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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众潮(一)

作者:观澜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下午六点,荀栖河上完课买了点下酒菜回家。


    荀老爹起了瓶啤酒放在桌边,掀起眼皮瞥向他手里的塑料盒:“咏兴斋的?”


    “嗯。”荀栖河应了一声,把菜倒扣进碗里,“顺路。”


    “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荀老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他们家是鬼秤!”


    荀老爹口中的“鬼秤”,是指在卤鸭掌上秤前,往里头多浇了一勺卤汁。他人到中年遇上单位裁员,没了财政来源也丢了面子,心里不大痛快,一勺卤汁也够他计较半天。


    但荀栖河心里门儿清,他们家还没穷到这种地步。靠着他爹每个月的失业金,以及自己每年的国奖和学校补贴的助学金,再加上寒暑假打工挣的钱......刨去日常花销,杂七杂八算起来也有剩余,熬到他大学毕业、找工作接轨不成问题,非要说有哪儿遗憾的,大概是无缘读研了。


    荀栖河没吭声,到客厅开了电视,从沙发扶手上拿过遥控器,随手调到了新闻台。


    晚上六点半,崇华市的新闻准时开始播报。


    “各位市民朋友大家好,欢迎收看今天的晚间新闻,我是主持人程冉。”


    也许是电视的声音盖过了人声,又或许是有了下酒菜堵住了嘴。荀老爹没再多纠结那几毛几分的,往嘴里扔了几颗花生米,和啤酒一起咽下肚,一脸稀奇地看着正在说话的女主持人:“换人啦?这姑娘长得还挺俊的。”


    “近日,我市多区域接连出现了一系列诡异事件,不少市民反映最近频繁在街边遇到举止古怪的人,其中包括表情扭曲、对空点头、自言自语等异常行为。多方介入调查,暂且称这类人群为‘伪徒’。关于伪徒更详细的介绍,请看相关专家报道。”


    导播画面切到了采访视频,八十五岁高龄的虞敬中教授在镜头前正襟危坐,口齿清晰地就伪徒一事侃侃而谈:


    “根据现有的线索来看,对于‘伪徒’这一突然出现的物种是否是人的问题,我们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但大家也不用过于惊慌,目前为止暂未发现伪徒伤人的案例。”


    荀栖河握着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若有所思。他在导师那儿听过这位虞敬中教授,虞老在人工智能界很有权威,早些年还在崇华大学授课,退休后据说是又投身于科研实验了。


    大拿不愧是大拿,到了普通人认知功能衰退、话都说不利索的年纪,虞老仍旧思维敏捷,活跃在科技一线。


    “哎,”荀老爹和儿子的关注点截然不同,他闷了一口酒,打了个嗝,忽然有感而发,“还是体制内好,一辈子的铁饭碗。”感慨过后,他端起酒瓶想再次把杯子满上,结果连一半的容量都不到,啤酒瓶就见了底。


    他不满地“啧”了一声,但一天最多喝一瓶,这是他自己定下的规矩。


    “如果路遇伪徒,可以拨打113,监管局会保障大家的人身安全,同时也会嘉奖对维护城市秩序做出贡献的市民。”


    ......嘉奖?


    荀栖河觉得这个词用在这样的语境下很怪,具体又不出是哪里不妥,他默不作声地在心里记下了监管局的短号。


    这时,导播把镜头切回了演播室,也许是第一天直播,业务能力有所欠缺,女主持人此刻侧着头,像是在和镜头外的人攀谈,显然没反应过来镜头已经聚焦在她的脸上。


    黑棕色的长卷发挡住了面部五官,脑后的发隙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散发着微弱的镭射光,在白亮的外部打光下显得尤为突兀扎眼,荀栖河惊得睁大眼眸,想看得更真切些。


    啪嗒。


    电视屏幕瞬间变成了满屏的雪花,低频的白噪音让人的不耐烦情绪徒升了一个度。


    “哎哟喂。”荀老爹摞起碗筷的动作一顿,躬着背捡起被自己碰落的遥控器。


    荀栖河赶忙把遥控器拿过来,重新调回新闻台。


    遗憾的是,晚间新闻已经结束了,片尾滚动播放着工作人员的名字。


    “爸,”荀栖河无奈地关掉电视,把余下的饭碗端进厨房,看向正准备洗碗的荀老爹,“你刚刚有没有看到那个主持人的后脑勺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有啥东西啊?”荀老爹漫不经心地打开水龙头,“一个不知所云的新闻弄得一惊一乍的,什么伪徒,老子怎么没见过?”


    荀老爹不信佛不信教,实打实的无神论者。活到这个岁数的男人,沾两滴酒就能自负到指点江山,对什么专家教授的嗤之以鼻。


    “没有就没有吧。”荀栖河不再争辩,随手拿了水池边的一块抹布,把他爹洗完的饭碗挨个儿堆叠好。


    外头传来一阵电梯开门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连串急促的敲门——不过不是他们家,应该是隔壁412那户。


    老小区的隔音做得并不好,外面人说几句话,在里头听得一清二楚。物业老徐嗓门挺大,敲门的动作谈不上礼貌,等了几秒没等来人,加重了力道又往门上拍了两下。


    “什么事?”黎遗沉着脸打开门,一双下三白的眼睛像审讯人似地上下扫视着老徐。


    “嗐,其实也没啥事儿。”老徐被他盯得后背冒冷汗,支支吾吾地打哈哈,“黎先生平时上班忙吧?今年的物业费......您看,这都三月份了......”


    黎遗听他说完,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说了声“知道了”便关上门,留老徐愣愣地站在门口。


    吃了闭门羹,老徐心里泛起了嘀咕。


    什么人啊这是!


    没过一会儿,兜里的手机响起了转账提示音,老徐眯起眼睛,确认黎遗交的物业费一分不少,才又露出笑容,提着身后的一小袋米转了方向。


    门铃被按响,荀栖河看着门后的老徐,故作惊讶地问:“徐物业啊,这么晚到访,有什么要通知的吗?”


    老徐跟献宝似地把那袋米递到他面前,露出一口黄牙,笑得更殷勤了:“来贴‘文明户’的,顺道感谢小荀每年这么积极地配合我们工作。”


    荀栖河也不跟他多客套,接过那袋米:“谢谢,辛苦了,徐物业。”


    “不辛苦,命苦。”荀栖河随口一句话被老徐当了真,就坡下驴地开始倒起了苦水,眼神有意无意地往412的方向瞟,“这年头哇,钱难赚,屎难吃。”


    黎遗是不是块难啃的硬屎不知道,但老徐也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住在这儿的人都知道,他们枫琴佳苑的物业是只有名的貔貅——收钱倒是一流,但要想让人干什么实事儿,那是遥遥无期。平时一声不吭地缩头当孙子,到了每年年初,提前半个多月在物业群里发收费通知。


    不少住户早就怨气满腹,物业群里60秒的语音都翻不到头。比起那些上了年纪、夹着方言能把人祖宗十八代都骂飞的老头老太,黎遗显然要好伺候得多。


    干这行的,心理素质才是衡量业务能力的唯一标准。命不命苦的另说,其中的油水大概也只有老徐一个人知道。


    荀栖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接话茬,看向他手里的‘文明户’说:“牌子放门口鞋柜上吧,明早让我爸来贴,不劳烦您。”


    “诶,好好好。”老徐满口答应,侧身挪步。


    身前腾出了空隙,荀栖河的视线正对着412紧闭的实木门,两户人家中间的暖光灯照向门上的猫眼。


    不知道为什么,荀栖河隐约觉得那猫眼后有人在窥探。


    送走了老徐,荀老爹把米袋拎进厨房,免不了又唠叨两句:“还是人家精,你急吼吼地上赶着给人送钱,他坐办公室数钱的时候,指不定怎么笑我们是冤大头呢。”


    甭管以前是什么单位,好歹有个班上,穿得人模狗样的,在外混得也还算体面。可乍一下岗,荀老爹的惜财和好面子之间的平衡被打破,在无法共存的矛盾下,转眼变成了市侩。


    “那你去找他要回来,”荀栖河耐心告罄,有意呛声说,“就说家里为了交物业费,穷得揭不开锅了,这点米还不够塞牙缝的。”


    荀栖河掐准了他爹拉不下脸,果不其然,荀老爹红着脸说不过他,背着手回了自个儿房间。


    把人哄走,荀栖河疲惫地坐在沙发上,闭着眼揉了揉眉心,脑子乱七八糟地闪回。


    先是新闻台的女主持人,再是黎遗,以及他无意瞥向猫眼时那股难以名状的不适感......


    要说到黎遗,那绝对是个公认的怪人。


    412那户原先是一对做丝织品生意的夫妻,房子买来当学区房,给孩子上学用的,平时不住这儿。那房子闲置了很长时间,再见到原业主的时候,女主人笑眯眯地说,总算是把这块烫手的山芋扔出去了。按照如今的行情,房价市场下沉,女主人虽然没明说卖了多少钱,但也能看出对方的出价让她相当满意。


    而接手这套房的人,正是黎遗。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独居单身汉,花大价钱买下一套三室一厅的老小区。


    如果是攒了多年的老婆本,没必要买这么一套人尽皆知的“老破小”,这个价位在外环能买到很保值的花园房。如果是人傻钱多的富二代,自降身价窝在他们枫琴佳苑属实是太为难少爷了。


    总之不管是哪种,都不符合常理。


    于是乎,为了往人们标定的“合乎情理”那套上靠,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有人说他是某个富婆包养在外的小白脸,但这个谣言没过多久就不攻自破——黎遗这个人,里里外外都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怪异和孤僻。


    荀栖河不管什么时候碰到黎遗,那家伙都是连帽卫衣下又叠戴了一个鸭舌帽,黑色口罩把下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想起今天回家在楼道里和黎遗擦肩而过,荀栖河猛然睁开眼睛,那种不适感源于——黎遗在看他。


    用一种算不上是友善的眼神看他。


    或许更确切来说是......


    观察。


    荀栖河又联想起了那则新闻。


    有些念头一旦浮现便扎根在心里挥之不去。荀老爹有一点说的没错,一个新闻把人搞得一惊一乍的,荀栖河将这股怀疑暂时按下,不再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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