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临渊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时亦见状理解地微微颔首,刚要转身去开客卧的门,只听陈临渊在身后说道:
“我做不到再次相信你的行业,但我信任你。”
时亦一怔,搭在门把手上的指尖微微颤抖,空气中的浮尘缓缓流动,一阵劲风灌入客厅敞开的窗户,把浮尘吹散,客卧的门“咚”的一声被吹开。
拉紧的窗帘让室内照不进一丝光,狂风掀起窗帘一角,一缕微光照了进来。
时亦走进去,长臂一伸,左手拉住窗帘一侧,往左一甩,白光乍现,整洁的家居终于重见天日。
他坐回客厅沙发上,不偏不倚坐在正中,这是一个很好的位置,无论陈临渊坐在左侧还是右侧的沙发上,时亦都能完整地看到他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
右侧突然凹陷下去,陈临渊偏偏坐在了他的身旁,抓过一只抱枕抱在怀中,下巴抵在上面,小声说道:
“你还记得李冰吗?”
时亦把头向右偏过去一个很小的角度,垂下眼皮认真听着,点了点头。
陈临渊突然拍了他一下,猝不及防地,时亦抬眼看他,神情疑惑。
“你别这样,我又不是你的咨询对象。”
“当个故事听就行,别当事儿办。”
时亦哑然失笑,干巴巴地解释道:“我没有。”
陈临渊眯了眯眼,看着他紧绷的后背肌肉,专注的神情以及刻意放松的身形,无奈道:“你这种应该按工伤处理。”
“你继续说。”
时亦在沙发上极其不自在地靠着,掀起眼皮对上陈临渊怜悯的眼神。
后者撇了撇嘴,说道:
“我和他的生长环境,有一点像。”
对于这点,时亦毫不意外,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我是在农村长大的,我爸我妈老是特别忙,没时间管我但我是独生子女,只用照顾自己。”
时亦出言打断道:“你的胃病是不是那个时候得的?”
“我去你是不是跟我住一个镇里?”
陈临渊惊叹道。
“是,家里没人管饭,我自己也不会弄,就把中午剩的半碗米饭加热水泡了,那个时候哪管得了那么多,饭热了就是能吃了。”
如此朴素的“饭菜观”贯穿了他的童年时期。
“我高中的时候才到榆南上学,可能是因为长相缘故,总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所以没人欺负我。”
可能是觉得额前的碎发太扎眼,他说着把头发向后捋了一把,在那一瞬间,时亦捕捉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陈临渊的眼瞳漆黑,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在冷漠的注视下显得格外锋利,下巴线条紧绷,或许他这几天经常笑眯眯的缘故,时亦一时间忽略了这些锐利与锋芒,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陈临渊眼底的凉薄与生疏。
“可是即便我们坐在一个教室里,却无形中划分了...等级,他们身上的自信和潇洒是我没有的,也学不来。”
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心底传出一个声音:“没有人欺负我,但我也没有朋友。”
从小的教育反复提醒着他,交不到朋友的人算是异类。
榆南的教育系统完善,要求中小学每年对学生的心理状况进行检查,学校则采取了最朴素的问卷调查形式,说是匿名提交却要填写姓名。
“班主任单独把我叫出来的时候我人都傻了!”
说到这儿,陈临渊激动地换了个姿势,时亦被迫跟着颤了两下,看见他脖子上的指印最外围那圈已经开始泛黄,青紫色的痕迹变淡了许多。
“学校的心理老师说我是什么...什么创伤——”
“缺失性创伤。”
时亦在国外念书时专攻的就是青少年创伤问题,陈临渊的经历完全说得上是典型案例。
而这种创伤的表现往往有以下几种:低自尊、情感压抑、害怕亲密关系、过度独立等等。
他看着陈临渊眼眸雪亮,眼底却是微不可察的冷淡。
“后来——”
后来碰上金岩尘那样的无良咨询师,对他来说堪称是致命打击。
陈临渊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开始发抖、发麻,乌黑的瞳孔震颤两下,眼神在那一刻失了焦。
时亦叫了他两声,面前的人毫无反应,像是一座雕像。
他站起来,俯身攥住陈临渊的手腕,温热的掌心覆在疯狂跳动的脉搏上,力气大到指尖泛白,眉心紧蹙,一下、两下,那是强劲的生命力与虚无的死亡做出的反抗。
“能听到我说话吗?”
一缕微光裹挟着自主意识跳入他的眼中,陈临渊抬眼对上时亦焦急却又冷静的眼神,他垂下眼皮应了一声,视线刚好滑过时亦因重力作用而向下坠的领口,以及一直隐藏在布料下的腹肌——
八块!
陈临渊避开眼神,手腕被攥得生疼,下一秒脑门又覆上一只手,只听时亦疑惑地问道:“没发烧吧?”
“啊?没...没吧。”
时亦收回手,盯着他的耳朵看,狐疑地问道:“怎么耳朵这么红?”
“热。”
陈临渊笃定道。
“你确定?”
“快热死了。”
他临危不乱,眼神坚定,脑中却犹如七八个收音机同时放着不同的频道,吵得快炸了。
只见时亦视线下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轻笑一声,松开他的手腕时指尖有意擦过他的指尖。
极大的温度差在空中碰撞,陈临渊吓得差点就要说实话,他狠掐一把自己大腿,话头愣是拐了个弯,颤颤巍巍地扔了出来:
“那天你是不是单独撂倒了一个彪形大汉?”
时亦后退一步,把衣领向后抻了抻,勾了勾唇露出一抹不屑的笑容。
“彪形大汉算不上。”
在陈临渊略带期待的眼神中,他循循善诱:“想学?”
对面的人清脆地“嗯”了一声,眼内重新镀上一层光,如同一滴让人垂涎欲滴的焦糖。
“下次教你。”
时亦把正在厨房乱刨乱翻的边牧拽出来,自己一头钻进厨房,只听陈临渊在外面大叫:
“你怎么不开空调啊!”
他坏笑着探出头,有理有据地说道:
“帮你省钱,你不是要出水电费吗。”
“用不着。”
陈临渊走到客厅一角自顾自把空调捣鼓开,强劲的凉风蓄势待发,一下就吹乱了他的头发。
“靠,真他妈冷。”
陈临渊小声嘟囔着,被吹了一激灵,路过厨房时瞄了一眼正在切菜的声音,拖着箱子就往客卧跑。
时亦听着身后一阵窸窣,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叹口气。
“哎!”
“那谁你给我看一下,这个角度行不行?”
屋内亮着明晃晃的灯,又加上两顶八角罩,炽热的灯光打在金岩尘的身上,热得他直擦汗,粗笨的手指整理着领带,催促工作人员调机位。
他的对面站着一群人,他们一动不动,像是被一条无形的铁链锁着,面部僵硬,肌肉紧绷。
“我再说一遍,大的这个摄像头不要朝着他们,只露出来一点点就行,小的这个,对准一点,有的人的脸都拍不到。”
金岩尘拖长腔调,看似好脾气,实则每一句话都像带钩子的箭头,只要轻轻一扽,就能连筋带肉全部抽出来。
“没问题了老板。”
“来准备,三二一。”
直播导演喊着。
录制屏红灯亮起,直播开始。
“大家好,我是金岩尘。六年前,我因为——对,就是大家嘴里最肮脏、最不可饶恕的那一种——罪名,被判了六年。”
“在我出来后,我痛心疾首,悔不当初,想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当年的受害者们,亲口对他们说一声对不起。”
说到这儿,金岩尘转向左侧,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面的人群依旧一言不发,低眉顺眼。
其中一个女生终于忍受不了,腿软着想要尖叫,被旁边的保镖一把捂住嘴,强硬地拖了出去。
“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太轻,而且还有我能请到的受害者,所以我开了这场直播,让所有人听见。”
金岩尘的双眼看向镜头,直勾勾地眼神如同地狱里索命的恶鬼,一头盯着肥肉虎视眈眈的野兽。
“叩叩”
陈临渊敲了敲门,书房的门敞开着,他时亦戴了一副无框眼镜,眉头紧拧盯着电脑屏幕,不由自主想要过来看看。
时亦一惊,连忙抬手想要合上电脑,奈何陈临渊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屏幕上的内容完全展示在他眼前。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一碰,陈临渊朝他伸了伸手,示意自己要另一只耳机。
时亦把耳机递给他,眼神警惕上下一扫,不确定地问道:
“你可以?”
陈临渊眼梢一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轻快地说道:
“这不是还有你呢。”
画面不断,只见金岩尘拿出一张纸,上面是赫然写着“谅解书”三个大字,他抹了把脸,继续说道:
“他们的谅解让我更加愧疚,我恨不得一头撞死——”
内容下的空白处,按满了红手印,上面用黑笔签着他们的名字,谅解书拿得很远,看不清名字。
“疯了吗?当年都没有公布受害者名单。”
陈临渊坐在窗台上,看见屏幕最左侧有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正方体。
“摄像机?”
二人异口同声道。
这根本不是一场公开的道歉,而是**裸地威胁。
画面再次一转,对上金岩尘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他的眼中划过一丝怜悯,阴森森呢地说道:
“在此,我要感谢当年揭发我这些恶行的人,谢谢你,小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