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谢逢华和周其卿面面相觑。
谢逢华抱着衣裳，对还在原地烧开水的周其卿比了个口型：“转过去。”
不知是没听到还是看不懂，顶着一张猴屁股脸，周其卿愣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谢逢华不轻不重照着他小腿踢了一脚，压着嗓道：“转、过、去！”
这下他听见了，呆呆点了点头，磨磨蹭蹭转身面向墙壁。
谢逢华看着面前人的宽厚的脊背，想了想，踮脚按住他的双肩，迫使他蹲在地上。
即便是这样，谢逢华仍有些害怕，掰着他两只无处安放的手，贴在耳上。
“看一眼挖了你的眼睛喂狗。”谢逢华贴近他耳畔，恶狠狠地说。
周其卿点头如捣蒜，生怕她下一秒就动手似的，话音未落，便闭紧了眼。
确认他不会看到自己更衣，谢逢华稍稍松口气，转过身背对他，开始解衣带。
衣带尚未解开，屏风外忽然传来明玥的声音：“应时。”
“怎，怎么了嫂嫂？”
谢逢华本就忐忑不安，她这么一唤，六神无主，那解不开的衣扣如同纷乱的思绪，越理越乱。
明玥道：“方才府中来了位贵客，我去接待一下，你试完衣裳且先撂着，明日我再差人改制。”
这个时辰，还有哪位贵客上门？
听到门扉再次闭合的吱呀声，谢逢华暗暗感谢了今夜上门的那位“救命恩人”，随后将才褪下的外衣拾起，披在身上。
确认明玥带来的人都撤走了，谢逢华绕回屏风后，看着地上某个装鹌鹑的人，忍笑轻踢了下他的屁股，“起来罢，人都走了。”
最为此着急的该是谢逢华，一动不动的周其卿却大汗淋漓，不住地用衣袖擦拭额角，微有些气喘。
谢逢华盯了他半晌，道：“看到了什么？”
周其卿一愣，旋即明白她在说什么，忙道：“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都没看见？”谢逢华捏着腔调，故意逗他，“那就是全都看见了？”
周其卿欲言又止，磕磕绊绊地说：“看，看见了。”
谢逢华一惊：“看见什么？”
周其卿抬手比划了下肩头，见谢逢华没看懂，“啧”了声，向前一步，将滑落的外衫拽回肩上。
末了，还用手掌压平褶皱，这才道：“现在看不到了。”
谢逢华：“……”
周其卿别过头，避开她利刃似的眼光，“没什么事在下就先告辞了。”
谢逢华按着被抚过的肩头，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
走了两步，周其卿停下脚步，侧目看向她，“方才明家主说的‘明日上任’是什么意思？”
谢逢华回神，想也不想道：“明早你便知道了。”
周其卿点头，也没多问，道：“明天见。”
谢逢华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转头，房间里却没了周其卿的身影。
周其卿倒不是真的理解了她话里的意思，只是谢逢华一向不喜他过问，若非上次逼的紧了，周其卿竟不知谢逢华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出“利用”二字。
利他用他，是不是表明，他并非一无是处？
周其卿蹑足潜到后巷，推开后门，迎面撞入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目光中。
约摸四五人，皆家仆装扮，人手一根腕口粗的木棍，严阵以待。
“世子既然来了，何必急着回去。”
身后，踏着月色，明玥自阴影中走出，言笑晏晏，“让人听去，倒是我明家招待不周，亏待了世子。”
几乎是一瞬间，周其卿放弃了抵抗，欣欣然施了一礼，道：“晚辈不过刚好路过此地，今日明家主且当没看见，来日晚辈必在崔夫人面前替家主多多美言。”
明玥笑道：“虽不敢高攀，但论辈分，我勉强算是看着世子长大的，世子什么性子，容大人心知肚明，我自然也是了解几分的。”
周其卿听出她的弦外之音，面上欠身赔笑，嘴上插科打诨：“晚辈年少轻狂，曾多有得罪，还望明家主大人有大量，不与晚辈一般计较。”
“岂敢岂敢，只是我家小妹心思单纯，被歹人的花言巧语迷了心，若有失言错举的地方，还请世子多多包涵。”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客套一番，说着说着，周其卿坐在茶室中，看着对面的明玥，心中暗道不妙。
炉上沸水咕噜噜的冒着热气，烹得周其卿心猿意马，仿佛那壶中煮的不是水，而是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脏。
贴身婢女往炭盆里添了些炭火，只教烧得室内暖如春日，朝明玥行了礼，默声告退。
室内便只有周其卿和明玥二人。
周其卿是装傻又不是真傻，又是搭台子又是念唱白的，不就摆明了要引他登台吗？
周其卿默了会儿，见明玥没有先开口意思，于是先发制人，率先打破平静：“先是谢学正，继而是我母亲，现在明家主也要棒打鸳鸯吗？”
明玥抬眸，幽幽道：“是两情相悦还是矫情饰诈，世子心知肚明。”
“明家主这话便有些伤人心了。”周其卿作势叹气，捂着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谢娘子于晚辈如时风春雨，晚辈感念谢娘子，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你来我往，又有何错？”
明玥波澜不惊：“世子知恩图报，若谢娘子听之，定当为之动容。”
周其卿抿唇，面上浮现一抹不自然。
涟漪散去，湖面平静如渊。
周其卿沉声：“明家主，就事论事，何必牵扯旁人。”
“哟，世子不继续装了？”
“……”
明玥吹去浮沫，呷了口热茶润喉，慢悠悠道：“唱了十几年的戏，突然有一天，台下来了一位看客。这位看客和其他单纯看戏的宾客不同，她不仅对你出演的角色情有独钟，甚至一眼就瞧出，面具下的您不喜欢这出戏。”
“人常道，知音难觅。于是看客和唱角你来我往，日久天长，竟生出情愫。可是角儿是华京万人追捧敬仰的头牌，看客终究只是芸芸众生中微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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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的一芥，他们其实都清楚，他们注定不可能在一起。”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遮掩着二人各怀鬼胎的私心。
“其实角儿也知道，那看客只是想借他的名声登上戏台，唱一出自己的戏罢了。可日久生情，情易生而难消，角儿舍不得，也放不下，于是答应了看客的要求，为她布局，为她筹谋，为她……设下圈套。”
“世子，您猜猜，衣食无忧的京城名角，为何要冒着被万人指责的风险，无条件帮助籍籍无名的看客呢？到底是为博看客的情，还是醉翁之意，其实并不在酒呢？”
明玥笑吟吟看向他，道：“名角再出名，却也逃不出方寸戏台，看客却是自由的。她可以富贵，可以贫穷，亦可以——”
“帮助名角逃离戏台。”
杯壁滚烫，周其卿却仿佛一无所知，反而更用力握紧茶盏。
扑通，扑通。
心跳在嗓中搏动。
垂眸敛目，水面澄澈却幽深，俊俏的容貌在涟漪中扭曲、模糊，到最后，周其卿竟也看不清自己了。
明玥拾起火钳，拨弄炭火，好让炉火烧得更旺盛些。
她漫不经心地问：“容舟说你不曾参加过科举，而你总推辞说你才疏学浅，上考场容易露怯。世子，当真是这般吗？”
周其卿默然看向窗外。
庭院夜凉如水，一人立于潭水中央，沐浴流光，娉婷婀娜。
似有所觉察，她遥遥朝这边往来。
在视线相接的刹那，如烛火灼烧肌肤，周其卿心尖一颤，逃避般收回目光，落在面前人身上，恢复了一惯的懒散。
“明家主，台上假戏可生真情，台下看客亦可怀假意，情本无性，谁又能以‘真假’概之？至于科举，确是我不好读书，不愿如父亲般追名逐利，生生被名利折弯脊梁。”
“我愿帮谢娘子，是因为志本不在此，谢娘子有才华、有城府、有胆识，她比我更需要这方戏台，亦能作出另一番天地。”
他这话说得感人肺腑，滴水不漏，明玥一时挑不出他的错，只得赞同般点点头：“世子说得在理，是我们以偏概全了。”
周其卿道：“明家主为谢娘子，亦如母亲为我，为之计深远，此乃人世常情，谢娘子爹娘若泉下有知，也当安息了。”
为了堵上她的嘴，居然还搬出了公婆，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周其卿这张嘴彻彻底底随了他那搬弄是非的父亲。
明面上，明玥自然不好说什么，却不妨碍她在背地里问候周氏九族。
明玥皮笑肉不笑：“世子既志不在此，那我也没什么好交代的了。作为谢娘子的嫂嫂，我还是想多言一句——爱慕也好，利用也罢，谢娘子若因世子有了分毫差池，别怪我明家不顾体面，新仇旧恨，我们一同算账。”
视线交汇，刀光剑影中，硝烟无声弥漫。
周其卿依旧挂着体面的笑意，躬身告辞：“多谢明家主点醒。”
转身，那抹常挂于面上的奉承，顷刻间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