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娘借男子为筏,直指南浦。虽然无礼,却颇有急智与胆魄。”年轻的紫衫郎君低声说着,话音里掺着几分自嘲,“可这与我何干呢?”
他将酒杯往案上一搁,碟中几颗蜜饯猛地跳起,“毕竟,只有周二娘,才算真正继承了林萱堂的血脉……”话未说完,他转头望向窗外,显然不愿再提半句。
侍者在这时送来又一壶酒,玄衣郎君就着炭火的余温,亲自为眼前人再次满杯。“十七郎心有高志,愿得佳偶,阿兄懂。委屈你了。”
“只是,愚钝的女子,才容易被旁人左右。当初从宫里得了消息,叔父说他属意于我,还面露愧色,可我觉得这天愚的名声,来得正是时候。”
他抬手揉了揉微跛的右腿,语气缓和下来,“怪我这腿脚不争气,要你替我去应付。若是周二娘真如传言般愚钝,不合你心意,往后以礼相待便是。”
紫衫郎君的目光落在兄长腿侧,神色黯淡。玄衣郎君却已仰头饮尽杯中酒,带着几分酒意踱到廊下,心中涌起诸多思绪。
明明九鼎军已经困住了侯府,周二娘却能安然出现在临江仙,甚至还有闲心看袁僳游街。这一切看着都合情合理,可……
不论如何,洼姚之乱的结局与他们关系不大,但若叔父筹谋已久的事最终落了空。那即便对方权势再大,也得给方家一个交代。
“我总觉得,有什么事已经脱离了掌控。”玄衣郎君凭栏闻风,目光微沉,“只是我还没看清,这事到底重不重要。
北风在此时吹来,梦湘江上灯河蜿蜒流转,映照着地上一张张或醉或笑的脸,可在他眼中,这却像是一片扭曲而模糊的光晕,预示着某种即将脱离轨道的未来。
但也只能等。
思及此,他忽然回头看向弟弟,“十七郎,兄已跛足,将来一切靠你。如今我问你,溪山林氏和留侯周氏这些年任由‘周二娘天愚’的传言传开,从来没辩驳过。可这传言,确实是真的吗?”
紫衫郎君闻言一怔。
玄衣郎君却已摇头轻笑,“这只是我的猜测”
但紫衫郎君已然会意,“如今南浦已经把话头引到了去年的雎朔之战上。这事牵涉到所有人的利害,比之前那句‘罪臣之女’难转圜多了。”
他望向中庭那个纤瘦如竹的身影,“阿兄是想看看,要是周三娘扛不住,那位一直沉默的周二娘,会是木讷地捂着脸,坐实她天愚的名声,还是露出旁人从没见过的模样?”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各自举杯,静待答案揭晓。
*
没等多久,就有人扬声开口:“一年前,宣威将军袁文韶在雎朔大军中三进三出,杀得人头滚滚,赢得莒山关大捷。一年后,袁大郎代父受赏,圣人提前举办寒宵灯会,一庆胜利,二显国威。雎朔人见之胆寒,洼姚人见之敬服。”
“南浦,我们此时不该欢悦,难不成要悲伤?”
而此时,王四娘看着楼梯口阴影处,留意着那位劲装少年骤然定住的目光。
那道锐利的视线,越过了满堂贵人,牢牢锁在了一个身着赭色大氅的纤细身影上。
她头上戴着白玉冠,梳着男子发髻,纤薄的下巴上粘着乌黑顺滑的长髯。
何等惊世骇俗,不伦不类的装扮。
可偏偏……是那双眼睛。
常恒街上匆匆一瞥时,他总以为那该是双蛮横凶戾的眼睛。可眼前的煌煌灯火里,她的双眼干净清冽,像雪水洗过的琥珀,又透着几分疏离。
这截然不同的眼神,嵌在那张他本该厌弃的脸上,产生了一种近乎撕裂灵魂的割裂感。
电光劈入脑海,他心跳竟漏了一拍。
某种荒谬绝伦却又无比强烈的念头猛地攫住了他:这双眼睛……不该属于“她”。
可她若不是“她”,又能是谁?
他僵在原地,周遭所有的喧嚣仿佛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胸腔里雷鸣般的心跳。一种混杂着震惊、困惑,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欲,把他素日的厌弃与冷漠冲得七零八落。
他始终无法向前一步。
……
……
“欢悦?悲伤?”南浦郡主望着眼前一张张沉默却藏着鄙夷的脸,眼神骤然冷了下来,“诸位,到现在还认不清现实吗?”
“刘七郎,”她的目光倏地锁向某个雅间,“去岁冬日,是你亲自为刘十四郎扶灵回京吧?人人都说十四郎是极俊俏的少年郎,箭术更是通神,只可惜……”
话没说完,刘七郎的脸已经涨得通红,目光充满怒意。
南浦却没停,视线又扫向另一边:“张娘子,您夫君在兵部,消息该灵通。如今东山军要重建,各大著姓又得选派子弟去抢占席位,不知这次张氏的哪位郎君打算去挣这份前程?”
最后,她看向王四娘,语气里裹着几分刻意的怜悯:“四娘,你阿兄早早立了功,调回天佑,多好。可同一场仗,淮扬方氏的方五郎却瘸了腿。你说,今日的淮扬方氏,会不会是明日的衢水王氏?”
“南浦尔敢!”王四娘猛地站起,这话太过诛心!几乎同时,被点名的刘七郎脸色涨红,张娘子所在雅间也传来杯盏碎裂之声。
南浦却毫不理会这些骚动,她的声音提得更响,压过了一切。
“大齐安危、天下兴亡,皆系于我辈豪族之肩。可如今雎朔人日益凶悍,我们东山军要去的地方,是沙场还是坟墓?天佑城里,多少府邸门前的白幡还没撤尽,洼姚在此刻献上桔子关,能保住多少性命,诸位算过吗?”
她怒视周会宁三人,痛声道:“偏偏留侯周茂松,为了一纸旧盟,要把这救命关隘拒之门外,要让家家户户再遭此丧亲之痛。”
“周氏,你们假借那虚无的道义之名,践踏旁人的性命,不过是为了铺就你们沽名钓誉的台阶!何等卑鄙!何等可耻!”
最后这声怒斥,像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先前因周会容巧辩而生出的那点轻松,瞬间荡然无存。
偏偏这个时候,中庭的炭火“噼啪”地爆了一声,清晰地响彻了整个临江仙。这让一切显得更加压抑,几个侍童对视一眼,不敢动弹,生怕惹了这群贵人不快。
“噼啪”、“噼啪”。
又是接连几声。
赢了!南浦郡主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太清楚,再机巧的言语,在鲜血淋漓的记忆和冰冷的现实利害面前,都苍白无力。
果然,众人脸上平静的神色演变为了恐惧与痛苦,而恐惧和痛苦又逐渐被一种冰冷的现实考量取代。
今日是欢悦的胜利庆典,也是一场集体创伤的巨大回顾。
洼姚献关能带来实打实的安全,留侯周氏死守的盟约却藏着太多风险。在血的教训和巨大的安全焦虑面前,所谓道义显得十分苍白。
“今岁之喜,去岁之殇。”一位年长的男子轻声叹息,“若雎朔再来,非周氏之罪,亦是周氏之罪啊……”
这句话似乎点破了什么,一种巨大的无奈和复杂的心情四处传递,众人再看向周会宁三人时,目光里已经带上了实质性的审视和怨怼,甚至,还有几分欲除之的敌意。
……
……
“她还真赢了。”王十一郎语气里带着几分失望。
“南浦这人心肠够毒,倒也真有点本事。”绿衫小娘子轻轻叹息。
“周氏输得不冤枉。”玄衣郎君也开口道。
许七娘脸上更是狂喜无比。
虽说之前的马车计落了空,但能让留侯周氏在临江仙当众出这么大的丑,最后狼狈逃走,也足够向文斐交差了。
更别提,南浦这番话引得如此多人的赞许,若在稍加运作,流传到大齐各地,便是大功一件。
她随即瞪了南浦一眼,南浦会意,其身后所有武婢立刻动了起来。
而这一次,再也没人出来阻拦。
南浦的声音冷酷而得意,“周氏罪臣之女,其心可诛,未免污了临江仙的清雅。你们是要我请,还是自己走?”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平静的声音响起。它并不高昂,却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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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击玉石一般,穿透了重重敌意与寒风,落入了每个人耳中。
“背信弃义之人,反而诬陷忠良,踩着我周氏尸骨,却妄称家国大计。然郡主一人求死,竟要拖众人赴死,以成全己身贤名。实是欲壑难填,一如饕餮。”
众人愕然望去。在无数道目光中,某个身着赭色大氅的纤细身影缓缓站起,平静而拘谨地迎向全场聚焦的压力。
他们心中不由有些异样,周二娘,她竟在此刻站了出来?
萱堂先生那般强大,哪怕是没有他血脉的周三娘,也能有那样刁钻的言语。那真正继承了他血脉的周二娘,难道真的只是个平庸愚笨的人吗?
在刘七郎听来,这番气势十足的话不过是护妹心切的口不择言,他忍不住低声讥讽:“什么叫郡主一人求死,竟要拖众人去死?我们何时要死了?”
王四娘攥着绿衫小娘子的手,没说话。
她看到周会宁不知何时走到了妹妹们的身前,清澈的眼睛和笔直的腰杆压下了大氅上囚雀断喙的张扬戾气,反倒让艳丽的赭色显出一种奇特又高贵的气度。
而周会宁呢?
在如此多的人面前大声说话,实在是让她觉得有些痛苦。
她很想皱眉,但很显然,此刻这么做并不合适,于是她只好悄悄地吸了一口气,慢悠悠地将它吐了出来。
“真正拖所有人赴死的,不是你留侯周氏吗?”南浦郡主抬起头,目光带着寒意和锐利的攻击性刺向了周会宁。
呼。周会宁觉得这些日子妹妹们面对的压力变得更真实了一些。她没有接对方的话茬,而是认真而清晰地说道,“在洼姚天南山,有一处名为‘一线天’的窄道。”
众人皆是一愣。唯有衢水王氏的王十一郎略有些惊讶,出言道,“我曾在家藏的一本陈朝兵部勘舆书简中读过,据传一线天乃天南山脉命门,易守难攻。若洼姚自此为雎朔大开国门,雎朔便可借道洼姚王都,直奔我大齐腹心。难道这是真的?”
“不错,在萱堂书院万卷楼中,庚十六号书架第三层亦有此书藏本。昔年陈朝太宗设桔子关,一则与其他三城互为犄角,北防雎朔人,二则,万一洼姚有异心,便迅速南下。”周会宁微微颔首,给予了肯定的答案。
萱堂书院万卷楼藏书万卷,天下皆知。而说起陈太宗,溪山林氏作为陈朝的帝师之族,没有人比他们对陈朝的秘辛更有解释权。这番颠覆常识的言论,出自溪山林氏最疼爱的小娘子之口,实在难以让人辩驳。
亦有几人哭笑不得,可这周二娘竟连藏书在哪里都知道,实在是……
“洼姚王都?洼姚人怎么可能让雎朔人进入自己的王都!”许七娘大怒道,“他们不是世仇吗?”
“盟友能背叛为仇敌,世仇便能化敌为友。”周会宁再次开口时,便像是在讲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洼姚郡王金域,今日弑兄杀侄,血流成河,又将国土献给大齐,以求王位。今日为利献媚于我,我得一关隘;明日何尝不为利献媚于雎朔,予其一线天?于时区区一桔子关,如何抵得上雎朔铁蹄自洼姚入大齐,践踏我国腹心?”
最终,小娘子清越而干净的声音,穿透了周遭人或惊或疑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了每个人心里。
“洼姚是我大齐属国,亦是抵御雎朔的另一半长城。我大齐英雄戍北境、斩王帐,纵无雄关,亦能叫敌寇胆寒!与金域此等无常小人为盟友,岂非将戍边将士的脊背,尽暴露于一随时反戈的刀剑之前?”
“郡主,你步步紧逼,陷家国于倾覆,置将士于死地,究竟是识见昏聩、不辨利害,还是早与雎朔暗通款曲,非祸国卖邦不能休?”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心头都是一跳。
然偏在此时,“哗——”,临江仙外,巨大的欢呼声响起。一只挂满花灯的灯船破开薄冰,穿过茫茫夜色,自梦湘江上开来,引来神龙大街上无数人的瞩目。
那满船的光华试图漫入临江仙,却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瞬间僵凝在栏杆之外,丝毫无法化解楼内几乎令人冻僵的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