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裹挟尘土枯枝,不断抽打周放离的衣袂。他端坐骏马之上,高大的身影在残破巷弄间投下巨影。
那双冷峻眼眸,先是扫过狼藉的地面,游弋于破损的木门,最后,牢牢钉在若嵁那张覆着白纱的脸上。
马蹄的“哒、哒”声和着雨滴敲击在青石板上,他驱马缓行。直至陋室门前,居高临下的阴影彻底将若嵁吞没。
“民气可用?”周放离低沉的声音里,裹着风雨欲来的平静,却无端教人胆寒,“你告诉本王,方才那几欲噬人的民气,如何‘可用’?又该去捣哪处的‘黄龙’?”
有如实质的眸光,似要穿透那层薄纱,灼烧她的灵魂。
“是那些逐利奸商,还是……你以为本王不敢动的,居于更高处之人?”
若嵁持杖的手骤然收紧,指节嶙峋惨白。她分明觉出那话语里压着的滔天怒意,并非对旁人,恰恰是冲她而来。
燕王心有逐鹿之志,若嵁从不曾疑。屠戮使团、虐杀战俘……此等行径,其浊名更非空穴来风。他今日之态度,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
“王爷明鉴。”她强稳声线,字句皆透着刻意的平静,只盼将话题拽回既定的轨迹,“民怨如水,堵不如疏。今日之乱,实乃有人煽风点火,欲将祸水引向王府。我等正可顺水推舟……”
“顺水推舟?!”周放离陡然拔高的声音截断了她的话,“你目不能视,难道便当本王也是个睁眼瞎子不成?!”
这声怒喝,令门前亲兵默然垂首,连云徵都骇得一颤。
周放离翻身下马,暴戾的情绪在他周身翻涌,几乎要挣破皮囊倾泻而出。他几步便欺身而至,死死盯着她,齿缝间碾出的话语,冰冷刺骨:
“自你掷出那袋米开始……或许更早。接下这稽查之任前,你就没想过尽快平抑粮价!你在等,在纵容!你在等这民怨沸腾,等这局面糜烂至不可收拾!”
他抬手扣住若嵁单薄的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力道似要将她的肩骨生生捏碎。
“先前祸乱初萌时,你抬手即可镇压首恶,却按兵不动。你分明是放任自流,坐视这燎原之火燃至门前。如今危如累卵,你倒用慷慨陈词与如山毒誓,为自己披上悲情的外衣。好一招偷天换日,将这千钧重担与汹汹众意,全数呈于本王面前!”
剧痛刺骨,若嵁侧首避开周放离喷洒的喘息、剧烈起伏的胸膛,以及那双混杂着失望与愤怒的猩红双眸。
她并未挣扎,任由钳制的力道施加于身,声线平静,毫无被戳穿后的羞赧惭愧:
“王爷既已洞悉,又何必动怒?”
若嵁仰头,“望”向周放离,无视他喷薄的怒气。
“是,我在等。等这民怨积聚,等这火星燎原。因为唯有如此,王爷……才会真正地、毫无转圜地,看到这疮痍之下,腐烂至深的根源!”
她的声音渐次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锋芒:
“平抑粮价不过隔靴搔痒。王爷岂会不知,那些粮商背后站着谁?断了的粮道,真是天灾?裴长史的阳谋正道,又何曾能破得了这遍布朝野,盘根错节的阴私鬼蜮?!
在下要的从非细枝末节的修补,而是釜底抽薪的刮骨疗毒。若不将脓疮挑破,让王爷亲眼看一看这污血横流,又如何能下得了决心,去动那些‘不敢动’、‘不能动’之人?!”
周放离扣着她肩膀的手,力道未松,但那滔天的怒意凝滞了一瞬。他早已知晓,眼前这盲眼琴师看似纤弱,内里却藏着那般疯狂与决绝。
见其面色缓和,若嵁意有所动,决意下一剂猛药。
“王爷行王道,步步为营,顾忌良多。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温水煮蛙,只教蛙在温适里悄无声息地殒命,唯有烈火烹油,方能逼出那潜藏的真龙,也方能……让王爷看清,哪些是必须斩断的枷锁。”
“好一个非常之法!”
周放离怒极反笑,“用百姓的绝望充做柴薪,用本王的仁心当做赌注!若嵁,你可知‘仁’字何解?你可知为君者,这天下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从不是你这等谋士手中可随意算计的筹码!”
他松开若嵁肩头,指向身后萧条破败的巷弄:
“你该庆幸自己是个瞎子。映不进这炼狱人间,映不进万民挣扎!他们今时可为你所用,他日亦可因任何缘由,向你、向本王挥刀!民心如镜,你让它照见仇恨,它必以仇恨馈之。‘直捣黄龙’,莫非是要用我苍梧城的根基,用北境未来的安定来换吗?!”
若嵁被他质问得后退半步,盲杖敲击地面,发出空洞之音。
“先生……”
云徵扯住若嵁的衣角。她指尖的力道极轻,她却能分明觉出,那掌下的骨相比往日更显干瘦。
抛出去的一袋米,是饵,亦是若嵁二人赖以生存的微末口粮。
肩头残留的痛楚弥留,若嵁冷硬的心竟有些微动摇。她的声音渐沉,褪去了先前的锐利,只剩被剥尽矫饰后的沙哑与疲惫。
“在下确然瞧不见炼狱景象,只能以耳代目,聆听这人间悲音。王爷以为,在下行事无端,不择手段。”
她直起身,白纱无风自动。
“但王爷,镜中影像,由光照而定。今日之仇恨,源于饥饿,源于绝望,源于被盘剥、被欺瞒。若我等能斩断那操纵光影的黑手,将这光照向真正的罪魁,让百姓看到粮食,看到希望,看到王府并非与他们为敌,而是在为他们搏一条生路——”
她的声音陡然扬起,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
“那么这民心之镜,反射回的,为何不能是敬畏,是感激,是归附?!王爷,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这苍梧城的根基早已被蛀空,北境的稳定早已是空中楼阁。唯有刮骨疗毒,剜去腐肉,方能迎来新生。”
她向前踏出半步,被纱锻遮掩的双眸,却仿佛与周放离的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
“高踞云端之人,何以在意泥潭中挣扎的众生?他们在意的,唯有王爷手中的权柄。他们正要借此民怨,将这权柄连同王爷您,一同埋葬。王爷,这非是在下之谋,而是时势逼出的……唯一生门。”
周放离锦衣的下摆随风微澜,若嵁鬓边散落的碎发亦随之扬起。
他看着她,这个站在破败陋室前,以盲眼窥探天下,以己身为赌注,妄图搅动风云的琴师。
是维持表面平静,坐视根基被一点点蚕食,最终在朝廷与内鬼的联合绞杀下轰然倒塌?
还是采纳她的险计,引动民怨洪流,冲击现有的秩序,博取一个彻底翻盘、重定规则的机会?
他都不想选。
周放离之一生,被裹挟着做了无数次选择——
战场上生死一线的断尾求生、朝堂前忠义两难的屈膝低头、故交里情法交织的挥泪决断、至亲间恩仇难分的放手成全……
诸般懊恼,总在午夜梦回时卷土重来,令他一次次惊坐而起,冷汗涔涔。
这方寸天地已是他最后的退守,为何……为何偏要再来搅弄,连这片刻的伪安宁都要夺去?
良久,周放离的心绪方缓缓平复,唇边勾起一抹讽意,冷嗤道:
“先生既有无双谋算,亦有三寸不烂之舌,本王深为叹服。沉疴难愈,当用重典。然,先生不敬生死,不悯世情,如此冷心冷肺之人,本王不敢为伍。”
冷心冷肺……
骂得可真好。
若嵁既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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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辩驳,又无从置喙。她分明藏着解法,却着意迁延至今。罔顾百姓疾苦,不怜己身性命。
眼前恍惚浮现,她跪在深秋庭院中,素衣委地,梧叶纷飞如谶。那年她方五龄,鬓角垂着的双鬟还缚着稚气的嫣红。
破碎的记忆始于书房那缕檀香。
她似是有一兄长在诵《谏逐客书》,声若击玉。至“太山不让土壤”一句,忽作凝噎。她闻声抬眸,琅琅接续后文,竟一字不差。
满座尚在惊叹,她却望向面染霞色的兄长:“阿兄方才三处谬误,可是欲试先生真伪?”
霎时,满室寂然,唯闻窗外残蝉断续。母亲掌中的越窑青瓷盏铿然坠地,溅起满地寒香。
记忆回溯在她跪在苔痕斑驳的青石上,听得母亲含泪向族老低语:“这般稚龄,竟将人心照得如此洞明……”
她当时不解。
兄长刻意背错是实情,她不过揭破这层薄纱。犹记得前日指出厨娘暗藏蜜饵,上月识破表姊托病逃学……为何人人要以谎言粉饰太平。
一片梧桐旋落膝前,叶脉如命运蜿蜒。或许,人间亦是如此,总要剔除不合轨的异数。
“三日之期,本王给你。”
周放离的寒声厉语搅乱了若嵁那段模糊的记忆。
“先生有先生的主张,本王亦有本王的底线。此乃一,”他的目光锐利如昔,却沉淀下更深的警告,“这三日之内,王府不会予你丝毫助力。先生既以身为饵,便自行了断这局。”
他再次倾身,高大阴影以无形威压迫近若嵁:“三日之后,若粮价未平,民怨未消……
你无需自缚双手出城,供人‘生啖’。本王自会给你一个痛快。也算全了你我这一场‘交易’。”
此言一出,门前亲兵悚然动容,云徵更是捂住嘴,眼中瞬间盈满泪水,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放离,又惶急地望向若嵁。
给她一个痛快……
若嵁覆纱下的眼睑轻颤,旋即归于平静。她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仿佛早已料到会是如此。
“王爷……”若嵁颔首,不闻惧意,唯有尘埃落定的释然,“自当公允。”
周放离最后看向若嵁的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警告,或许还有一丝被隐藏极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怨憎懊恼。
衣袍在风中划开一道冷硬的弧线,他翻身上马。
“回府!”
周放离将这片残破的巷弄和立于此地的盲眼琴师,抛给了未知的命运。
直至马蹄声彻底消失,紧绷欲裂的气氛才稍稍松弛。
一名亲兵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道:“先生,王爷他……”
“无妨。”若嵁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二位职责已尽,今日之事,多谢。”她指的是方才拔刀护卫之举。
她转向云徵的方向,伸出手:“云徵,扶我进去。”
云徵忙拭去眼水,上前搀住她的臂膀,小手仍在打颤。
重回陋室,破损的木门早已阖不上,穿堂风带着寒意肆意灌入。
若嵁在琴台前坐下,肩头被周放离捏过的地方仍在隐隐作痛。覆纱的脸朝向门外那片灰蒙的天空,不知所思何事。
半晌,她忽地开口。
“你可曾觉得我有一副冷心肺?”
云徵一愣,用力摇头:“先生教我识字,给我饭吃,刚才……刚才还护着我!”
若嵁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与你饭吃,因你于我‘有用’。我护你,因你唤我一声‘先生’。这世间万物,于我而言,大抵皆可权衡。”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划过冰冷的琴弦,自哂:“大抵,他所言非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