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逢华差人腾出一间卧房，以安顿灵仙娘子。
灵仙一路奔波，几乎是彻夜未眠，草草吃了几口梅花烙，便回房间休息了。
一时间，屋内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谢逢华拾了块梅花烙，递到他面前，“长公主最近怎么样？”
周其卿回神，看着那块巴掌大的甜糕，犹豫了下，伸手接过。
“太医说，母亲可能……熬不过这个冬日。”
“好端端为何会突然晕倒？”
周其卿摇头，指甲扣着那块酥烙。
突如其来的变故犹如巨石一向高傲的头颅此刻深深扎入胸膛，长发垂落，模糊了他眼角的酸红。
从他的身上，谢逢华仿佛看到了曾经茫然无措的自己。
谢逢华靠上前，张开双臂，将他搂进怀里，指尖抚着少年人弯折的脊梁，感受着血肉在掌心下涌动。
“都会过去的……”谢逢华轻声道。
长公主府尚有要事处理，周其卿没有久留，被谢逢华逼着揣了一袋梅花烙，便匆匆离开了。
这一下午着实耗了不少心力，谢逢华在房中歇了片刻，又去小厨房做了些酥饼，这才去往明玥房中报事。
“家主正在书房与容祭酒议事，姑娘若不急，不妨吃些热茶稍待片刻，奴这就去通传。”
谢逢华拦下那人，道：“不必通传了，我自己寻去就好。”
难怪这半日安然无波，敢情是容舟来了。
谢逢华拎着食盒踏入书房时，恰好听到里屋传来容舟一声轻叹。
“长姐曾随先祖四处征战，尤其对梁国最是熟悉，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若说没有周惕守背后作祟，我是断然不信的。”
明玥担忧道：“自诞下世子，长公主身子一向不好，就算救国心切，此时上战场，未免太过勉强了。”
“不，不只是为救国。”容舟叹道，“最重要的是，长姐和圣上，都不想让周惕守领兵。”
周惕守稳坐宰相之位数年，细数朝中文臣武将，凡是摆的上台面的，哪个不与周惕守有几分苟合？
圣上不善领兵，留在朝中尚能牵制周惕守几分，可如今长公主生死未卜，无疑是将圣上逼上了独木。
“外头梁国卷土重来，内有周氏虎视眈眈，圣上怕是没心思过年了。”
咚咚。
指骨轻击梨花木，打破了里屋的愁闷。
二人双双噤声，循声望来。
谢逢华拎着食盒，眉眼弯弯：“嫂嫂，容大人。”
听闻有阳城名医上门为谢逢华调养身体，明玥又惊又喜，还念叨着要多为灵仙添些人手，但都被谢逢华一一婉拒了。
至于灵仙为何来此，明玥并未过问。
容舟瞧她精神极佳，虽心有疑虑，但亦并未多言。
谢逢华道：“嫂嫂，明日我想去一趟绢纺，选几匹好料子做春服。”
明玥掰了块酥饼：“好，明日我随你一起。”
容舟冷着脸：“大夫说你胎象不稳，不应多动。正巧我明日清闲，不若我陪谢娘子去绢纺选料。”
得了应允，谢逢华也松了口气。
聊了几句，谢逢华便称要回房喝药，送走谢逢华，容舟这才开口：“那灵仙什么来头？”
明玥咬着酥饼，含糊不清地道了句“不知”。
“那你还敢让一个不知由来的外人住在府上？”
囫囵咽下一口酥饼，明玥安抚道：“应时有自己的考量，何况这偌大的宅子，少说也有百来人，总不能连个弱女子都看不住。”
“你！”容舟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想与她争几句又怕她气上头动了胎气，只好强压下心中疑虑，全当没说过。
明玥吞了口茶，顺了气，坦然道：“别想太多了，现在周惕守忙着争兵权呢，哪有心思再管一个半死不活的弱女子呢。”
“哪有这么咒自家人的……”容舟嘟哝。
“此招虽险，但胜算极大。”明玥道，“明家家大业大，就算十个谢逢华，也能供她衣食无忧，何况就算我不在了，不还有济民和你吗？”
“想得美。”
容舟端起茶，茶盖撇去浮沫。
波澜无惊的水面上，倒映出她唇角的一弯弧度。
—
谢逢华揣着满腹心事回到自己房中，恰好灵仙前来看诊，见她心事重重，便放下了细如发丝的毫针，主动开言：“出什么事了？”
“我就是在想，长公主的病，会不会也和缠命郎有关。”
谢逢华将长公主近些年的状况一一告知灵仙后，话落，灵仙一反常态的沉默不语。
谢逢华以为她不愿掺和天子家事，正要说些旁的岔开话题，便听灵仙道：“听症状，确实有几分像缠命郎。”
谢逢华心头一紧，旋即便听到灵仙幽幽一声叹息：“若如你所言，经过这些年，那毒怕是早已渗入骨髓，就算我现在能调制出解药，恐怕也无力回天。”
“所以长公主……”谢逢华握紧拳，齿缝间挤出残忍的现实，“只能等死吗？”
“不是等死。”灵仙纠正道，“是已经死了。”
可周其卿该怎么办呢？
谢逢华道：“我要去趟周府。”
“你想将这事告诉世子？”
灵仙讶然，似乎没想过她会如此鲁莽，但见她不似玩笑，立刻拽住了她的衣袖，“谢逢华，你告诉他又有何用？你救不了她，他也救不了，没人能救活一个死人。”
谢逢华按着刺痛的心口，话语栓在喉间，心脏疼的好似要迸裂，“他应该和母亲好好道别。”
她生于母亲怀中，长于母亲怀中，到头来，母亲的怀抱竟成了谢逢华一辈子挥散不去的阴霾。
谢逢华不想让周其卿踏入她的后尘。
灵仙劝不住她，只好随她披了大氅，匆匆踏出了院中。
适逢明玥房中婢女来传晚膳，见她们二人行色匆匆，暗道不好。
“天色已晚，二位姑娘要去哪里？”
谢逢华充耳未闻，径直宣管家备下马车，顾不得拦下去通风报信的婢女，将还在犹豫的灵仙拉上马车。
灵仙怨气冲天：“你还嫌命不够短，上赶着去周府送死？”
谢逢华掀开锦帘一角，紧紧盯着前方朦胧摇曳的灯火，像是抓住了最后一丝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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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或许还来得及。”
忐忑如道路颠簸，谢逢华一路上心惊胆战，直到看到灯火通明的周府没挂半分素白，紧绷的弦这才稍稍松了些力道。
“谢逢华！”
谢逢华一惊，循声望去，紧跟而来的另一辆马车上，容舟探身下马，满脸愠怒。
她什么时候跟来的？
谢逢华心中一惊，迟疑间，容舟已来到跟前，“你跑什么？”
“我……”谢逢华看了眼周府的大门，心一横，道，“我来看望长公主。”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容舟毫不留情戳穿了她的谎言，“谢逢华，你嘴里可曾有一句真话？”
“事发突然，容大人就别再问了。”谢逢华撂下话，拽着还在看戏的灵仙，直奔着周府的大门而去。
平日走两步就喘的人此刻跑的比兔子还快，容舟实在好奇谢逢华闹这出究竟意欲何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咬咬牙跟了过去。
周府侍从不认得谢逢华，却认得她身后的容舟。
容舟向他们示了腰牌，他们便也不再阻拦，收刀放人进门了。
谢逢华疾走两步，忽然想到什么，顿足回首，看向容舟：“长公主在哪里？”
容舟尚未张口，忽而身侧花影摇动，崔二夫人猝不及防出现在二人视线中。
她似比往日消瘦了些，艳丽的妆容遮不住眼底的憔悴一张口，嗓音沙哑似哭过：“在东苑的瑶芳阁。”
谢逢华颔首，道了声“多谢”，便携着灵仙朝周府深处去了。
目送她身影远去，崔二夫人喃喃自语：“晚了。”
容舟看向她：“什么晚了？”
对上她质疑的目光，崔二夫人忽而卸了全身力气，仿若被夺去珍宝却发现连反抗也做不到的无可奈何：“你们来晚了。”
“不晚，还来得及。”
谢逢华目视前方，这一路几乎连气都没喘一下，“只要人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不晚，不迟。”灵仙冷哼，“被周惕守送进鬼门关时也不迟。”
谢逢华并不应语，像是默认了这般结局。
越过二进门，一道黑影悄然拦在必经之路上，无声无息，宛若灵幽。
借着似有若无的月色，谢逢华看清那人侧颜，不禁喜上眉梢：“世子！”
周其卿闻声望来，眼底幽深如死潭，辨不清心绪。
谢逢华全然未觉他周遭的阴郁，抓住他的衣袖，急切道：“长公主的药有问题。”
那双羽翼似的睫轻轻振翅，不疾不徐地应了声。
“现在还能拦住他们……”谢逢华自顾自说着，牵着他欲往卧房去。
拽了下，却没拽动。
谢逢华疑惑朝他望来。
周其卿立于原地，月色袅袅，化作他眼角的一滴泪。
谢逢华怔愣，缓缓抬手，小心翼翼拾去那一点明珠。
周其卿倏然抓住她的腕骨，将她拽入阴影之中。
谢逢华猝然跌进一个悲伤的怀抱。
怀中温凉，颈间潮湿，少年沙哑的声音重重砸进心脏：
“谢逢华，我没有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