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庄严的城门口,一群身穿囚府的男男女女如牲畜般被驱赶着离开这座象征着政治与皇权的城市中心。
安大老爷紧紧攥着手里的铁链子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安家大夫人拍了拍他的手背:“别看了,走吧。”
她脸上没有太多情绪,更多的是对前路的麻木与无望。
安三夫人跟在后面看着两人的背影,眼中控制不住生出的几分怨恨,终于还是忍不住抬起袖子抹起了眼泪:“我们就算死在路上也是一了百了,可怜我们习儿要怎么办?”
安三老爷张了张嘴,安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那孩子自小体弱被他们养得骄矜不知世事,从前总想着自己可以庇护他一辈子,如今却为了他们与一个断了根的太监虚与委蛇。
二老爷听着弟弟弟媳的话心虚又愧疚:“三弟,弟妹,别多想,活着,活着就有希望。”这话也好像在安慰自己,又好像自欺欺人,一个自小就不争不抢,连被妹妹踩一头都不会生气的人在虎狼窝该怎么活下去。
想到如今还在虞慎那里吃苦受罪忍受折辱就为了给他们赢得一丝喘息的安栩知,安家所有人全都低头看着地面,就连原本低低啜泣的小辈也紧紧闭上了嘴。
城郊官道旁,安栩知坐在马车里每隔几息便掀一次帘子,虞慎闭眼靠在马车上随意拨弄着手腕的小铜钱:“他们出城一定会经过这里,你何必这么坐立不安。”
安栩知收回掀帘子的手,有些抱歉道:“惊扰到大人了。”虽然他并不明白自己来送父母族人,这位却跟着一起来的道理。
虞慎睁开眼,审视面前端方温雅的安家三郎:“你倒是很适应如今的处境。”
他见过多少人一朝跌落后愤懑不甘,放不下过去也走不到未来,心性厉害的也要经历一番才能渐渐放下身段。
虞慎当然知道这些文人官宦背后看不起他们这些阉人,这段时日他也能看出来安栩知是真的将他当做上官看待所以才会觉得诧异。
安栩知捧着手里小熏炉,笑了笑:“趋利避害做出最有利的选择是每个人的本能,安家如今的处境是很难,我的日子也总要过下去。”
虞慎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见安栩知不明所以他倏然轻笑一声:
“或许现在你觉得是对的,随我入府为家人争取一线生机,在我府中也并不会有人多话,但世人的眼神你抵的住吗?日子久了就连你的家人也会用轻视鄙夷的眼神看你。”
虞慎一番话难得情深意切,偏他嘴角带着几分恶意的笑,安栩知突然明白他今日是准备来看笑话的。
“天寒,大人暖暖手。”随即将手里的小熏炉放到虞慎手中轻抚着衣摆跳下了马车。
青色的帘子一阵晃动,虞慎看着那人敏捷的背影,摸索着手里似乎还带着他指尖暖香的熏炉不自觉勾了勾唇。
*
安三老爷身子骨一向不好在牢里又遭了大罪,不过十几里路就已经气喘吁吁,安明知撑着他半边身子忧心忡忡:“三叔,你怎么样,我背着你走吧。”
安三老爷摇了摇头,双腿失去感知机械的向前,嘴唇发紫上面满是干裂,他偏头看着身体强健的侄子,一边拢着身上破旧的棉衣,温声道:“不妨碍,这一路还远着呢,你也要留些力气。”
三夫人搀扶着病弱的丈夫,勉强挤出几分笑看着二侄子:“我们这些老骨头什么苦受不得,你这孩子懂事我们知道,你三叔平日没白疼你。”
身旁押解的官差隔空甩了一下鞭子:“磨磨唧唧干什么,回头赶不上驿馆都冻死在外面你们就知道厉害了。”
安明知转头看了一眼面色凶恶的衙差,微微蹲下身:“我身体壮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日您在学业上对我多有教导,此时轮到我孝敬你也是应该的。”
说话间他强硬的将人拽到背上,步伐稳健的往前走。
安二夫人眼神复杂望着这个庶子,看到三弟妹也怔愣看着两人的背影,知道她又想起三郎,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嫂子,走吧。”
十里长亭,一群罪眷老远就看到远处人影攒动,昔日他们也曾在这里送过好友亲人,如今轮到他们自己,竟真能体会到那种微妙又期待的感觉。
安云容扶着母亲的胳膊昔日明媚的眼睛总算恢复几分神采:“母亲,姐姐会来的吧,她一定不会不管我们的,二皇子对她那么好,只要打点好这些官差,咱们路上的日子肯定不会更差。”
形容枯槁的小姑娘眼睛总算焕发出几分神采,大夫人没好说打击她的话,她心里又何尝不是抱着这样的念头。
等所有人走近,官差们手里被塞了东西习惯性避到一旁。
安三老爷一屁股靠着树根坐下,安明知拍了拍他的背:“三叔,咱们……”
安三叔看了一眼身旁张望不定的族人:“我们家这次因为立场问题被陛下被杀鸡儆猴,哪有人敢冒险出头。”
安明知抬眼望去,果然其他人家都有亲眷友人,只有他们这一处空荡荡。
安家人从希望到绝望的时候,一辆马车缓缓在身旁停下,紫鹃拎着一个包袱从马车上下来。
大夫人立刻上前:“我就知道遥儿不会忘记家人。”她笑中带泪一边朝紫鹃身后的马车看去。
紫鹃有些尴尬的扶着大夫人:“小姐如今被二殿下收留,也不好露面,这些银钱细软您收着路上打点。”
二老爷冷哼一声:“大嫂你就别惦记了,人家以后可是皇子妃怎么会和我们这些罪人有牵扯。”
“二老爷,我们小姐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这些钱还是她典当了首饰,再加上从二殿下那里借来的。”紫鹃只解释了一句将包裹塞进大夫人手里,凑近她耳边小声道。
“您好好保重自己,我家小姐说有机会,她一定会想办法让家里人回来的。”
紫鹃留下一句承诺便乘马车扬长而去,安大夫人望着马车远远离开直至消失,一时间心里只觉得空落落。
安三夫人不关心那个,坐在石头上轻轻敲打着肿胀的小腿,即便心里清楚习儿的事情和大房没关系,可她心里总会想人是安遥知招来的,最后填了火坑的却是她儿子。
“三婶,你看那人像不像三弟。”安明知语气惊喜,安三老爷和三夫人下意识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果然看到一道修长的身影朝他们走过来。
安栩知看到爹娘虽然形容狼狈但精神还算不错,心底微微松了一口气:“爹,娘,儿子来晚了,让你们受苦了。”
安栩知握着父亲布满伤痕的手:“我准备了一辆牛车还有一些干粮,药材,取暖的东西,路上的官兵也打点好了,只要不是太过,没有人会刻意为难你们,孩儿不孝不能陪在爹娘身边,之后的路你们一定要平平安安,我还等着咱们一家团聚。”
安三老爷望着远处塞得满满当当的牛车,一个大男人硬生生哽咽的说不出话,只是偏过头冲着儿子摆手。
安三夫人紧紧抱着安栩知的肩膀:“儿子,你怎么那么傻,我们这些人死不足惜,你……”
没了根的东西心理本来就不正常,那个虞慎听说更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他凭什么帮他们这么多,三夫人不敢多想,只一个劲儿抱着儿子哭。
安家其他人也不自觉围过来,看着安栩知的神色格外复杂,尤其是安明知,家中他和安栩知年年纪相仿,两人常常被拿来比较。
安栩知是三房嫡子,自小被三叔三婶捧在手心里,而他只是二房庶子,姨娘早逝,在家中活得像个透明人,从前看着三郎他心里只有羡慕的份儿,如今就只剩下悲悯。
或许正是因为从前被保护的太好,三郎才不清楚那样的抉择意味着什么,曾经的安家三郎从跟那个太监离开就已经是从枝头摔进烂泥的牡丹再也回不去了。
安明知看着似乎依旧眉眼澄澈的三弟,不知道以后午夜梦回他会不会后悔此刻的决定。
安栩知并不清楚这位隔房的二哥心里想些什么,对上他复杂闪躲的眼神,脸上神色转为郑重,他站起身朝着几位长辈行礼:“大伯、二伯,还有大哥、二哥,这一路我不能陪在爹娘身边,之前多谢你们照顾我爹娘,之后一路还要继续麻烦你们。”
二老爷连忙扶起侄子:“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是一家人,而且那是我三弟照顾他是应该的。”
“明儿,之后路上你就跟在三叔三婶身边方便照看他们。”
安明知点头。
简单问候几句,大家竟然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安栩知大约也察觉到有些人的闪避纠结,和爹娘交代几句转身去了衙役处。
安三夫人笑着让儿子办正事,等他走了立刻冷哼一声看着那几个小辈:“都是一群没良心的东西,要不是三郎她们还能囫囵站在这里,现在倒是高贵起来了。”
事实证明虞慎的面子确实好用的,安家人最后是坐着牛车继续赶路,安栩知站在亭前望着逐渐看不到踪迹的队伍,眼睛里染上黯然与罕见的迷茫,能做的他都做了,只希望真的能扭转他们命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