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凌秋到宋府时,宋文述正在阅微斋内为太子讲学。
大梁太子萧鉴良是先皇后之子,他七岁那年,先皇后亲自带他来宋文述府上,让他拜宋文述为师,又让他每月都要来宋府,此举史无前例。六年过去,每月来此,已成了他雷打不动的惯例。
霍凌秋上次见他已是三年前,那时他不过十岁,模样幼稚,他虽贵为太子,可那时的他在霍凌秋眼里和同龄孩童一样稚嫩。三年不见,他已愈发成熟,君王气质隐隐可见。
他与宋文述面对而坐,两人之间是摆放茶盏与书册的四方桌子。
霍凌秋移步上前,向他行礼,“太子殿下。”
见到霍凌秋,萧鉴良格外欣喜,起身亲自将他扶起。
“霍将军快起。”
他坐在两人一旁的椅子上,看向如今尚且年幼的太子殿下。
面色稳重,说的话更是有着与他年纪不符的老成,可他眉眼间还是有些许少年气。
“霍将军去年率领玉林军从胡人手中夺回北州失地,父皇与宫中诸位大臣都万分激动,若不是霍将军,这失去十年之久的北州还不知何时能重归我大梁。”
萧鉴良神色欣喜,有些坐不住。
霍凌秋微微垂首,“殿下谬赞,此功不止在臣一人。”
“霍将军这些年在边疆可还好?”
许久未见,萧鉴良有许多话想同他说。
“如今边疆安定,虽时有外敌悄然进犯,却比多年前好了许多。”
他还记得十年前驾马初次来到边疆的震撼场景。面黄肌瘦的流民四窜,穿不暖吃不饱,甚至会为了半块沾满灰尘的馒头打斗,他还听过人饥相食的事。而战场之上,更是触目惊心,风沙漫天,孤零零的头颅与尸体堆得有如山高。
种种凄惨,皆是他过去不曾见到的景象,刚到边疆的那些日子,他常常半夜噩梦惊醒,没能睡上一个安稳觉。
他于心不忍,与州县官员共编律令,维护安定。
可礼义、道德,于食不果腹将要饿死的人而言,轻如尘埃,没有半点儿用处。在那儿,霍凌秋第一次觉得自己十三年所学皆是虚妄。
也是在那儿,他第一次拿起了刀,可死在他刀剑下的第一个人,不是胡人,而是残暴地欺辱百姓的军中士卒。
他在众人面前亲手斩下十余位士卒的头颅,将它们高悬在旌旗之上,威慑四方。
渐渐地,他也抛去过去视如巍峨的仁、礼,走上血染征袍的不归路。
靖元五年,那个渴望科举入仕的霍凌秋刹那脱胎换骨成战场烽火间统率玉林军的霍将军。
宋文述翻动书册,纸页摩挲得沙沙作响,他笑着叹口气,“这些年,不好过吧?”
他垂眸,许久都没有作答。
如今安定,那些痛苦与无奈他都有些记不清。
“胡人虽已退至崤山之外,可他们定不甘止于此。”
他将目光投向萧鉴良,“去年秋末,臣曾临近河湟之地,此处实为边疆重要关口,臣想……若要将胡人尽数剿灭,河湟之地不可忽视。”
宋文述合上书册,垂眸不语。
萧鉴良点头似是赞同,“河湟之地如今既不属大梁,更不属胡人,确实是必争之地。”
可他还有些迟疑,“可是三十年前便有和议,约定铁骑战马不可踏足此处。”
“正因如此,河湟更不可放弃。”
霍凌秋站了起来,“臣在边疆十年,深知胡人阴险狡诈,河湟之地,他们垂涎已久。”
萧鉴良垂首,拧眉思忖。
宋文述起身,不经意瞧向霍凌秋,暗叹口气,“殿下,今日讲学便到这儿吧。”
他有意终结话题,萧鉴良也不再谈论此事。
茶水已凉,茶香也随之淡去。
宋文述拧眉,脑中一片混乱。
“眼下什么情况你不清楚?你如今和殿下说这些,是在害他。”
他话说得重,隐有怒意。
霍凌秋正要反驳,身后半掩的门外传来动静。
“翁翁正在阅微斋。”
说话的是宋玉音。
他扭头,日光穿过门缝斜照在地,又拂过他双眸。
“翁翁,兰瑛找你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他剑眉不自觉轻抬,目光久久朝外望去。
半掩的门被渐渐推开,裴兰瑛怀里还抱着被包裹完好的物件,满含笑意地朝里走。
她声音轻柔,似是喜悦,衣袂也轻飘飘的,“兰瑛带了件东西,宋翁翁快猜猜是什么。”
宋玉音跟在她身侧,步履轻快。
两人一来,方才阅微斋的沉闷顿时消散。
宋文述也不再皱着眉头,笑得慈祥,全然将方才的郁闷抛去。
“许久未见兰瑛了。”
裴兰瑛垂首扬唇,刚一抬头,便撞上不知何时身处此地人的目光,笑瞬间僵在脸上,手心伤口顿时又痒又痛。
她撇头,将他避开,继续同宋文述说话。
“在江州待了许久,前些日子才回京中府上,”她捧着包裹,走上前放在桌上,“翁翁还没猜我带了什么呢。”
宋文述凑近,双目清明,“碧螺春。”
裴兰瑛惊呼,他不过凑近一嗅便猜出是何物,“爹爹和哥哥总说宋翁翁爱茶,又识得天下所有的茶,我原先还不信,今日一看,竟真是如此!”
见霍凌秋在一旁沉默,宋玉音主动招呼他:“正巧今日凌秋哥哥也在,留下来尝一尝吧。”
他笑了笑,目光瞥向一旁的姑娘,“好。”
裴兰瑛倏尔拉住宋玉音胳膊,暗暗使力把她往外带,她虽心生怪异,却还是跟着裴兰瑛离开,“宋翁翁,我和玉音姐姐不在此久留了。”
回环琴音飘荡半空,曲毕许久,却仍有悠扬琴声在脑海回荡。
“这曲子真是魏编修作的?”
宋玉音又照着方才的谱子弹了小段,实在喜欢这首曲子。
她扬起下巴,十分得意,“这是他为我作的曲谱。”
宋玉音听她特意强调,没忍住笑,打趣道:“魏编修还真是博学多才,为你写诗,又为你作曲,真是羡煞旁人!”
若不是手上还有伤未好全,她定要亲手弹奏这首如春日流水般的曲子。
她坐在软垫上,轻轻拨动琴弦,成一小段调子。
声声触动她心尖,思绪轻飘至九霄云外。
上一世与霍凌秋成婚之前,他常为她奏琴,两人也常幻想往后琴瑟和鸣的日子。可一道旨意,砸碎所有的期盼。成婚之后,她没再见他奏琴,她记得那时魏希远告诉她,他已将琴弦挑断,此生再不奏琴。
很快便是赐婚之日,她忽然有些害怕。
“玉音姐姐,我想与魏希远成婚。”
她忽然谈论起婚嫁之事,宋玉音差点没反应过来。
这是两人过去常常讨论的闺阁之事,可她此刻提起,不是过往的满面春风,而是忧虑。
“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她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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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决,神色之间夹杂着宋玉音看不懂的慌张。
宋玉音愈发疑惑,安抚她:“你与魏编修郎才女貌,定是良缘,迟早会成婚的。”
她不再说话,沉默良久。
戏文之中,多得是才子佳人执手相伴的完满故事,过去她也无比坚信良缘难断,可此刻回想,竟心觉讽刺。
茶香清透,宋文述抿一口茶,许久才开口:“岳安书院的那些书生此时如何?”
自徐诲凌迟至今,霍凌秋不曾在他面前提起过此事,而他竟也分毫不论,这还是这一月来,霍凌秋第一次听他提及此事。
“前些日子他们闹着要上书,不过已被拦住,如今晦灵司的一众人已将岳安书院围守,不让他们离开半步。”
“徐老先生的谥号仍未定下,不知陛下会如何决断。”
他轻轻叹口气,指腹不停摩挲茶盏边缘。
他虽是战胜回京,却不曾入宫面见靖元帝,而靖元帝也未曾召见他。
天子之心实在难以猜测。
“一年前陛下请他再回朝堂,他入宫前同我说了好些话。”
宋文述主动提及往事,那时两人彻夜长谈,喝了一杯接一杯的酒,喝到最后双双酩酊大醉,许多事都已记不清。可宋文述记得,他曾劝徐诲再多考虑。
想起徐诲惨死的模样,霍凌秋依旧心悲难捱,忍不住发问:“老师,徐老先生若是知道后果如此,他还会去吗?”
他猜不透徐诲心思,可徐诲与老师相识多年,许多事老师定清楚一二。
阅微斋寂静下来,两人皆是沉默不言。
良久,宋文述才缓缓开口:“有些事,正是因为知道后果,才会选择去做。”
霍凌秋听得迷茫,一时想不明白。
可想起那日在刑台上徐诲的声声肺腑之言与不甘,他心里长久无法宁静。
他虽仍是迷惘,可渐生拨云之力,得窥一二。
宴上忤逆君王,本就是向死而行之事。
而徐诲以一颗臣子之心,要用他的死,守住台谏,守住君王之道。
院内琴音舒缓,让他得以短暂地安下心来,能安下心,面见又一场汹涌。
“老师,我还有件事想问。”
他自顾自地启声,“徐老先生临刑之前,提起十年前的事,提到了我爹爹。”
“有些事,老师也知道,对吗?”
宋文述不说话,只是抬起茶盏喝茶,他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霍凌秋扭头,不再强求回答。
十年风雨,如今再临晴日,又有谁肯回忆电鸣与滂沱?
他们都想守住这片刻安宁。
“你舅舅可有告诉你他何时回京?”
忽然提起别的事,他愣了愣,“我与舅舅不曾书信。”
“这次回京,打算待多久?”
过去霍凌秋不常回京,可即便是回来,也只待上一个月,这十年,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边疆度过的,从一个少年成长为一个男人,脱去往日稚嫩与意气,修得血气与方刚,也沾染上边疆浴血才有的坚决冷漠。
从边疆启程回京,他本只打算待上小段日子,如今竟不自觉待了许久,也未想过奔赴边疆的事情。
有太多事,是他无法抛却,更不能随岁月淡忘的。
阵阵琴音一声一声传来,又伴随着女子嬉笑声,仿佛置身天上宫阙,让那些心海肮脏的凡人得幸剥去所有杂念。
霍凌秋抿唇,“这次……怕是要在京中久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