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徒》 第1章 众潮(一) 下午六点,荀栖河上完课买了点下酒菜回家。 荀老爹起了瓶啤酒放在桌边,掀起眼皮瞥向他手里的塑料盒:“咏兴斋的?” “嗯。”荀栖河应了一声,把菜倒扣进碗里,“顺路。” “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荀老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他们家是鬼秤!” 荀老爹口中的“鬼秤”,是指在卤鸭掌上秤前,往里头多浇了一勺卤汁。他人到中年遇上单位裁员,没了财政来源也丢了面子,心里不大痛快,一勺卤汁也够他计较半天。 但荀栖河心里门儿清,他们家还没穷到这种地步。靠着他爹每个月的失业金,以及自己每年的国奖和学校补贴的助学金,再加上寒暑假打工挣的钱......刨去日常花销,杂七杂八算起来也有剩余,熬到他大学毕业、找工作接轨不成问题,非要说有哪儿遗憾的,大概是无缘读研了。 荀栖河没吭声,到客厅开了电视,从沙发扶手上拿过遥控器,随手调到了新闻台。 晚上六点半,崇华市的新闻准时开始播报。 “各位市民朋友大家好,欢迎收看今天的晚间新闻,我是主持人程冉。” 也许是电视的声音盖过了人声,又或许是有了下酒菜堵住了嘴。荀老爹没再多纠结那几毛几分的,往嘴里扔了几颗花生米,和啤酒一起咽下肚,一脸稀奇地看着正在说话的女主持人:“换人啦?这姑娘长得还挺俊的。” “近日,我市多区域接连出现了一系列诡异事件,不少市民反映最近频繁在街边遇到举止古怪的人,其中包括表情扭曲、对空点头、自言自语等异常行为。多方介入调查,暂且称这类人群为‘伪徒’。关于伪徒更详细的介绍,请看相关专家报道。” 导播画面切到了采访视频,八十五岁高龄的虞敬中教授在镜头前正襟危坐,口齿清晰地就伪徒一事侃侃而谈: “根据现有的线索来看,对于‘伪徒’这一突然出现的物种是否是人的问题,我们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但大家也不用过于惊慌,目前为止暂未发现伪徒伤人的案例。” 荀栖河握着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若有所思。他在导师那儿听过这位虞敬中教授,虞老在人工智能界很有权威,早些年还在崇华大学授课,退休后据说是又投身于科研实验了。 大拿不愧是大拿,到了普通人认知功能衰退、话都说不利索的年纪,虞老仍旧思维敏捷,活跃在科技一线。 “哎,”荀老爹和儿子的关注点截然不同,他闷了一口酒,打了个嗝,忽然有感而发,“还是体制内好,一辈子的铁饭碗。”感慨过后,他端起酒瓶想再次把杯子满上,结果连一半的容量都不到,啤酒瓶就见了底。 他不满地“啧”了一声,但一天最多喝一瓶,这是他自己定下的规矩。 “如果路遇伪徒,可以拨打113,监管局会保障大家的人身安全,同时也会嘉奖对维护城市秩序做出贡献的市民。” ......嘉奖? 荀栖河觉得这个词用在这样的语境下很怪,具体又不出是哪里不妥,他默不作声地在心里记下了监管局的短号。 这时,导播把镜头切回了演播室,也许是第一天直播,业务能力有所欠缺,女主持人此刻侧着头,像是在和镜头外的人攀谈,显然没反应过来镜头已经聚焦在她的脸上。 黑棕色的长卷发挡住了面部五官,脑后的发隙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散发着微弱的镭射光,在白亮的外部打光下显得尤为突兀扎眼,荀栖河惊得睁大眼眸,想看得更真切些。 啪嗒。 电视屏幕瞬间变成了满屏的雪花,低频的白噪音让人的不耐烦情绪徒升了一个度。 “哎哟喂。”荀老爹摞起碗筷的动作一顿,躬着背捡起被自己碰落的遥控器。 荀栖河赶忙把遥控器拿过来,重新调回新闻台。 遗憾的是,晚间新闻已经结束了,片尾滚动播放着工作人员的名字。 “爸,”荀栖河无奈地关掉电视,把余下的饭碗端进厨房,看向正准备洗碗的荀老爹,“你刚刚有没有看到那个主持人的后脑勺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有啥东西啊?”荀老爹漫不经心地打开水龙头,“一个不知所云的新闻弄得一惊一乍的,什么伪徒,老子怎么没见过?” 荀老爹不信佛不信教,实打实的无神论者。活到这个岁数的男人,沾两滴酒就能自负到指点江山,对什么专家教授的嗤之以鼻。 “没有就没有吧。”荀栖河不再争辩,随手拿了水池边的一块抹布,把他爹洗完的饭碗挨个儿堆叠好。 外头传来一阵电梯开门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连串急促的敲门——不过不是他们家,应该是隔壁412那户。 老小区的隔音做得并不好,外面人说几句话,在里头听得一清二楚。物业老徐嗓门挺大,敲门的动作谈不上礼貌,等了几秒没等来人,加重了力道又往门上拍了两下。 “什么事?”黎遗沉着脸打开门,一双下三白的眼睛像审讯人似地上下扫视着老徐。 “嗐,其实也没啥事儿。”老徐被他盯得后背冒冷汗,支支吾吾地打哈哈,“黎先生平时上班忙吧?今年的物业费......您看,这都三月份了......” 黎遗听他说完,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说了声“知道了”便关上门,留老徐愣愣地站在门口。 吃了闭门羹,老徐心里泛起了嘀咕。 什么人啊这是! 没过一会儿,兜里的手机响起了转账提示音,老徐眯起眼睛,确认黎遗交的物业费一分不少,才又露出笑容,提着身后的一小袋米转了方向。 门铃被按响,荀栖河看着门后的老徐,故作惊讶地问:“徐物业啊,这么晚到访,有什么要通知的吗?” 老徐跟献宝似地把那袋米递到他面前,露出一口黄牙,笑得更殷勤了:“来贴‘文明户’的,顺道感谢小荀每年这么积极地配合我们工作。” 荀栖河也不跟他多客套,接过那袋米:“谢谢,辛苦了,徐物业。” “不辛苦,命苦。”荀栖河随口一句话被老徐当了真,就坡下驴地开始倒起了苦水,眼神有意无意地往412的方向瞟,“这年头哇,钱难赚,屎难吃。” 黎遗是不是块难啃的硬屎不知道,但老徐也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住在这儿的人都知道,他们枫琴佳苑的物业是只有名的貔貅——收钱倒是一流,但要想让人干什么实事儿,那是遥遥无期。平时一声不吭地缩头当孙子,到了每年年初,提前半个多月在物业群里发收费通知。 不少住户早就怨气满腹,物业群里60秒的语音都翻不到头。比起那些上了年纪、夹着方言能把人祖宗十八代都骂飞的老头老太,黎遗显然要好伺候得多。 干这行的,心理素质才是衡量业务能力的唯一标准。命不命苦的另说,其中的油水大概也只有老徐一个人知道。 荀栖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接话茬,看向他手里的‘文明户’说:“牌子放门口鞋柜上吧,明早让我爸来贴,不劳烦您。” “诶,好好好。”老徐满口答应,侧身挪步。 身前腾出了空隙,荀栖河的视线正对着412紧闭的实木门,两户人家中间的暖光灯照向门上的猫眼。 不知道为什么,荀栖河隐约觉得那猫眼后有人在窥探。 送走了老徐,荀老爹把米袋拎进厨房,免不了又唠叨两句:“还是人家精,你急吼吼地上赶着给人送钱,他坐办公室数钱的时候,指不定怎么笑我们是冤大头呢。” 甭管以前是什么单位,好歹有个班上,穿得人模狗样的,在外混得也还算体面。可乍一下岗,荀老爹的惜财和好面子之间的平衡被打破,在无法共存的矛盾下,转眼变成了市侩。 “那你去找他要回来,”荀栖河耐心告罄,有意呛声说,“就说家里为了交物业费,穷得揭不开锅了,这点米还不够塞牙缝的。” 荀栖河掐准了他爹拉不下脸,果不其然,荀老爹红着脸说不过他,背着手回了自个儿房间。 把人哄走,荀栖河疲惫地坐在沙发上,闭着眼揉了揉眉心,脑子乱七八糟地闪回。 先是新闻台的女主持人,再是黎遗,以及他无意瞥向猫眼时那股难以名状的不适感...... 要说到黎遗,那绝对是个公认的怪人。 412那户原先是一对做丝织品生意的夫妻,房子买来当学区房,给孩子上学用的,平时不住这儿。那房子闲置了很长时间,再见到原业主的时候,女主人笑眯眯地说,总算是把这块烫手的山芋扔出去了。按照如今的行情,房价市场下沉,女主人虽然没明说卖了多少钱,但也能看出对方的出价让她相当满意。 而接手这套房的人,正是黎遗。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独居单身汉,花大价钱买下一套三室一厅的老小区。 如果是攒了多年的老婆本,没必要买这么一套人尽皆知的“老破小”,这个价位在外环能买到很保值的花园房。如果是人傻钱多的富二代,自降身价窝在他们枫琴佳苑属实是太为难少爷了。 总之不管是哪种,都不符合常理。 于是乎,为了往人们标定的“合乎情理”那套上靠,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有人说他是某个富婆包养在外的小白脸,但这个谣言没过多久就不攻自破——黎遗这个人,里里外外都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怪异和孤僻。 荀栖河不管什么时候碰到黎遗,那家伙都是连帽卫衣下又叠戴了一个鸭舌帽,黑色口罩把下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想起今天回家在楼道里和黎遗擦肩而过,荀栖河猛然睁开眼睛,那种不适感源于——黎遗在看他。 用一种算不上是友善的眼神看他。 或许更确切来说是...... 观察。 荀栖河又联想起了那则新闻。 有些念头一旦浮现便扎根在心里挥之不去。荀老爹有一点说的没错,一个新闻把人搞得一惊一乍的,荀栖河将这股怀疑暂时按下,不再细想。 第2章 众潮(二) 接下来我们讲一下中断允许寄存器和中断优先级寄存器的差别,以一个51单片机中断为例......” 下课铃声打断了张允则的讲课,教室里的学生或一觉睡醒,或翻着手机看外卖进度,一大波人收起课本熙熙攘攘地涌出教室。 荀栖河坐在中间略微靠前的位置,看着眼前人头攒动,把他座位的出口完全堵住。他倒也不着急,刷了会儿手机,间或抬头看两眼,等人少了大半才又跟上。 “栖河。”年过半百的张允则拔下U盘,快步走上前,和荀栖河并排行进。 “张教授。”荀栖河抱着课本,冲他微微点头。 “我看了你上学期的课程论文,”张允则笑了笑,提起荀栖河的结课论文赞不绝口,“逻辑严谨,思路清奇,创新点也很新颖。你提出的那套新的指标和数学模型,量化了人工智能在降低隐性成本方面的价值,调试代码我也看了,可行性非常高,背后做了不少功课吧?” “您过誉了,虽然确实参考了很多文献,但也因此拖拖拉拉地写了很久,差点儿没赶上截止日期。”荀栖河被夸得不大好意思,主动揭自己短说,“不过现在科技越来越发达,资料也越来越详细,能发现的创新点还是很多的,量化隐性成本只是其中一个很小的部分。” “不用过于谦虚,你的确很适合这个专业,”张允则说,“昨晚我把你的论文传真给了虞教授,他也表示这是个可以深入的创新切入点。” “何德何能,”荀栖河很诧异,轻声惊呼,“居然能得到虞教授的认可......” “对了,下学期就进行保研资格评审了,届时我也会参与审核,”张允则话锋一转,向他抛出橄榄枝,“材料都准备好了吗?” 荀栖河面露尴尬,实话实说:“教授,其实我已经决定放弃申请保研了。” 张允则有一瞬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耳朵不大灵光。多少人为了保研从大一开始卷绩点,跑断腿参加各种竞赛。而这个他十分看好的学生,从前千万大军里的一员,竟然说要放弃保研? “你们导员没发公告吗?”张允则回过神,扶了扶镜框,试图再做做思想工作,“按照你们现在的说法,咱们崇华大虽然是所末流211,但也是有推免资格的,你的综测加上竞赛成果很有竞争力。如果不想待在本校,外保比自己考要节省成本得多,你可要慎重考虑。”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我不打算读研究生了。”荀栖河慌忙解释,“现在就业环境不乐观,趁着人工智能在当下还算热门,早些进入社会,有份稳定的收入也没什么不好。” 这些话不光是说给外人听,事实上荀栖河也同样在用这套说辞说服自己。 “这样啊,你自己想清楚了就好。”张允则脸上的震惊更甚了,却只是略带遗憾地说,“过几个月学院会安排实习,到时候我给你写封推荐信,你可以到虞教授的实验室那儿去。” 张允则是个很惜才的人,这对荀栖河来说无疑是给他开了个小灶,他在受宠若惊之余不胜感激。 放弃保研的事一说出口,荀栖河反倒定了心,和张允则道过别之后就去食堂吃午饭了。 付明瑞发来两张照片,前一张拍的是青椒炒肉盖饭,上头还立了两根筷子。荀栖河嘴角抽搐了两下,迅速划到下一张,总算全景图稍微正常点,能看出来大致方位。 此时的付明瑞翘着二郎腿在输入框里编辑着消息,荀栖河上前拔下那两根已经分岔成V字的筷子,坐到他对面说:“还没死呢,这么着急上供。” “有就不错了,不这样我怎么端啊,”付明瑞把手机锁屏了放在桌上,拌着碗里的饭说,“一天天净事儿。” 荀栖河笑了笑,毫无愧疚之心:“辛苦了。” “装货。”付明瑞饿狼扑食之余,抽空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皮向上一掀,看上去很像是在翻白眼,“怎么没回家吃饭?跟你爸吵架了?” “哪天不吵,”荀栖河苦笑,“老头最近脾气越来越古怪了,说不了两句就急眼。” “嗐,更年期嘛,正常。”付明瑞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晚上有地儿睡吗?” 提到这个,荀栖河一个头两个大,付明瑞只猜对了一半。 自老徐那天上门过后,荀栖河偶遇黎遗的次数变得极其频繁,对方一如既往直白的眼神,只是盯着他看,却不说话。电梯里共处一室的微妙感,仅仅几秒就足以让他跟走马灯似地把前半生都回忆个遍。 可除此之外,黎遗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荀栖河没了办法,只能尽量往外躲,减少回家的频率。 “在邀请我?”荀栖河用一种犯贱的方式冲淡颅内不太美妙的回忆,他翘起唇角,似笑非笑。 他的五官生得很柔和,往那儿一坐,周身自带亲和力。即便是用挑逗的神情说着很有歧义的话,看上去也依旧人畜无害。 “商量一下,能不能别用你那张脸做出这副表情?老子在外的名声就是被你这么败坏的。”付明瑞砸吧了两下嘴,囫囵吞把饭咽下去,义正言辞地捍卫底线,“你那张床的使用权已经被我征用了,书叠了三尺高,荀工还是另觅良榻吧。” 大一大二的时候,荀栖河还是住宿的,付明瑞睡在他上铺。到了大三,荀老爹“光荣”下岗后,荀栖河就申请了走读,床位自此一直空悬。 荀栖河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地问:“是吗?我记得某人大一那会儿怎么说的?死都不会考研。” “都给自己上上供了,早超生了。”付明瑞胡乱地擦了擦嘴,把手机里的付款记录亮出来,“哥们真没骗你,前两天刚报的考研机构,真金白银。” 荀栖河看着那串天文数字,皱着眉吐出两个字:“抢钱。” “是啊,我知道我这专业肯定比不上你们工科。”付明瑞无奈地摇摇头,泄气似地靠在椅背上,“没办法,现在大环境就这样,能当学生还是多在学校里混两年吧。” “二十一号——也就是前天的晚间新闻,你看了吗?”说到他那头疼的专业,付明瑞忽然往里挪了挪椅子,一改嬉皮笑脸,压低了声音说,“那个新换的女主持人是我们新闻学的学姐,比咱大两届,去年刚毕业。” 荀栖河沉思了片刻:“我记得好像叫......程冉是吗?不过昨天的新闻就不是她了。” “没错,据说她是被伪徒替换了。” “替换?”荀栖河吃了一惊,“那人呢?失踪?还是......”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付明瑞心领神会地接话:“不清楚,没人知道伪徒是个什么东西。但大概率......”他摇摇头继续说,“不乐观。” 同一则新闻,专家刚在采访中说完伪徒没有伤人案例,不过两天就传出电视台的主持人被伪徒替换,生死不明的消息,实在太过荒诞。 “程冉学姐长得好看,性格也好,当时在我们学院那可是女神级别的。”付明瑞叹了口气,好一阵唏嘘,“这年头新闻主持人都成高危职业了,又少了一条出路。” 荀栖河又想起了那天看到的镭射光,终于问出了这两天一直萦绕不去的问题:“你那天有看到她的后枕部,有类似于光片一样的东西吗?” “哈?发光?”付明瑞一头雾水,挠了挠头说,“直播我没看,那天晚上新闻播完,立马有人上传了后半段视频,从一个老头说要悬赏啥的一直到结尾,大概不到一分钟的视频吧。” “然后呢?整整一分钟,程冉都没露过正脸?” “确实都是侧脸,但在最后一帧,她突然对着镜头笑了一下,很快,一闪而过。”付明瑞回忆说,“不过我觉着吧,发光还是太不科学了,又不是外星人......会不会是你家的老古董电视机掉帧了?” 荀栖河心说他们现在讨论的伪徒本身就没丁点儿的科学性可言,他吸了口气,试图为自家的电视机发声:“视频发我看看。” “出了这么大的直播事故,视频早就都下架了。不过也有人说,这种固定结尾会用提前录好的录像。” 荀栖河在浏览器里输入关键字,果然找不到一条直播切片,不少打着伪徒标签的论坛都被狙了。相关搜索里跳出一个名为“四次元”的专区,也许是名字足够隐晦,又或者是没什么热度,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目光所及的评论里,没有一条提到那晚他看到的东西。 不知道抱着什么心理,荀栖河鬼使神差地在“四次元”发了条内容为“求出镭射票,价格可议”的帖子。 “你是怎么知道程冉是被伪徒......”荀栖河放下手机,小声且别扭地说出了那个词,“......替换了。” “周桥,也就是程冉男朋友,昨天发了个朋友圈说电视台非法拘禁了程冉,他报了警去电视台要人,得到的回答是程冉被伪徒替换了,并且电视台声称在场的工作人员都是目击者。周桥根本不信——换谁谁能接受啊,于是他就在朋友圈问有没有懂法的,估计要打官司。” “好不容易追到女神,听说年底就要结婚了,现在说没就没了。”付明瑞翻了翻手机,那条求助性的朋友圈已经不可见了,“你说他们都是刚毕业的学生,在崇华也没几个熟人,能得罪谁?” “你下午没课吧?”付明瑞想了想说,“咱们一块儿去看看周桥。” 第3章 众潮(三) 中午,崇华市监管局正在因这桩棘手的案件开了场紧急会议。 投影屏幕上循环放着三月二十一号新闻最后三十秒的视频,蔺局长忍着火气“啪”地一声按下了空格键,画面正好停在最后一帧。 和播出内容不同的是,女主持人的笑容并非是标准的职业假笑,她的嘴角十分努力地向后仰,露出一排森白又整齐的牙齿,看起来非常诡异。 入职没多久的实习监管一抬头,被放大版的人脸照吓了一跳,连人带椅子往后挪动了几下,地面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蔺局一记眼刀朝声源飞去:“干我们这一行,这点心理素质都没有,趁早回家投简历吧。” 实习生吓得不敢吱声,哆哆嗦嗦低下头,会议室的气氛霎时降至冰点。 “有话好好说,吓唬孩子做什么。” 监察组组长笑得眼睛微眯,适时出来打圆场。在座的除了蔺局,就属他资历最老,这话也只能由他来说。 “我三令五申封锁消息,视频还是流了出去。”但这次,蔺局并不买账,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知不知道这会引起多大的恐慌!你们就是这么办事儿的?上头问起来,咱们都得丢饭碗!” “哪儿那么夸张,我说老蔺......”监察组长同样挨了眼刀,收敛了笑改了称呼说,“蔺局,现在是信息时代,古话都说哪有不透风的墙。视频我看过,截的是录像带,估计是有些抱着猎奇心态的观众唯恐天下不乱。我们也都尽力把视频下架了,等这阵子风波过去,上头不可能为了几个混淆视听的视频为难咱们。” “压舆论是次要的,”蔺局对他吊儿郎当的说话态度很不满,眼见又要发作,黎遗及时开口说,“当务之急是怎么让公众接受程冉是伪徒的事实——她那个男朋友是个很重要的突破口。” “小黎说的对,”监察组长赶忙附和说,“只有家人接受了现实,公众才会相信。” “黎遗,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蔺局语气稍有缓和,又看了一眼监察组长说,“舆论方面,印酲继续盯着,不管是什么平台都给我看好了。” 这场惊心动魄的会议总算结束,蔺局一走,众人如蒙大赦。实习生连文件都来不及整理,火急火燎地往厕所跑。 印酲带着他的标志性微笑,拍了拍黎遗的肩:“能者多劳,黎监管这次真是委以重任,要是缺人手、经费什么的尽管跟我说。” “谢谢组长。”黎遗掸了掸衣领,好整以暇道,“程冉的面部神情虽然怪异,但远谈不上是扭曲。仅凭一天时间,印组长就得出了‘伪徒’的结论。论效率,整个监管局都没人能到达您登峰造极的水准。” 印酲今年三十六岁,生了张见之可亲的脸,眉心一颗红痣让他看起来更加慈眉善目,似乎也是天生的好脾气,局里上上下下从没见他和谁红过脸。但在而立之年就坐上这个位置的绝非泛泛之辈,印酲验证和处理伪徒的手段远比他的相貌凶残得多,全无半点慈悲。 这位菩萨面孔罗刹心的监察组长浑不在意,佯装没听出黎遗话里的嘲讽,或者说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方式有什么不妥。连专家都无法攻破的物种难题,到了印酲这儿从来不被列入考虑范畴内——伪徒,就是应该被处理掉。 “嘘。”印酲竖了根食指抵在唇边,几乎是凑在黎遗耳边说,“你现在是监管,不是警察,不该管的还是少过问比较好。” 实习生上完厕所一身轻,回到会议室整理着文件准备下班。 印酲到饮水机旁倒了杯温水放在她的桌上,笑着安慰说:“吓坏了吧?蔺局就是脾气臭点,咱们这儿谁没挨过骂,现在不都成老油条了。” 宋南姝没忍住笑了一下,很快又改口说:“蔺局说的也对,不能因为我的问题拖了大家后腿。” “这么踏实上进的姑娘谁招进来的?你刚来局里,又是个女孩子,要不是人手不够,这种案子本来不应该让你参与进来。”印酲指了指黎遗说,“有什么脏活累活叫你师父干,我说的。” 黎遗站得离他们不远,印酲的话一个字不落地落在耳朵里,朝他们看过来。而印组长似乎并不打算为自己的这句玩笑话作保,端着老干部水杯回了办公室。 傍晚时分,余晖把云炙烤得大放异彩,荀栖河提着一大袋瓶瓶罐罐和付明瑞站在路边打车。 付明瑞看了一眼手机里的余额,顿感囊中羞涩:“你来打吧。” “他们家在康宁新城?”荀栖河依言,确认了一遍目的地。 “嗯。” 虽然没出崇华市,但这个小区的名字荀栖河还是第一次听说,他坐上了车才想起来问付明瑞:“你和周桥很熟?” “这个就要从大一说起了,”付明瑞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程冉和周桥以前是外宣部的正、副部长,我们几个同专业同社团,再加上整个新闻系和外宣部都没几个男的,周桥刚开学天天拉我打游戏。他人不错,后来我接手了外宣部,很多事儿都搞不大清,那会儿他应该是在实习,但我发的消息他都会回。” “怪不得......你之前说的那个人很好的学长,原来就是他。” 司机从后视镜里瞄了他们两眼,视线转到支架上的手机屏幕说:“还是学生?这个小区最近可不大太平。” “怎么说?”荀栖河问。 “大学里消息这么闭塞吗?”司机比他还吃惊,“没听说吗,前两天那个被鬼附身的女主持人就住在这个小区,邪门得很!我劝一句,年轻人没事儿别去凑热闹。” 确实是个忠告,但年轻人大多不怎么听劝,荀栖河和付明瑞对视了一眼,不再说话。 关于这件事众说纷纭,比起抽象的伪徒概念,“鬼上身”对大众来说更为通俗但。不管是什么称谓,人人对此谈之色变,语气里无一例外地坦露出鄙夷和嫌恶。 等到了郊区,天已经彻底暗沉下来。大概是怕染上邪门小区的脏东西,司机把他们放在路边,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康宁新城和荀栖河原先设想的相差甚远,外表看上去他们家的枫琴佳苑不相上下,就连老旧电梯运作时发出的巨响都如出一辙。 “住在这儿通勤不大方便吧?”荀栖河抬头看了看不断跳动攀升的数字,委婉地说。 “饱汉不知饿汉饥,知道市中心的房租多少钱吗?在你家租一个月,连押带付够在这儿住仨月了。”付明瑞决定考研初期,动过在外租房的念头,以崇华大学为圆心向外延伸,直到扩展出崇华市都没能找到租金低于预算的房子,这个念头最后也被扼杀了,“一会儿别提程冉的事。” 荀栖河点点头。 付明瑞事先和周桥打过招呼,周桥打开门看到他们并不意外。 室内传来滋滋啦啦的声音,周桥人生得高壮,但精神状态欠佳。他的脸色很憔悴,眼球里布满了血丝,掩不住的疲态。 “好久不见,学长。之前一直说要当面感谢你,正好今天买了点东西顺道来看看。”付明瑞一把拉过荀栖河的胳膊,半开玩笑地介绍说,“这是我朋友荀栖河,跟他老子吵架了,离家出走呢。” 付明瑞一个不打自招,把他老底全揭完了,荀栖河尴尬地笑笑,叫了一声:“学长好。” “出了校门就不用叫学长了,”周桥摆摆手,转身拿了两双拖鞋,“叫周哥就成。” 室内的灯光很暗,荀栖河换了鞋,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六点半,晚间新闻开始了。 “也就你们还敢来,”周桥从塑料袋里拿出几罐啤酒,“再过不久,这栋楼就要被查封了。” “查封?”尽管知道十有**是因为伪徒,荀栖河仍很诧异,“这么突然?” “那周哥你住哪啊?”付明瑞问。 “不算突然,这片都是租客,今年年初就有通知过。”周桥把啤酒推到荀栖河面前,半开玩笑说,“报社有员工宿舍,不至于露宿街头。” 荀栖河忽地回忆起,程冉在播报的时候说不少人反映过诡异事件,或许伪徒对郊区的居民来说并不陌生。 “谢谢周哥,”付明瑞把啤酒拿到自个儿手里,拉开拉环,下巴朝荀栖河一扬,“他不会喝酒。” 周桥颇有些意外,抬眼打量着这个拘谨的男生:“这么乖还离家出走啊?” “没离家出走,”荀栖河扶额,瞥了付明瑞一眼说,“他发酒疯呢。” 周桥没再多问,三个人坐在沙发上不尴不尬地跟电视机面面相觑。 跟前天那场直播比起来,这两天的新闻几乎都乏善可陈。主持人在播完天气预报后,说了句“祝各位周末愉快”,便结束了今天的新闻。 一切如常。 周桥起身关了电视,站在阴影处掏了根烟叼在嘴里:“抱歉,不介意我抽一根吧?” 付明瑞和荀栖河都摇摇头,表示客随主便,周桥适才点了火。 “平时这个点我应该去接冉冉下班了,”周桥低头看了眼手机亮屏里的时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缓缓向上吐出一口烟圈,“那些监管会对她做什么?她该有害怕啊。” “周哥,你觉得那晚直播的是程冉姐本人?”荀栖河问。 话一说出口,付明瑞皱着眉频频向他递眼色。荀栖河不置可否地看了看周桥,又看了看付明瑞,用眼神解释,我没提,是他自己说的。 人往往更偏向于同类,更何况伪徒涉及的未知领域实在太广。周桥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眼里空洞无光,“如果我能证明冉冉不是伪徒,他们会把她放出来吗?” 话虽然这么问,但他自己也知道希望有多渺茫,何况眼前的这两个学弟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给他解答的人。周桥这两天在出租屋里压抑了太久,想尽了办法仍是徒劳,此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手机在茶几上“嗡嗡”地震动了几下。 从刚才到现在,周桥的手机一直消息不断。而他像是能猜到内容一般,丝毫没有要点开的意思,反而像是被贴上了一张张催命符,不断地蚕食着那本就不济的精神状态。 付明瑞张了张嘴想安慰几句,却被荀栖河抢在前面开口:“打官司的胜算大吗?” 付明瑞被他那理工男的直球式思维弄得彻底没辙,易拉罐在手里捏得“咔咔”响。 周桥愣了一下,穷途末路般摇摇头说:“没用的,我真的没办法了......” 见荀栖河语不惊人死不休,付明瑞拽了拽他的衣角,不动声色地把手机递到他手里。 是一篇出自某个报社的新闻稿。 荀栖河看到一半就觉得这篇新闻稿很缺乏严谨性,里头见缝插针暗戳戳地表达了不少主观性言论。 直到看到最后,撰稿人处赫然写着周桥的名字,荀栖河心下了然,难怪周桥会表现得那么无助,怕是真的使尽了解数。 这篇半是求助半是报道的新闻稿在经过几个小时的舆论发酵后,很快在网上掀起了热议,荀栖河一眼都翻不到头。 数千条评论,不说替受害者发声,连关注这件事本身的都寥寥无几。 “——这女的看起来年纪不大吧?刚毕业就当上新闻主持人,还是黄金档!什么背景?” “——估计真的是走了捷径得罪了谁吧,这年头钱哪有这么好挣......” “——我是程冉的高中同学,她高中情史讲都讲不完!” 越往下翻,荀栖河的眉蹙得越深,他点进了那名自称是程冉高中同学的个人主页,发现这个人纯粹是来蹭热度的。 桃色事件没编出来,倒是开始直播带货卖起了香水,连广告宣传都不忘再蹭一波: 斩男香,远伪徒。 “畜生,这些人才是伪徒吧,简直是在吃人血馒头!”付明瑞拿回手机低骂一声,反手给直播间送了个举报,“学姐明明是那么好的人。” 荀栖河默不作声,即便没了个高中同学,不知道还藏着多少蠢蠢欲动的大学同学、初中同学。 “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用......”周桥隐忍到现在,被付明瑞无意间那句“人血馒头”戳到了痛处,他忽地崩溃,眼泪决堤,低着头掩面哭诉,“我应该听他们的早点搬走......要是那天我没参加公司聚餐,我以为只要把事情闹大......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一遍遍地承受这些!” 沉寂已久的痛苦在顷刻间宣泄,周桥哭得泣不成声。 作为伪徒的未婚夫,报社不可能不抓住这个噱头。让周桥来当撰稿人挑起舆论热度,再要求电视台和监管局公开说法,这本是个双赢的战略。可事实上,他们根本无法掌控舆论的方向,周桥最后一点燃着的希望也在众议的潮水中浇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