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崇华市监管局正在因这桩棘手的案件开了场紧急会议。
投影屏幕上循环放着三月二十一号新闻最后三十秒的视频,蔺局长忍着火气“啪”地一声按下了空格键,画面正好停在最后一帧。
和播出内容不同的是,女主持人的笑容并非是标准的职业假笑,她的嘴角十分努力地向后仰,露出一排森白又整齐的牙齿,看起来非常诡异。
入职没多久的实习监管一抬头,被放大版的人脸照吓了一跳,连人带椅子往后挪动了几下,地面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蔺局一记眼刀朝声源飞去:“干我们这一行,这点心理素质都没有,趁早回家投简历吧。”
实习生吓得不敢吱声,哆哆嗦嗦低下头,会议室的气氛霎时降至冰点。
“有话好好说,吓唬孩子做什么。”
监察组组长笑得眼睛微眯,适时出来打圆场。在座的除了蔺局,就属他资历最老,这话也只能由他来说。
“我三令五申封锁消息,视频还是流了出去。”但这次,蔺局并不买账,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知不知道这会引起多大的恐慌!你们就是这么办事儿的?上头问起来,咱们都得丢饭碗!”
“哪儿那么夸张,我说老蔺......”监察组长同样挨了眼刀,收敛了笑改了称呼说,“蔺局,现在是信息时代,古话都说哪有不透风的墙。视频我看过,截的是录像带,估计是有些抱着猎奇心态的观众唯恐天下不乱。我们也都尽力把视频下架了,等这阵子风波过去,上头不可能为了几个混淆视听的视频为难咱们。”
“压舆论是次要的,”蔺局对他吊儿郎当的说话态度很不满,眼见又要发作,黎遗及时开口说,“当务之急是怎么让公众接受程冉是伪徒的事实——她那个男朋友是个很重要的突破口。”
“小黎说的对,”监察组长赶忙附和说,“只有家人接受了现实,公众才会相信。”
“黎遗,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蔺局语气稍有缓和,又看了一眼监察组长说,“舆论方面,印酲继续盯着,不管是什么平台都给我看好了。”
这场惊心动魄的会议总算结束,蔺局一走,众人如蒙大赦。实习生连文件都来不及整理,火急火燎地往厕所跑。
印酲带着他的标志性微笑,拍了拍黎遗的肩:“能者多劳,黎监管这次真是委以重任,要是缺人手、经费什么的尽管跟我说。”
“谢谢组长。”黎遗掸了掸衣领,好整以暇道,“程冉的面部神情虽然怪异,但远谈不上是扭曲。仅凭一天时间,印组长就得出了‘伪徒’的结论。论效率,整个监管局都没人能到达您登峰造极的水准。”
印酲今年三十六岁,生了张见之可亲的脸,眉心一颗红痣让他看起来更加慈眉善目,似乎也是天生的好脾气,局里上上下下从没见他和谁红过脸。但在而立之年就坐上这个位置的绝非泛泛之辈,印酲验证和处理伪徒的手段远比他的相貌凶残得多,全无半点慈悲。
这位菩萨面孔罗刹心的监察组长浑不在意,佯装没听出黎遗话里的嘲讽,或者说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方式有什么不妥。连专家都无法攻破的物种难题,到了印酲这儿从来不被列入考虑范畴内——伪徒,就是应该被处理掉。
“嘘。”印酲竖了根食指抵在唇边,几乎是凑在黎遗耳边说,“你现在是监管,不是警察,不该管的还是少过问比较好。”
实习生上完厕所一身轻,回到会议室整理着文件准备下班。
印酲到饮水机旁倒了杯温水放在她的桌上,笑着安慰说:“吓坏了吧?蔺局就是脾气臭点,咱们这儿谁没挨过骂,现在不都成老油条了。”
宋南姝没忍住笑了一下,很快又改口说:“蔺局说的也对,不能因为我的问题拖了大家后腿。”
“这么踏实上进的姑娘谁招进来的?你刚来局里,又是个女孩子,要不是人手不够,这种案子本来不应该让你参与进来。”印酲指了指黎遗说,“有什么脏活累活叫你师父干,我说的。”
黎遗站得离他们不远,印酲的话一个字不落地落在耳朵里,朝他们看过来。而印组长似乎并不打算为自己的这句玩笑话作保,端着老干部水杯回了办公室。
傍晚时分,余晖把云炙烤得大放异彩,荀栖河提着一大袋瓶瓶罐罐和付明瑞站在路边打车。
付明瑞看了一眼手机里的余额,顿感囊中羞涩:“你来打吧。”
“他们家在康宁新城?”荀栖河依言,确认了一遍目的地。
“嗯。”
虽然没出崇华市,但这个小区的名字荀栖河还是第一次听说,他坐上了车才想起来问付明瑞:“你和周桥很熟?”
“这个就要从大一说起了,”付明瑞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程冉和周桥以前是外宣部的正、副部长,我们几个同专业同社团,再加上整个新闻系和外宣部都没几个男的,周桥刚开学天天拉我打游戏。他人不错,后来我接手了外宣部,很多事儿都搞不大清,那会儿他应该是在实习,但我发的消息他都会回。”
“怪不得......你之前说的那个人很好的学长,原来就是他。”
司机从后视镜里瞄了他们两眼,视线转到支架上的手机屏幕说:“还是学生?这个小区最近可不大太平。”
“怎么说?”荀栖河问。
“大学里消息这么闭塞吗?”司机比他还吃惊,“没听说吗,前两天那个被鬼附身的女主持人就住在这个小区,邪门得很!我劝一句,年轻人没事儿别去凑热闹。”
确实是个忠告,但年轻人大多不怎么听劝,荀栖河和付明瑞对视了一眼,不再说话。
关于这件事众说纷纭,比起抽象的伪徒概念,“鬼上身”对大众来说更为通俗但。不管是什么称谓,人人对此谈之色变,语气里无一例外地坦露出鄙夷和嫌恶。
等到了郊区,天已经彻底暗沉下来。大概是怕染上邪门小区的脏东西,司机把他们放在路边,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康宁新城和荀栖河原先设想的相差甚远,外表看上去他们家的枫琴佳苑不相上下,就连老旧电梯运作时发出的巨响都如出一辙。
“住在这儿通勤不大方便吧?”荀栖河抬头看了看不断跳动攀升的数字,委婉地说。
“饱汉不知饿汉饥,知道市中心的房租多少钱吗?在你家租一个月,连押带付够在这儿住仨月了。”付明瑞决定考研初期,动过在外租房的念头,以崇华大学为圆心向外延伸,直到扩展出崇华市都没能找到租金低于预算的房子,这个念头最后也被扼杀了,“一会儿别提程冉的事。”
荀栖河点点头。
付明瑞事先和周桥打过招呼,周桥打开门看到他们并不意外。
室内传来滋滋啦啦的声音,周桥人生得高壮,但精神状态欠佳。他的脸色很憔悴,眼球里布满了血丝,掩不住的疲态。
“好久不见,学长。之前一直说要当面感谢你,正好今天买了点东西顺道来看看。”付明瑞一把拉过荀栖河的胳膊,半开玩笑地介绍说,“这是我朋友荀栖河,跟他老子吵架了,离家出走呢。”
付明瑞一个不打自招,把他老底全揭完了,荀栖河尴尬地笑笑,叫了一声:“学长好。”
“出了校门就不用叫学长了,”周桥摆摆手,转身拿了两双拖鞋,“叫周哥就成。”
室内的灯光很暗,荀栖河换了鞋,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六点半,晚间新闻开始了。
“也就你们还敢来,”周桥从塑料袋里拿出几罐啤酒,“再过不久,这栋楼就要被查封了。”
“查封?”尽管知道十有**是因为伪徒,荀栖河仍很诧异,“这么突然?”
“那周哥你住哪啊?”付明瑞问。
“不算突然,这片都是租客,今年年初就有通知过。”周桥把啤酒推到荀栖河面前,半开玩笑说,“报社有员工宿舍,不至于露宿街头。”
荀栖河忽地回忆起,程冉在播报的时候说不少人反映过诡异事件,或许伪徒对郊区的居民来说并不陌生。
“谢谢周哥,”付明瑞把啤酒拿到自个儿手里,拉开拉环,下巴朝荀栖河一扬,“他不会喝酒。”
周桥颇有些意外,抬眼打量着这个拘谨的男生:“这么乖还离家出走啊?”
“没离家出走,”荀栖河扶额,瞥了付明瑞一眼说,“他发酒疯呢。”
周桥没再多问,三个人坐在沙发上不尴不尬地跟电视机面面相觑。
跟前天那场直播比起来,这两天的新闻几乎都乏善可陈。主持人在播完天气预报后,说了句“祝各位周末愉快”,便结束了今天的新闻。
一切如常。
周桥起身关了电视,站在阴影处掏了根烟叼在嘴里:“抱歉,不介意我抽一根吧?”
付明瑞和荀栖河都摇摇头,表示客随主便,周桥适才点了火。
“平时这个点我应该去接冉冉下班了,”周桥低头看了眼手机亮屏里的时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缓缓向上吐出一口烟圈,“那些监管会对她做什么?她该有害怕啊。”
“周哥,你觉得那晚直播的是程冉姐本人?”荀栖河问。
话一说出口,付明瑞皱着眉频频向他递眼色。荀栖河不置可否地看了看周桥,又看了看付明瑞,用眼神解释,我没提,是他自己说的。
人往往更偏向于同类,更何况伪徒涉及的未知领域实在太广。周桥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眼里空洞无光,“如果我能证明冉冉不是伪徒,他们会把她放出来吗?”
话虽然这么问,但他自己也知道希望有多渺茫,何况眼前的这两个学弟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给他解答的人。周桥这两天在出租屋里压抑了太久,想尽了办法仍是徒劳,此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手机在茶几上“嗡嗡”地震动了几下。
从刚才到现在,周桥的手机一直消息不断。而他像是能猜到内容一般,丝毫没有要点开的意思,反而像是被贴上了一张张催命符,不断地蚕食着那本就不济的精神状态。
付明瑞张了张嘴想安慰几句,却被荀栖河抢在前面开口:“打官司的胜算大吗?”
付明瑞被他那理工男的直球式思维弄得彻底没辙,易拉罐在手里捏得“咔咔”响。
周桥愣了一下,穷途末路般摇摇头说:“没用的,我真的没办法了......”
见荀栖河语不惊人死不休,付明瑞拽了拽他的衣角,不动声色地把手机递到他手里。
是一篇出自某个报社的新闻稿。
荀栖河看到一半就觉得这篇新闻稿很缺乏严谨性,里头见缝插针暗戳戳地表达了不少主观性言论。
直到看到最后,撰稿人处赫然写着周桥的名字,荀栖河心下了然,难怪周桥会表现得那么无助,怕是真的使尽了解数。
这篇半是求助半是报道的新闻稿在经过几个小时的舆论发酵后,很快在网上掀起了热议,荀栖河一眼都翻不到头。
数千条评论,不说替受害者发声,连关注这件事本身的都寥寥无几。
“——这女的看起来年纪不大吧?刚毕业就当上新闻主持人,还是黄金档!什么背景?”
“——估计真的是走了捷径得罪了谁吧,这年头钱哪有这么好挣......”
“——我是程冉的高中同学,她高中情史讲都讲不完!”
越往下翻,荀栖河的眉蹙得越深,他点进了那名自称是程冉高中同学的个人主页,发现这个人纯粹是来蹭热度的。
桃色事件没编出来,倒是开始直播带货卖起了香水,连广告宣传都不忘再蹭一波:
斩男香,远伪徒。
“畜生,这些人才是伪徒吧,简直是在吃人血馒头!”付明瑞拿回手机低骂一声,反手给直播间送了个举报,“学姐明明是那么好的人。”
荀栖河默不作声,即便没了个高中同学,不知道还藏着多少蠢蠢欲动的大学同学、初中同学。
“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用......”周桥隐忍到现在,被付明瑞无意间那句“人血馒头”戳到了痛处,他忽地崩溃,眼泪决堤,低着头掩面哭诉,“我应该听他们的早点搬走......要是那天我没参加公司聚餐,我以为只要把事情闹大......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一遍遍地承受这些!”
沉寂已久的痛苦在顷刻间宣泄,周桥哭得泣不成声。
作为伪徒的未婚夫,报社不可能不抓住这个噱头。让周桥来当撰稿人挑起舆论热度,再要求电视台和监管局公开说法,这本是个双赢的战略。可事实上,他们根本无法掌控舆论的方向,周桥最后一点燃着的希望也在众议的潮水中浇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