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临渊坐到副驾驶后面,抱住头枕,往前探着头,打量着时亦的表情。
时亦何止是冷静,甚至还能笑得出来。
虽然是嘲笑。
“你听见什么了?”
陈临渊试探性问道。
时亦系着安全带,抬眼对上人心虚又期待的眼神,轻描淡写道:
“全听见了。”
陈临渊手忙脚乱就要开门,手刚碰到把手,只听“咔”的一声,车子自动落锁。
动作僵在原地,陈临渊感觉自己脖子仿佛生了锈,怎么都转不到前面。
“绑架犯法。”
陈临渊鼓足勇气只说出这么一句话。
时亦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恍然大悟道:
“原来你真的在说我的坏话。”
说完轻笑两声,看着在后座缩成鹌鹑的人,一脚油门踩下去,视线由暗到明,再透过后视镜看时,陈临渊岔着腿坐在中间,双手抱臂,面色微愠。
“时亦,你耍我!”
时亦正了正神色,说道:“我承认不让你说话是我的不对,抱歉陈律。”
陈临渊诧异地“嗯?”了一声,眉头拧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相比于时亦跟他道歉这样温和的解决问题方式,他更能接受两个人吵一架。
“但是——”
听到时亦的转折,陈临渊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还是有的可吵。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今天中午带李冰出去吃饭,但凡出了任何问题,责任都要由你来承担。”
一盆水浇在陈临渊内心的小火苗上,随之而来的是颅内的山崩地裂。
为什么他又猜中了自己内心所想?
大脑一片空白,平时在法庭上能言善辩的嘴和脑在这一刻都停止了运转,浑身上下唯一在动的就是被他拧得不成样子的卫衣帽绳。
路边的灌木丛呼啸而过,左转向灯一闪一闪,车子并入高架桥,开往律所。
“是不是?”
时亦见他半天没反应,疑惑地抬眼看向后视镜,意外地没看见人。
随后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右边伸了出来,无意间蹭过他的手臂,弄得他一阵痒。
“商量个事?”
陈临渊坐得格外乖巧,双手合十摆在胸前,尴尬地笑了笑。
“什么事?”
“周六上课的时候,能不能别打我。”
大脑在经历了一次坍塌后的重建后,只产生了一个想法:自己的半条命还在时亦的手里。
时亦无奈地腾出右手把他往后按,平静道:“我不打人。”
陈临渊理了理被按乱的发型,仔细想了想时亦说的话。
他下意识会把14岁的初中生的心思想得很单纯,抛开律师的身份,他非常同情李冰的遭遇与经历,在那一刻感性确实战胜了理性。
即便李冰真的如自己所想那般单纯,但他的家人不一定。
白的也可以说成黑的,一旦染黑,就很难再洗白。
“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怎么知道李冰有胃炎?”
陈临渊想得出神,随口答道:“因为我也有啊。”
“工作太忙?”
外面日头正烈,地面被烤的发烫,阳光照得直晃眼,陈临渊把手搭在车窗上,暖洋洋得很舒服。
时亦不知从哪找了副墨镜带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反射在镜片上,眼光照耀下指尖发亮。
他摇了摇头,自己现在已经不敢在时亦面前编瞎话了,即便时亦洞察人心的双眼此刻被遮挡住。
“不用妖魔化我的职业,不想说就不说了。”
时亦语气平稳,叫人听不出情绪。
陈临渊其实很想说:“我没有妖魔化心理咨询师,只是单纯在妖魔化你。”
“那不说了?”
“嗯。”
气氛一时变得微妙,原本热闹的气氛突然降至冰点,陈临渊静下心来开始观察车上的装饰,试图从中发现时亦的破绽。
很可惜,车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物,车如其人,简简单单、干干净净,反而勾起了别人的兴趣。
“吃早饭了吗?”
“没。”
时亦像是早就规划好了路线,左手轻轻将方向盘往右一带,车子并到最外侧车道,他看了看右后视镜,提前驶下高架桥。
陈临渊没有半点慌乱,自信满满地抱着臂说道:
“你要带我去吃饭。”
时亦镜片下的眼梢弯了弯,哼了一声,说道:“有进步。”
“哔哔——”
陈临渊转头去看。
后方两辆车因为贴得太近而发生了剐蹭事故,丰田车主下车后并不急着报警,而是拨给了一串未知号码。
墨镜下的眼睛眯了眯,嘴里叼着烟,看向刚下高架的那辆卡宴GTS,低声朝电话里说道:
“跟丢了。”
电话那头沉重地叹了口气,骂了一句,随后说道:
“没事,我亲自去办。”
“嘟——”
金岩尘放下电话,把陈临渊的照片重重往桌上一甩,朝对面毕恭毕敬站着的人吩咐道:
“去查。”
办公室隔壁,坐着几个少男少女,瑟缩着,全部垂着脑袋,窗帘紧紧拉着,白炽灯照在惨白的墙上,屋内一片死寂,只有急促与沉重的交错着的呼吸声。
人影交叠,扭曲着拼成一个巨大的坑洞,一只无形的大手从中伸出,每根手指长出一只手掌,扼住每个人的咽喉。
金岩尘推开屋门,打量着每一个人,眼尾炸花,法令纹因讥笑而加深,镜片折射出冷冽的光,如恶魔低语般的声音再次回荡着:
“许久未见,各位。”
.
“小钟,上次让你查的周浩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连雨敲了敲钟天飞的桌子,昏昏欲睡的人一下子惊醒,鼠标在屏幕上胡乱跑了几圈。
“查了。”
“进来说。”
钟天飞抱着电脑紧随其后,轻轻关上门。
“周浩的父亲周海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板,商业关系简单,政治关系几乎没有,但我在排查商业关系时发现,他曾经是一家心理咨询所的股东,而那家心理咨询所的院长在六年前入狱了。”
说着,他翻出浏览记录,把屏幕转给连雨看。
连雨都不用看都知道院长姓甚名谁,随手翻了翻,问道:“他当年的持股比例是多少?”
“百分之三十五,有一票否决权。”
钟天飞自豪地展示着自己学得最好的公司法学。
连雨理都没理,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手指在键盘上按着。
但当年金岩尘锒铛入狱,周海却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说明他办事足够谨慎,心思极其缜密。
她单手托腮,沉思片刻,说道:“太干净,反而有问题。”
“姐,这次是要给李冰做无罪辩护吗?”
连雨“嗯”了一声,皱了皱眉,情绪不高。
“法院对于正当防卫的标准难以界定,所以我们很有可能会败诉。”
钟天飞“呸呸呸”了三声,连忙说道:“姐你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自从你俩搭档以后,还没打输过官司呢!”
连雨苦笑一声,用笔敲了敲钟天飞的额头,说道:“那是法庭,你当打游戏呢。”
“回去好好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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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临渊的眼眸漆黑平静,即便身处热闹的餐厅,他依旧能把电脑拿出来随时随地工作。
“咱家这边扫码点餐。”
服务员指了指桌角处贴的二维码,服务态度良好,面带微笑。
陈临渊扫了码,飞快地点了两道菜,随后把手机扔到一边,对着裁判文书网愣神。
辩护的核心点在于,李冰的防卫是否超过了必要的限度,比如对方若只是扇了一巴掌,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是没有动刀子的必要的。
时亦看了看手机里的辣子鸡和宫爆鸡丁,又看了看认真工作的陈临渊,默默把两道辣菜删掉了。
一尾鲈鱼卧于白盘之中,蒸汽氤氲,鱼鲜与姜葱之香交融,鱼肉雪白,入口极嫩,蘸些盘底的豉油汁水,咸香之味愈衬出鱼原本的甘美。
陈临渊好奇地从电脑后面探出头来,眼底划过一道光,那是对美食的敬畏之光,他合上电脑装进包里,把袖子撸到臂弯,拿起筷子似是要大干一场。
直到三道菜陆陆续续上齐,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像是遇到了棘手的案子,眉梢一跳,他按住眉心,深吸一口气。
看着对面慢条斯理拿筷子的人,一字一顿问道:
“我、菜、呢?”
后者无辜摊手,问道:“你点什么了?”
陈临渊气得牙根痒痒,在桌子底下轻踹了人一脚,没使什么力气,时亦也不恼,甚至还能笑出来。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陈临渊顿时泄了力,又想起来周日跟自己叫嚣的胃,心虚地拿起筷子夹走好大一块鱼肉,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时亦眉梢微挑,嘴角轻轻一撇,似笑非笑。
陈临渊今日本就是出外勤,可以不回律所,反正随身带着电脑,在哪都能干活。
连雨昨儿刚分手,陈临渊不愿去触她的霉头,干脆没回去,在时亦办公室窝了一下午,顺便等到了李冰的心理评估报告。
情况不是很乐观,中度的焦虑与抑郁,还有一堆密密麻麻的箭头,以及看不懂的折线图。
他的状况是家庭和学校双方共同导致的结果,虽说李冰的心理问题不能成为案件的最关键因素,法律大多时候是冰冷的,法不容情,但法亦有情。
黄昏渐渐褪去,夜幕低垂,暮色渐浓,榆南热闹了起来,陈临渊陷在沙发里,转了转僵硬的脖子,趁机休息眼睛望向窗外。
“你今天是坐我的车还是坐更贵的地铁回家?”
时亦站在门边,轻柔的声音在房间回荡,右手按在开关上,一米八五的身高几乎就要碰到门框,大有一副要走的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