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死一般寂静,舅舅把脑袋埋得更低了,脸上烧的慌。郑金兰脸上先是愕然,随即一下子炸了起来,她万万没想到,一个闷不吭声小崽子知道这些,心里又惊又怒。
“你听谁说的!根本没那回事,你爸给的那点钱,够你吃啥?”
郑金兰嘴硬,胸口那股火却越烧越旺,认定时隐舟一个孩子能翻天不成,在谁家锅里吃饭,就得守谁的规矩,她非得得好好管教不可。
“是吗?”
时隐讨厌这种愚蠢的人。他微微歪了下头,这才将目光轻轻投向郑金兰:
“这笔钱足够支付表哥未来好几年的补习费,学费,甚至……还能让舅妈增添置新衣裳。”
陈保民震惊地望着外甥,这回郑金兰那张惯会撒泼的嘴半张着,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小崽子说的没错,村里人吃的都是自家种的菜,油盐米面也花不掉几个钱,靠着种地养些鸡鸭卖掉,一年到头顶多挣个两千来块。就连村头开小卖部的王家,在村里响当当的有钱,也还不是万元户。
郑金兰气得直哆嗦,回过神时,眼睁睁看着时隐舟打开不锈钢小盆,早已经开始细嚼慢咽地吃起了鸡蛋羹。
“你!”
这下郑金兰鼻子都气歪了:“那是给你表哥补身体的!”
时隐舟吃完最后一口,拿起纸巾擦了擦嘴。那一套动作太过于优雅,和破旧的桌椅格格不入。
“所以呢。”时隐舟像是有些困惑:
“如果我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我爸大概会觉得……这笔钱给得有点多余了。对吧?”
真是反了天了!
郑金兰跳着脚骂,唾沫横飞,但却不敢直接指着时隐舟的鼻子骂,多半是指桑骂槐,叫骂声在时隐舟平静的注视下,显得有些虚张声势,外强中干。
最后,郑金兰的骂声渐渐低下去。她定睛一看,碗里最后两个鸡蛋也被时隐舟吃光了,瞪着眼睛差点气昏过去。
村子里有家收废品的,废报纸跟书本最值钱,大概三五毛钱一斤,啤酒瓶这种就是按个卖,一毛钱一个,这些东西都比较少,像闻小冬捡的汽水瓶,根本称不出来重量,三分钱一个。
村里也有别的孩子捡,拿到王建国的小卖部,五个瓶子能换棒棒糖吃,十个能换那种带甜味儿的冰棍。要想喝汽水什么的,得捡好几十个。
王大牛只读过小学一年级,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后生,长得也人如其名,像一头敦厚健壮的耕牛。十几岁就接手了他爹养家糊口的生意,如今做的像模像样。王大牛他把一些废铁丝捆好,抬头看见闻小冬拎着一个鼓鼓的编织袋跑来,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小冬,今天捡了这么多瓶子啊。”
“大牛哥!”
闻小冬飞快地跑过去,脸上的兴奋还没散,显得眼睛乌亮乌亮的。他把瓶子全部倒出来开始数。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十八个!”
闻小冬高兴坏了,他平时要走很远很远的路,也捡十个不到,有时候更少,要存好几天才能卖上一回。
“数的对,小冬真聪明。”
陈大牛声音粗粝,语气却很轻缓,他按照每个瓶子五分钱的价格算,十八个瓶子就是九毛钱。
然后,从身后黑色陈旧的布包里,取出两张五毛钱的毛票,喊闻小冬伸手。
闻小冬脑子转的慢,每回说话都要慢慢思考半天,只是用力的快快点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的大牛哥。
“喏,这是你挣得钱。”
陈大牛稳稳把毛票放在闻小冬手心,像是什么正式的交易仪式,还要认真的嘱咐道:
“拿好了,别丢咯。”
闻小冬咧开嘴傻笑,傻乎乎的却无比满足。他不懂市场价,但也知道村里别的孩子捡瓶子,换不到他这么多钱,知道大牛哥对他很好,连毛票和硬币都是给他最新的。
闻小冬把编织袋折起来,他摸摸口袋里的钱,又想起车里漂亮的小男生,笑的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小冬有什么开心的事儿,可以跟大牛哥说说吗?”
王大牛摸摸小冬毛茸茸的脑袋,早已经把这个脆生生喊他“大牛哥”的傻孩子,当作自己的亲弟弟看待。
“大牛哥,我,想要朋友。”
说这话的时候,闻小冬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脑袋,手紧张地攥着编织袋。
王大牛想了一圈,村里那些熊孩子,都爱跟着王亮那个混球屁股后边跑,没少欺负闻小冬。但这么大的孩子都有天性,小冬很想跟村里那些孩子一起玩,会跑故意到离学校近的地方捡瓶子。
有一回下大雨,闻小冬不知道被谁推进了泥水坑里,差点闹出人命,之后老村长还特意开了次大会。
闻小冬是闻奶奶收养的,天生脑子不太好。闻奶奶丈夫死的早,唯一的儿子早些年出去打工再也没回来。后来听说有个私人煤矿塌了,死了好多人,那煤老板赔不起也跳楼自杀了,小老百姓哪里找的到人赔偿。
那天,老村长站在村头的槐树下,慢悠悠地说:一个村子里的人,能帮衬就帮衬,也不是吃不起饭的年代了。都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血脉,一个锅里抡过马勺。
哪家的男人在矿上没了,哪家的孩子争气考上学凑不齐学费,哪家办红白事儿,乡里乡亲的,理应搭把手。
之后那些熊孩子就不敢闹得太过分,老村长不是什么大官儿,但在村子里年纪最长,辈分最高,说话最有份量的老人。
王大牛以为闻小冬说的朋友是王亮,那滑头小子不是好东西,每次把小冬使唤的团团转,然后拿几个瓶子就打发了,偏偏闻小冬是真傻,看不出来。
“小冬,别跟你亮子哥玩,大牛哥可以陪你玩啊。”
“不是亮子哥。”闻小冬摇摇脑袋。他不知道下午那个漂亮男生叫什么,小脸上苦兮兮的,半天蹦一个词儿。
“大牛哥,漂亮车,漂亮朋友,新来的!”
这么一说,王大牛就听明白了。村里人都知道,陈保民有个非常了不得的妹夫,听说时锦誉在大城市里开公司,这回是把儿子送到乡下舅舅家磨练,说什么男孩子要吃吃苦。
村里人都是农民,每天睁眼就是吃苦,想不明白有钱人的想法,但男孩子吃点苦也对。
“小冬想跟他交朋友?”
“嗯!”
闻小冬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百元大钞,跟献宝似的给王大牛看,崭新的粉红票子给大牛吓一跳。生怕闻小冬被王亮教唆着走了什么歪路,他压低声音紧张道:
“小冬,你哪来的?!”
闻小冬傻傻地说:“漂亮朋友,擦车,钱。”
王大牛落后的观念被颠覆,他每天走街串巷,吆喝,分类,风里来雨里去的蹬三轮一个月也才挣百来块零碎毛票。
“这钱可不敢瞎显摆。”
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咂咂嘴,眼底只有最纯朴的善良,他用粗糙的手指比划着。
“小冬,揣兜里拿回家去,让你奶奶保管,千万别让你亮子哥那个二流子看见了,明白吗?”
大牛哥说的句子太长了,闻小冬只是本能地点头,更多时候点头不代表明白,是唯一能给的回应。
太阳偏西。
闻小冬突然急匆匆地站起身,手指着屋子后边的小山,他满脸焦急,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回,回家。”
“太阳走了,黑了。”
他每天出门,奶奶都会嘱咐一遍,太阳到小山那个位置,就代表要回家了,不然奶奶会生气。他不想让奶奶生气。
王大牛拍拍他屁股上的灰,让跑慢点儿。
闻小冬的家在村子最深的地方,要爬一小段上坡山路。几间土胚房,墙是泥巴糊的,年月久了,墙上裂出很多深浅不一的缝。
“奶奶!”
“小冬回来啦!”
屋子里只悬挂着一盏十五瓦的灯泡,钨丝烧的暗哑,勉强驱散一小片旧黑暗。
闻小冬推开掉了漆的木门,闻奶奶就坐在灯下,佝偻着背,鼻梁上架着一副用线缠了又缠的老花镜。枯瘦的手指捏着针线,就着那点可怜的光亮穿针引线。
“回来啦。”
闻奶奶声音干涩而沙哑,“饿坏了吧,饭在桌子上,快去吃。”
角落的旧方桌上扣着一个洋瓷碗,旁边摆着一双筷子,小冬嗯了一声,端着碗就扒拉起来。简单的饭菜,但他吃的很香。
闻奶奶放下手里的活计,看着他吃,小冬很乖很听话,看起来跟村子里那些健全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可她知道不是。
闻奶奶低下头,重新拿起针线,仿佛缝的不是邻居们送来的衣服,而是她百年之后,乖孙儿可能挨冻受饿的日子。
小冬吃完饭跑进厨房洗碗,听见奶奶在外头喊他:
“小冬,把衣服给你陈叔叔送过去。”
这是闻小冬最擅长的活儿。他像小旋风似的,抱着衣服噔噔噔跑到陈保民家门口,然后就看见下午车里的漂亮男孩,站在院子里黄瓜架旁边的。
闻小冬呆愣地站了会儿,才看见王建国跟王亮都在,这一小截路推车上不来,米面都要靠人扛。
“小冬,站在门口干嘛,快进去!”
陈保民肩膀上扛着袋大米。闻小冬怕挡着路,赶紧跑进院子里,怯生生地偷看下午车里的漂亮男生。
“真是谢谢小冬。”陈保民将大米放在地上,接过闻小冬手里的衣服,转头拉着时隐舟的胳膊,介绍道:
“小舟啊,舅舅给你介绍一下,他叫闻小冬,就住在我们前面,算起来小冬还比你大一岁呢,你该喊哥哥。”
时隐舟皱眉抽回自己的胳膊,转头冷淡地看了闻小冬一眼。
在时隐舟的目光下,闻小冬慢慢地脸红了,他学着老师教他们书本上的方式,嗫喏着用极小的声音打招呼:
“小,小舟,你好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