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景熠单纯的脑袋瓜儿里想的是万一进来坏人, 她得保护闵柔。
往闵柔卧室走的路上,景熠都在想象怎么一板凳抡到坏人的脑袋上,把他砸懵, 然后捆住他, 怎么赶紧打电话报警……她甚至努力回忆当初曾媛是怎么揍赵枭的。
然而,她看到了什么?
景熠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 她竟然会看到正在接吻的两个人。
而且,是两个女人。
景熠,一个小地方出来的, 最近几个月才算是大长见识的小孩儿, 连男女接吻都没见过, 何况是女女?
这就好比小婴儿还不会走路呢,直接让她参加奥运会百米飞人大战, 刺激!太刺激了!
景熠直接傻了眼, 手里当板砖使的小板凳, 咚地落在地板上, 会不会因此惊扰了楼下邻居的好梦, 她根本没那个心思琢磨——
这两天关于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事,她已经接受了太多信息, 几乎她身边所有人都一股脑地往她脑袋里塞女女恋爱那些事儿。景熠接受得就算快的了, 也还停留在“女人真的可以有女朋友”这一层,这就直接真刀真枪地让她见识“女人真的可以和女人接吻”了?
深更半夜的,板凳砸地那么大的声音,接吻的两个人再投入也都听到了。
何况, 有人未必真的投入其中?
个高的女人猛然推开了闵柔,闵柔毫无防备, 身体后仰……
个高的女人蓦地反应过来闵柔的腿脚不利落,几乎就在推开她的下一秒就身体前扑,她跌落的速度比闵柔更快,抢先一步给闵柔做了肉垫——
高个女人的手臂垫在闵柔的脑后和背后,搂着闵柔迅速地在地板上打了个滚。这样一来,闵柔摔倒的力量就被卸去了大半,还有一少半加诸在了这个女人的身上,闵柔最后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这么一番动作,前前后后不过五秒钟。
高个女人第一件事就是确认怀里闵柔的情况——
闵柔当然一点儿事都没有,还朝她笑得狡黠,很有几分得逞的意味。
高个女人于是就知道,自己又上了闵柔的当。
她瞪视闵柔,闵柔则温温柔柔地瞧着她,一点儿都不害怕她生气的样子。
两个人的头顶上,传来一声不自然的轻咳。
高个女人英气的脸倏的红了,现出尴尬又无奈的表情,迟钝了两秒钟之后,才机械般的抬头,对上头顶上景熠的眼神。
刚刚见识了两个人“恩爱”的景熠,其实比她们更难为情——
平生第一次见识这种场景,谁会好意思啊!
而且,更让景熠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那个高个女人她竟然也是见过的。
就是当初她“离家出走”的时候,把她捡回派出所的那个女警察,许执。
绕来绕去,大家原来都认识。
这种认识方式,还是挺别致的……景熠宁可换一种方式和许执再见面。
所以,现在怎么办?
景熠为难了,脑袋里飞速转过好几个念头——
转头就跑,跑回自己的卧室,关上门,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吗?那也太做作了。
大大方方地说“我就是路过,你们继续!”吗?景熠自问没被齐晶晶附体。
又或者原原本本地把自己为什么出现讲出来?那会不会显得更奇怪?毕竟,现在这两个人还在地上躺着,还亲昵地抱在一块儿呢……
最怕的不是空气突然安静,最怕的是空气安静了,你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景熠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欲哭无泪——
姐姐你快教教我,我现在该怎么办啊!
还是闵柔最大方。
她的脸上依旧挂着那种惯有的温柔又得体的微笑,轻推许执:“扶我起来。”
许执脸上的红晕就没褪下去过,显然,对于眼前的情况,她并不比景熠更有处置经验。听到闵柔这么说,许执突然知道该做什么了,她深深地看了闵柔一眼,眼神意味深长,但是扶着闵柔起身的动作,却仍周到体贴得没有一丝瑕疵。
景熠原地立正,戳在那里,跟被家长抓到看小H书似的,看着那两个人互相搀扶地起身,看着许执搀着闵柔坐下,看着闵柔替许执扑打身上不存在的尘土,很有些相濡以沫的意思……景熠更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
闵柔瞄了一眼地板上四脚朝天的小板凳,已经明白景熠误会了什么:“吓着你了吧,小熠?”
景熠把小板凳拾起,放好:“没、没有。”
她不好说我没被坏人吓着,被你们俩吓着了。
闵柔轻笑:“其实我之前想告诉你的,你睡着了,就没打扰你。”
说着,扯了许执:“她是我女朋友,许执。”
“咳!”刚听到“女朋友”三个字,许执就用力咳嗽了一声。
闵柔嗔怪她:“怎么?你不想对我负责啊?想始乱终弃吗?别教坏了小朋友!”
小朋友景熠:“……”
我根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许执没有搭理闵柔的话茬儿,她丢给闵柔一个“你适可而止”的眼神,转头看向景熠的时候,眼神回复了正常,很有些景熠当初第一次在派出所见到她的时候的感觉了:“我是闵柔的好朋友。我们见过吧,景熠?”
只是见过一次,她就记住了景熠的名字,就像景熠只见过她一次,就记住了她的名字,两个人于对方而言,似乎都有些特别。
“嗯,许警官。之前我们是见过。”景熠觉得这事没什么好回避的。
如果闵柔问起当初的详情,告诉她就是了。
没想到闵柔什么都没问。
而是催促景熠:“很晚了,小熠快去睡吧。小孩子要好好睡觉,才能长个啊!”
景熠:“……”
还是拿她当小孩子。
而且,你真的只是为了让我长个才催我去睡觉吗?
景熠有种自己好像触碰到了五光十色的成人世界的感觉,既隐晦不明,又让她觉得好奇,充满奇异的魅惑感……
景熠看得出来,许执还有话想和她说,但闵柔似乎却不想许执再说什么。
本着“打扰情侣亲热肯定挺拉仇恨”的原则,景熠去了趟卫生间,就溜回了小卧室。
还特别避嫌地把门在里面反锁了——
景熠故意弄出不小的声音,心想这下你们放心了吧?我真的不会再打扰你们了。
对不起了各位邻居,把你们吵醒了,你们就当起个夜吧。
景熠窝回床上,一心想睡,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真没什么好担心的。
闵柔的女朋友是警察,还能保护不了闵柔?
嗯,虽然那位“女朋友”不承认她是闵柔的女朋友,但看俩人的意思,至少也超越了半推半就了。
半推半就……
景熠在床上翻了个身:我在想什么啊!快别想了!
她使劲儿晃了晃脑袋,发现更没有了睡意。
闵柔和许执,看似年纪和身份都不搭的两个人,她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
景熠忍不住琢磨。
夜深人静的,她们现在在做什么呢?
景熠的思绪又开始不受控制了。
她再次翻了个身,试图把不着边际的画面从脑中挥去,可是挥来挥去,闵柔吻许执的画面还是深深地烙刻在脑袋里——
被记忆识别了的画面,远不是想象的可以相比的。
是闵柔主动吻许执?
景熠想象不出,闵柔那种性子,竟然是主动的那个……就很不可思议。
【……闵柔这个人……贪.欲……】
曾媛的话突然闯了进来。
景熠眨眨眼:看起来好像是闵柔在贪恋许执的美色……唔,许执美吗?应该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而是那种英姿飒爽的美,是能够给人安全感的那种美。各花入各眼,也许许执的这种美,就是闵柔喜欢的呢?只要不违背法律道德,谁又能否认别人的审美呢?
可是……
她们究竟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
景熠还是忍不住想。
其实人家两个人互相喜欢就好,怎么走到一起的,和别人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景熠总是不免联想到奇怪的地方去。
数到第519只羊的时候,景熠总算有了困意。
昏暗之中,天花板越来越窄,越来越……就在第520只羊就要蹦跶过来的时候,景熠蓦地睁眼:有说话的声音,而且是刻意压低的说话的声音。
也许只是有情人之间的低语,听人家私房话耳朵都要长茧子的。
景熠告诉自己。
怪只怪她的耳朵太好使,老房子又不隔音。
在静谧的夜中,许执压低的声音,也嗡嗡地传来,可以辨清:“这回你满意了?”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闵柔针锋相对。
诘问的语气,一点儿都不像有情人之间的对话。
景熠完全没有了困意,支棱起耳朵细听——
良久无声。
就在景熠以为对话就要结束的时候,许执终于开口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白青染打电话!为什么要把她接到你身边来!”
闵柔的声音也带了几分冷意:“就像我不明白,你明明知道真相,却为什么闭口不言吗?”
许执明显真动了气,声音都拔高了:“真相?你又知道什么是真相!你以为你知道的就是真相?你又怎么会知道这里面的事情有多复杂!”
闵柔也提高了声音:“复杂吗?至少我努力了,至少我知道,她有权利知道她自己究竟来自哪里!”
许执:“你要干什么?你现在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告诉她……那样只会把事情搞砸。”
闵柔冷嗤:“我凭什么不能告诉她?你又有什么权利不许我告诉她?你是我什么人吗?”
许执:“……总之,现在不能说!”
闵柔:“我偏说!你能时时刻刻看着我?”
又是一阵沉默。
许执的声音缓缓的,带着几分疲惫:“我懂了。你是故意的,把她接到身边,就是为了把我绑在你身边。”
第92章
真相, 她,秘密,不能说……
许执和闵柔的对话萦绕在景熠的耳畔, 越箍越紧, 箍成了比紧箍咒还要令人难受的东西。
孙猴子还有七十二变,景熠却没那个能耐——
外面两个人的对话让她心惊肉跳,偏偏又捕捉不到切实的东西, 而她的头也因此而疼了起来。
景熠知道,许执和闵柔口中的“她”指的是谁。
景熠努力让自己相信,她只是一个被别人照顾的小辈, 而照顾她的人, 对她是没有恶意的, 是可以被她信任的,景熠不想因为偷听到了某一段对话, 就因此对一个人, 或是对几个人的人品产生怀疑。
她不想变成随意怀疑别人的那种人, 即便她也曾被不公正地对待过, 她也不想因此而成为被坏人利用的工具——
景熠内心里是极度抗拒被曾媛的操控的。
可是, 现实却是,她无论怎样努力地理智, 一门之隔的两个人都正在讨论有关于她的事。她们似乎什么都知道, 她们有各自的立场,客观上她们似乎都在为她好,但是主观上她们又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想与不想成为别人的工具,景熠知道, 她现在已经成了别人的工具。
比如,闵柔就是在利用她, 牵绊住许执,倒逼许执留在她的身边。
景熠其实很想问问外面的两个人:她何德何能,她究竟是何种身份,对她们两个人而言这么有利用价值?
据说一个人如果还对别人有利用价值,那TA应该感激,因为那表明TA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存在的意义。
所以,她应该感激这些利用她的人吧?
又或者,她应该感激这些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让她听到了这些话吗?
景熠苦笑。
时至今日,她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以及不该相信什么了。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她唯一可以信任的,只有她自己吧?
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吗?
景熠曾经那么想那么想快点儿长大,曾经那么不喜欢别人把她当成小孩儿,然而真正面对成年人的世界,景熠才知道这里现实,复杂……又令人疲惫。
她好想白青染。
之前景熠一直忍着不给白青染打电话、发微信,此刻她好想听听白青染的声音。
摸到手机,解锁屏幕,景熠的手机桌面是春卷的照片,准确地说是白青染抱着春卷的照片。只不过,白青染只露出了一只手。
景熠怔怔地盯着那只手,特别后悔当时怎么不连白青染一起照进来——
如果她用白青染的照片做桌面,会不会很那什么?
景熠搓了搓热烫的脸,自己都觉得难为情。
幸好夜.色已深,连外面的许执和闵柔都已经结束了对话,没有人注意景熠的情况。
景熠打开微信,按出白青染的对话框,想打字:姐姐你在吗?
但她最后放弃了这个打算,选择调出白青染的电话——
E国现在是下午,姐姐应该已经下飞机了,差不多都到L城了吧?
应该不会打扰到她吧?
景熠心里盘算着白青染的行程,手却比脑子更诚实,等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拨出了白青染的电话。
景熠:“!”
第一反应就是马上挂电话。
没舍得。
寂静的暗夜里,“姐姐”两个字像有一种魔力,让景熠觉得不那么难受了。
如果能马上听到姐姐的声音……
结果,占线。
姐姐在和谁通电话?
景熠攥着手机,心里的失落感海浪般,一重接着一重。
白青染那么忙,和谁通电话都有可能,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景熠劝自己。
可是,再怎么劝,那种孤寂的感觉都是无法消除的。
景熠甚至都没有勇气再拨一次电话——
姐姐那么忙,自己没完没了地给她打电话,像不像个不知所谓的粘人精?
说好的要做大人呢?
景熠垂下眼睑,漂亮的眼睛失了神彩。
还有那么久才天亮,根本没有丝毫睡意。
这样的夜晚,她注定要靠她自己熬过去……
E国,L市郊的某处乡村。
白青染攥着手机,手机里传来机械的声音——
景熠的手机占线?
白青染不愿相信地把手机屏幕重又凑到眼前,是景熠的名字没错。
现在国内是后半夜,后半夜景熠的手机占线?
是通信线路的问题,还是景熠在和什么人通电话?
后者怎么都觉得没可能。
白青染了解景熠的作息习惯,那小孩儿从来都是按时睡觉、按时起床,绝不会熬夜,乖得很,更不会大半夜的和什么人通电话。
握着手机,白青染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再拨打景熠的号码——
万一拨通了呢?
大半夜的打跨国电话就已经很奇怪了,还要搅扰景熠的好梦。那小孩儿那么聪明,会不会奇怪自己打电话的原因?
白青染无声地叹气。
其实这个电话,都是她忍耐了好久,实在忍耐不住,才打的,按出的同时她就后悔了。
她不能放任自己对景熠的想念,不能把景熠拖进感情的泥淖中——
白青染和景熠吗?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以!想都不可以想!
天色渐渐暗沉,午后的阳光被浓厚的云朵渐渐遮掩,只有几缕从云后逃逸出来,散落在地面上。
头顶的蓝天,不知何时被染成了铅灰色,远处的丘陵地带已经被雾蒙蒙笼罩,眼看一场雨就要降临。
E国是海洋性气候,多雨,潮湿,尤其在这个季节,这样的天气白青染见得太多了。曾经在E国留学的那几年,白青染习惯了在这样的天气里,带一把伞,窝在某个街角的咖啡店里,安静地度过几个小时的光阴。
那个时候的她,因为一些事,很有种与世隔绝的倾向。她把她的全部心神都投入到学业中,什么都不必管,什么都不必想,算是逃避也好,算是什么也好,至少她的心是安定的。
后来的某一天,消失在她的人生中好多年的乔牧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乔牧说亲爱的我来找你了,我们在一起吧!
那一刻,白青染是震惊的,却也是真的欢喜——
谁会忘记初恋呢?
她还记得曾经与乔牧的约定呢!
那段日子,如今想想,像是一个梦,失而复得的梦。
乔牧说她再也不会离开白青染,她们就在E国生活下去,再也不分开。
那时的白青染在得知乔牧获得了E国的工作机会之后,其实担心多过惊喜。
“那你妈妈在国内怎么办呢?”白青染问。
乔牧的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母女俩相依为命,过得很不容易,乔牧是她妈妈唯一的依靠,白青染最清楚不过。
乔牧的回答却很轻松:“我妈年纪也不老,她能照顾自己。再说,等过几年咱们混好了,可以把我妈接来啊!咱们一起照顾她不好吗?”
白青染皱眉,选择了什么都没再说。
正沉浸在与她重逢的喜悦之中的乔牧,肯定听不进去别的话,其实白青染也想问问她:“那我爸妈怎么办呢?”
相守的日子过得飞快,似乎每一天都充满了幸福和希望。
白青染顺利拿到了学位,面临着留在E国还是回国的选择。
她想她应该和乔牧好好谈谈,却在这时得知了一个噩耗:她妈妈赵晓华病危!
身为女儿,白青染不可能不回国。
乔牧竭力地挽留她,甚至以分手相威胁:“他们,你爸妈就是要骗你回去!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当初,他们不就是这么骗你出国,还威胁我的吗?”
白青染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尤其是她爸妈这方面还有前科。
但她不敢赌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
如果赵晓华病危是真的,如果她见不到她妈妈最后一面呢?
乔牧的狠话说了一箩筐,也没阻止住白青染。
乔木说:“那好吧,你要见你妈,以后就别想再见到我!”
比分手还要狠的话。
白青染以为她只是赌气,以为只要回去确认过赵晓华没事了,她还可以回来找到乔牧,向乔牧解释清楚……
一切都是“以为”。
事实是,白青染低估了疯狂的父母为了控制自己的孩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赵晓华是病了不假,但不至于病危。她见到白青染回国之后,就用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这回是真的生命危险了。
医院里,身心俱疲的白青染终于守到赵晓华醒来。
然而,这个做母亲的,在鬼门关转回来见到女儿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要是还敢跟那个女人在来往,我就再死给你看!”
而作为父亲和丈夫,白国浩此刻以高高在上的语气对白青染说:“我已经给你选了最好的相亲对象,你马上给我准备结婚!”
之后好几次,赵晓华因为发现白青染一丝一毫的异常,而闹着自杀,有几次还把她自己折腾进了医院。白国浩则给白青染安排了一连串的相亲对象,从权贵子弟到富二代,从海龟精英到国企高管,强迫白青染在他们之中选择一个结婚对象。
没有锁链,没有牢笼,亲情却将白青染彻底锁住。
第93章
白青染从小就喜欢读书, 她的学习成绩好,人长得漂亮,是小孩子眼中最拉仇恨的那种“别人家的孩子”。
她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 她爸白国浩就放弃了研究所的公职, 下海经商。得益于时代的红利,到白青染上中学的时候,白国浩的公司做得风生水起。白青染一下子成了“有钱人家的孩子”, 身份又得到了加持,变成了连曾经拿她做榜样来教育自家熊孩子的父母们都不愿提及的人物——
毕竟,不是谁都能像白青染她爸那样, 下海经商, 做了大老板。
熊孩子的父母们不能不有所顾虑:万一他们再拿白青染当榜样教育自家熊孩子的时候, 自家熊孩子反问“你们让我成为白青染,那你们成为白青染她爸了吗?”。
白青染性子孤傲, 过多地读书使她早慧, 尤其是最喜欢的姐姐白月棠在她十二岁的时候离世, 对她的打击特别大。还未进入青春期的女孩儿, 一下子被生离死别的残酷现实打懵了。
自从白月棠过世之后, 白青染有一段日子特别害怕再失去亲人。那时候的她,还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小女孩儿。
有一天晚上, 白青染想姐姐想得又害怕又难受, 去敲她爸妈的房门,哭着对她爸妈说好害怕有一天他们也会离开她。
白青染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她爸妈当时完全愣住的反应,更记住了他们后来说的话:“你要是听话, 我们就永远不会离开你。”
人怎么可能永远不离世呢?
无论子女多么在乎父母,作为成年人, 谁都知道,按照自然规律,我们的父母早晚都会离我们而去。
可惜,年纪还小的白青染,当时不懂得这些。或者说,那时候还那么小的她,根本不敢想、不敢面对可能会有那一天。
后来,在被赵晓华歇斯底里地诸般对待之后,白青染就想,也许从十二岁的那个晚上开始,她爸妈就已经拿捏住她了。
因为太清楚她内心真正恐惧的东西,她爸妈攥住了她的把柄,从此以后,无论白青染做什么,头顶上永远悬着一柄剑,一柄叫做“不可以违逆父母,否则父母就会离你而去”的剑。
从E国回来的那段日子,是白青染这小半辈子最煎熬的日子。
她所有的通讯设备,包括手机、平板、电脑,都被白国浩派人破解了密码,而且被悄悄安装了监控设备,只要白青染跟外界有任何联系,白国浩就会马上知道,而接下来的,就是赵晓华哭腔抢地地抹眼泪,抡刀子往她自己身上挥,自残、自伤,甚至自杀……闹到医院。
因为他们太清楚白青染的性子,太清楚白青染有多么害怕失去他们。
那段日子,连医院里的医护人员都认识了这家人,白青染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了八卦的意味。
这还不够,赵晓华住院的日子,逮着个医护人员就拉着人家的手,哭诉“家门不幸”。
白青染就不明白了:赵晓华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出身,正儿八经的高级知识分子,怎么就沦落到使出这种连底层妇女都不屑的手段?还是对自己的亲闺女?
赵晓华是作,白国浩则是另一套打法。
大概是觉得之前为白青染物色的那些权贵子弟、富二代之类的不好驾驭,白国浩于是改了方向,开始在远航集团内部“招驸马”。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一直表现得老实本分又踏实听话的赵枭,进入了白国浩的视线。
白青染至今都不知道赵枭当初给白国浩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做生意做了二十余年的人,被一个初出茅庐毛头小子哄得心满意足,认定这小子就是做自己女婿的最合适人选。
或许,白国浩只是太过自负,他以为他一辈子都可以掌控赵枭,让赵枭老老实实做白家的女婿,为白家卖命,就像他曾经一度自以为是地操控自己女儿的人生。
人作有祸,天作有雨。
赵晓华作天作地要死要活,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某一天,她毫无征兆地突然晕倒。
白青染一开始还以为她又装病,结果这一次是真的——
送到医院,经过一番检查,医生直接宣判:癌症晚期,已经没有治疗价值了。
直到临终前,赵晓华都不肯放过自己的女儿。
她逼迫着白青染,让白青染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和赵枭完婚。
“你想让我死不瞑目吗!”赵晓华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死死地攥着白青染的胳膊,浑浊的眼睛透着诡异的光,仿佛要盯进白青染的骨头缝儿。
白青染绝望了:这个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原本该是她最亲近的人,她的亲生母亲,生生把自己活成了她的仇人。
就在白青染和赵枭成婚之后两个月,赵晓华辞世。
此时的赵枭,对白青染还格外殷勤,他就像死的是他自己亲妈一样,忙前忙后地料理赵晓华的后事,倒衬得白青染这个亲生女儿,仿佛陌路。
赵晓华的离世,对白国浩也是莫大的打击。他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他变得絮叨了,而絮絮叨叨的内容,最多的就是,他有个好女婿,却没生个好女儿。
而面对白青染的时候,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害死了你妈妈!”
白青染开始的时候还同白国浩争论一二,后来她也麻木了。
她的人生已经如此残破了,可以说已经被她的父母毁掉了,他们还要如此指责她!
究竟是谁害了谁?
白青染这时已经不是十二岁时候的她,回想当年的事,很多细节她记得。正因为记得小时候的事,每每面对白国浩的诘问的时候,她都会在心里回上一句:“当年姐姐离开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难过?”
雨点砸在白青染的肩膀上,然后是头上脸上,裹挟着湿气,将白青染从记忆深处扯回现实。
白青染紧了紧身上的外套,仍是感觉抵挡不住带着湿气的风。
她开始想念景熠暖融融的身体——
小孩儿体热,稍微靠近就能感觉到属于少年人的血气。
但是下一秒,白青染就努力将景熠的模样从脑中挥去。
在回忆中受了委屈,就想到了景熠……那景熠算什么呢?
白青染的鼻腔泛酸。
她为自己连想都不敢想景熠,连再迈出一步都不敢,而觉得委屈。
谁又愿意,一个人孤零零地承担所有呢?
感觉到脚步声的靠近,白青染扬起下颌,把眼中的氤氲水汽,强行敛去。
头顶上多了一把伞,身后多了陈武挺拔的身影。
陈武的声音依旧沉稳:“白总,下雨了,我让他们把车开过来?”
白青染摇摇头:“再等等。”
陈武只好应是,手中的伞,始终撑在白青染的头顶,他自己的西装被雨水打湿,仿佛没有察觉。
白青染:“你去车里吧,我自己在这儿等着就行。这里我来过,不会有危险。”
陈武却没有把伞交给她:“您还是多些小心的好……我看那个女人,有点儿不大托底。”
说到后面,有些迟疑地瞄了瞄白青染的脸色。
白青染未置可否:“凌冰还在和她交涉?”
陈武点头:“是。您说得对,凌助理是个女人,能让她少些戒备心。”
戒备心吗?
白青染抿紧了嘴唇,不知是因为下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脸色苍白。
如果换做她是那个叫凯瑟琳的女人,她也没法对突然来的这伙人放下戒备心。
乔牧,是那个女人守护的宝贝吧?
白青染的胸口针刺般地痛。
远处,一身精干职业装的凌冰撑着伞快步走来。
这姑娘是个干练飒爽的画风,飘飞的雨丝落在她的齐耳短发上,她毫不在意:“白总,凯瑟琳请您过去。”
白青染稍觉意外:“这么快就说服她了?”
就是这个凯瑟琳,十分钟之前还怒视着白青染,声称要报警呢。
凌冰朝白青染龇出两排小白牙:“和女生打交道我最擅长。”
说着还朝白青染眨眨眼睛。
白青染仿若未见:“不错。给你加薪。”
老板对员工的表现很满意。
凌冰“哦”了一声,似乎对加薪也不是那么热衷。
陈武冷眼瞧着,深觉这位凌助理对老板热情得过了头。
身后跟着两名随扈,白青染疾步向那幢乡村小别墅走去。
L市市郊多的是这种小别墅,历史悠久的已经建了几百年。
有人说,真正的E国生活,在乡下。
这话不假。
白青染的同学之中就有几个,祖上几百年前就被封为贵族,当年建的度假别墅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火,屹立至今。白青染当初留学的时候,就曾受邀请在这种乡间小别墅里聚过会、度过假。
乔牧曾一度特别喜欢这种乡间别墅的氛围,说等有钱了也要搞一套住住,还说要和白青染在这里一起白头到老。
那人的话,似乎昨日还响在耳边,如今却已经阴阳相隔。
赵晓华弥留之际的话,就像一个诅咒:“你永远、永远都别想再见到……那个女人!”
白青染的脑中一阵晕眩感,脚下趔趄,身体突然栽了下去……
第94章
白青染脑中晕眩, 一个趔趄就要摔倒。
凌冰紧跟着在她的身后,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身体停滞的当儿,白青染的目光落在了前方那个年轻女人的身上——
金发的E国女人, 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脸上有几粒小小的雀斑,带着青春的痕迹,长相也是偏甜美系的。
就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姑娘, 此刻正用冷凛凛的目光看着她,就像等着看到她摔倒的好戏。
白青染轻推开凌冰,强忍着那种眩晕的感觉, 站直了身体。
她不愿被这个叫凯瑟琳的姑娘看笑话。
五六米的距离, 像是一场无声的暗战, 两个人始终四目相视,直到白青染走到凯瑟琳的面前。
“白青染。”她向凯瑟琳伸出了右手。
凯瑟琳明显愣了愣, 没想到白青染突然这么直接起来, 也没想到白青染会主动向她伸手。
犹豫了几秒钟, 凯瑟琳还是伸出右手, 和白青染握了握。
白青染已经不想再迂回绕弯子:“我是乔牧的前女友。”
是好是歹, 给她个痛快吧。
凯瑟琳又是一愣。
其实已经不需要证明什么,白青染纯正的E国发音, 尤其是白青染的那张脸, 就已经证明了她的身份。
但是,“前女友”这三个字,还是刺激到了凯瑟琳:“那个男人,他是你什么人?”
白青染目光微凝, 马上明白她指的是赵枭。赵枭当初奉白国浩的命令来找乔牧的下落,凯瑟琳肯定见过她。
“他是我前夫。”白青染坦然回答。
凯瑟琳没料到她这么直接, 像是一口气被憋住了,突然提高了声音:“你的感情经历,还真是丰富啊!”
白青染平静地看着她:“乔牧在这里,对吗?”
凯瑟琳没有激怒白青染,自己先被气到了:“你有什么资格问这种话!乔,她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一边说着,一边朝白青染挥舞着拳头。
陈武皱眉,时刻在白青染的身后警戒着,防备这个外国女人伤了白青染。
白青染依旧没有任何情感的波动。她定定地看着凯瑟琳:“我和她的事情,你如果想听,我可以说给你听。但是你得让我见一见她……我知道,她在这里。”
说着,白青染将从赵枭那里得到的照片取了出来:“是这里,没错吧?”
凯瑟琳沉默了好一会儿,情绪平稳了许多:“你跟我来吧。”
细雨绵绵。
乡间别墅的后面,是大片大片的荒草地,因为缺少打理而恣意生长,已经快有半人高。
凯瑟琳引着白青染淌过一条不知多久没人走过的小路。
这条小路究竟是何年何年何人开辟的,白青染无从得知,但肉眼可见的已经快被杂草侵占了。
想到乔牧就在这种地方……白青染心如刀绞。
毕竟异国他乡,又要走进这种鬼知道里面都有什么的地方,陈武不放心,调来随行的另外两名保镖,让他们拿了工具在前面铲杂草,至少能让白青染他们有落脚的地方。
陈武自己则紧随在白青染的身侧,时刻盯着凯瑟琳,防备她有什么小动作。
几个人向草甸深处艰难行走了十多分钟,前面的杂草突然稀疏起来,两名开路保镖挥动兵工铲的速度明显快了,到后来地上的矮草根本不需要铲除。众人的面前也豁然开朗——
不曾想到,荒芜凄凉、无人问津的野草甸的里面,竟然有这样一大片开阔地,开阔地密密匝匝地遍植绿色,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点缀其间,空气之中飘浮着淡淡的清香。
是茉莉花!成片的茉莉花!
凯瑟琳:“这是乔亲手种的,来自你们中国的茉莉花。”
她指着茉莉花海中间的一条仅一人宽的小路:“她说,将来她要睡在这片花海中,就像回到了家乡。”
白青染心神恍惚,疾步穿行过那条小窄路,几乎是小跑起来……
然后,她的双脚突然定住了——
小路的尽头,茉莉花海的中心,是一座灰黑色的墓碑,墓碑上无名无姓无标识,只有靠近上方镶嵌着一张照片……和来自赵枭的相片上一模一样的情景。
赵枭提供的那张相片,许是因为照得匆忙而有些模糊,眼前的情景却清晰得刺目刺心。
墓碑上照片中的人,就是白青染曾经熟悉的样子,那个平时不苟言笑,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微微弯起唇角的乔牧……
【木木,你都不会笑的吗?真是块木头……】
许多年前,自己说过的话,犹回荡在耳边,上一秒还能触碰到那人唇角的温度,现在却……
白青染一动未动,久久地。
雨已经停了,将墓碑上的尘土冲刷干净,就像那些尘土从来不曾存在过。
空气之中,茉莉花的清香,似乎也被水汽压制住了。
凌冰担忧地看着白青染的背影,和陈武对视一眼,两个人的眼中皆有担心,拿不准要不要劝慰白青染。
白青染的性子傲,一定不像示人以弱,无论她内心正在经历着什么。
“她是怎么……”白青染嘴唇失了血色,“……怎么过世的?”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格外艰难。
凯瑟琳一直不动声色地看她的反应,这会儿被问道,傲慢地扬起下巴:“你还来问我?”
白青染微微眯眸,双眼中有两道危险的辉芒,周身的气场开始变冷。
凌冰不由得拔了拔脊背,斜眼瞄凯瑟琳,心想老虎不发威,你还真当我们老板是加菲猫啊!
凯瑟琳大概也感觉到了白青染不善的气场,傲慢的态度收敛了些,但语气还是不忿的:“还不是你家里人,把乔逼得好好的工作做不下去,还用她妈妈威胁她。乔那么爱她妈妈,那么喜欢那份工作……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为了你到了这个国家,陪着你,你却离开了她!你的家人还害了她……她是被你们害死的!”
白青染突然笑了,笑声中透着凄楚:又一个……又一个说她害死了人。
她们一个两个的,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把害人的罪名扣在她的头上,却不去用脑子去想想,她何曾做过害人的事?
“你又是她什么人?”白青染森冷的眼神锁住凯瑟琳。
凯瑟琳莫名地紧张起来,艰难地喉咙滚了滚:“我……我是她的房东!也是她女朋友!”
“女朋友……”白青染似是在琢磨着这个词汇,“你们在一起多久?”
凯瑟琳不喜欢她质问的语气:“我不需要告诉你!”
“也好。”
突然就偃旗息鼓了。
凯瑟琳一肚子的话立时被憋住,圆张着眼睛继续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白青染不再看凯瑟琳,径直朝着乔牧的墓碑走了过去。
在墓碑前蹲下.身,白青染的手指,一寸寸地抚过墓碑——
理石墓碑,在E国很少见,这里的墓碑多是十字架。这里,于乔牧而言,是异国,是他乡……
生不能奉亲,死埋骨异国,这是何等的凄凉?
白青染的手指,最终落在了乔木的照片上,麻木的胸口再次感知到了刺痛。
她就知道,她的心还是会疼的,哪怕早已经疼得麻木。
“另一半在哪儿?”白青染瞥向凯瑟琳。
凯瑟琳目不转睛地盯着白青染抚摸墓碑的动作,冷不防被问及,愣住。
白青染不耐地皱眉:“照片。”
凯瑟琳:“哦哦!”
继而脸色难看起来,怎么有种被白青染的思路带着跑的感觉?
“你要的照片。”凯瑟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挺不情愿地递给白青染。
白青染接过,打开信封——
果然,里面是剩下的半张属于白青染的照片。
原本这半张和乔牧墓碑上的那半张是一体的,是曾经白青染和乔牧当年的合影。
白青染看着照片上犹带着青涩的自己,顿生恍然隔世之感:“这是她剪的?”
凯瑟琳不自在地撇了撇嘴,仍是不喜欢被白青染牵着跑:“……她说,这辈子和你就这样了……如果有下辈子,她就是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白青染咬唇:“这就是她让你告诉我的话?”
凯瑟琳没作声,警觉地盯着白青染。
白青染没期待她的回答,仍转回身,看着乔牧的墓碑:“我要带她回国。”
说完,并不理会凯瑟琳是什么反应,命令两名保镖:“挖开。”
凯瑟琳要被她吓死了,猛冲过来,挡在墓碑前:“你要做什么?!你不可以这么做!”
白青染冷冷地看着她:“我来就是要带她回去的。她是中国人,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魂归故里’你懂吗?留在这里只会让她的灵魂不安。”
“不可以!你们没有权利这么做!”凯瑟琳推开试图上前的一名保镖。
“这里是我的私宅!你们这样做,我有权利报警!”她冲另一名保镖挥舞拳头。
两名保镖都是人高马大的壮汉,不好对一个姑娘家动手,都看向白青染,等着白青染的示下。
白青染扯了扯嘴角:“你挺喜欢报警啊!你真的是E国人吗?”
凯瑟琳梗着脖子瞪过去:“要你管!你们就是不许动乔的墓!”
“是吗?”白青染抱臂胸前。
凯瑟琳紧张地用身体护住墓碑。
白青染就觉得这事儿挺搞笑的,好像她才是横行霸道的那个。
她舒缓了语气:“我想,你会给我一个不动土的理由,对吗?”
第95章
后半夜的时候, 景熠睡着了。
年轻人觉大,失眠是不可能的。但这半宿景熠睡得也不好,心里有事儿, 总是惦记着, 睡不踏实——
梦里总有一个看不清楚长什么样的人,那个人似乎很可怕,被ta追上会有生命危险的那种, 景熠没命地跑,那个人就在后面没命地追。
突然一脚踩空,景熠醒了, 猛地睁开眼睛, 哪里有人追她?
只有昏暗暗的房间, 和窗帘外面浅淡的月光。
景熠的心头划过失落,两条腿也在梦里蹬得发酸。
她摸索过枕边的手机, 什么都没有, 没有白青染的电话, 也没有来自白青染的微信。
景熠无声地叹气。
噩梦, 惊醒, 看手机,失落……
这半宿景熠就是这样度过的, 自己都不记得醒过几次。
终于熬到早上七点多, 景熠再也睡不着了。
她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听声音,那两个人应该起床了吧?她现在出去,应该不会再遇到什么尴尬的局面了吧?
景熠又等了半小时, 才起床。
穿好衣服,拉开窗帘推开窗, 是个秋高气爽的艳阳天。
早上清新的空气和新鲜的阳光,让人心情大好,景熠觉得身上的疲倦被一扫而空,重又拥有了活力。
少年人总是精力充沛的。
厨房里飘来食物的香气,就像这个城市绝大多数家庭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满满的人间烟火气。
锅碗盆勺交错的声响中,景熠捕捉到了两个人交谈的声音,听起来闵柔在做早饭,许执在给她打下手,时不时地问她这个怎么弄,那个放哪里……就像寻常家人之间的对话。
往厨房走的路上,景熠决定把昨晚的事都暂时忘掉——
包括闵柔和许执之间的关系,以及她们争论过的关于自己的事。
在没有确认别人是否真的对自己有恶意的时候,景熠不愿像一个被害妄想症一样揣测对方的恶意。
谁对她好,谁对她好,她有自己的判断。
“早!”景熠站在厨房门口,向两个女人大大方方地打招呼。
她长得好看,那张笑脸原本就很有感染力,闵柔和许执明显愣了愣,两个人迅速对了一个眼神,也都和蔼可亲地对景熠说“早”,仿佛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闵柔的声音更温柔:“小熠去洗漱吧,洗漱完来吃早饭。”
景熠说好,转身去卫生间。
倒是许执,因为闵柔格外温柔的声线,忍不住多看了闵柔几眼。
闵柔见卫生间的门被从里面关上,才冲许执眨眨眼:“你不觉得她很可爱吗?”
许执:“……”
闵柔右手食指点了点许执的心口:“许警官,不要有偏见。”
许执睨她:你又知道?
闵柔也斜眸看她:我当然知道。
许执不言语了。
早餐都是家常饭,算不上十分丰盛,但味道不错。
景熠看得出闵柔的手艺相当不错,而且这餐饭也做得相当用心。
吃饭就要有吃饭的样子,景熠闷头就是吃。但她能感觉到,许执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她的身上,还有闵柔,闵柔应该在频频提醒许执不要一直盯着自己瞅。
景熠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反正这会儿什么都没有填饱肚子重要,吃饱了才有力气思考和做事。
在景熠就要吃完饭的时候,许执突然开口:“今天休息吗?”
这话当然是对景熠说的,而是答案是明摆着的。
景熠:“嗯,休息。”
许执紧接着就问:“有什么安排吗?”
这话的潜台词就是,没有别的安排的话,我安排你。
至少现在,景熠还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面对许执,她连许执的立场以及许执会对自己如何都不知道。
但是直接回绝会不会显得不尊重?
而且许执也算是帮助过她的人,景熠不想就那么大喇喇地让许执下不来台。
就在这时,景熠裤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了——
景熠之前就把手机调成了振动,怕白青染突然打来电话被对面俩人捉个正着。其实她为什么怕这两个人看到白青染给她打电话呢?
景熠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反正就是不好意思。
顾不上回答许执的问题,景熠慌忙摸出手机。
不是白青染的电话,来电显明晃晃两个字:姜亭。
说不失落是假的,但是景熠也在看到来电显的时候脑中灵光一闪。
景熠朝许执扬了扬手机:“和我同学约了出去。”
许执接下来的话,就被噎了回去,“嗯”了一声:“注意安全。”
“谢谢许阿姨。”
“……”
景熠又向闵柔:“我吃饱了。闵柔姐姐你做的饭很好吃。”
闵柔笑微微:“小熠喜欢就好。”
景熠很快换了出门的衣服,穿了鞋子:“那我出门了。”
闵柔:“早点儿回来哈!”
景熠答应着出门了。
许执的脸色不好看。
闵柔促狭地捅捅她:“怎么?被小朋友撅了面子,生气了?”
许执嘴角抽搐:“……她管你叫姐姐,管我叫阿姨!”
闵柔哈哈笑:“你竟然因为这个生气?哈哈哈!”
许执怨念地看着她。
闵柔故意把脸贴近她:“所以你要珍惜我啊,许阿姨!”
许执仿佛没听出她话中的调侃意味,正色:“你更应该珍惜你自己的人生。”
闵柔的脸色瞬间变了。
姜亭约景熠在一家羽毛球馆见面。那地方离闵柔家不算远,打车也就是起车费的距离。
景熠觉得她约这地方也是神了,心想姜亭的膝盖还不知道好没好啰嗦,约在羽毛球馆不会是要打羽毛球吧?她腿不要了?
景熠赶到的时候,发现姜亭刚好在找车位停车。
可惜,姜亭今天开的不是那辆旧款福特。景熠其实特别想和她聊聊那辆旧福特,应该是辆有故事的车。
姜亭看到景熠,眼神就幽怨起来。
景熠被她的眼神吓到。
姜亭:“你怎么都不关心我?还得我主动约你?”
刚好这时有两个年轻姑娘进入球馆,两双充满八卦探究意味的眼睛投了过来。
景熠脸涨红,无语地看姜亭——
你别这么跟我说话行吗?人家还以为我对你始乱终弃呢!
姜亭根本不在乎那两个年轻姑娘的眼神,景熠的反应正中她下怀,贴过来,长臂一展,搂住景熠的肩膀。
景熠:“……”
那俩姑娘都进了球馆了,还隔着玻璃门打量她俩呢。
景熠:“你想干吗?!”
姜亭:“当然是找你打球啊!”
景熠:“……你的膝盖不要了?”
姜亭斜她:“还知道关心我膝盖?我好几天没上学,你这个没良心的都不给我打个电话。你就说,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景熠也斜她:我都没良心了,我良心痛个屁啊!
被姜亭搂着往球馆里走,景熠扯过她肩膀上的球包,挎在自己肩头。
姜亭满意地哼哼两声,那意思算你有良心。
这么一折腾,景熠对姜亭的隔阂消磨了大半。她想了想,还是说:“我给你打电话了……但是不是你接的。”
姜亭推门的手僵在半空,神色变幻,最终什么都没说。
姜亭是这家羽毛球馆的会员,只要预约,就有场地提供。
景熠握着姜亭塞给她的球拍,心里忐忑——
她在电视里看过羽毛球比赛不假,但说到自己上手,顶多几年前算是打过几次“野球”,她连基本的羽毛球规则都不知道,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站在了正规场地上。
姜亭则无所谓:“你就使劲儿打,把球打过网就行。”
景熠反应和力量还是有的,顶多就是多拣几次球呗,又累不死。
她担心的是姜亭的身体:“你膝盖行吗?别闹了,落下病根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啰唆!”姜亭不容她多说,突然一个球发了过来。
景熠只好仓促接球。
几个回合下来,景熠球接得又快又稳,姜亭倒是累得气喘吁吁的,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她的脸上汗津津的:“你敢说你不会打球?!”
景熠只微微渗了一层薄汗,一点儿累的感觉都没有。
“你别逞强了!”景熠拒绝再接姜亭的球。
姜亭的身体素质比她好得多,可见膝盖伤得不轻。
还没养好就跑出来打球,不是自找不痛快又是什么?
姜亭索性丢开球拍,一屁股坐在地上。
景熠不放心她的身体,绕过球网过来看她:“我说,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姜亭听到“医院”两个字,眼圈突然红了。
她用手背挡住眼睛,不想让景熠看到自己丢脸的样子:“该去医院的又不是我……”
“你说什么?”景熠没听清她嘀咕了一句什么。
姜亭不再说话,放挺,直接躺在了地上。
景熠:“……诶?你快起来,地上凉!”
姜亭摇头:“无论她说什么,你都别信!”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景熠却听明白了——
姜亭口中的“她”,指的就是曾媛。
景熠的确也没打算信曾媛,曾媛早就被她打上了“坏人”的标签。
但是,景熠好想向姜亭问问清楚:你和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的事你知道多少?你真的……喜欢她吗?
太多想问的了。
“你手机振动呢。”姜亭仰脸,指了指景熠的裤袋。
景熠没当回事,心想不是闵柔就是老梁,刚才她打车出门的时候,可看到老梁的车了,随他们吧。
漫不经心地摸出手机,景熠准备敷衍几句了事。
结果看到来电显,她的眼睛就瞪圆了:是姐姐!
第96章
白青染握着手机的手在微微颤抖, 和刚才同景熠通电话的时候的镇定平静的她完全是不一样的画风。
她表面伪装得越平静,其实内心的波澜就越是惊涛骇浪——
通电话的时候,白青染分明能听到自己乱了节奏的心跳声。只是从手机中听到景熠的声音, 她的心跳就乱了。
手机被攥在手中, 因为掌心的温度而微微发烫。
白青染的脸也微微发烫。
她庆幸自己提前有所准备,把凌冰和陈武他们支开,独自一人给景熠打电话。被下属看到自己的这副模样, 白青染觉得无地自容。
而且,她还很厉害不是吗?
一边心跳得乱了分寸,一边还能佯装出淡漠的语气告诉景熠自己的行程……白青染你真是快要人格分裂了!
白青染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听那小孩儿的反应, 特别高兴吧?
想到景熠兴奋的孩子气模样, 白青染的眉眼间现出温柔。
想念她, 非常非常想念她。
特别是在异国他乡经历了一些事之后。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白总,我可以进来吗?”凌冰的声音, 透着几分急切。
这个新助理, 还是很靠谱的, 爱搭讪女孩子的小毛病也无伤大雅。
白青染:“进来吧。”
凌冰开门进来, 随手关门, 神秘兮兮的:“您打完电话了?”
白青染眼梢还挂着一抹浅晕,但整个人已经回复了平素的淡漠:“有事?”
这里是L市最好的五星级酒店, 安全性和私密性是极有保证的。如果不是出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那么就是凌冰有什么话要说了。
凌冰嘴唇张了张,又闭上了,神情犹豫不决。
白青染微微蹙眉:“有话直说。”
老板气场打开,凌冰名字再冷, 血肉之躯也受不了突然降下来的温度啊。
“……就、就是机票我已经订好了。”她很有些磕绊。
白青染淡淡地“嗯”声:“还有事?”
那意思,没有事你可以出去了。
凌冰觉得再不说恐怕下一秒真要被老板的眼神冻成冰了:“那个……您喜欢看电影吗?”
白青染:“?”
景熠看到白青染的来电显, 就颠颠儿地跑去球场的角落里接电话。
姜亭见鬼似的看着她的背影,也懒得管她。
现在别说姜亭了,就是姜太公都拦不住景熠想要原地起飞的心情——
姐姐要回来了!姐姐真的要回来了!
景熠攥着手机,盯着早就黑屏了的屏幕傻笑,脑子里转来转去的都是白青染的声音。
嗯,还是那个高冷的姐姐。
这说明什么?
说明姐姐现在的状态还不错,E国那边的事应该没让她太难过吧?
怎么会不过难过呢?
景熠的脸色垮了几分——
她觉得自己还是太幼稚了。一心想的是姐姐马上就要回来了,且不说多关心关心姐姐现在心情怎么样,身体怎么样吧,都没深想姐姐是真的高冷,还是伪装出来的高冷……她还是太嫩了啊!
景熠喜悦的心情,瞬间被失落代替了。
“你叹什么气呢?”身后突然飘来姜亭的声音。
景熠蓦地回头:“你怎么跟过来了?”
手机下意识地往怀里藏。
其实通话早结束了,手机上什么都没显示。
姜亭嫌弃地丢给她一颗白眼儿:“瞧你那没出息的劲儿!”
景熠瞪回去:“我怎么没出息了?”
这么一瞪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在脸上就格外分明起来。姜亭愣了愣神,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别扭地撇开脸,姜亭眼神往远处瞟:“不就是她的电话吗?至于这么兴奋吗?”
景熠挑眉。
姜亭驱散胸口的窒闷,目光转回到景熠的脸上:“不就是白……青染吗?”
景熠:“你偷窥我手机!”
姜亭嗤声:“我也至于?”
她说着,不客气地食指戳戳景熠的脸:“看看!你自己看看!荡.漾都在脸上写着呢!”
景熠:“……你能看到你自己脸?”
而且,什么叫“荡.漾”啊!难听死了!
姜亭还就较上劲了,摸出自己的手机,调出摄像头,怼到景熠脸上:“能不能看到?你自己说!”
景熠乍一撞进镜头,懵然不适。但她很快眼尖的看到镜头里自己的脸上,真的还挂着来不及褪去的红晕,然后脸更红了。
景熠:“……”
姜亭笑得阴险:“你这都春心荡.漾了!”
景熠嘴角抽,转身就走。
姜亭:“诶诶诶!开不起玩笑吗?嘶……”
她急着追景熠,扯痛了膝盖。
景熠停步,转身,启唇,回了她一个字:“该!”
球是没心思打了,姜亭拉着景熠去楼上水吧喝东西。
水吧位于球馆的最顶层,半敞开似的设计风格,时时有微风吹过来。这里地处开阔,坐在临窗的位置远望,能看到蓝的天白的云,还有远处成群的飞鸟。
姜亭给景熠点了一杯冷饮,她自己则喝咖啡。
这画面也太熟悉了吧?
景熠一下子就想起来之前和闵柔在甜品店的情景,连闵柔说过的话,都被此刻的姜亭重复了一遍:“小孩子不能喝咖啡,该不长个了。”
这种话闵柔说说还有那么点儿说服力,从姜亭的嘴里溜达出来就很那什么了。
“你比我大很多吗?”景熠反驳。
姜亭单手支着下颌看着景熠,从景熠的脸往下瞄。
景熠被她瞄得心里发毛:“你、你干吗?”
姜亭扑哧失笑:“大点儿,不多。”
景熠:“……”
总觉得她说的好像不是年龄。
姜亭的眼神变得正经起来:“小孩儿,你还没长大呢,可别急着谈恋爱哦!”
景熠最不喜欢别人把她当小孩儿,尤其还是个比她大不了几天的“小孩儿”:“你说谁是小孩儿呢?”
她恍然意识到姜亭话里的另一重意味:“……谁谈恋爱呢!”
姜亭摇了摇头,那意思还嘴硬呢?
不等景熠再说话,姜亭抢在前头:“她不适合你,真的。”
景熠:“……你说什么?”
姜亭吐出一口气:“我说,白青染,她不适合你。你和她在一起,将来只会过得不快乐。”
景熠被她如此直白的话迎头击中,懵了两秒,神色变幻。
姜亭没指望她立刻听进去自己的奉劝,耐着性子:“你今年十八岁,她马上三十岁了没错吧?她十二岁的时候,你刚刚出生……”
“据我所知,你和曾媛差了两个十二岁。”景熠突然打断姜亭,脸色不善。
姜亭滞住,眼眸低垂,好几秒之后才无奈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拿那个人说事。”
她说着“那个人”的时候,让景熠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那个人”有什么不可言说的身份。
两个人都好半天没说话。
积压在心头的心事,蓦然间就被姜亭扯到了阳光下,令景熠猝不及防的同时,胸臆间还有一种火烫的感觉:在一起,和姐姐在一起……
这个念想,让景熠心里更觉得燥热难安,说不清楚是喜是悲,她猛地灌了一口冷饮。沁凉的滋味从喉间透入胸口,只是稍解燥热,却无法彻底消除。
也许,只有姐姐才能彻底消除这种燥热吧?
景熠抿紧了嘴唇。
对于情.事,她仍还是懵懂的。
姜亭盯着景熠的脸,心情也是无比复杂:“那个人的事,你迟早会知道的……我也不是拿年龄说事儿……总之,你好自为之吧!”
她抿了一口咖啡,开始后悔点的不是冰咖啡了,越喝越燥。
景熠心里更烦。
她的周围,有一个算一个,从闵柔到许执到钟予昕,一个两个的都玩儿说一半留一半那套,曾媛更不必说,心眼儿比筛子还说,现在姜亭也是这样。
景熠又灌了一口冷饮:“你是觉得,你劝我劝得特别有诚意,对吗?”
姜亭蹙眉看着她。
景熠:“你清楚我的一切,我却连你究竟姓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你对我很有诚意?你以为你在和我做交心的朋友?”
景熠冷呵:“你突然闯进我的生活里,又霸道又自以为是。你是觉得你这样很酷吗?还是,你觉得你很聪明,可以打着和我交朋友、为我好的旗号任意地摆布我,让我的整个人生,都按照你,或者你们的想要的样子去走?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叫施舍!施舍你自以为的友情,还有你自以为的忠告!”
姜亭被景熠的一连串话问懵了。
她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盯着景熠好半天,都没说出半个字来。
景熠既然把话挑明,就索性放开了,也不看她、不理她,自顾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饮料,脑袋里面则充斥着太多的内容——
白青染,身世,感情,还有,言说不得的……身体的躁动。
景熠料想的是,姜亭或者继续缄口不言,或者一股脑地对她说出所知道的一切,最可能的就是依旧说一半留一半。
可景熠没想到的是,姜亭的选择竟然是把她带到另一个地方,然后扔给她一把手.枪,挑衅地看着她:“敢吗?”
景熠看到姜亭的手里攥着一把一模一样的手.枪,她瞬间想到了两个字:决斗。
第97章
当初, 是姜亭生硬地闯进景熠的生活,几次三番地在景熠面前刷存在感。这件事一直梗在景熠的心里,今天能把这些话对着姜亭说出来, 景熠觉得心里畅快了些。
不过更大的问题紧接而至:景熠仍不知道姜亭到底是什么来历。
“你想知道吗?”姜亭突然开口。
景熠看着她没言语, 不大相信她憋了这么久的话,会一下子说出来。
姜亭推开咖啡:“走!换个地方。”
景熠猜想姜亭是不是想拉着她去喝酒,酒后吐真言什么的, 却没想到姜亭拉着她进了电梯。
电梯在地下一层停住,电梯外面别有天地——
这里竟然是一家枪馆,也是会员制的。姜亭就是这里的会员。
枪馆入口处, 由两个高壮西装男把守着, 核验进入人员的身份。
景熠看看头顶上冷硬的两个大字“枪馆”, 都怀疑两名西装男的腰间都别着家伙。
这里的身份核验系统很严格,姜亭输入会员身份和指纹解锁之后, 还得提供身.份.证。
原来之前姜亭提醒自己带着身.份.证是为了这个。
“她是我朋友。”姜亭向西装男扬了扬手中的身.份.证, 下巴点向景熠。
景熠眼尖地看到那张身.份.证上的名字, 第一个字肯定是“慕”字——
姜亭, 她果然是慕家人!
景熠懂规矩, 也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
这张身.份.证是不久前白青染为她新办的。
景熠不清楚白青染走了怎样的门路,在不惊动她父母、不涉及户口的情况下顺利拿到了这张身.份.证。
身.份.证上的名字不再是“景招娣”, 而是“景熠”, 意味着她开启了崭新的、鲜活的人生。
枪馆里的一切都让景熠觉得新鲜。
此前,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亲手摸到真枪实弹。
枪馆里的人不多,每一个位置上都有一名教练陪同。这是规矩,以防出现意外。
景熠想姜亭的身份肯定不是普通会员那么简单, 普通会员至于让枪馆的经理亲自赶来做教练吗?
“我师父最近没来?”姜亭随口问。
枪馆经理是个外形冷酷的寡言男人:“没有。应该忙吧?”
他的目光在景熠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姜亭已经替景熠选择了手.枪:“敢吗?”
很有些挑衅的味道。
景熠瞬间想到了两个字:决斗。
一弹匣打完,景熠的虎口被震得痛麻。
虽然戴了耳罩和护目镜, 初来乍到她还是觉得整个人被震得不大舒服。
姜亭已经笑嘻嘻地凑了过来:“成绩不错啊!比我第一次强。”
她顺势习惯性地去搂景熠的肩膀,被旁边一直陪同的枪馆经理抢先一步取下姜亭和景熠手中的枪,卸弹匣、关保险,一气呵成。
姜亭扯扯嘴角:“老王,你还是这么小心谨慎。”
枪馆经理:“小心无大错。”
他的眼神扫过姜亭的腿:“姜小姐,和你朋友到休息区坐吧。”
姜亭:“也好。”
因为是在地下,枪馆的休息区没有顶层的水吧风景好,但胜在安静,绝对私密隔音的装修材料,把外面的枪声都隔绝了。
姜亭终于如愿以偿地喝到了冷饮:“痛快!”
景熠则担心她膝盖上的伤。那位枪馆经理是老江湖了,肯定一眼就看出来姜亭的膝盖有伤,而且伤得不轻。
姜亭则无所谓地一摆手:“这点儿伤死不了人。我要是连这个都承受不住,将来还能做什么?”
景熠心念一动,她很好奇姜亭将来想做什么——
齐晶晶想学表演当演员,景熠是知道的。景熠自己将来想做什么,也有了打算。但是姜亭……
姜亭也意识到自己打枪打嗨了,口无遮拦了。她将来想做什么,至少现在是不能说的。
她岔开话头儿:“新身.份.证不错啊!她给你办的吧?对你挺用心的。”
景熠睨她,那意思你偷窥我身.份.证。
姜亭鼻孔里哼一声:“你不也看到我的了吗?”
景熠:“……”
嗯,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姜亭摩挲着杯子外壁的水雾:“你也看到了,我其实姓慕。慕勇的奶奶,也就是我……奶奶。”
她说着,自嘲:“不过,人家是亲孙子,我不是。”
景熠:“那你?”
所以那位慕家的老太太其实是重男轻女的对吗?所以慕勇才会被宠溺得无法无天,而姜亭这个孙女根本没人待见?
姜亭深深地看了一眼景熠:“老太太,嗯,就是我奶奶,没有亲孙子,慕勇是她娘家弟弟的孙子,去年过继给老太太,改姓慕。估计将来慕家的家业都是他的吧?”
又是一个重男轻女的故事。
宁可接受和自己隔着一重血缘的弟弟的孙子过继来,也不愿接受和自己血缘更亲近的孙女。大户人家那叫什么?承祧对吗?
大清早亡了,搁着等着继承皇位呢?
如果慕勇多好多优秀也行,景熠一点儿没看出来慕勇优秀,倒是可以预见慕家的家业怎么被他掏空败坏完蛋。
不过,那位慕家老太太既然如此冥顽不灵,这也是她应得的结果,求仁得仁,不是吗?
只是可怜了姜亭。
景熠看姜亭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同情:“那你更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将来考上好的大学……”
“景同学,你不会以为,考上大学就会有出息吧?”姜亭突然说。
景熠怔了怔。
姜亭:“别说大学毕业了,攥着硕士、博士学位的都多得是找不到工作的。你可以看看你们远航,有多少硕士、博士拿的工资,还没有你半个月的零花钱多。”
景熠不爱听这话:“你说的那是概率问题。考上大学是最基本的,至于真正的谋生能力,还要看每个人的具体情况。而且,我姐姐给我的零花钱,我将来都会还给她。”
“怎么还?”姜亭饶有兴趣,“拿你自己还吗?”
景熠涨红了脸:“胡说什么呢!”
姜亭绽开笑脸:“其实你特别想拿你自己还吧?我说得对不对?”
景熠的脸都要烧着了,用力敲敲桌子:“现在是在说你呢!姜同学!”
姜亭知道她阅历浅、脸皮薄,也不深逗她:“行行!说我,说我!”
景熠下意识地揉了揉发烫的脸颊:“那……你妈妈姓姜?”
所以,你随你妈妈姓?
姜亭似笑非笑:“我要是告诉你,我连我妈长什么样都没见过,连我爸是谁都不知道呢?”
景熠:“……”
你爸难道不应该是慕家老太太的儿子吗?
姜亭晃了晃手中的饮料,抿了一口,酸甜口味的冷饮,都带着苦涩的滋味。
她的眼神依旧是景熠看不透的:“其实,我妈是老太太的女儿,和不知道什么男人生了我。我妈生了我就难产过世了,老太太就把我留在身边养着。所以啊,我是没爹没妈的孩儿……”
景熠原以为姜亭经历了重男轻女已经够惨,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更凄惨的身世。她看着姜亭,想说点儿什么宽慰,可又能说什么呢?姜亭的性格,也不是那种喜欢被别人怜悯的。
“那你姓姜?”既然劝慰是苍白的,索性就别说点儿别的吧。
“老太太姓姜。”姜亭冲景熠眨眨眼,那意思你没想到吧?
景熠是真的没想到——
慕家老太太过继了弟弟的孙子,原本姓姜的慕勇做慕家的继承人,却把自己女儿的孩子改为随自己姓……所以这位慕家老太太到底是在乎姜亭,还是不在乎呢?
外面的季节已经入秋,有阳光照射的地方还能感受到“秋老虎”的威力。地下的环境则自带制冷效果,薄汗散去之后,就有丝丝的凉意袭来了。景熠这个身体健康的都觉得凉飕飕的,何况姜亭身上还带着没好利索的伤?
姜亭不由得揉了揉酸麻的膝盖,再想自虐般地狂灌冷饮的时候,冷饮被景熠一把夺走。
姜亭瞪她:饮料还我!
景熠不买她的账:“虐.待自己的身体很好玩儿吗?”
姜亭似乎想起了什么,歪歪嘴角:“虐别人更好玩儿……”
景熠觉得她都快不正常了,并不想问她虐过谁,姜亭现在的情况就不适合继续聊天:“走吧!”
姜亭:“去哪儿?”
景熠:“当然是去医院啊!你就不怕腿上落下残疾吗?就算你自己不在乎,总不想让慕勇那种人看你的笑话吧?”
她说着,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丢给了姜亭——
这人打完球就换了一件薄衬衫,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姜亭怀里多了一件外套,上面还带着景熠的体温,让她愣愣的好几秒没言语。
“还能不能走路了?”景熠在前面喊她。
姜亭咬唇,忍着膝盖上的不适追上景熠:“我不会让任何人看我的笑话!诶!外套还你……”
“穿着吧你!”
“你难道不冷?”
“我腿上又没伤!更没逞强!”
姜亭于是闭嘴了,拎着外套缀在景熠身后。
转出休息区,她才半是犹豫地开口:“你知道老……嗯……我奶奶是谁吗?”
你奶奶就是你姥姥,也是慕家的大BOSS,还是英华中学最有权力的校董,我当然知道。
景熠在心里回了一句。
就在这时,一个瘦高的人影闯进了她们的视线,语气森严:“你们怎么在这里?”
第98章
瘦高的女人朝景熠和姜亭走了过来, 让两个人都愣住了。
许执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要知道景熠今天跑出来赴姜亭的约,就是为了躲许执。
而且,许执说“你们”……她认识姜亭?
景熠若有所思:她周围的人, 似乎彼此之间都存在着丝丝缕缕的联系, 这就很有意思了。
相比景熠,姜亭见到许执,显然更出乎意料:“……您、您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许执没理会姜亭的话茬儿, 直接不客气地吩咐姜亭:“去!给我拿杯白开水来。”
景熠挑眉——
这俩人似乎不是一般的熟……而且,许执刚才走过来的时候,步履从容稳健, 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之前有腿疾的样子。
在闵柔家的时候, 因为房子空间小, 景熠和许执面对的时间更少,景熠没寻找机会细看许执的腿到底怎样了。她清楚记得之前在派出所第一次见到许执的时候, 许执走路很费力。难道当时许执的腿上受伤了, 现在恢复了?
许执这个人本身, 就像是一个谜团。
看得出来, 许执习惯打发姜亭跑腿做事, 但这一次姜亭并不买账。
她不会直接拒绝许执的要求,而是说:“咱们一起去前面吧。吧台那里应该有白开水。”
许执早就看到姜亭怀里的那件属于景熠的外套, 此刻听到姜亭的话, 脸色更沉了几分:“老王说,你跑到楼上球馆打了半天的球,又跑到这儿来打枪?受了伤还瞎折腾,不怕落下病根儿吗?让别人担心, 你心里觉得好受?”
就像长辈教训晚辈的语气,而且是教训惯了的语气。
景熠暗自思索着这两个人的关系。
姜亭面对景熠的时候, 还能口无遮拦,耍耍小心思,面对许执则变得格外乖。许执训她,她就老实听着,有那么几次似乎想要辩驳些什么,被许执瞪过去,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听着这俩人一个训人一个被训,景熠倒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她其实特别想赶紧离开——
直觉告诉景熠,许执看似在针对姜亭,其实是为她而来。
枪馆经理老王匆匆赶来,看到许执,冷酷的脸上带上了几分暖意:“老许,又训徒弟呢?嗐!要我说这孩子挺不错了……走走走!我那儿有新收来的两瓶好酒,没舍得喝,就等着你呢!”
看起来两个人是特别好的朋友。
景熠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徒弟?
两个人的关系,就这么着被老王说破,姜亭咧了咧嘴角,斜瞄景熠的反应,那表情仿佛在说:这可不是我不替她保密,是别人说破的。
景熠被她瞄得也是无语,心说你们师徒两个就搁这瞒我呢?
所以,之前姜亭口中的“师父”就是许执喽?
教她什么的师父呢?
不会是枪法吧?
许执是个警察不错。
而且景熠感觉得到,许执不是只会坐办公室、和社区里老头老太太打交道的那种警察。许执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那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笃定感觉。
许执的脸上现出几分无奈:“老王,你以前是这么多话的人?”
老王一愣,继而笑:“我夸你徒弟,还成多话了?”
说着,似有所悟,探究的目光落在景熠的脸上:“这个小姑娘,我看着也很不错,很有天赋……嗐!你家小徒弟交的朋友,还能差了去?”
徒弟交的朋友好,师父自然与有荣焉,老王还是捧许执的意思。
许执:“没喝酒你就说醉话了。”
老王哈哈笑:“走走!喝酒去!”
景熠一直站在旁边,听他们之间的对话。
两个人应该是多年的老友,难怪姜亭来枪馆跟在自己家逛似的。但那只是姜亭的特权,至于景熠……
她听得出许执对自己的态度:依旧是排斥和不喜欢。
老王执意要许执去他办公室。
许执谢绝他的好酒,指示姜亭在椅子上桌下,直接就掀姜亭的裤角。
姜亭吓了一跳,但拗不过她,只能任由她把自己的裤管捋到膝盖以上,膝盖上淡淡的淤痕还在,可以想见当时跪祠堂的时候伤得不轻。
“她还敢这么对你!”许执面若冰霜。
姜亭抿紧嘴唇不做声。
许执恨铁不成钢:“她让你跪你就跪?你就这么乐意听她的话!”
姜亭:“我把慕勇打了是事实,老太太罚我跪也是应该的。”
“应该?!”许执语声发冷,“为别人出气,你自己顶缸,你还真是仗义啊!”
一旁的景熠:“……”
她就是许执口中的“别人”。
老王这会儿也凑了过来,“嘶”了声:“这伤得不轻啊!你这孩子怎么不早——”
他瞥了许执的脸色,便改了口:“我去拿药。”
怕再提及姜亭带伤打球的事,许执更生气。
许执冷笑:“还拿什么药!没闻到都上了好药吗?”
老王耸鼻子问问,神色变了几变:“这是……”
许执:“你也闻出来了吧?”
老王方才还挂着几分笑意的脸上浮上了冷厉:“怎么会闻不出来?当年咱们好几个同志……”
许执蓦地抬手,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姜亭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许执紧盯着她:“是她给你上的药,对吗?”
姜亭没言语,就是默认了。
许执语声低沉,带着一股威慑的力量:“她是什么人,不用再和你废话了吧?”
她陡然拔高了声音:“你还打算和她混多久!你想气死我吗!”
姜亭身体一抖:“我不是……师父我……”
许执不想听她继续说:“你就这么继续和她混下去吧!继续啊!越混越有出息!”
姜亭都要被她骂哭了。老王看不下去:“诶我说老许,你——”
“你甭劝我,”许执截断老王的话,指着姜亭,“你现在,就给我看着她!”
说完,许执看景熠:“你,跟我出来!”
姜亭想挣起身,被许执狠狠一眼瞪过来,身体被钉在了原处,担忧地看向景熠。
耳边,人声和枪声越来越远,眼前的景物也变得幽暗逼仄起来,和枪馆里开阔硬朗的装修风格绝然不同。
景熠默不作声地跟在许执的身后,脑补着许执要把自己带到静寂无人的地方,秘密处理掉的画面。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许执是个好人,景熠知道。但这个“好人”,未必就对景熠存有善意。
许执在一个黑漆漆的角落里停住脚步。
刚刚穿过的那条走廊里昏黄的灯光,有丝丝缕缕反射在地面上,昭示着这里和人间还有一点点关联。
这里大概一百年都不会有人光顾吧?
景熠心想。
许执转身看景熠,锐利的目光像是能把景熠穿透,只是凭着那两道目光,景熠觉得她都不至于在这昏暗之中迷路。
“您想和我聊什么?”景熠平静地看着许执。
许执双眼眯了眯:“你不怕我?”
景熠摇了摇头,诚实道:“我知道您不是坏人。”
许执轻呵:“不是坏人,就不会害人吗?”
景熠怔了怔。
许执目光深邃:“比如,你是坏人吗?”
景熠动了动嘴唇,想剖白我当然不是坏人,但她马上反应过来许执问的不是这个。
许执替她回答了:“你会说,你不是坏人。可你的所作所为,却在害人。”
景熠也轻轻地笑了,却没有任何快乐在里面:“您的意思是,我接近闵柔姐姐,接近姜亭,就是在害她们,是吗?”
许执回了她一个你知道就好的眼神。
景熠的笑容渐渐苦涩起来:“我没有主动接近过任何人,更没想害过她们。你在意她们,我知道,你会从她们的角度出发,首先挑我的过错。可我要说的是,从来,一直都是她们在接近我,姜亭、闵柔姐姐,还有曾媛、齐晶晶,以及你可能不认识的人……她们出于各种目的,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目的接近我。我就是这么被推着拉着走到今天……许警官,请您告诉我,我会害谁?谁又会害我?”
许执沉默了,眼中浮上了两抹悲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景熠漂亮的眼睛看着她,那其中有让许执陌生的神彩闪烁:“可我不想只是做一个无能的匹夫,我也想……保护我在乎的人,就像许警官你,
保护你在乎的人一样。”
许执的眉头拧起,像是不认识一样的地看着景熠,仍是禁不住凝住于她的那双桃花眼,似是难以相信,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景熠知道她熟悉自己的这双太过有标志性的眼睛,不止一个人曾在她的桃花眼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人是谁,许执也是知道的吧?
不过——
景熠自嘲地笑:“我知道,许警官你是不可能告诉我,关于我的身世。”
许执胸口发痛。
景熠眼眸低垂,似是自语,每一个字都飘入许执的耳朵,撞在许执的心口:“你们每个人都知道关于我的事,可你们谁都不肯告诉我一个字……我现在才真正明白,我能靠的,只有我自己……”
第99章
E国直飞B城的国际航班上, 白青染放下平板,疲倦地捏了捏鼻翼。
在E国的时差还没倒过来,她就飞回了国内, 现在她整个人的状态都很不好, 头晕,很累,却又被那根叫做不安的弦紧扯着神经, 也许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崩断,也许她某个时刻就会倒下……但是,白青染知道, 她不能倒下。
“妈妈妈妈!你快看!好漂亮的云彩!”前排的小女孩儿兴奋地指着窗外。
坐在她身边的女人示意她不要大声喧哗, 然后声音低柔, 特别有耐心地和她讨论着舷窗外云朵的形状。
“……妈妈你看那个像一匹马!还有那个,像一条大鱼……我看到下面的河了!”小女孩儿只有六七岁, 还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 有着懵懂而纯真的可爱。
白青染也将目光转向窗外——
大朵大朵的白云, 将飞机托举起来, 像是徜徉在童话般的幻梦之海。
白青染已经不记得自己像这个小女孩儿一样, 对这些漂亮的东西感兴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或许也是像她那么小的时候吧?
但那时候,被她絮絮叨叨着的, 一定不是她妈妈。她妈妈没有那个耐心和她聊这些, 她妈妈只有在教育她的时候才有耐心。
白青染记忆中的一些纯真而美好的画面,几乎都是白月棠给予她的。白月棠总是对她很温和,不会对她不着边际的好奇心予以否认和斥责,而是会特别耐心地为她讲解。白青染有时候想:后来她对于知识的渴求、对于读书的兴趣, 大概就是源于早年间姐姐的言传身教。
美好的回忆,随着姐姐的离世, 变成了灰色的。十二岁之后,白青染的大多数的记忆中,自己都是没有笑容的,就像她那对一向不喜欢笑的父母——
这个家里唯一带来欢笑和温柔的姐姐,再也回不来了。
白青染不知道自己记事前家里的氛围是怎样的,但是记事之后,姐姐在这个家里始终像是个包容者。姐姐那时候年纪也不大,正常的家庭,难道不该是父母多包容年少的子女吗?
真是……不正常的家庭!
白青染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姐姐离世之后,真正给白青染带来快乐的,只有乔牧吧?
乔牧的成长环境和白青染是天差地别的。但白青染就是喜欢和她一起去逛那些她爸妈永远都不会带她去的地方,因为她爸妈的意识中,那些地方脏、乱、差,“有教养的人绝不会去那里”。
白青染却不这么以为——
路边摊是卫生条件差了些,烤串和麻辣烫是真的好吃。
乔牧带着她穿行在老城区的横七竖八的小巷里,流连于各种各样灰色砖石堆砌的老房子,白青染觉得它们特别有韵味。
小巷子里不光有风土人情,还会偶尔冒出一只猫猫狗狗,许是被岁月浸染了灵性,它们一点儿都不怕人。白青染看到它们,就会想起来小时候养的那只猫……
还有,最让白青染留恋的,是乔牧她妈妈的厨艺。
乔牧她妈妈靠着早间年经历了丧夫、下岗,是白青染她爸妈口中的“底层”妇女,靠着打零工养活乔牧。白青染去过她家,在乔牧妈妈的身上,白青染丝毫看不到她爸妈所谓的“底层人的臭毛病”。相反,乔牧家不大的房子收拾得很干净整洁,比白青染家的大房子更有生活气息;乔牧妈妈做得一手好菜,虽然都是家常菜,让挑食的白青染都觉得好吃到停不下筷子——
赵晓华就从来不会为白青染做这些事,还会在白青染挑食的时候责骂白青染“不像个淑女的样子”。
所有这些,都已经变成了只存在于回忆中的东西。
赵晓华,乔牧妈妈,连乔牧也……一切好的坏的,都在现实中再也寻找不到了吗?
白青染的目光转回到手边的平板上,平板的播放器还停留在某部电影的某个片段。那是一部外国电影,小众得不能更小众。
停顿的片段是一个连女N号都算不上的配角,正在表情浮夸地质问男主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他才会这么对待她……嗯,烂片哪个国家都有。
白青染不知道凌冰是怎么发现这部国内连听都没听过名字的电影的,白青染在E国待了好几年,也看过一些该国出产的电影,也只知道男主和女主扮演者的名字。
凌冰说:“白总,您喜欢看电影吗?我喜欢。”
白青染是看出来了。只有真爱电影的人,才会连这种犄角旮旯的片子都看过,重点是,连里面女配的长相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张脸,和不久前她们在E国打过交道的凯瑟琳,长得一模一样。也许是电影太过小成本,连后期配音都是演员本尊,那个声线无疑就是凯瑟琳本人。
凯瑟琳就是一个不入流的电影演员,还是……不入流的电影演员成了凯瑟琳?
白青染不能不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是前者,白青染无意评价凯瑟琳的职业是什么,更没有必要评价凯瑟琳的职业能力。
但如果是后者……
那时候在乔牧的墓前,当白青染问:“我想,你会给我一个不动土的理由,对吗?”
凯瑟琳马上就给予了她回应。
她取出一个半旧的日记本,甚至都没回房子里取,而是随身带着,仿佛时刻准备着拿出来。
日记本里的字,白青染认得,确实是乔牧的字迹,字迹和本子一样,都不是近期的产物。
至于日记本里的内容……
现在就和另一些东西,被白青染一起带回了国。
飞机广播里传来即将落地的提示音,白青染飘忽的思绪重回现实,心跳也越发地清晰起来。
昨天她在电话里,她告诉景熠航班时间,景熠执意要来机场接她。
白青染当然是不想折腾景熠的,但景熠的坚持,尤其是那句“我好想姐姐”,让白青染最后的坚持让步了——
她又何尝不想念景熠呢?
已经超越了想念的……想念。
白青染走的是VIP通道,人少,清净。
高跟鞋踩在地面上,是踏实的感觉。白青染不知道这种踏实感,是因为终于安然回到国内,还是因为景熠此刻和她在同一片天空下。
她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太阳镜,没人看得到太阳镜后面的眼睛,此刻正流露出温柔的眼神。
白青染不想让自己眼中的疲惫影响景熠的心情——
景熠在她眼里还是个小孩儿。大人的心情不好,很影响小孩儿的。
从小就被她爸妈影响的白青染,很懂得这个道理。
远远地,白青染就捕捉到了景熠的身影——
棒球服,黑色束脚工装裤,马丁靴,平时惯于扎马尾垂在脑后的头发铺散在肩头,头上扣着一顶棒球帽……
才几天没见,白青染突然觉得自己快要不认识景熠了。
眼前这个身材高挑、五官精致,却绷着一张小脸儿的少女,真的是当初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小孩儿吗?
是什么让景熠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还是,这个年纪的小朋友真的一天一个样,而白青染差点儿错过她的成长?
在看到白青染的一瞬,景熠的表情就变了。
仿佛暖风驱散了寒冷,冰凌全部消融,化作了潺潺流水,淌过人间大地。
白青染清楚地看到,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眼尾沾染上了暖意,暖成了两抹桃红色,仿若桃花盛开,眼眸中更是漾着两泓春水,颤巍巍的勾着人的心……白青染就已经被勾惹得屛住了呼吸。
与此同时,景熠已经迈开长腿,朝着她走了过来。
许是近乡情怯,许是多日不见,两个人之间有了几秒钟的停滞,白青染心生恍惚,突然有些无措,心情一时复杂难明。
景熠先反应过来,眼尾的桃红色先是染红了脸颊,接着她半是不好意思半是开心地笑了。
她大大方方地向白青染舒展开双臂:“姐姐,欢迎回家!”
只是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就让白青染顷刻间鼻腔泛酸。
那一刻,所有的困惑、委屈,所有的谋算、不安,俱都被虚化得消失不见,只有无比强烈的冲动,让她心跳加快,让她朝着景熠迈出了脚步——
白青染扑进了景熠的怀抱。
至少,此时此刻,景熠在她的心中,已经不再是一个只会倚靠她的不谙世事的小孩儿。
孑然一身地孤寂行走了许多年的白青染,终于迎来了一个真正属于她的怀抱。
怀里的女人香香软软的,让景熠心猿意马。
最最重要的,这是真实的白青染。景熠终于不必再将一腔懵懂的情意,寄托在无用的虚空。
虽然,现在的她,还不能够对白青染说出什么承诺的话,但她终于能够抱到她了,和以前的每次拥抱都不同地抱到了她,不是吗?
景熠决定小小地放任一下自己——
她把脸埋在白青染的肩膀,轻轻地、不那么明显地蹭了蹭白青染。
这样的程度,应该不会被姐姐发现吧?
景熠悄悄地想。
第100章
那天, 在机场vip通道,少女拥着女人的画面,成了来来往往的人们眼中的风景。
谁会不喜欢美好的事物呢?
少女身高腿长, 带着青涩, 却不容置疑地将女人护在怀中。女人是很有些清冷气质的,但在少女的面前,她退去了清冷, 唯有全心全意的信赖……
世事纷繁复杂,每个人都那么忙,偶然看到这样的美好, 也算意外之喜。
有几个路过的人, 已经忍不住驻足。
白青染先反应过来, 轻推景熠:“好了,先松开。”
声音似恼更似嗔, 在景熠的心头上撩起一串火苗。她还是贪恋抱到白青染的真实的触感, 很有些舍不得放开手臂。
白青染从她怀中撑起身体:“还有别人在呢!”
景熠心头的那串火苗, 因此而化做了一腔热望:所以, 没有别人在的时候, 她就可以尽情地抱着姐姐……
其实,景熠也看到白青染的随行了。
虽然他们距离白青染不算近, 但白青染对他们的统摄力, 任谁都看得出来。连方才驻足的几名路人,在看到人高马大的保镖之后,都收敛目光,快步离开了——
能够拥有这样的随扈的, 肯定不是普通人,他们想的是还是别给自己招惹麻烦的好。
陈武对大小两位主子的亲密早见怪不怪了, 他仍是一脸严肃地四处扫视,尽着一个保护者应尽的职责。两名保镖也是戴着墨镜,面无表情,间或扫过某个路人的脸。
相比之下,凌冰就好奇得多了。
尤其是对于景熠其人,凌冰都要忍不住贴跟前去了。
还是陈武适时地轻咳一声,提醒她注意分寸,凌冰才努力地把双脚钉在原地,等待白青染的吩咐。
贴是没往跟前贴,凌冰的眼睛可始终黏在景熠的身上。
她小小声地问陈武:“那姑娘是谁啊?又美又帅的,真养眼!”
一路同行,陈武知道她对漂亮姑娘格外关注,从飞机上的空姐到宾馆的前台,从国内到国外,只要是漂亮姑娘,就逃不掉被她搭讪的命运。
这人虽然性取向引人怀疑,又看似不靠谱,但经过这段日子,陈武清楚,凌冰这人其实是个很有能力,亦心思细腻的人,天生做助理的料。至于她喜欢男的还是女的,陈武觉得那是她的私事。
因为真心把凌冰当可以共事的人,陈武觉得有必要提醒她:“那是景小姐,白总的妹妹……你可别乱搭讪。”
说到最后,很有些警诫的意味。
凌冰“嚯”了声:“那就是景小姐啊!这么年轻!她……有二十没?我看没有。啧啧,和咱们白总气质还挺搭的。”
陈武嘴角抽搐,真怕她下一秒再胡说八道出什么来,赶紧咳咳又咳嗽一声。
凌冰斜他:“陈哥,你嗓子不舒服?诶我记得我包里有含片来着。”
陈武:“……不用!”
也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装傻。
不过,看凌冰黏在景熠身上的眼神,这会儿变成在景熠和白青染之间打开回,脸上还挂着蜜汁微笑,陈武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恕他真的不懂凌冰的世界。
现在是外面,又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之下,景熠还是懂得分寸的,虽然不舍,还是暂时松开了怀抱,但是手却自然而然地环护在了白青染的腰间。
“姐姐怎么还戴着墨镜?”景熠顺手去够白青染鼻梁上的墨镜。
被白青染微微偏头躲开。
景熠的手停在半路,没有继续,眼中若有所思。
白青染已经唤来凌冰:“东西交给小熠就行。跟着我这么多天,你们也都累坏了,回去休息吧。”
陈武表示他会先护送白青染她们回家再说。
凌冰把白青染的行李箱递到景熠手里,笑嘻嘻地自我介绍:“景小姐您好!我叫凌冰,是白总的助理。第一次见到您,真高兴!您长得可真好看!您叫我小凌就好!您——”
“回去吧。”白青染截断了凌冰絮絮叨叨的自我介绍。
凌冰被白青染的气场所慑,赶紧闭嘴。
结果一偏头,看到景熠圆着眼睛,不知道是被自己还是被白青染吓到的样子,好可爱啊!
凌冰的眼睛里都要冒小心心了。
回家的路上,老丁开车,景熠和白青染坐在后排。
陈武他们则坐了另一辆车,跟在老丁的车后。
白青染上了车就没说一句话,靠在座椅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景熠犹未察觉到什么,以为白青染只是累了。
她再次试图去够白青染的墨镜,指尖还没触到白青染的鼻梁,就被白青染扣住。
景熠冲白青染咧嘴笑:“姐姐,戴着眼镜靠着不舒服。”
白青染受不了她靠得更近的脸,自己把墨镜摘了下来,闭目养神。
景熠端详着她的脸:“姐姐你是不是没睡好觉?眼皮底下都青了……”
白青染霍地睁开眼睛:“坐好!”
景熠一愣,这和刚才的画风一点儿都不一样啊!
白青染也意识到语气重了,缓了缓:“系好安全带。有话回家再说。”
景熠“哦”了一声:“姐姐也没系安全带……我帮姐姐系。”
说着又往白青染身边凑。
小孩儿的体温在相对狭小的后排座显得格外分明,白青染整个人都紧张起来:“我自己来!”
拒绝的态度太明显,景熠要是再听不出来,就真成个傻子了。
她自顾自扣好安全带,幽幽怨怨地瞧着白青染:“姐姐是不是生我气了?”
你说呢?
白青染在心里回了一句。又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于是就矛盾了,索性闭上眼睛不说话。
景熠眨眨眼,盯着白青染的沉静的脸,突然福至心灵:“姐姐是不是不喜欢那个凌助理夸我好看啊?”
白青染的眼皮颤了颤。
景熠眼尖地看到了,唇角弯起,眼睛都笑弯了:“我也不喜欢被人夸我好看……嗯,其实我只喜欢姐姐夸我!”
白青染的眼皮又颤了颤。
景熠的双眼放光,拉扯着白青染的衣袖,摇啊摇:“姐姐,你夸夸我嘛!我就喜欢姐姐夸我!”
白青染被她摇得心乱,特别是景熠的声音,少女的声线,带着几分讨好,更有些引人遐思的可爱。
只要是她想要的,白青染什么都可以给她,无论多难得到的东西……
努力了好几次,白青染才强自忍住了睁开眼睛的冲动——
景熠那么聪明,一定能从自己的眼神中察觉到自己对她的感情……白青染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好了!你安静些吧!”白青染佯装出不耐烦的口气。
但还是禁不住心软:“你真好看,你最好看!这总行了吧?”
景熠改扯着白青染的衣袖为拉着白青染的手:“姐姐你不生气就好。”
白青染觉得手心烫得慌,佯作镇定:“谁会做那种无聊的事?”
心里其实已经开始鄙视自己:白青染,你确实挺无聊的。
接下来的时间,白青染一直靠着靠背,闭着眼睛,景熠就絮絮地在她耳边说着这几天自己做的事,说学校里的事,说在闵柔家里经历的事,但是没有提起曾媛,也没有提及许执和自己的对话。
饶是如此,于白青染而言,信息量还是太大了些。
她没想到,短短几天,景熠竟然经历了这么多事。
说到正事,白青染睁开了眼睛,眼中不无担忧:“你说的许执,就是那个派出所的许警官?”
景熠点点头:“姐姐不知道她和闵柔姐姐的关系吗?”
白青染目光微沉:“我如果知道这些,就不会把你送去闵柔家了。”
“这不是姐姐的错,”景熠说,“我只是就我所知道的告诉姐姐,姐姐在外面和别人打交道,总是要多些小心的好。”
白青染定定地看着景熠,看着这小孩儿关切的眼神,柔声道:“我知道。我们都要小心。”
许执。
白青染默默记住了这个人。
因为是休息日,车子很顺畅地驶入了市中心,再有几分钟就到小区门口了。
白青染是真的累了,她吩咐景熠:“一会儿到家,我想先补会儿觉。我的行李箱,你帮我拿上去,就放在书房里,等我起来整理。”
她特意强调了“你帮我拿上去”,景熠就明白了:箱子里的东西很重要,容不得有差池。
“好。”景熠痛快答应着。
心里其实满是好奇:箱子里究竟是什么呢?一定和乔牧有关系吧?
迄今为止,关于E国的行程,过于乔牧,白青染一个字都没提。
景熠好几次话到嘴边想问,都忍住了——
基于她现在对白青染感情的变化,她已经不确定这种问题由自己问出来,是否合适了。
所以,景熠决定不问。
她乖乖地听着白青染的吩咐,然后说:“姐姐补觉的时候,我去宠物店把春卷接回来吧!”
白青染没有异议。
景熠又说:“姐姐要不要和那家宠物店的老板打声招呼?”
白青染想了想:“我有他们家的微信,说一声就行了。寄养费用已经提前给他们了。”
景熠应声说好。
姐姐还不知道,那家宠物店已经被曾媛接手了吧?
景熠其实心里也很矛盾:她一面想要白青染知道所有的真相,就像她将要做的,解开所有的谜底,她想只有这样,对白青染才是公平的,也是安全的。而另一面,景熠却又不愿白青染知道更多,因为知道得越多,需要承受得就越多。景熠的私心,只想白青染无忧无虑地活着,不要又任何人、任何事搅乱她的生活。
景熠不知道的是,白青染又何尝不想给予她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呢?
全心全意在乎一个人的时候,就是想一直一直呵护着这个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