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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入城

作者:琼眸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呦呵——怪不得叫我早早来接,瞧这阵仗——叮叮当当的。”


    寅时,夜色如墨。


    余家的篱门开着,门墙边有萤火虫静静翩飞,似游动的星。


    门外,一架牛车停置。


    车安静,牛也安静。


    驾车的人就不同了。


    秦三儿懒懒倚在车上,没骨头一样。


    问题多得叫人烦躁:


    “这是铃铛?哎?还是竹子编的?这么多,花费不少功夫吧?”


    李金草骂他:


    “话怎么这么多?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你也好奇。”


    “好奇啊,谁说只许小孩玩儿了?再说,我就不能算小孩儿了?”


    “呸!”


    抱着仍在梦中的虎儿,李金草忍不住啐了一声。


    “真的,嫂子,你说说,和白了胡子的人比,我不就是小孩儿么?等我老了,和旁边这些树,脚下这些土比,我还是孩子——是不是?”


    “得了得了,说不过你。”


    显而易见地被嫌弃,秦三儿也不恼。


    忽而转头,笑嘻嘻看向余欢:“小侄女,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余欢一时犹豫。


    她觉得秦三儿说得对。


    可不敢赞同——


    李金草的对秦三儿的态度警示她,秦三儿是个不安分的人。


    不安分,当然不好——不,为什么不好?


    循规蹈矩就一定好么?


    数个互相矛盾的念头,在她脑海中,刹那生灭。


    “我不知道……”


    余欢终究没说实话。


    从她并不丰富的人生经验来看,说真话,是十分危险的事。


    “哈哈。”


    秦三儿并不在意她的答案。


    “嫂子,许久不见了,快上来。”他又转向吕桃芳。


    吕桃芳朝他微微一笑,借着余欢的手上了车。


    下一瞬,因秦三儿的话,笑意凝在嘴角。


    “我和余二哥也许久不见了,还真有点想他。想当年,他总是带着我玩。”


    话语轻松,仿佛并不知晓余家发生的事。


    怎么可能不知道?


    村中,村外,镇上,镇外,恐怕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李金草重重拍了车板:“不说话你憋得慌是不是?走了!”


    秦三儿缩了缩肩膀,却并不怕。


    也并不觉做错了什么。


    “不说了,不说了。嫂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就好打听,这就走了——坐稳喽!”


    牛车缓缓驶动,树影从视野中轻快掠过。


    车上的气氛并不好。


    余欢悄悄转头去看她娘。娘的嘴角紧紧抿着。


    又偷偷看伯娘。伯娘的眉头紧紧皱着,抱着睡不安稳,却不愿醒来的虎儿,用眼刀骂了秦三儿一遍又一遍。


    被这氛围感染。余欢也开始怨起秦三儿,怪他不懂审时度势。


    同时,不自觉松了口气。


    幸好,她没有乱说话。


    她与娘,与伯娘,是站在同一条线上的。


    她没有出格。


    牛车渐渐出了秀水村,被月色推离黑夜,交予晨光,颠簸在曲如北斗的窄路上。


    余欢看着眼前似变幻,又极度相像的景色。


    忽然想起——


    噢,秦三儿,她是听过的。


    秦三儿是邻村出了名的懒人。


    二流子、无赖、缺心肝……一切不那么好听的词,都能往他身上套。


    隐约记得,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混日子”。


    他不干活儿,不找工做,不娶媳妇儿。


    有钱不攒,当天挥霍。


    滋润时,上县城里最好的酒楼大块朵颐。狼狈时,露宿野外,间或到了讨饭的地步。


    每每他讨饭要上门,总有人劝:


    “三儿啊,你这么混下去不是个事儿啊!有手有脚的,不丑也不残……唉,你瞧瞧你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


    接了讨来的饭,秦三儿好声应是。


    可是他不改。


    无父无母,无心无肺,他已活成了一个“野”人。


    偏这样的人,最不必多心防备。


    给他十文钱,请他拉车进城。话虽多,却并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都浑浑噩噩到这个地步,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企图心?


    ——牛车也并非秦三儿攒来的。


    这辆牛车来得传奇。


    据说缘起于秦三儿在路上捡了一个钱袋。


    有人说里头全是银子,也有人说里头装的是金豆子,传着传着,更有人说那里面是价值连城的什么海东珠……


    总之,秦三儿撞大运了。


    瞎眼的老天爷!这种人都能有这样好的运气?


    好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们这些老老实实,安分守己的人?


    不知是被撞傻了,还是太精明。秦三儿不但没昧下这些东西,还千寻万找,找到了失主。


    失主什么身份?高官,富商,外邦人……


    说什么的都有。


    总之失主为表感谢,给了秦三儿一辆牛车。


    并非失主小器。


    那失主问秦三儿想要什么,力所能及,他尽可给予。


    结果,秦三儿竟只要了一辆牛车。


    就一样辆牛车啊!


    在秀水村,有牛车的人家不多,屈指可数。


    白得一辆牛车,按理说已是天大的好事。


    可凡是得知事情来龙去脉的,再没有一个人嫉恨秦三儿的好运气,只骂他蠢。


    只是,谁又知道,这些骂声背后藏了多少暗松了的气,藏了多少阴暗的叫好声呢?


    有关于秦三儿的传说,实在叫人大跌眼镜。


    余欢忍不住悄悄打量他。


    此刻天已大亮了,一切都明白起来。她注意到,秦三儿手边摆着几张纸,还有一只奇怪的笔。


    ——是笔吧?形状笔直,却是炭做的,不如叫炭笔。


    白纸上头,密密麻麻尽是乱文。


    余欢想细看,又怕自己盯得太明显,只得转移目光。


    却是忽然想起有关于秦三儿的另一件事。


    他们说,秦三儿原先不是这样的。


    据传,秦三儿是小时候烧坏了脑袋,才突然转性。那时李大夫已断言他活不了了,谁知气都断了,又忽然醒来,嘴里胡言乱语,说些什么诸如“穿越”“现代”这些尽是叫人听不懂的话。


    有那么一阵,秦三儿日日喊着要回家,他回家的方式,不是往河里跳,就是挂绳子上吊,直把人吓个半死。


    人人都说他疯了。


    他也似乎真疯了,后来虽不再犯病,可活得也实在惊世骇俗。


    除却那些疯癫事迹,他还有个习惯,便是随身揣带纸和自制的笔,没事就写写记记。


    有人好奇,曾窥探过他纸上的痕迹,却只见歪歪扭扭一片,根本无从理解。于是只得问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又到底在做什么。


    每每这时,秦三儿便笑得神秘兮兮,老神在在道:


    “你当然看不懂,这叫火星文。”


    “另外,我在创作。”


    至于创作什么,秦三儿相信,命运让他穿越到大乾绝非偶然。


    既然无法回到现代,他便用这一生,借秦三儿这个身份,尽他所能描绘身处的这个朝代。


    痛痛快快的,记下一场大乾梦。


    当然,这些是余欢后来才知道的事。


    -


    辰初,马车到了城门外。


    恰逢集日,前头的队伍排得很长。


    一步一步,向前慢慢攒进。


    土夯的城墙,并不很高大的城门。


    对这些,余欢与吕桃芳并不陌生。


    可到底几年未再进过,也不觉亲近。


    来到城门脚下时,甚至觉得城墙前所未有的威严起来。


    无声呵斥着他们。


    余欢下意识用余光去辨识队伍中其他人的衣着。


    ——并不敢抬首侧目,他们的牛车叮叮当当,一定有许多双眼睛在往车上瞧。


    要进城的,大多是县城附近的住户,形容体面。


    偶尔也可见与他们一般风尘仆仆者。


    悄悄的,余欢把破洞露趾的鞋尖藏起。


    在无人发现的空间里,保存了脆弱的体面。


    “哪里来的?”


    “兵爷,我们几个都是从秀水村来的。”


    “进城做什么?”


    “卖些自己家编的东西。”


    秦三儿冲着兵爷讨好的笑,悄悄往他手里塞了个铜板。


    “去!别跟老子耍心眼儿。”


    细瘦如狗的士兵早就发现了这辆车的不同,岂会满足于一枚铜板。


    一文钱,早就成了入城的惯例。


    “车上都是些什么?”生了锈的枪尖指着余欢身侧,“把布掀开!”


    余欢的心提了起来,紧张之余,同时怨恨士兵。


    为什么要把枪指得离她那么近?


    这些士兵当然不会用失了光泽的长枪对老百姓做什么。


    不能,也不敢。


    她怕的,是这枪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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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集聚的目光。


    所有人都在盯着她。


    是的,外界的一点风吹草动,到了余欢那里,就是如此心惊胆战。


    ——余欢的手手已经掀开了布,露出底下的光景。


    是两堆摆放齐整的竹铃。


    五彩缤纷,很是好看。


    “嚯,自己编的?心思还挺巧。”


    士兵显见对竹铃感兴趣,却话锋一转。


    “竹铃中空,我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在里头藏了什么不该进的东西?把车驾到旁边,等会儿细细检查。”


    牛车上的人或是焦急,或是感到嫌恶。


    摆明了,这人是嫌好处不够,还想要这竹铃。


    眼见士兵朝后头的人招了招手,余欢忙解下一个竹铃:


    “兵爷,等等!”


    士兵挑眉:“还有什么事?”


    天晓得,仅刚刚那一声,就花费余欢多少勇气。


    冲动告罄,话语便滞塞于喉中。


    余欢清醒地看到自己呆住了。


    清醒而紧张地,她看到秦三儿将竹铃从她手里拿过,呈到士兵跟前。


    点头哈腰,奉承连连。


    一行人总算被放行。


    牛车驶入城内。


    耳目所及瞬间开朗。


    余欢砰砰的心跳渐渐缓和,额上的汗也慢慢干涸。


    “多亏欢儿机灵。”李金草道,也是出了不少汗。


    吕桃芳也道:“对,还好欢儿反应快,我当时光着急了。”


    排队入城时,虎儿早就清醒了。


    此时小小一个守在竹铃旁,心疼不已:


    “十五文钱……十六文钱呢!那个人太可恶了!”


    余欢的心绪尚未完全平静,下意识接话道:


    “要是卖得不好,竹铃就算不得十五文;卖得好,那这十五文的竹铃也给得值当。”


    话落,余欢惊于自己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来。


    果然,李金草与吕桃芳纷纷称是。


    连秦三儿也转过头来瞧了一眼,夸赞道:


    “小侄女这么聪明。”


    悠悠说罢,悠悠转头,继续驱车向前。


    余欢明显感觉心跳快了许多。


    为受到肯定而欢喜,也为半僵在面上的笑容尴尬。


    对人的善意回以微笑,已成了她的本能。


    可是,为什么她的笑还未完全升起,秦三儿已转过头去了?


    下意识的,余欢用余光去看娘与伯娘。


    她们并未留意这点尴尬。


    暗暗松了一口气,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马车往城西去。


    人多,在鳞次栉比的屋舍间走走停停。


    虎儿激动地晃着腿:


    “是不是快到了?”


    “快了快了,你老实些,别乱动。”


    虎儿可静不下来,左看又看。


    咦?怎么谁也不像他这样开心?


    小孩儿不知道,大人们不是不激动,只是习惯了隐藏情绪。


    余欢也是。她未必明白其中道理,但已学会了模仿。


    虎儿勉强安静了一会儿,跟秦三儿说起了话。


    “秦三儿,你……”


    话被李金草拍在脑袋上的一巴掌截住——


    “死孩子没大没小的,叫叔!”


    “哦……叔,秦三儿叔。”


    “怎么了?”


    “秦三儿叔,你猜这竹铃是谁编的?”


    “怎么?猜对了有好处?猜对了也给我一个?”


    秦三儿笑着调侃,心情很好的样子。


    “唔,不行……”虎儿有些为难,“不过等我学会了,我可以给你编一个,我手艺很好的哟!”


    秦三儿失笑,如何看不出虎儿眼里的得意。


    “猜不出是谁编的,不过肯定有你的功劳。”


    “猜对了!我的功劳大着呢!不过……”


    余欢又开始紧张。


    她抬起头,娘和伯娘似乎并没有阻止虎儿说下去的意思。


    她多希望,多希望虎儿能说出一句——


    “不过,竹铃是余欢编出来的!”


    余欢清楚地记得,竹铃的技艺来自系统,来自小己的传授。


    可,她贪图那点虚荣。


    余光死死锁在虎儿身上,渴望借他之口……


    “不过什么?”秦三儿问。


    “不过,竹铃是……”


    “到了!”李金草指着一处狭窄的空地,“秦三儿,到那儿把我们放下来吧。”


    “好嘞。”


    期盼被陡然扼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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