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初刻,城西赵家别院。
虽是天寒地冻,但这处精巧的别院内却暖意融融,炭火烧得极旺,丝竹管弦之声靡靡飘荡。
院内梅枝覆雪,景致被刻意妆点过,倒也有几分雅意。
为了显得名正言顺,赵霖特意邀了几位家世相当的官家小姐前来作陪,美其名曰“赏雪吟梅”。
厅内坐了几位装扮精致的少女,她们三五成群,低声说笑,眼神却不时飘向主位上的赵霖等公子哥,气氛微妙,表面维持着一种刻意的风雅。
所谓诗会,不过是这群纨绔子弟寻欢作乐的由头。
厅内虽设了书案,备了笔墨,但更多人围在酒案旁,推杯换盏,言谈间多是些风月闲话和京城趣闻,夹杂着阵阵哄笑。
楚昱昭坐在其中,颇有些志得意满,他时不时瞥向厅门方向,既显得急切,又带着一丝等着看好戏的兴奋。
不多时,厅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和环佩轻响。
原本喧闹的厅内,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门口。
只见一名少女在一位面容严肃的老嬷嬷陪同下,缓步走了进来。
少女穿着一身素雅的浅碧色衣裙,外罩一件月白绣梅花斗篷,脂粉未施,发髻上也只簪着一支简单的玉簪,与满室的浮华格格不入。
她微微垂着眼睫,面容沉静,紧抿的唇线和略显僵硬的姿态,透露出她的不自在与戒备。
她直接走向女眷所在的区域,安静地在一个角落坐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赵霖见状,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隔着距离扬声道:“楚三小姐肯赏光,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
楚昱昭却按捺不住了,他起身走到女眷区附近,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周围人都听见:“萱萱,既然来了,就别干坐着。赵兄特意请了这么多姐妹来,你也该多与人说说话,莫要失礼。”
一旁几位官家小姐好奇地打量着楚言歆,她们或多或少听过将军府这位庶出三小姐性子安静,不喜交际的传闻,此刻见她果然如此,目光中便带上了几分审视与若有若无的轻视。
这番动静自然也引起了男宾席那边的注意。
几位与楚昱昭相熟的公子哥儿,见楚言歆独自坐在角落,清冷寡言的模样,再细看那眉眼间依稀与某人相似的神韵,不由得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低声嬉笑起来。
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用折扇虚指了指楚言歆的方向,声音带着戏谑,对身旁同伴道:“啧,没想到啊,这位楚三小姐不仅面容与她那位兄长有几分相似,连这清冷的性子,也像了个十足。”
江都谁人不知,年少封侯的平南候楚昱珩,不仅战功赫赫,容貌更是出挑,与五殿下秦墨并称燕赤双杰,二人如今都未成婚。
楚昱珩年少封侯拜将,容貌清冷俊逸,性格沉稳寡言,是军中冉冉升起的将星。
而五殿下秦墨,虽年幼时顽劣不堪,又不受圣上宠爱,年仅八岁便被送出宫外,在法云寺里修身养性。
但自从五皇子从法云寺里归来,自请去西北磨砺数载后,虽说言谈举止仍有些懒散不羁,却因为沙场的淬炼让他原本就昳丽的面容越发夺目。
二人虽关系莫逆,但在江都未出阁的贵女们心中,他们却是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心折的春闺梦里人。
另一人接了话,语气有些狎昵:“可不是嘛,”他拖长了调子,带着不怀好意的嬉笑,“也不知将来哪位仁兄有这等福气,能娶了咱们这位楚三小姐过门。毕竟……”
他故意顿了顿,暧昧的目光在楚言歆身上扫了一圈,“能日日对着这张与平南侯有几分相似的脸,岂不是等于……嘿嘿……”
未尽之语充满了下流的暗示,引得旁边几个公子哥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
这种玩笑既刺激又隐秘,就好像能通过轻贱他的妹妹,将那位让他们自惭形秽的平南侯拉下神坛一样。
楚言歆端坐在角落,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她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放在膝上的手却已陷入柔软的衣料之中。
那些不加掩饰的、带着审视与戏弄的目光,让她胸口发闷。
楚昱昭非但没有出言制止,反而觉得场面活跃了起来,颇有些自得,觉得带妹妹来是对的,他甚至还笑着附和了一句:“你们可别吓着我妹妹,她胆子小。”
这话更是火上浇油,引得又是一阵暧昧的笑声。
其中一位公子哥,仗着几分酒意和家世,见楚言歆始终沉默隐忍,胆子愈发大了起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端着酒杯就朝女眷区走来,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意图凑近说些更不堪入耳的话。
楚言歆猛地站起身,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声音硬邦邦的:“失陪了。”
说罢,转身便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萱萱!” 楚昱昭立刻上前一步,拦在她面前,脸上带着虚伪的关切,语气却带着胁迫之意:“你这是做什么?方才那位是光禄寺少卿家的公子,家世清白,母亲正有意为你撮合这门亲事。你怎可如此不识抬举?”
他见楚言歆脚步顿住,又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别忘了,你姨娘每月的药钱可不是小数目。将军府如今的俸禄,虽说大部分是大哥挣下的,但开销也大。母亲能容她用药至今,已是仁至义尽。你若再这般不懂事,惹怒了母亲,那药还能不能续上,可就难说了。”
楚言歆的脚步骤然钉在原地,她垂下眸子,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屈辱与愤怒。
偌大一个将军府,如今的功勋和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她哥哥在边疆浴血拼杀换来的?
可他们,这些坐享其成的人,却用她重病缠身的亲娘每月赖以续命的药钱来威胁她,逼迫她在这虚伪的地方,被人评头论足,甚至任由轻浮子弟轻薄。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席卷了她。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不能不顾及母亲的性命。
她心里清楚,主母之所以如此急切地想将她的亲事定下,无非是怕与五殿下联姻的人选最终落在她头上,更怕大哥回来后横生枝节,坏了他们为楚言莞筹谋的好事。
可是……
她垂下眸子,胸膛因愤怒和委屈而剧烈起伏着。
楚昱昭见楚言歆僵在原地,低头不语,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他趁机对那名试图轻薄楚言歆的公子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再加把劲。
那公子哥会意,酒意和色胆让他更加放肆,嘿嘿一笑,伸手便要去拉楚言歆的手腕,想强行将她按回座位:“三小姐,别急着走嘛,酒还没喝一杯呢……”
就在他那令人作呕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楚言歆衣袖的刹那。
“嗖!”
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那道寒光擦着那公子哥的手指尖与楚言歆手臂间的微小缝隙疾射而过,“夺”的一声闷响,深深钉入了他们身旁的墙壁之中,尾羽犹自颤抖不休!
那是一支小巧却锋利的袖箭。
整个花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笑声卡在喉咙里,表情凝固在脸上。
那公子哥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酒意吓醒了大半。
楚言歆也惊得猛地抬头。
花厅门口,秦墨不知何时已然站在那里。他依旧是一身红衣,张扬又肆意,此刻正斜倚着门框,手中把玩着另一支同样款式的袖箭。
他缓缓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那只差点碰到楚言歆的脏手上。
“啧,”他的语调依然那样懒洋洋的,却让花厅的诸位胆战心惊,“这么热闹?”
他的目光落在了脸色发白的楚昱昭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似笑非笑地开口:“楚二公子,好大的兴致。怎么,这是仗着承锦不在京中,就可着劲儿欺负人家妹妹了?”
楚昱昭的冷汗也下来了,他反应极快,脸上立刻堆起讨好的笑容,连连摆手,声音都提高了些许:“没有的事,五殿下您误会了!我怎会欺负自家妹妹?我只是……只是觉得萱萱平日总待在府里太过沉闷,这才想着带她出来见见世面,多结交几位朋友,绝无他意!”
这五殿下怎么回来了?他不是带兵支援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他一时心乱如麻,拼命给赵霖等人使眼色,希望他们帮腔。
然而赵霖等人早已被秦墨的气势和那支钉在墙上的袖箭吓破了胆,此刻个个噤若寒蝉,根本不敢出声。
秦墨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轻轻“呵”了一声。
他不再看楚昱昭,转而将视线投向一旁那位惊魂未定,伸着手的公子哥,继续把玩着手中剩余的袖箭,声音带着笑意,“见世面?本殿倒是头一回见,这世面是需要动手动脚才能见着的。”
话音刚落,他手腕随意地一抖。
“嗖!”
又一道寒光闪过。
这一次,袖箭几乎是擦着那公子哥的耳畔飞过,将他腰间佩戴的一枚价值不菲的玉佩击得粉碎。
那公子哥“嗷”一嗓子,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地,□□处迅速湿了一片,竟是吓得失禁了。
秦墨微微挑眉,脸上露出惊讶,他缓步向前走了几步,语气带着几分无辜的调侃:“哎呀,这可真是不好意思,手滑了。”
他作势要伸手去扶那位瘫软在地的公子哥。
那公子哥见他靠近,立刻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满身污秽和破碎的玉佩,手脚并用地向后猛蹭,口中语无伦次地哆嗦道:“不、不、不敢劳烦殿下!我、我自己滚!我这就滚!马上滚!”
说着,他竟真的像条丧家之犬般,连滚带爬地朝着厅外挪动,消失在众人都视线里。
秦墨停下脚步,眼里闪过一丝冷意,转瞬即逝。
他慢条斯理的转过身,目光再次扫过噤若寒蝉的楚昱昭以及其余众人,语气依旧是那样漫不经心的:“还杵在这儿做什么?等着本殿请你们喝茶吗?”
楚昱昭等人早已吓破了胆,闻言如获大赦,连场面话都顾不上说,纷纷低着头,争先恐后地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喧嚣浮华散尽,花厅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秦墨、楚言歆,以及几个吓得瑟瑟发抖、不知所措的官家小姐和仆役。
秦墨的目光先是懒洋洋地扫过那群噤若寒蝉的小姐们,她们接触到他的视线,个个都慌忙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最后,他的视线才落到静静看着他的楚言歆身上。
他对她浅浅的勾了勾唇,然后对着那群小姐的方向,轻描淡写道:“今日赵公子这诗会,倒是别开生面。诸位小姐受惊了,早些回府歇着吧,免得家人挂心。”
说罢,他甚至没有再看楚言歆一眼,利落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花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