眼,瞧见一人端坐床边,正向他嘴里喂着苦涩的汤药,原本洁净的绿衣沾染了或深或浅的血痕。
“你醒了?身体现在可好?”
亲切的声音宛如天籁,入耳便让贺羊红了眼眶。他忽然抓住那片染血的衣角,指节泛白。
“……我、我叫贺羊……”
“我……我愿意做你的弟子,带我走吧,求求你……”
几日后,晨光破晓,青衫道人牵着少年的小手踏上云阶。山门铜铃轻响,檐角风铃相和。
这便是他的新生,亦是他与李星月结缘之始。
上辈子的经历如碎片一般在梦中闪回,但梦到最多的,还是生命尽头那一刻,李星月那双凝着寒霜、不带半分情意的双眸。
一切宛如走马灯般在脑中交织播放,提醒他前世的屈辱与不堪。
周胖见他脸色发黑,神情恍惚,忍不住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贺哥!回神回神!醒都醒了还在想噩梦……你刚才那样子真吓人,眼神空荡荡的……我说,你可别钻牛角尖啊!”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薯片不吃了,手机也不玩了,凑近贺阳,压低了声音,“说真的,就像前几天那个跳楼的女生一样,她之前也……”
贺阳猛地转头,狠狠地盯住周胖:“跳楼的女生?你说的是谁?”
周胖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就、就五班那个学习委员,夏梦荷啊!贺哥你……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