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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破不立

作者:寒雨连江A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朝中骤然变天,明明正值夏日,却如置身于飞雪之中。皇帝与东宫之间的矛盾无法调和,立春塞外围猎之时,东宫因窥伺皇帝营帐,被皇帝认为东宫妄图弑父谋反,在回京将东宫禁足之后,皇帝宣布废太子。不仅如此,素来与东宫交好的官员、内官、喇嘛道士等一众人等,全都问罪下狱。就连远在京城以外的净明观,也因备受东宫青眼而被问罪。


    掌教和几位长辈被押解至京城,一时间观内大乱,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净明观上空,众位弟子六神无主,叶云青临危受命主持观内诸事,用尽全力才使局面勉强平静下来。


    “天家哪怕只是刮过一阵风,风尾扫过道观,也能让道观一朝倾覆。”叶云青呢喃。


    萧云明看着道观里发生的一切:“掌教师父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五年过去,他们都长大成人,这大约是这些年里掌教最欣慰的事。有这些弟子在,哪怕净明道不再被宫廷贵人所笃信,也还有一日能东山再起,宗门还会继续兴盛,宗学还将代代流传。


    沉默良久,叶云青才道:“官员来搜山的时候,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勿念勿忧,勿争勿辨。”


    “熙宁王府传来的?”萧云明将信将疑。


    “嗯。”叶云青点头,并未多解释什么。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熙宁王府既然暗中传话,那大概就是会出手保全净明道,熙宁王能在这乱局不怕惹火烧身,肯定有李云曦的原因。明白其中原委的叶云青暗中叹气,心下情绪无比复杂。五年前的那个冬天,李云曦并未按照原先的允诺回山过年,叶云青实在惦念他,第二年出了正月就赶紧赴京探望。离开高元殿,到京城外接他的李云曦明显情绪不佳却还装着十分高兴的样子,当然,叶云青也很努力表现得快乐。可晚上,他们在同床共枕之时,李云曦却借口要去隔壁房间,叶云青早知另有隐情,当然不放他离开,好言相劝着解开李云曦的衣服,在他身上发现了不止一处暧昧的痕迹。


    自己珍视的师弟,师门的天才,居然一朝沦为京城达官贵人的玩物。气血上头,叶云青满腔怒火,转天凌晨就冲进熙宁王府,在众目睽睽之下怒骂熙宁王后,拔剑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李云曦为叶云青与师门的安慰担忧,跪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臂哭求良久,才令叶云青冷静下来。


    叶云青下山三个月,与李云曦相见的时间只有两天——刚到京城的那天和离开京城的那天,其余时间他都在牢狱之中。对亲王拔剑相向,这是大不敬之罪,依照律法可论处死刑。不知道熙宁王是怎么将这件事隐瞒下来的,更不知道李云曦为这件事付出怎样的代价,总之,叶云青死罪已免,活罪难逃,在监狱里被严刑对待两个多月,他才从牢房里被抬出来,李云曦带着郎中一早在监牢门口等着他,然后亲自送他出京城。


    不知掌教师父和师叔师伯们在监狱里被怎样对待……耳边模模糊糊听见李云曦心疼的抽泣声,叶云青浑身高热意识不清,却清楚记得熙宁王被自己用剑指着的时候,他脸上浮现的一抹微笑——满溢着轻蔑和愉悦,像是有人给他讲了一个低俗的笑话,自己就是那个笑话。熙宁王丝毫不怕自己的剑,他只说了一句话:“听云曦说,你性格极好,从不发怒,今日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所有人都是无所谓的,他可以如碾死蚂蚁一般杀死他们所有人,轻而易举,所以他放过自己,就像他可以轻松地杀死自己。


    这才让他更加难受,熙宁王故意告诉他,自己赦免他,是因为李云曦。自己的一时冲动,不仅险些给师门带来灭顶之灾,还令李云曦为了救自己多受委屈。李云曦性如烈火、宁折不弯,在沦为玩物的日子里,他又受了多少苦呢?叶云青想不出来。是自己无用,连累了他。临别时候,他反握住李云曦的手——那手心上的老茧已经柔软了很多。他无力地抱着李云曦,抚摸着他脖颈上青紫的痕迹,在他耳边叮嘱:“活下去,为了自己,为了我,为了师门,一定要活下去。”


    李云曦的眼泪始终没断过,他与自己额头相贴,哽咽着答应了。


    固然熙宁王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可如今,却还是只有熙宁王能把师门从泥潭当中拖出来,叶云青垂下眼帘,表情意味不明,他对萧云明道:“掌教师父和师伯师叔即便回来,恐怕也有很多事务要交给我们。我碌碌无能,以后还要你们为师门多多照顾。”


    骤然听见这番话,萧云明惊奇不已,连忙道:“师兄何出此言?”


    叶云青摇头,萧云明发觉,这五年来,原本话就不多的叶云青愈发沉默寡言了。其实萧云明远不是细致到能窥探他人心事之人,他还想再问一问,只是他瞥见角落里章云素的身影,见章云素朝这边走来,他便告辞转身离去。


    见萧云明表情一变,叶云青都不用猜就知道是章云素来了,果然,萧云明离去,章云素从角落出来,站定到叶云青面前。


    “师兄。”章云素恭敬地道。


    “你来了啊。”叶云青定睛看向这褪去稚嫩,完全蜕变为成熟青年的师弟,又联想到李云曦那艰难的处境,胸口更是抽痛。


    “师兄,你不高兴,不仅仅是因为师门之变。”


    “见你和云明这般疏远,全然无之前的深厚情谊,由此及彼,由今及昔,真是伤心。”


    “师兄与云曦师兄距离遥远,但心在一处。由此及彼,由今及昔,无论哪个,都更令人伤心。”


    “你们多久没说话了?”


    “两个月十六天,上次说话,是四月初六。”


    叶云青听他连具体哪一天都能记住,抬头瞧了他一眼,想调侃几句,却又想到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近来是多事之秋,向来脸上挂着笑意的自己,也是想笑都笑不出来了。


    “云明性情尖锐,遇到难以转圜之事就会伤人伤己,幸好他绝无主动害人之心,就算想到了,也不会去做。他又聪明过人,总有一天他会醒悟,想到你们从前情同手足,会主动和你重归于好的。”


    “师兄卓见,我担忧的就是师兄伤人伤己,伤我无妨,伤了自己可怎么好。”章云素留恋地看向萧云明离开的方向,似乎还能看到他离去的身影。


    “你啊……如今师门有难,云曦不在观里,师弟师妹们年纪又都还小,就指望你们几个。云明向来把师门重任看作自己人生目标,过去也为此费尽心血,只是有时候过于着急了。五年前他修炼陷入瓶颈,后山闭关的时候险些走火入魔,如果不是你及时发现,必然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你后面还要随时注意,避免重蹈覆辙。”


    “明白,师兄。”


    “只是我有些好奇,云素,你们交恶至此,你还如此淡然处之,仅仅是因为你的性格吗?”


    章云素轻轻浅浅笑了一瞬:“当然不是,物伤其类,由此及彼,师兄明知故问。”


    废太子一案经过半年审理,总算尘埃落定,皇帝没有大肆杀戮,因此掌教一行人在年关底下被释放出狱,回到镇镜山。尽管净明道在皇帝心里的地位一落千丈,但在这场风波里,净明道保全自身,也足够大家欣喜若狂了。面对着许久未见、在鬼门关走过一遭、险些天人永隔的掌教和师叔师伯,各自的弟子都冲上去,不少人直接当场嚎啕大哭。道观里洋溢着喜悦气氛,长辈们对着自己的弟子们这个看看那个问问,彼此都很激动。


    过了年,熙宁王差人送来供奉给道观,暗示这场风波已经彻底过去,净明观一如既往开门迎客,一切恢复到往常。


    春日祭祀后,每年一次的千尺峰演武也照常展开。过去五年抽签,有三次章云素都抽到萧云明,结局是先一负后两胜,随着时间推移,章云素完全超过了萧云明。从此他们关系越来越差,到现在,全山都知道他们是自友为敌了。为了在演武上胜过对方,萧云明和章云素都做足了准备,萧云明闭关一个月,章云素请铸剑堂为自己打造了趁手的兵器。


    沉重的心剑落进手心的时候,章云素仰起头,师兄,既然春风细雨无法感化你,无法让我们回到从前,那打败你呢?无数次打败你,无数次征服你,你是否就能从此认输,回到我的眼前。大概是不会的吧,还会让我们关系更差,可还能比现在更差吗?请允许我再尝试一次。


    宽阔的演武场中,众人静静站在场地外围,场中只有萧云明和章云素,山上阵阵冷风吹过,卷起碎枝枯叶。萧云明冷面以对,缓缓拔剑,章云素倒是眉目温和,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他此等毫不在意、无甚所谓的态度惹恼了萧云明,萧云明一个箭步冲上去,剑尖直指章云素。


    闭关之后,萧云明功力更上一层,招式力如千钧,身轻如燕,速度快似闪电。章云素提剑相抵,手臂灵活有力,身姿稳如泰山。二人剑招不断,兵刃铿锵之音延绵不绝。剑风凌厉刮过,激起树上飞鸟。


    萧云明内心大惊,知道章云素比之前更强,如果自己再不突破,必然要再败于他的剑下。他当即连刺五剑,上下左右中五面,只见剑影道道,根本看不清剑究竟在何处。萧云明招式千变万化,章云素则以不变应万变,只见他上身挪动,下身不动,执剑依次划过,竟然将萧云明刺来的剑尽数划开,进而砍碎这密不透风的剑笼,为自己迎来喘息和反击之机。


    云素武功进境之快,内力之深厚,当真是不可思议,场外,叶云青暗暗夸赞,联想到自己,他又黯然神伤,因为自己在武艺上已然不可能再有进步。少有人知道,几年前他在京城牢狱里被废去大半内功,而且筋脉尽毁。


    在场所有人纷纷窃窃私语,萧云明听在耳里,心下焦急,攻势愈发迅猛,一招“顺风扫叶”直冲章云素紧要穴位,又被章云素一招“天边摘日”化解。


    “这招好厉害,自己闭关的这段时日,云素也没有落下!”萧云明心头一动,胸腹间内息滚荡,内功立时发动,力道灌注全身,剑招越发精妙狠厉。


    眼见师兄招式愈发凶狠,章云素微微皱眉,他同样运气至全身,内息如涓涓流水连连不绝,他也不打算伤了师兄,只求保全自身,意在延长对局——师兄自从走火入魔之后,耐力与自己相比已略逊三分。


    萧云明显然明晰章云素的意图,对他怒目而视,哪知章云素面无表情,根本不与自己目光相接,于是他怒气更盛,胸口气血激荡,脚步一瞬不稳,眼见要落入下风。必须速战速决,萧云明如此想着,却又幻听到众人的窃窃私语,霎时新仇旧恨涌上,他急火攻心,出招更如毒似火,杀心渐起中,他竟有要取章云素性命之意。


    原本还算镇定的章云素紧紧盯着萧云明,数年来自己百般解释、千般忍让,只求能得到师兄的理解,以期能与自己重修旧好,谁知屡屡适得其反,直到现在二人已成仇人。其实自己对师兄何来仇恨?自己又有何错!长久误解与求而不得压抑在心头,真是泥人也被激起三分火气。章云素眉目一凛,决心使出全力。


    现在最恨的仇人的脸,同时也是自己过去最爱的师弟的脸近在咫尺,萧云明使出“封喉见血”,剑锋直取章云素咽喉,眼见章云素就要血溅当场。可电光石火之间,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后,拽着自己衣袖怯生生喊着自己师兄的少年又出现在自己眼前。千万件往事如走马灯一般转过,强烈的愧疚与怀疑钢刀般刮过自己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自己怎么能动杀念,怎么能想杀死自己的同门,怎么能杀死云素,怎么舍得杀死云素呢?他可是自己救回来的,是这个世界上与自己牵绊最深的人了啊。来不及收剑,萧云明慌张地强行调动内力逆转剑锋方向,剑锋避开章云素的要害向一边刺去。却不料章云素气急之下运出极限反击之招,剑锋迎上避无可避。双剑相交,长剑承受不住这般强力断成两截,脱手摔飞到一边发出接连巨响,又听轻轻“唰”的一声,淅淅沥沥的血如注落下,转眼就在地面上汇集成一滩。


    鲜红的血刺激了章云素,他也从怒气中抽离。在场鸦雀无声,萧云明茫然地看着他,像是根本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是眼前的章云素伤了自己。他左手托着右手手腕,破损的右手衣袖被血染得鲜红,从手掌到手臂皮开肉绽,伤口深可见骨。


    “师兄!”章云素大惊失色,对于师兄的突然撤剑他始料未及,而眼前这一幕更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反击,根本不想重伤师兄。


    叶云青立刻冲上来,他看出萧云明此时不仅是外伤,更是还有真气逆转所造成的内伤。见师兄师弟都过来围住他,萧云明如梦初醒,他推开身边的人想去捡起自己丢落在一旁的两截断剑,他知道自己今天颜面扫地,只想捡起自己的断剑躲到房间里清静清静,再考虑以后是死是活。只是还没走出两步,他就抬手捂住嘴,血从指缝中喷出,他身体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


    房间里人仰马翻,萧云明陷入昏迷,浑身高热,一切动静都与他无关,他也听不见一切声音。章云素红着眼睛,碍事地守在他的床边,道医一个个进来一个个出去,用尽手段也无法让萧云明情况稳定下来。


    “内外伤都很严重。右手和手臂创口太深,筋脉肌理尽断;内里真气逆行,经脉受损,云明师弟现在又无法自己运功让气息回顺,因此难以治疗。要先把真气回顺原位,再对症下药,继而疗养。只是即便真气回顺,严重的内伤也会导致内功回退,结果会和五年前走火入魔一样……”


    章云素静静地听着,眼泪蓄满眼眶,他站起身:“我来为师兄传功导引真气。”


    “不行,”叶云青断然拒绝,“你现在情绪动荡,极易心智崩溃走火入魔,怎能做如此危险之事。”


    “可是我伤了师兄,师兄是因为我才——”


    叶云青喝道:“如果你一着不慎,云明会伤势更重,且不说武功,甚至可能性命不保,你难道要害他吗?”


    章云素浑身一震,才不辩解了。几人争相要为萧云明传功,最后还是掌教师父心疼徒弟,亲自为萧云明传功回顺真气。叶云青原本想自己为云明传功,转念一想掌教师父功力深厚,云明估计伤不了师父,而且如果是自己,自己内功被废的事实恐怕会公之于众,只好作罢。


    章云素和叶云青还有一众道医作为护法,萧云明被扶起来摆成盘腿而坐的姿势,掌教坐在他身后,一手摁住他后心,一手摁住他上腹,时不时再点击他经络线上的重要穴位。一个时辰过去,掌教师父衣服都被汗水湿透,运功完毕,他扶着叶云青的手下床,叮嘱章云素:“好好照顾云明,为师知道你受了委屈,但现在,还是要以云明的性命为重,他陷入这困顿局面,你心里也难以接受。”


    “是,师父,弟子一定好好照料师兄。只是师父,如何才能脱离这般令人伤心的局面呢?”


    “不破不立,后而新生。”许久,掌教才回答。在掌教眼里,这不完全是坏事,因为无论是练武还是修心,萧云明都需要从头开始。


    送走掌教师父,章云素立刻冲回床边,运功疏导逆转真气的效果立竿见影,萧云明虽然还是昏迷着,但全然不似之前那般躁动。章云素稍稍放心,拧了巾帕给他擦汗,其实这效果聊胜于无,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又有什么用处。


    “师兄,你为什么会在最后撤剑呢,如果你不撤剑,你会做到你想做的事,你会杀死我,我也不会划伤你用剑的手。师兄,我不是有心的,我、我只是气急了,想挡开你,我不是故意伤害你的。”章云素握住萧云明没受伤的左手,贴在自己脸边。萧云明的右手在疏导真气前就处理完毕——先用银针缝了伤口,又撒上厚厚的药粉,最后缠上层层细布。可即便如此,因为伤口太深太长,也还是有血迹洇透过来。章云素当然一直在旁边,面对着自己所造成的这触目惊心的伤口,更联想到以后那最坏的结果,他浑身发抖,险些跪倒在当场,还是叶云青重重给了他一掌,才不让他成为第二个病人来给众人添乱。


    一天一夜之后,萧云明在清晨睁开了眼睛。他以为自己死了,直到看到章云素狂喜着冲过来抓住自己的手:“师兄。”


    萧云明似乎全然忘记了之前的事,面无表情地瞧了章云素一眼,口里只说要喝水。听着师兄沙哑的声音,章云素心疼不已,连忙端来一早就放在茶杯里的温水,扶起萧云明让他依偎在自己怀里,把茶杯送到他嘴边喂他喝下。


    一连喝了三杯,萧云明长出一口气,身体里的烈火总算是熄灭了些。他没想对章云素说任何话,事已至此,一切都成定局,他也无话可说。章云素却不这么想,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能视而不见,再者既然自己闯下如此大祸,总不能一点责任都不背负。他下定决心,无论师兄要如何对待自己,自己都要欣然接受,然后陪着师兄,照顾好他,直到他痊愈。


    “师兄……”


    “你现在很难受吧?”萧云明突然语气古怪地问他。


    “师兄……”


    “伤害了一个弱者,你的性格会愧疚,会想办法去弥补。”


    后半句没错,但前半句使章云素十分愕然,他连忙解释道:“师兄,你从来都不是弱者,你怎能如此看清自己。”


    “就算以前不是,现在也是了。”萧云明低头看了眼自己被包扎好的右手,悄悄运气,丹田也是空荡荡的。


    他说话声音又轻又细,情绪淡然,表面上看对自己的伤势接受良好。他脸色苍白得可怕,嘴唇却是鲜红的,整个人犹如鬼魅。章云素有一种恐怖的错觉,总觉自己一不注意,师兄就像后山的鸟儿,彻底飞走,他不是第一次这么认为。


    “现在也不是,师兄不要胡思乱想,只要好好养伤,将来还会……”


    “还会怎样?”萧云明总算正眼看着章云素了,“还会和从前一样吗?”


    章云素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只好道:“我会一直陪着师兄的。”


    “我不用。我不想看到你,你也不用委屈自己来照顾一个想杀你的人。”萧云明平静地说。


    “不、师兄别说了……”这是章云素最不想也不敢提起的话题,他只想忽略这件令他痛彻心扉的事,可偏偏萧云明要提起。


    “你做的没错,我当时就是想杀你。如果你死了就好了,我的心魔就不复存在。为什么你不去死?为什么当初要救你回来?当年在滁州的时候,眼前有两条路,掌教师父问我走哪条,我说走右边,结果就遇到了你,只是一念之差,我当时为什么要这么选择?”


    啪!一记耳光重重打在萧云明脸上,萧云明嘴角登时开裂,鲜血流下。


    “怎么,不想听了?”萧云明讽刺一笑,忮忌之心所生出的恨意像毒蛇一般日日夜夜撕咬着他的心,只有此时报复成功的快意让他开怀无比,“我还没说完呢。”


    “你疯了……不,你没疯,你就是个混账,是我认错了人……”章云素双手颤抖,他见鬼一样指着萧云明,倒退几步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地砖上的水痕是章云素滴下的眼泪,萧云明看他跑远了,才幽幽地开口,说完仅剩的一句话:“我又为什么会移开剑。”


    右手伤口这般严重,恐怕将来无法再拿剑。阵阵钝痛袭来,萧云明冷眼看着:“报应。”


    蓦然,他抬手向床头连连砸去,纯白的细布立刻蔓延开浓重刺眼的红色,他痛得满头冷汗,浑身发抖。


    “报应!”他恨恨地说道。


    被萧云明恶语相向,章云素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谁来都不开门。叶云青没办法,只好让五师妹成云岩守着他,自己去看萧云明,一进去吓了一跳,萧云明缩在被子里不知道胡言乱语什么,右手的细布被他自己解开散落在地上,伤口皮开肉绽,血沾染得到处都是,屋子里血腥味浓得呛人。


    叶云青慌忙派人叫了道医来,给萧云明的伤口重新清洗上药,又灌了两碗药汤进去,直到月上中天才算折腾完。众人松了一口气,叶云青叮嘱宋云婵和宋云和照看师弟,自己还有要事先行离开。出了门就看到桃花树底下站着个人影,章云素还是来了,只是不想进去。


    “左右都是睡不着,不如咱们走走?”叶云青随意地问道。


    知道这是大师兄有话说,章云素应了一声,两个人遂并排走在明亮的月光里。


    “云明跟你说什么了?”


    章云素被萧云明气得晕头转向,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就哭了好几次,现在说话都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他问我为什么不去死,还说当年就不该救我回来。”


    “所以你给了他一耳光?”叶云青笑了笑,“云明脸上好明显的一个掌印。”


    “是。”


    “不过云明是该打,口是心非,伤人伤己。你也是,”叶云青侧头看了章云素一眼,“你出手太重了,等云明身体好转,你就去后山省过室闭门思过三个月。”


    “唉,若师兄能够康复如初,我就算三年不出省过室又有何妨。”章云素长叹一声。


    又是一夜过去,章云素替换两位师姐,自己守着师兄,见师兄还没醒,他就端了盆水,把房间四处打扫一遍。许是打扫房间不用动脑更不用劳心,忙忙碌碌中,章云素心情居然平静不少。换了水回来,迈进门槛,就见萧云明已经醒了,他只穿着里衣就爬下床来,双手撑地,挣扎着挪动到桌边,够到那两截断剑中的其中一个,毫不留情往自己的喉咙戳去。


    章云素吓得面如土色,扔了铜盆冲过去,不假思索地伸手握住断剑试图把剑夺回来:“师兄!”


    他紧紧抓住断剑,任凭断剑割破他的手心也毫不在意。血滴滴答答流出,萧云明惊愕不已,立刻松开了手。


    章云素再也忍不住了,他把断剑扔出去,两只手拽住萧云明的衣领嚷道:“你究竟在做什么!知道大家为了救你废了多少心血吗?掌教师父给你运功,道医师兄给你针灸熬药,师兄师姐彻夜不眠守着你!大家都这么爱你,你怎么能想着自我了断,你让大家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我爱你至深,你却恨我入骨,那你更应该活下去,活着报复我这个害得你如此狼狈的人,让我一辈子求而不得,活着折磨我一辈子!”


    说着说着,章云素悲上心头,泪如泉涌。他转而抱住萧云明,低头窝在他怀里:“你怎么能想去死呢?你不是想我去死的吗?等你好起来,你就亲手杀了我……”他原本无意表达自己如镜花水月般的爱恋,也不想把自己的心剖开捧上去,他胆子很小,他也怕拒绝。他期待着自己能一辈子和萧云明做师兄弟,是否成为掌门和剑仙也无所谓,只要站在萧云明身边就好了。可萧云明却连这个机会也不给他,但如果自己还是当年的那个本领平平的小孩儿,哪有资格站在萧云明身边呢?


    两个人以这很别扭的姿势坐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萧云明胸口的衣服被浸得湿透,面对章云素撕心裂肺的质问他无言以对,也根本不想回答,或者说他已经被章云素刚才的话冲击得头脑发昏。


    “遏人招真之路,断人修仙之门,”萧云明疯狂地大笑起来,像听到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你居然爱我,你居然爱着我,哈哈哈哈……你居然爱着一个想杀你的人。”


    章云素知道自己无法解释,师兄也是听不进去的。师兄忘记了以前,忘记了以前他们曾经和睦相处,也忘记了他对自己的好。章云素也很想问他,为什么过去要对自己关心呵护备至,如果不是那么怜爱自己照顾自己,或许自己就不会爱上他了。是萧云明先教给章云素什么是爱,却又残忍地把这份爱夺走,只剩下章云素一个人留在原地,孤独无助地想要守护这破碎的爱。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在长长久久的念想里,章云素生出了希冀心,生出了占有欲,他渴求离萧云明最近的位置,他不听什么雏鸟离巢天经地义,更不理解为什么人长大了就要变得疏远,他还要和从前一般,和师兄亲密无间。


    下巴忽然一痛,萧云明掐着章云素,强迫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面对着泪眼婆娑的师弟,他内心只有报复成功的恶毒快意:“那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还爱吗?”


    这话不错,萧云明面孔扭曲,双眼赤红,一副骇人模样。可章云素依然坚定,和以前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别无二致:“爱,如果师兄厌烦了,你告诉我不爱的方法。”


    “我没有,章云素,这是你自找的。我们都应该活在这个充满负累的世界里,你生出不该有的爱,我生出了不该有的忮忌心,我们都背离大道,修不成剑仙了。章云素,你自讨苦吃,和我毫无关系。”萧云明终于笑够了,瞬间变了脸色,冷漠鄙夷地推开章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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